从“伤于浮艳”到“深悟苦空”的江总
2023-12-18祖晶晶
摘 要:南朝江总,一代辞宗,身经乱世,屡有奔波。在佛学兴盛的南朝,江总受君主、家族等因素影响崇尚佛教。仕陈后,因感念陈后主知遇之恩,常伴后主游宴后庭,沉迷声色,被冠以“狎客”之名。暮年时,“深悟苦空”,频繁出入摄山栖霞寺,以诗文寄情,弥补了现实与信仰割裂的遗憾。研究江总与栖霞寺的关系,有助于从中体悟江总既信仰佛教又忘情声色的矛盾心理。
关键词:江总;佛教;摄山栖霞寺
江总,字总持,济阳考城人。其一生历经梁、陈、隋三朝,是南朝陈代一位重要的诗人。虽因“伤于浮艳”被称为“狎客”,但其一生都与佛相伴,直至暮年“深悟苦空”。陈后主时期,江总更是频繁游历栖霞山,与栖霞寺结下不解之缘。据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江总存世诗歌有九十余首,其中涉及佛教的有十一首,多首谈及摄山栖霞寺,其文《摄山栖霞寺碑》至今还立于栖霞寺中。
一、江总的佛教信仰
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国,在南北朝时期得到了大力弘扬,逐渐被人所接受,并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人们的生活与思想中。上至帝王世家,下至底层民众,崇佛似乎成了当时的潮流,引得人们争相追逐。江总自幼置身于南北朝佛教信仰的氛围中,终其一生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取字总持,便是江总与佛教最直接明了的联系。“总持”是佛教语,是梵语陀罗尼之译言。《佛学大辞典》释义:“持善不失,持恶不使起之义,以念与定慧为体。菩萨所修之念定慧具此功德也。注维摩经一曰:‘肇曰:总持,谓持善不失,持恶不生。无所漏忌谓之持。嘉祥法华疏二曰:‘问:以何为持体?答:智度论云:或说念,或说定,或说慧。今明一正观随义异名。”①
(一)社会环境
江总出生于梁武帝天监十八年(519)②。众所周知,南朝皇帝中佞佛达到极致的当属梁武帝萧衍,汤用彤言其“以佛法治国”。梁武帝长期事佛,不食荤腥,粗茶淡饭,每日一餐,极力鼓吹灵魂不灭之说,迷信因果报应。天监三年(504),梁武帝颁布一道舍道归佛诏,诏曰:“愿使未来世中,童男出家,广弘经教,化度含识,同共成佛。宁在正法之中,长沦恶道;不乐依老子教,暂得升天。”他在位统治期间,修造大量佛寺佛像,翻译撰写佛教著作,亲自召集讲经说法的佛法大会达16次之多;曾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奴,但每次都由群臣出钱将他赎回,前后几次“用赎身钱至三亿万”③。据唐法琳《辨正论》载,梁代佛教最为鼎盛时,全国佛寺数量多达2846所,僧尼数达82700余人。梁武帝在位的48年可谓是南朝佛教登峰造极时期。太清三年(549)梁武帝驾崩,时年江总三十一岁。江总最初认识世界的三十余年是成长在梁武帝萧衍“以佛教治国”的环境下,“人人皆佛,处处皆寺”的氛围熏陶影响江总,其崇佛信佛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陈代梁兴,既要安民,也要稳固政局。长期的战乱伤痛更加需要佛教“救苦救难”“施舍”等慈道来维系社会的安定。加之北朝灭佛之举促使大批北方大德名僧南渡,這些僧侣都是对佛教抱有极大热情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南下为陈朝佛教的宏大发挥了生力军的作用。如果说仅是为了安抚民众,陈朝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地崇佛礼佛,其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皇权与门阀之间的利益使然。
陈朝皇室出身寒微。陈霸先乘着侯景之乱亡梁的东风,掌控大权,登临帝位。面对那些数百年来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根基尚浅的陈氏王朝还是得小心翼翼地赢得他们的支持。佛教与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然成为士族信仰的主流,迎合士族喜好是陈朝皇帝为巩固自家江山的必要手段之一。陈朝皇帝通过一次次开展大规模的佛事活动,让士族与皇权在现实与心理上更密切地结合。《南使·陈文帝纪》中记载陈文帝设无碍大会,舍身太极前殿,并撰写《无碍会舍身忏文》;《南史·陈后主纪》记陈后主自卖于佛寺为奴。陈朝君主对佛教的推崇绝不亚于梁朝,江总仕梁、仕陈,自然摆脱不了最高统治者的影响。
(二)家族影响
家族的崇佛传统也是江总与佛教结缘的重要因素。南朝有诸多崇佛的世家大族,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汝南周氏等,济阳江氏也位列其中。江总《修心赋》言祖上舍宅为寺:“太清四年秋七月,避地于会稽龙华寺。此伽蓝者,余六世祖宋尚书右仆射州陵侯元嘉二十四年之所构也。侯之王父晋护军将军彪,昔莅此邦,卜居山阴都阳里,贻厥子孙,有终焉之志。寺域则宅之旧基……”[1]347祖父江蒨、叔祖父江禄、父江紑皆亦好佛。“紑第三叔禄与草堂寺智者法师善,往访之。智者曰:‘无量寿经云,慧眼见真,能渡彼岸。蒨乃因智者启舍同夏县界牛屯里舍为寺……紑性静,好老、庄玄言,尤善佛义,不乐进仕。”[2]656可见,江氏合门崇佛,与佛寺法师来往,江总自小便受佛风沐染。
《陈书·江总传》载:“弱岁归心释教,年二十余,入钟山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1]347这是江总第一次受持菩萨戒。菩萨戒是大乘菩萨所受持的戒律,在所有戒律中要求最为宽泛,对佛家弟子约束力极低,既能满足弟子对世俗声色的留恋,又能达到超越世俗的精神皈依。加之梁武帝的积极倡导,天监十八年(519),梁武帝“发弘誓心受菩萨戒,乃幸等觉殿,降雕玉辇,屈万乘之尊,申在三之敬”[3]185。他不仅自己受戒,还劝诫臣下也受戒,“时高祖盛于佛教,朝贤多启求受戒,革精信因果,而高祖未知,谓革不奉佛教,乃赐革觉意诗五百字,云:‘惟当勤精进,自强行胜修……又手敕云:‘世间果报,不可不信,岂得底突如对元延明邪?革因启乞受菩萨戒”[2]524,致使菩萨戒在南朝逐步推广。此外,陈文帝、陈宣帝也是菩萨戒弟子,分别在各自所作的《妙法莲华经忏文》《胜天王般若忏文》中称自己为“菩萨戒弟子皇帝”。君主凭借其政治地位要求公卿百官皈依佛法,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所含有的强制成分。江总此次受菩萨戒向佛的诚心存疑,亦或许是君主极力倡导菩萨戒引发的受菩萨戒潮流,江总从众而已。一方面是佞佛环境中身份地位的象征,另一方面只能说明南朝思想文化的多元化,但不能完全体现江总对佛教的崇信程度。林晓光评价此类现象为“去信仰化的知识资源”[4]。
(三)交友影响
与江总交往者多好佛,除梁、陈君主外,何敬容、姚察、傅縡、周弘正、徐孝克等皆亦好佛。
江总曾是何敬容府主簿,后迁尚书殿中郎。《梁书·何敬容传》云:“何氏自晋司空充、宋司空尚之,侍奉佛法,并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东为伽蓝,趋势者因助财造构,敬容并不拒,故此寺堂宇校饰,颇为宏丽,时轻薄者因呼为‘众造寺焉。”[2]534《续高僧传·后梁荆州大僧正释僧迁传》载:“皇储、尚书令何敬容以并请论击,道俗欣洽,时论题之。”[3]214
姚察“幼年尝就钟山明庆寺尚禅师受菩萨戒,及官陈,禄俸皆舍寺起造,并追为禅师树碑,文甚由丽”[1]349。姚察食素五十余载,“初,察愿读一藏经,并已究竟,将终,曾无痛恼,但西向坐,正念,云‘一切皆空”[1]353。姚察之子姚思廉著《陈书》之時将江总与姚察合传,可见二人关系之深厚。
傅縡“笃行佛教,从姓皇惠朗法师受‘三论,尽通其学。时有大心暠法师著《无诤论》以诋之,縡乃为《明道论》,用释其难”[1]401。《管锥编》评《明道论》曰:“俊辩不穷,六朝人为释氏所作说理文字,修词雅净,斯为首出,刘勰相形亦成伦楚矣。”[5]
周弘正与江总结伴同游摄山栖霞寺,《摄山栖霞寺山房夜坐简徐祭酒周尚书并同》是江总与周尚书、徐祭酒同游摄山栖霞寺时所作。周尚书即周弘正,《陈书·周弘正传》载:“太平元年,授侍中,领国子祭酒,迁太常卿、都官尚书。……太建五年,授尚书右仆射,祭酒、中正如故。弘正特善玄言,兼明释典,虽硕学名僧,莫不请质疑滞。”[1]309《续高僧传》载有周弘正与宝琼、昙迁等僧人交往之事。
徐孝克与江总多有诗歌酬唱,其兄是著名文人徐陵。《陈书·徐孝克传》载,徐孝克曾剃发为沙门,改名法整,生活苦困,乞讨食物以充饥。后归俗,“居于钱塘之佳义里,与诸僧讨论释典,遂通‘三论。每日二时讲,旦讲佛经,晚讲礼传,道俗受业者数百人……太建四年,征为秘书丞,不就,乃蔬食长斋,持菩萨戒,昼夜讲诵《法华经》”[1]337。开皇十年,因长安疾疫,隋文帝召令其在尚书都堂讲《金刚般若经》。临终前其仍正坐念佛。
《续高僧传》中多有江总与释门僧人交往的记载,如兴皇法郎、摄山慧布等。江总一生多次出入栖霞寺,多与此相关。众所周知,佛学有“三论”,而“三论”的复兴有赖于摄山诸师。从齐梁之际僧朗南游江南,在摄山弘扬“三论”,至梁武帝遣一众僧人向僧朗研习三论大义,南方三论之学逐渐兴盛,僧诠则是这一众研习僧人中的佼佼者。后又有“诠公四友”,即僧诠的四位弟子,兴皇寺法朗、长干寺智辩、禅众寺慧勇、栖霞寺慧布。慧布“学徒数百,翘楚一期至于洞达清玄、妙知论旨者,皆无与尚,时号之为‘得意布,或云‘思玄布也”[3]238。法郎“弥纶藏部,探赜幽微,义吐精新,词含华冠,专门强学,课笃形心。可谓师逸功倍,于斯为证”[3]224。时人赞曰:“诠公四友,所谓四句朗,领语辩,文章勇,得意布。”[3]224“诠公四友”承师之志,大力弘扬三论之学,使摄山三论之学愈发恢弘,其中法朗最重讲说,因而,法郎时“三论”最为兴盛。“此学(三论之学)之行,端赖摄山诸僧”[6],加之陈代诸位君主的大力推崇,三论之学一度成为陈代的官方佛学。“暮齿官陈”的江总与摄山栖霞寺慧布法师交往甚善,常与陈后主、徐孝克等同游摄山栖霞寺。
二、江总与栖霞寺
栖霞寺现位于距离南京市二十多公里的东北郊。“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建康(今江苏南京)作为南朝首都,附近寺院众多,最著名的就是摄山(今栖霞山)栖霞寺。在江总的一生中,栖霞寺是个非常重要的坐标。
栖霞寺建于齐永明七年,关于建寺,有“明僧绍舍宅为寺”之说。江总《摄山栖霞寺碑》序文记载:“齐居士平原明僧绍,空解渊深,至理高妙,遗荣轩冕,遁迹岩穴。宋泰始中,尝游此山,仍有终焉之志。村民野老,竞来谏曰,山多狼虎毒蛇,所以久绝行践。僧绍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忠信可蹈水火,猛兽亦何能焉。乃刊木驾峰,薙草开径,披拂蓁梗,结构茅茨。廿许年不事人世。渡河息暴,扰篋无立,皆曰诚至所感。有法度禅师,家本黄龙,来游白社,梵行殚苦,法性纯备。与僧绍冥契甚善,尝于山舍讲《无量寿经》。中夜忽见金光照室,光中如有台馆形象。岂知一念之间,人王照其香盖,八未曾有,渊石朗其夜室。居士遂舍本宅,欲成此寺。即齐永明七年正月三日度上人之所构也。”[7]8152-8153
《南史·明僧绍传》亦载:“齐建元元年冬,征为正员郎,称疾不就。其后帝与崔祖思书,令僧绍与庆符俱归。帝又曰:‘不食周粟而食周薇,古犹发议,在今宁得息谈邪?聊以为笑。庆符罢任,僧绍随归住江乘摄山。僧绍闻沙门释僧远夙德,住候定林寺。高帝欲出寺见之,僧远问僧绍曰:‘天子若来,居士若为相对?僧绍曰:‘山薮之人,政当凿坏以遁;若辞不获命,便当依戴公故事。既而遁还摄山、建栖霞寺而居之,高帝甚以为恨。”[8]
暮年江总频繁出入栖霞寺,在此再受菩萨戒,并留下了关于栖霞寺的诸多诗文,以及在“四禅之境”的栖霞山中与后主文人集团的唱和之作。
陈宣帝太建六年(574),江总与徐孝克、周弘正同游栖霞寺,作《摄山栖霞寺山房夜坐简徐祭酒周尚书并同》。徐祭酒是时任国子祭酒的徐孝克,“(太建)六年,除国子博士,迁通直散骑常侍,兼国子祭酒,寻为真”[1]337。周尚书即周弘正,据《陈书·周弘正传》载:“太平元年,授侍中,领国子祭酒,迁太常卿、都官尚书。……太建五年,授尚书右仆射,祭酒、中正如故。……(太建)六年,卒于官,时年七十九。”[1]309同年又作《静卧栖霞寺房望徐祭酒》:“绝俗俗无侣,修心心自斋。连崖夕气合,虚宇宿云霾。卧藤新接户,欹石久成阶。树声非有意,禽戏似忘怀。故人市朝狎,心期林壑乖。唯怜对芳杜,可以为吾侪。”[9]2584俗世中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唯有修心才能使人内心清净。前两句富含佛理的诗是全篇主旨。佛教对江总而言,是其心灵的慰藉,借以摆脱俗世中的诸多哀伤。第二句转而写景,描写了栖霞寺优雅的环境。山崖间皆为漫天的暮云所笼罩,路边的藤蔓蜿蜒生长,山石经过长久的踩踏已渐成石阶,清风拂过,树声沙沙作响,与林间嬉戏的禽鸟鸣叫声相互交糅,衬得山间更加幽静。后两句对比俗世中与俗世外,凸显出诗人对佛家的心向往之,寄寓了其归隐旨趣。徐孝克有《仰同令君摄山栖霞寺山房夜坐六韵诗》。
陈后主至德元年(583)年,江总作《摄山栖霞寺碑》,碑文近两千字,将佛典巧妙地融入景物、事理之中,声情并茂,毫无板滞之嫌。
江总此次入摄山栖霞寺,再受菩萨戒。《摄山栖霞寺碑》载“餐仁饮德,十有余年,顷于摄阜,受持珠戒”[7]8153。其诗《入摄山栖霞寺诗》有序曰:“壬寅年十月十八日,入摄山栖霞寺,登岸极峭,颇畅怀抱。至德元年癸卯十月二十六日,又再游此寺。布法司施菩萨戒。”[9]2583《陈书·江总传》自序云:“暮岁官陈,与摄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复练戒。”[1]347此次是江总自“弱岁归心释教”受菩萨戒后,时隔四十余载再次受菩萨戒。为何江总一生受菩萨戒两次?据《大藏经·菩萨戒本》载:“若诸菩萨,以上品缠违犯如上他胜处法,失戒律仪,应当更受。”[10]又《大藏经·梵网经菩萨戒本疏·无德诈师戒》云:“若得此相,旧戒还全,更不须受。若不得此相,旧戒已失,故云现身不得戒。此是上品缠犯,故失戒也。而得更受,故云而得增长戒。”[11]佛典主张犯戒者在真心忏悔后可再次受戒。纵观江总一生,虽“弱岁”便受菩萨戒,但“宫体诗人”“狎客”“亡国宰辅”是其标签。作为宫体诗人,他所创作的宫体诗有较多关于女性容貌、身姿的描写,内容多思妇、弃妇,辞藻新颖、艳丽;作为宰辅,其身居高位,却未履行监国辅政之职,与陈后主纵情声色,无暇朝政,被后人冠以“狎客”之名;陈代亡国虽非江总之过,但后世终究是要为一朝一代的灭亡找到些许原因,江总的“狎客”之名加之宰辅之职,自然是逃不脱“亡国宰辅”的帽子。“对江总来说,不幸的正在于他仅仅是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却被放在总管朝政的尚书令高位上。”[12]崇尚佛教却又情迷声色,学者王美秀将此称为“信仰与实践之间的冲突与断裂”[13]。江总《自叙》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中肯的评价,“时人谓之实录”[1]347:
“歷升清显,备位朝列,不邀世利,不涉权幸。尝抚躬仰天太息曰,庄青翟位至丞相,无迹可纪;赵元叔为上计吏,光乎列传。官陈以来,未尝逢迎一物,干预一事。悠悠风尘,流俗之士,颇致怨憎,荣枯宠辱,不以介意。太建之世,权移群小,谄嫉作威,屡被摧黜,奈何命也。后主昔在东朝,留意文艺,夙荷昭晋,恩纪契阔。嗣位之日,时寄谬隆,仪形天府,厘正庶绩,八法六典,无所不统。昔晋武帝策荀公曾曰:‘周之冢宰,今之尚书令也。况复才未半古,尸素若兹。晋太尉陆玩云:‘以我为三公,知天下无人矣。轩冕傥来之一物,岂是预要乎?弱岁归心释教,年二十余,入钟山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暮齿官陈,与摄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复练戒,运善于心,行慈于物,颇知自励,而不能蔬菲,尚染尘劳,以此负愧平生耳。”[1]346-347
因“后主昔在东朝,留意文艺,夙荷昭晋,恩纪契阔”[1]346,受后主重用的江总感念君恩,且深知君命不可违,便常伴后主左右纵情山水,留恋声色。这使得受过菩萨戒的江总心生懊悔,试图通过佛教寻求心理解脱,“深悟苦空,更复练戒,运善于心”[1]347。学者段双喜就江总二次受菩萨戒一事谈到:“其内心未尝不有悔意,故转而向佛教寻求解脱,虽有邀名之嫌,亦具真心礼拜之意。观其《自叙》末云:‘运善于心,行慈于物,颇知自励,而不能蔬菲,尚染劳尘,以此负愧平生耳。忏悔语气相当诚挚。又观其此时,依止布师十余年,频繁参加宗教活动,其再受戒也就顺理成章。”[14]此言委婉且中肯,正如《入摄山栖霞寺诗》句“净心抱冰雪,暮齿逼桑榆”[9]2583之意,表达了其要在垂暮之年断绝俗世情欲,诚心皈依佛门之心。
陈后主至德二年(584),江总与陈后主、蔡征同游栖霞寺。《陈书·蔡征传》载:“至德二年,迁廷尉卿,寻为吏部郎。迁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掌诏诰。寻授左民尚书,与仆射江总知撰五礼事。”[1]392江总“奉送金像还山,限以时务,不得恣情淹留”④。陈后主作《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开头便从江总写起,“时宰磻溪心,非关狎竹林”[9]2513。“时宰”指当时的执政者,即江总。此时的江总已由吏部尚书迁至尚书仆射,高居宰辅之位。《陈书·后主本纪》载:“(至德二年)夏五月戊子……吏部尚书江总为尚书仆射。”[1]110此处连用“磻溪心”与“狎竹林”两个典故,“磻溪心”指姜太公望入仕,在渭水支流磻溪与周文王姬昌相遇,感念其知遇之恩;“狎竹林”指阮籍、嵇康等人因不满司马氏的黑暗统治而隐遁避世,几人相约畅游于竹林之下。陈后主用这两个典故实则称赞江总辅佐自己有姜太公的磻溪之心,但他二人同游摄山栖霞寺又并非类于阮、嵇狎游于竹林之下。曹道衡先生称陈后主与江总是臭味相投[12],如要说他二人是惺惺相惜的双向奔赴实则也不为过。后主许江总以高位,江总感念后主的知遇之恩。这也是江总无法摆脱俗世之扰而一心向佛的矛盾之所在,“不能蔬菲,尚染尘劳,以此负愧平生耳”[1]347。
陈后主至德三年(585),江总作《入摄山栖霞寺诗》,序曰:“乙巳年十一月十六日,更获拜礼,仍停山中宿。永夜留连,栖神悚听,但交臂不停,薪指俄谢,率制此篇。以记即目,俾后来赏来,知余山志。”[9]2583江总纵情山水之时,深感时光如梭,人生匆匆,时不与我的焦虑与忧伤,唯有摄山栖霞山周围那些超凡脱俗的景致,才能抚慰内心不可言说的复杂心绪。
陈后主祯明元年(587),江总再入栖霞寺,作《游摄山栖霞寺》,其序曰:“祯明元年太岁丁未四月十九日癸亥,入摄山展慧布法师。忆谢灵运集还故山入石壁中寻昙隆道人有诗一首十一韵。今此拙作。仍学康乐之体。”[9]2584所谓“康乐之体”即“谢灵运体”,谢灵运被视为中国山水诗创作第一人,他巧妙地将山水作为审美对象融入诗作,山水诗在其笔下滋生并逐渐壮大,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自然山水景物的描写手法即技巧,即“对偶联及用典的使用让其山水诗具有‘圆美流转之诗境”[15]。从序文可见,江总的这首诗乃是仿“谢灵运体”之作。
“霡霂时雨霁,清和孟夏肇。栖宿绿野中,登顿丹霞杪。敬仰高人德,抗志尘物表。三空豁已悟,万有一何小。始从情所寄,冥期谅不少。荷衣步林泉,麦气凉昏晓。乘风面泠泠,候月临皎皎。烟崖憇古石,云路排征鸟。披径怜森沉,攀条惜杳袅。平生忘是非,朽谢岂矜矫。五凈自此涉,六尘庶无扰。”[9]2584
诗人在栖宿绿野、登顿丹霞之时看到山中一片淡雅清幽的风光,以颇为工整细致的笔法将摄山栖霞寺雨过天晴后、天气晴和时的林泉、麦气、泠泠凉风、皎皎明月、古石、征鸟叠映展现,相互映衬。诗人身处这样一个清雅幽静远离尘俗的山水景色中,显得格外平淡超脱。寓情于景,景情交融,诗人游览山寺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心生感慨:“忘却俗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吧,只有这样才能回归真正宁静的内心世界。”最后“五净自此涉,六尘庶无扰”[9]2584一句,以佛理入诗,禅寄之境融合为一,“五净”和“六尘”均为佛教语。“五净”一指乳、酪、酥及黄牛未堕地之尿粪,在印度习俗中将牛视作梵天来的使者,故尊称为“圣牛”,因而视其尿粪为净物;另一指色界第四禅天之五净居天。“六尘”指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等六境,又称为外尘、六贼,众生以六识缘六境而遍污六根,能昏昧真性,故称为尘。此六尘在心之外,故称外尘。此六尘犹如盗贼,能劫夺一切之善法,故称六贼。此句既表达了远离尘世烦扰的愿望,又表现出对清新超脱自由生活的向往,同时还有些许忏悔之情以显现暮年皈依之诚意。
陈后主祯明二年(588),江总作《营涅槃忏还涂作诗》,序曰:“祯明二年仲冬,摄山栖霞寺布法师,只尔待终。余以此月十七日宿昔入山,仰为师氏营涅槃忏,还途有此作。”[9]2585《续高僧传·陈摄山栖霞寺释慧布传》载:“(慧布法师)以陈祯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卒于栖霞。”[3]239惺惺相惜的好友自此阴阳两隔,这是江总最后一次入摄山栖霞寺,慧布法师的圆寂似乎预示着江总与栖霞寺的缘分已尽。此后陈后主祯明三年(589),即隋开皇九年,陈京城沦陷,陈朝覆灭,江总入隋,为上开府。隋开皇十三年(593)春,江总得到南还许可。隋开皇十四年(594)年,江总便卒于江都,《陈书·江总传》载:“开皇十四年,卒于江都,时年七十六。”[1]347
江总一生在隐与仕之间徘徊,难以从尘世的矛盾与挣扎中超脱,唯有佛寺这样静寂幽情、超脱于俗世之外的地方才能使他获得安慰。摄山栖霞寺依山傍水,风光旖旎,暮鼓晨钟、佛音梵唱。于江总而言,其是躲避俗尘的栖心之处,是从“伤于浮艳”到“深悟苦空”的精神皈依之地。暮年江总频繁出入摄山栖霞寺,对其偏爱有加,给后世留下诸多与摄山栖霞寺相关的声情并茂的诗文,使人们心向往之,栖霞寺也因此更加声名远扬。二者关系之密切程度如明人邓原岳在《过华亭寺读方子及碑》中所言:“栖霞片石应堪语,苦忆南朝江总持。”⑤
注释:
①参见丁福保的《佛学大辞典》。
②钟翠红《江总年谱及作品纪年》中考证:《陈书·江总传》中载江总卒于开皇十四年(594),时年七十六岁,以此推算江总生于天监十八年(519)。
③参见《广弘明集》卷四。
④参见江总的《入摄山栖霞寺诗》小序。
⑤参见郑洪业的《云南通志》(第29卷),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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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祖晶晶,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