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配差距研究*

林光彬 冯 帅

内容提要 在实质性推进共同富裕发展的新阶段,我国行业之间收入差距是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重要问题。基于统计数据和A股上市公司数据,首先对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间收入分配差距进行实证分析,发现金融行业整体收入远高于其他行业,且差距在持续扩大,其产生的问题已达到了引起警戒的程度。其次从行业地位、公司治理、高收入来源分析了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化背后的原因与机制。最后,根据实证和原因分析,提出深化金融体制改革,提高国家对金融体系的治理能力,按照社会利益最大化原则对特许经营行业进行监管,出台引导文件,规范整个社会国民收入分配体系,把收入差距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之内。

一、引言

金融行业的高收入问题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问题。据Wind数据统计,某国有控股上市金融公司2021年度员工平均薪酬达98.3万元,是2021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10.68万元的9.20倍,其中收入最高的高管薪酬已经超过900万,是2021年全国职工平均工资的90多倍。某非国有金融公司2021年度平均薪酬超过174.41万元,连续多年稳居A股上市公司薪酬排行榜首。(1)数据来源:Wind数据库。金融业人均薪酬是其他行业的3—5倍。近些年来,社会舆论持续对金融行业高薪有批评和担忧。一些研究者认为金融行业并不创造价值,而是同物质资本一起协助劳动力创造价值,金融资本参与剩余价值的分享或分配,有其合理界限。(2)《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03页;[德]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资本主义最新发展的研究》,福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93～99页。国外学者研究发现,金融租金可以解释美国金融业员工相对收入差异的50%,金融业企业高管能够获得高达250%的超额薪酬。(3)T.Philippon, A.Reshef, “Wages and human capital in the US finance industry: 1909-2006,”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127, no.4, 2012, pp.1551～1609.我国学者研究发现,中国居民收入差距的20%是由地区和行业引起的,其中行业对收入差距的影响更大。(4)齐亚强、梁童心:《地区差异还是行业差异?——双重劳动力市场分割与收入不平等》,《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1期。而在众多影响行业间收入差距的因素中,垄断因素被认为是行业收入差距的主要因素。(5)叶林祥、李实、罗楚亮:《行业垄断、所有制与企业工资收入差距——基于第一次全国经济普查企业数据的实证研究》,《管理世界》2011年第4期;余东华、牟晓倩:《行政性垄断对行业收入差距影响的实证分析》,《经济管理》2013年第2期。尽管一定收入差距会产生激励效应,但目前我国金融企业的薪酬激励并非十分有效。

除了行业自身的高收入,金融还具有分配效应,会影响社会整体收入结构。(6)黄泽清:《金融化对收入分配影响的理论分析》,《政治经济学评论》2017年第1期;陈享光:《金融化及其对收入分配的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8期。其凭借垄断取得的远高于其他行业的收入,导致整个经济“脱实向虚”,危及整个国民经济可持续良性发展。1970—2008年间,美国超过50%的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可以用金融化来解释。(7)K.H.Lin, D.Tomaskovic-Devey, “Financialization and US Income Inequality, 1970-2008,”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18, no.5, 2013, pp.1284～1329; Y.F.Lin, Y.Yeh, Y.T.Shih, “Tournament Theory’s Perspective of Executive Pay Gaps,” Journal of Business Research, vol.66, no.5, 2013, pp.585～592.一些知名人士甚至担忧,每年的高考状元都去学金融了,中国的最强大脑不去从事科技,中国未来怎么领先世界,怎么建成现代化强国。这些现象反映了金融行业高收入引发的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后果。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然而市场经济内在的竞争机制和分配机制导致收入差距呈现持续扩大的态势。因此,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扎实推进共同富裕”,“规范收入分配秩序,调节过高收入”。但现有关于收入分配差距的研究样本大多剔除了金融行业,或者把金融行业归入垄断行业一起研究,单独针对金融行业收入差距的研究较少。而金融行业作为现代经济循环的“血液系统”,在国民经济分配格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理应得到重视。那么,目前我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的收入差距有多大?为什么金融行业能获得如此高的收入?出现行业间薪酬差距的原因是什么?基于以上问题,本文以中国A股上市金融公司为研究样本,(8)数据来源:除特殊说明外,本文微观上市公司数据均来自Wind和CSMAR数据库,宏观国家或行业层面数据均来自《中国统计年鉴》,或经过相关计算所得,图表中不再赘述。梳理分析金融行业收入分配的现状、问题与机制成因,提出政策建议。

二、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配的现状与问题

1.我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配格局的历史演进

在计划经济“大一统”银行阶段,银行薪酬参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薪酬标准,尽管改革开放早期在国有银行专业化阶段尝试了薪酬改革,但是仍然具有较强的行政级别色彩,激励机制以精神为主,没有明显体现在薪酬上,与全国行业平均收入差距很小。20世纪90年代,我国开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后,金融体系进入全面建设时期,对专业化银行进行股份制改革与上市,商业化金融机构也开始出现并快速发展,薪酬体系逐渐市场化,员工工资水平迅速提高。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1997年金融业在岗职工平均工资达到9734元,首次超过煤气、电力等行业,成为全国平均工资最高的行业。进入21世纪,在金融业平均工资水平持续稳定增长的同时,金融高管薪酬跳跃式增长,金融行业平均收入增速高于其他行业。针对金融行业薪酬增长过快的现象,国家对金融行业制定了第一次大范围的“限薪令”。(9)财政部:《国有及国有控股金融企业要规范薪酬管理》,http://www.gov.cn/gzdt/2009-01/24/content_1214648.html;财政部:《国有金融机构高管08年薪酬不超07年的90%》,http://www.gov.cn/gzdt/2009-04/09/content_1281622.html。这次针对高管的限薪政策起到一定缓解作用,金融高管平均薪酬有所下降,但是金融行业内部以及与其他行业收入差距过大的状态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2.金融行业在国民收入分配份额的变化趋势

近些年来,金融行业持续在国民收入分配领域占据优势地位,成为造成行业间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重要因素之一。首先,金融行业就业人员工资总额逐年增长,在国民收入分配占据的份额逐渐增大。如图1所示,我国金融行业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工资总额逐年增长,对比全国水平,金融行业占据的份额整体呈现逐渐增大的趋势。同时这组数据可看出,2020年占比不到全国就业人员1%的金融行业获得了国民收入分配总份额的7%以上。这应引起国家和社会的足够警惕。其次,1994年开始金融业对中国行业间收入差距贡献度位居第一。如图2所示,1978—1991年间,金融业对行业间收入差距的贡献度微小。1992—2012年间,金融业对行业间收入差距的贡献度逐渐增大,其中,从1994年开始成为正贡献度最高的行业。

图1 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工资总额分析(10)自2017年以后,《中国统计年鉴》不再公布全国“按行业分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工资总额”数据,改为“按行业分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工资总额”数据,但是数据统计口径仍与未改变数据名称之前的完全相同,因此本文采用国家统计局的最新数据名称。

3.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间收入差距的变化趋势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改革开放以来,20世纪90年代以前金融行业与全国人均收入基本一致;自20世纪90年代金融企业股份制改革以后,金融行业收入水平快速提升,逐渐拉开与其他行业的差距水平。从上市公司数据具体来看:从图3可见,上市金融公司与非金融公司的员工人均薪酬差距一直较大,绝对薪酬差距越来越大;从图4可见,上市金融企业平均薪酬高于其他垄断性行业;从图5可见,上市公司不同行业间的高管薪酬差距也很大,上市金融公司高管人均薪酬仍远高于非金融公司平均水平。

图3 上市公司人均薪酬(万元)

图5 上市企业高管人均薪酬(万元)

整体而言, 2011—2021年,相对收入差距维持在2倍左右,绝对收入差距维持在116.20万—177.96万元区间。上市金融企业管理层的高薪现象是拉开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差距的重要原因之一。由此可见,金融行业收入仍处于国民经济收入分配的领先地位,其平均收入水平高于包括电力、采掘、交通等垄断性行业,也高于科学研究等知识密集型行业,更是远高于制造业、农林牧渔、建筑等劳动性密集型行业;尤其是金融行业高管的薪酬远高于其他行业,这是我国当前行业之间收入分配呈现出来的主要问题。

4.需要深入讨论的主要理论问题

一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行业收入份额占国民收入分配总份额的合理比重问题。20世纪以来,世界经济进入金融垄断资本主义发展阶段,金融被称为“万能的垄断者”,居于整个国民经济体系和国民经济分配格局的金字塔顶端位置。一方面,中国金融界认为自己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金融行业收入仍有很大差距,需要高收入激励金融业高质量发展;另一方面,目前金融行业收入在我国国民收入分配中的份额已经达到7%以上,并还在继续增加,社会发展总收益从实体经济流入虚拟经济增多,金融行业挤占越来越多的企业利润,金融与其他行业之间的收入不平等逐渐加剧。在我国由过去资本短缺到现在资本充裕甚至局部过剩的大背景下,讨论金融行业收入份额占比问题,是理顺我国收入分配关系、行业之间收入差距界限必须面对的现实重大经济理论问题。

二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行业高管薪酬的合理界限在哪里。特别是要不要把美国等发展国家的金融业高管薪酬作为参照物?高管薪酬与公司规模和利润高度相关,金融高管利用公司超大的资产规模和超高的利润额,为谋求更高的个人收入提供了基础和依据。比如,我国银行收入来源主要是利息收入(大于70%),在存贷利差保持基本稳定的条件下,银行资产规模增长是利息增长的主要来源。过去10年,我国金融结构资产规模增长超过3倍;据中国人民银行初步统计,2022年三季度末,我国金融业机构总资产为413.46万亿元。(13)吴秋余:《三季度末我国金融业机构总资产同比增10.1%》,《人民日报》2022年12月23日,第7版。这意味着金融结构总资产还会持续快速增加。金融行业管理层的薪酬主要取决于金融企业绩效,而绩效的主要考核指标就是盈利,在短期主要是资产规模增长。这就形成了金融业自我持续膨胀资产的运营基本逻辑。而这样的资产、业绩与薪酬的交互增长逻辑,到底对国民经济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如果弊大于利,怎么进行规制?如何防止野蛮增长,无序膨胀?

三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交易量是否越大越好。21世纪以来,每年世界金融交易量是实体经济增量的十倍有余,金融资本自我循环、系统内自我交易的规模远远高于实体经济贸易的交易。在海量交易下,金融机构获得了高手续费、高收益,得到了高分配。这种为了交易而创造交易的金融系统,和赌场又有多少差异?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市场的交易制度应该如何引导,如何规制?

四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行业利润率的合理界限在哪里。按照马克思的资本理论,金融公司的利润是产业资本利润让渡的一部分,应该有一个界限,即不能高于实体企业的利润率。但从我国上市公司的利润率看,金融行业的利润率已经远远高于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平均利润率。现实中金融行业的利润严重侵蚀整个价值链,挤压产业资本。试问,这种状况是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出错了,还是我国的金融制度、金融市场出错了?如果马克斯的资本理论出了错,应该如何修正理论?如果是金融制度和金融市场出了错,那么应该如何改革制度、规制市场?

五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配差距扩大的合理因素和不合理因素怎么区分。在竞争性市场条件下,人力水平高低、劳动生产率、劳动力市场供求等相对客观的因素引起的行业收入差距应当是合理的。相对于其他行业,金融业的人力资源水平、智能化科技化程度等较高,因此收入理应得到一定的提高。然而,一些研究证明现有的收入差距更多情况下是不合理的。例如,尽管人力资本对人均收入水平有显著影响,但总体解释程度不高。(14)罗楚亮、李实:《人力资本、行业特征与收入差距——基于第一次全国经济普查资料的经验研究》,《管理世界》2007年第10期。特别是电力、金融、烟草等垄断性行业,其收入水平远高于竞争性行业的主要因素并非是较高的人力资本水平,而是垄断因素,后者解释了行业间75%以上的收入差距,在当前存在劳动力市场分割的情况下,人力资本对行业间收入差距的贡献很低,仅能解释不到2%的收入差距。(15)于良春、张濛:《垄断与行业收入差距影响因素的实证研究》,《经济与管理研究》2013年第10期。因此,针对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的收入差距,我们如何甄别哪些是合理因素,哪些是不合理因素?如何降解和消除不合理因素,精准地找到政策的着力点,为实质性推进共同富裕提供科学的政策建议?

三、中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差距扩大的原因分析

中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差距扩大的原因有很多。本文选取行业地位、公司治理、特许经营、高杠杆与高利润、收入粘性进行具体分析,一窥究竟。

1.金融行业在国民经济各行业中的特殊地位

由于现代商业周期基本靠信贷维持,因此金融也被称为现代经济的“血液循环系统”,在国民经济各行业中处于掌握发展资金命门的特殊地位。主要表现为金融行业经营的产品和方式都具有特殊性。一方面,金融机构是最重要的融资中介,包括以银行为主的间接融资机构和以证券公司为主的直接融资机构。另一方面,与实体行业不同,金融业经营的产品是货币、证券、信托产品等,具有很强的流通性。这两方面特点决定了金融机构在融资过程中的主动权、对资本流向的决定权、经营过程中对风险管理与规避的主导权。 首先,金融机构作为融资中介,掌握着比其他行业更及时、更全面的资本信息。这种特殊性决定其在与资金需求者的议价过程和风险管理中占据主动权,在运营中呈现“掐尖效应”,即金融机构青睐投资或贷款给行业领头的企业或头部企业,在风险规避合约上享有优先处置权。资本的逐利性决定了哪个行业利润高,资金就流向哪个行业。金融机构更容易利用信用和客户资源去提高自己的收益,这样金融行业的利润率高于所有行业的平均利润率具有现实性和必然性。

其次,金融机构对资本流向的决定权使其占据收入分配的顶端,对收入分配格局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其投资的“嫌贫爱富”(16)“嫌贫爱富”是指资产越多、越有钱的企业越容易获得贷款。选择下,金融产生财富效应。但是这种效应通过信用分配的两极分化,使财富加速向“1%”阶层集中,导致社会发展极化。对于企业来讲,越有钱、资产越雄厚,越容易获得金融支持。金融资金在大型企业和中小微企业、新型产业和传统产业之间的分配逐渐两极分化。(17)王国刚、胡坤:《国内经济大循环的理论要点、实践堵点和破解之点——兼论激活商业信用机制》,《金融评论》2021年第1期。而当社会贫富分化达到一定程度时,金融资本主导的虚拟经济和实体经济开始相背离,进一步引发信用资源两极分化,加剧虚拟和实体经济的分化,导致虚拟经济反过来推动收入差距和贫富分化。(18)向松祚:《新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363～365页。

最后,在市场经济条件下,金融行业的特殊性决定其能够最大限度地获取收入。一方面,金融的本质是服务行业,本身并不创造价值,金融行业任何形式的利润都源自实体经济生产中新创造的价值。(19)谢富胜、匡晓璐:《金融部门的利润来源探究》,《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6期。另一方面,货币是在国家强制力下充当一般等价物的特殊商品, 能够衡量其他一切商品的价值。这是货币与普通商品的本质区别,货币的交换是不受限制的,这种特殊交换功能是普通商品所不具备的,在信用不断发展条件下,已经超出了地区、时间和服务对象的限制。正是货币以及基于货币而衍生金融产品的特殊性,决定了金融行业经营方式和利润来源具有超时间、超空间、超界限的特点。(20)赵峰、陈诚:《金融化时代的金融利润来源: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三维剥削”视角》,《财经科学》2022年第1期。因而相对于一般行业,金融机构获取收入的机制更长期、更广泛,在金融化程度不断增加时,无疑会加剧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的收入差距。

2.金融行业公司治理体系

金融行业公司治理体系在扩大收入分配上主要体现为:一方面是现代有限责任公司制度下金融企业的委托代理问题同样十分突出,独立董事往往是管理层聘用,被管理层“俘获”,管理层主导了金融企业的大政方针,甚至与员工代表大会合谋,制定有利于公司管理层和内部员工的薪酬激励分配方案;另一方面是所有者缺位、权益受损。这会导致两个后果:

首先,管理层控制金融公司与股东权益受损。除了经济因素,以高管与员工之间隐形契约为主的政治因素同样会影响员工薪酬。高管的政治动机促使其为了获取控制权而提高员工的薪酬,这种薪酬的提升并非是基于业绩的改善,因此会对股东或其他第三者利益产生损害。(21)陈冬华、陈富生等:《高管继任、职工薪酬与隐性契约——基于中国上市公司的经验证据》,《经济研究》2011年第S2期。这就导致员工薪酬的增长速度高于股东分红的增长速度,甚至出现员工薪酬高速增长而没有股东分红的情况。从上市金融公司整体水平来看,员工薪酬/股东分红比值呈上升趋势,高于上市公司平均水平。这说明员工薪酬增速快于股东分红,股东并没有和员工一样获得相应的利益共享。然而,这种股东分红为零的现象并非是因为企业利润不足,相反,金融行业的利润率远高于其他行业,平均利润率水平常年处于30%以上(见图6)。2021年,在这些股东分红为零的企业中,平均人均薪酬达38.09万元。这不得不让人思考,上市金融公司对股东利益保护是不是存在严重缺失。

图6 不同行业平均利润率对比(25)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并通过计算所得,计算公式为:利润率=利润总额/营业收入。其中,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在2017年之前为主营业务收入,2018年以后为营业收入,但二者相差很小,对于利润率变化趋势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其次,作为人力资本密集型产业,人力资本因素并非是金融行业高收入的主要因素。一方面,我们分别采用中国家庭金融调查数据(CHFS)和中国家庭收入调查数据(CHIP)微观调查数据,运用Oaxaca-Blinder方法对金融与其他行业收入差异进行分解,初步判断收入分配差异是否合理。(22)R.Oacaxa,“Male-Female Wage Differentials in Urban Labor Markets,” 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view,vol.14,no.3,1973,pp.693～709;郭庆然、陈政等:《我国农民工城市融入度测度及区域差异研究——来自CHIP数据的经验分析》,《经济地理》2019年第1期。计量结果表明,金融与其他行业收入差距总差异的40%以上是不合理的。(23)由于篇幅限制,文章并未展示Oaxaca-Blinder以及后续Shapely自然分解方法的结果,如有需求请向作者索取。另一方面,运用Shapely自然分解方法,(24)陈斌开、杨依山、许伟:《中国城镇居民劳动收入差距演变及其原因:1990—2005》,《经济研究》2009年第12期。验证不同因素对收入基尼系数影响的相对大小。计量结果显示,岗位复杂程度和人力资本等因素的夏普里值很小,远低于行业属性,对收入差距的影响较小,并不是金融收入高于其他行业的最主要因素。总体来看,行业属性对收入差距的影响高于人力资源、岗位复杂程度等因素,已经超出了市场化高薪酬的合理化界限。

最后,我国目前尚未建立起一套规范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和利润分配制度,导致所有者经常缺位,社会公众权益受损。收入差距的扩大有很大一部分是分配制度问题,因为收入分配的公平性依赖于政治和社会安排,在我国,市场经济和等级制度相互作用,加速了收入分配差距的扩大。(26)林光彬:《等级制度、市场经济与城乡收入差距扩大》,《管理世界》2004年第4期。有一段时间,多年积累下来的巨额利润全部以留存收益的形式留在了企业内部,成为国有企业、上市公司或垄断行业员工高收入的来源,同时也助长了企业过度投资和管理层在职消费的风气。这不仅降低了资金的使用效率,不利于社会资源的有效配置,而且也加剧了社会收入分配差距,引起社会大众的不满,破坏社会的和谐与稳定。我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国有资产归全民所有,处理好国有企业利润的分配关系到人民的根本利益。目前,上市金融公司国有独资或参股、集体所有的比例达到91.67%。作为以国有企业为主的金融行业,理应及时适当上缴营业利润,通过提高国家财政收入以满足社会公共支出。但直到2016年,部分金融企业才被纳入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实施范围,在此之前金融行业依靠垄断获得的巨额利润并没有惠及公众。201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完善国有金融资本管理的指导意见》,提出“合理确定国有金融机构利润上缴比例,平衡好分红和资本补充”,(27)中国政府网:《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完善国有金融资本管理的指导意见》,http://www.gov.cn/zhengce/2018-07/08/content_5304821.html。重申了利润上缴的重要性。那么金融行业可上缴的利润规模如何呢?以银行为例,参照《国务院关于深化预算管理制度改革的决定》规定,“2020年国有资本收益上缴比例提高至30%”。(28)财政部:《国资收益上缴比例2020年提高到30%》, 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5/0914/c1004-27582692.html。2020年我国银行业金融机构税后利润2.26万亿元,上缴利润应在6780亿元左右。如果加上保险、证券、信托等非银金融企业,上缴利润还会增加。这几乎相当于2020年度江苏省7413.86亿元的地方税收收入,是全国31个省(市区)地方税收收入平均值2531.41亿元的近3倍。这也就意味着,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银行利润被内部分享,实际上侵占了本属于社会公众的利益,加大了社会的不平等。

3.特许经营、高杠杆与高利润、高收入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金融业的助力,而快速发展的金融业同时也带来了收入差距过大、过度金融化等一系列不合理现象,这些社会现象引发了需要深入讨论的一系列重要问题。

首先,垄断特许经营与存贷款利差。金融行业是一个“牌照行业”,有较高的进入门槛,享有受政府保护的特许资本经营权。垄断利润依然是金融行业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以银行业为例,其垄断性体现在政府授予银行特有的吸收存款和发放贷款的权力,并以中央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进行“兜底”。统计分析上市银行的收入构成,发现银行业仍以利息收入为主(见表1)。2011年上市银行的利息收入占据银行业收入的近88.89%,手续费和佣金收入仅占8.59%。虽然2021年银行业的利息收入占比下降到73.10%,但是仍超过70%。从绝对值数据来看,银行业利息收入占比的下降并非因为利息收入总额下降,而是因为其他收入的增长速度快于利息收入总额的增长速度,因此而造成利息收入占比的缓慢下降。

表1 上市银行总收入构成

实际上,同世界其他发达经济体相比,我国商业银行利差处于相对较高水平。我国商业银行的净息差在2012年开始呈下降趋势,但2016年以后逐渐反弹,基本保持在2.0%—2.8%之间,总体而言仍然高于欧盟(1%—1.5%)、日本(1%左右)等主要发达经济体大型商业银行的净息差水平,略低于同期的美国。(29)中国银行研究院全球银行业研究课题组:《全球银行业展望报告》,2020年年报,总第41期,第11页图10、图11。报告日期:2019年11月18日。我国银行业较大的息差无疑一方面提高了实体经济的融资成本,降低了存款人的收益,另一方面保障了银行业的利润。

其次,金融市场中的资金供求状况。我们知道,在市场完全竞争条件或者接近完全竞争条件下,市场中商品的供给和需求都是大量的,信息是完全的。在逐步实现供求平衡的过程中,供求双方的议价能力是一致或接近的,均是市场价格的接收者。然而完全竞争市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相对于一般商品,资金的稀缺性更强,社会对资金需求更大,因而金融属于卖方市场。那么相对于非金融行业来说,掌握分配金融资源的金融机构就能在金融市场中获得较高的议价能力。当今金融行业的内部竞争逐渐增加,但卖方市场的地位没有改变。而对于非金融行业来说,金融仍然是稀缺资源,特别是对于急需资金支持的中小型企业和居民。因此,在卖方市场条件下的金融市场,金融机构凭借特许经营权力对资本信息和信用分配掌握着绝对优势,以盈利为目标的金融企业就能够获得高收入和高利润。

再次,高杠杆与总资产规模膨胀。目前我国金融行业杠杆处于高位状态。如图7所示,一方面,从微观杠杆来看,我国A股上市商业银行平均杠杆倍数(总资产/一级资本)常年保持在14倍以上,高于同期美股上市商业银行的平均值;(30)数据来源于CSMAR数据库。另一方面,从宏观杠杆率(总负债/名义GDP)来看,金融行业杠杆率绝对值和增速远高于其他行业,2004—2018年增长了72.7%,而工业企业总体呈现去杠杆的趋势。(31)李稻葵:《中国当前局势报告》,https://xw.qq.com/amphtml/20210621A0A3ZD00。杠杆率具有明显的收入分配效应。一是高杠杆增加了金融行业的总资产规模,按照平均收益率,这会增加金融机构的利润总额,这为金融机构从业人员提高薪酬水平创造了必要条件。二是高杠杆提高了资本密集型行业的收入,降低了劳动在初次分配中的份额,拉大了资本密集型行业与劳动密集型行业之间的收入差距。三是由于城乡二元结构,金融资源普遍倾向于流入城市,高杠杆通过放大金融资源的逐利性而进一步加剧了城乡收入差距。(32)刘晓光、刘元春、申广军:《杠杆率的收入分配效应》,《中国工业经济》2019年第2期。

图7 中美商业银行杠杆倍数

不论是增量还是存量,金融行业都保持着巨大的资产规模,这使得金融业在国民经济分配中占据优势,获得更多收入。以银行业为例,中国银行业总资产在世界主要经济体银行中增长最快,到 2019年9月末,中国银行业金融机构总资产达到284.7万亿元人民币(约40.2万亿美元),为2010年末的3.0倍;其中商业银行总资产约为33.2万亿美元,总资产超过美国、日本、英国,是世界银行业资产规模最大的经济体。(33)中国银行研究院全球银行业研究课题组:《全球银行业展望报告》,2020年年报,总第41期,第10页。报告日期:2019年11月18日。截至2020年末,我国银行业金融机构总资产319.74万亿元,超过2020全年GDP总额101.60万亿元的3倍,同比增长10.25%,远超2.30%的GDP增长率。(34)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数说十三五发展成就”银行业专题》,http://www.cbirc.gov.cn/cn/view/pages/ItemDetail.html?docId=970583&itemId=954&generaltype=0。金融行业巨大的总资产与公司规模会带来两方面作用:一方面,国内各项收入中用于支付利息的比重会逐渐增加,金融业在国民收入分配中的份额继续增加,社会发展总收益从实体经济流入虚拟经济增多,金融行业会挤占越来越多的企业利润,金融与其他行业之间的收入不平等逐渐加剧;另一方面,高管薪酬与公司规模高度相关,特别是在垄断企业中,公司规模对高管薪酬的影响大于公司业绩。(35)陈震、丁忠明:《基于管理层权力理论的垄断企业高管薪酬研究》,《中国工业经济》2011年第9期。金融企业管理层利用公司超大的资产规模和超高的利润率,可以谋求更高的个人收入,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加大了行业之间与公司内部的收入差距。

在利差保护和资产规模膨胀相互作用下,金融行业获得超高的利润总额和利润率。以A股上市公司为例,2011—2021年上市金融公司利润总额占据上市公司利润总额比重平均为50%左右。而在上市公司中,金融企业数量占比仅为2.6%,非金融公司97.4%,二者却分享了大致相当的利润总额,尤其是数量占比0.08%的42家上市银行获得的利润总额就占据非金融公司的79.58%。利润是收入分配的直接来源。利润的多寡直接决定分配的多寡。金融行业的高利润成为其高收入的直接原因。同时,金融行业利润率远高于其他行业,为非金融公司的5倍左右(见前图6)。但从图8看,对比金融行业与其他垄断行业利润率,金融公司利润率远远高于其他行业,这个分布特点与第二部分垄断行业收入差距现状高度吻合。在细分行业中,银行的利润率为金融行业平均水平的1.35倍左右,为非金融公司平均利润的7倍左右。即使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国家美国相比,我国的上市银行利润率也是处于较高水平。

4.金融行业收入存在“粘性”特征

金融机构通过与资金供给方不对称的风险承担和收益获取,使自己处于相对优势地位,因而收入存在“粘性”特征。比如,银行 “旱涝保收”的利息收入。再比如,证券行业其利润来源于比例相对固定的佣金费用和波动较大的投资收益。 “只要风险不体现,投资经理就可以长期通过这种做法为自己带来巨额管理费收入,而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他还可以甩手走人。”(36)[美]罗伯特·希勒:《金融与好的社会》,束宇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38、45、47,47页。这种收支方式决定投资者收入的正负和投资收益的盈利与亏损相对应,而金融机构收入则表现出一种永远为正的粘性特征,并不会因投资亏损而收入为负,仅有多与少的区别。

这种“粘性”特征的原因在于,投资者与金融机构的投资收益权利与风险承担义务的不对等。当投资收益增加时,金融机构会在收益中拿去一定提成,但是当投资失败或亏损,投资者资产贬值,资金折价转出或者被“套牢”,损失的成本是由包括个人、企业或政府等在内的投资者承担,券商并不会进行相关补偿而产生任何损失。目前国内证券机构打破刚性兑付的趋势正是这种现象的例证。 “民众对投资经理大多的敌对情绪除了过高的薪酬,也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无法承担自己应尽的义务,也就是他们无法为自己管理的投资获取高于市场均值的回报”。(37)[美]罗伯特·希勒:《金融与好的社会》,束宇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38、45、47,47页。由此可见,在风险承担与收益获取方面投资者明显处于劣势地位。正是因为这种金融与其他行业间“同甘不共苦”的机制,金融机构获取高利润、金融高管获得高薪酬就变得稀松平常了。

四、结语与建议

构建合理的行业间收入分配秩序,有效控制行业间收入分配差距,是我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强国的基础性支撑。在经济学上,收入分配本质上是一个如何评价各种劳动和劳动报酬的问题。根据生命共同体发展共创与成果共享的理论,每个行业、每个人,通过对社会的贡献,都应该获得相应对等的有尊严的收入。当前,我国金融行业收入过高会鼓励人才和资金“脱实向虚”。特别是,当收入差距扩大导致社会不平等程度加深时,最终社会有效需求和有效投资将不足,尤其是实体经济盈利预期不断下跌并导致产业投资意愿下降,经济将陷入低增长与低水平循环,此为其一。其二,我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国家发展经济的根本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因此,平衡好金融行业与其他行业收入分差距过大问题,是国家再分配政策和宏观调控的应有之义。其三,良好的产融关系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一个关键。产业是实体产品和实体服务,产业是皮、是体;金融是基于实体产品与服务创造出来的金融产品、金融服务,金融是毛、是魂。毛要附皮、魂要附体,经济才能行稳致远,如果魂不附体,金融自我循环,就会脱实向虚,酿成系统性风险,进而演变为金融危机,引发系统性金融经济危机。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必须规范金融资本行为界限,保障市场秩序良性循环,统筹做好产业与金融的各自发展和融合发展。结合前文分析,提出如下建议:

1.深化金融体制改革

加强制度建设,完善现代金融监管和规制,提高国家对金融行业的治理水平和治理能力,落实金融服务实体经济国策。首先,深化政府宏观调控下的利率市场化改革,减少政府对利差的保护限制,降低利差进而降低实体经济的融资成本,落实国家普惠金融政策。其次,要使金融行业回归融资中介的职能,尤其要采取强有力规制和监管措施。一方面,要把杠杆率降低到风险可控的范围,防止金融自我循环,让资金更多地流入到实体经济;另一方面,规制资本野蛮生产和无效交易,避免大额融资套利等西方资本市场运作交易行为的出现,规范行业财富积累机制。

2.健全金融行业公司治理体系

目前我国企业治理,特别是国有企业治理进入新的阶段,国企改革进入深水区。对于以国有或国有控股为主体的金融行业,应该从外部监管和内部治理两方面同时发力,提升我国金融企业治理水平。首先,加强对金融企业治理。一方面,在针对特许经营行业、国有企业,政府应加强对其经营成果分配的管理,处理好企业利润在不同利益主体间的合理分配。同时要保障股东、储户或其他第三者的利益,实现企业员工和股东等第三者利益的同步增长。另一方面,继续加强对金融企业高管与员工的薪酬管理,引导金融企业建立科学的薪酬治理体系,保持收入差距处于合理范围内,预防“薪酬激励”变为“薪酬竞赛”的现象。同时要规范金融企业高管和员工的激励形式,加强对高管股权激励、员工持股计划等中长期激励机制的规制。其次,平衡金融企业风险承担与利润获取,降低金融行业收入“粘性”。一方面,要打破投资者与金融机构的投资收益权力与风险承担义务的不对等现状,改变投资者风险承担与收益获取方面的劣势地位。另一方面,在投资者与金融机构之间同步分享投资收益和承担损失成本,实现金融与其他行业间“同甘共苦”的分配机制。

3.规范整个国民收入分配体系

《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实施方案(2021—2025年)》提出:地区人均可支配收入最高倍差缩小到1.55以内,城乡居民收入倍差缩小到1.9以内,劳动报酬占GDP比重提高到51%。在新发展阶段,应制定国民经济收入分配体系的整体规范,形成社会认可的收入分配差距合理区间,平衡行业之间的收入差距。

首先,建立完善的收入分配制度。一是建议中央政府出台全国行业之间收入分配差距的引导性文件,提供发展方向性指引;二是按照“居民收入增长和经济增长基本同步,劳动报酬提高与劳动生产率提高基本同步”基本指引,规制行业间工资收入总额差距和收入增速差距;三是完善个人所得税和企业所得税,规制高收入个人和高收入行业。其次,按照社会利益最大化原则对特许经营行业进行监管。政府应坚持社会利益最大化原则对金融行业和金融企业进行管理。一方面,对于包括金融行业在内的特许经营行业,根据不同行业的特点实行分行业累进税率、甚至差别税率,调整行业间的纳税标准,以缩小因垄断等因素造成的不合理收入差距;另一方面,应建立健全国有金融资本经营预算体系,动态调整企业利润上缴比例,以获得分红的方式行使国家对国有金融企业的所有者权利。范围也可以从国有独资企业扩大到依靠国家行政垄断、特需经营的股份制企业,提高金融行业的利润上缴比例。同时,将依靠国家金融“特许牌照”获取高收入的非国有金融企业也纳入利润上缴企业范围,并将这些上缴利润更多地用于社会公共事业。最后,增加金融行业收入变动的评价标准。金融行业在现代企业制度下,收入水平很大程度上由企业本身的利润率决定。建议改进这种收入分配机制,将金融企业收入水平与上缴利润或税费等挂钩,毕竟金融行业依靠的是国家和政府特许经营权力获得的高额利润。

4.引导金融机构参与第三次社会分配

在政府引导下,金融机构在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积累了一些宝贵的实践经验。(38)林光彬、冯帅:《中国银行系统扶贫实践的政治经济学分析》,《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2年第3期。在新的历史发展阶段,国家还应建立更加完善的社会主义慈善、捐助和对口帮助法律法规,规范社会慈善秩序,为企业参与社会救助、社会捐赠、对口帮扶、先富带后富等提供便利,并营造良好的慈善氛围,引导企业积极参与社会第三次分配。特别是引导金融企业基于自身特点,利用雄厚的资金基础和完善的金融体系,将企业经营与社会第三次扶贫有效结合。比如,开发与慈善相关的信托、基金金融产品,为企业和城乡居民普及金融知识,提升小微金融服务,增加对低收入群体的金融支持,深化落实中央的普惠金融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