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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塑造
——以鲁迅笔下的“长妈妈”为例

2023-12-18关岫一喻佳龙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16期
关键词:长毛阿长山海经

关岫一 喻佳龙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鲁迅刻画的小人物们涉及农村、城市中的各行各业以及无业者,反映的是整个时代下的小人物群像。“长妈妈”在鲁迅作品中出现频率较高,散文集《朝花夕拾》中就出现了多次,如《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狗·猫·鼠》《五猖戏》《二十四孝图》等。在发表于1926 年3 月25 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的《阿长与<山海经>》则对长妈妈进行了专门的介绍,“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1]。此外还有杂文《病后杂谈之余》中也提及了长妈妈和她对我讲的“长毛故事”。鲁迅没有专门写母亲的文章,但却为这样一位身份低微的女佣用诸多笔墨来提及,并以“妈妈”相称,由此她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便可见一斑。

一、“长妈妈”的消极形象

虽然鲁迅对长妈妈怀着无限的温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1]。这是因为阿长身上有着许多消极国民性的缺点,是鲁迅“怒其不争”主要原因。首先长妈妈的许多行为在鲁迅和读者眼里是不合时宜的,这与她在对待他人的行为有关。比如长妈妈“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1],这在像鲁迅这样受过优秀传统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而言是不可接受,但于长妈妈来说却习以为常。相较于她对鲁迅(或他人)强调节日的规矩礼仪,她自己在平时的礼仪要求上却并没有那么严格。对一件事情有两重标准,自然会影响鲁迅对她的看法——无理且无礼。不仅如此,“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1]。这种睡觉时的“丑态”在少年鲁迅面前展露无遗,即使在母亲提醒后依然不为所动,最后鲁迅也只能无奈忍受。这些行为也让鲁迅“讨厌”这位女佣,并由此“不佩服”她了。

其次,她那“切切察察”的语言也着实让人讨厌,甚至于“家里一有些小风波,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1]。以“看客心理”观察和编造着日常小事,这些小事让当事者头疼不已,但却让“看客”感觉到快乐,似乎日子就是要在这样“有趣”的方式下才能继续下去。长妈妈,一位没有受过知识教育的农村女性亦然如此。当然,令鲁迅讨厌的还有她的墨守成规,对于一些有趣事情却有着无趣的反应,例如在欢庆的节日里要求鲁迅一定要在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话,这让节日的欢乐少了一大半,那些烦琐的规矩让鲁迅“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是非常麻烦的事情”[1]。而最让鲁迅接受不了的则是她在“隐鼠事件”中的欺骗,因此鲁迅称她为“阿长”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在《狗·猫·鼠》中,鲁迅解释了这一悬案——阿长称鲁迅所喜爱的隐鼠被猫所吃,这使得鲁迅将自己的恶意不断施加于猫,但“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1]。在鲁迅看来这是一种情感上隐性而持久的欺骗,或许阿长是担心如实相告以后会受到主家的责罚,这是人性中对未知结果的惧怕使然,但对少年鲁迅来说却是难以接受的。

鲁迅作品中对于长妈妈所表现出来的也是最为大家所熟悉的消极特点便是其迷信愚昧,尤其是“长毛怪故事”中,当来敌攻城之时,被长毛所抓的女人是要上城楼拒敌的,这拒敌却并非拿起武器,而是“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1],这样一来,“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1]。如此荒谬的故事在长妈妈口中竟被描述的如此真实,而长大后的鲁迅对于此事以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1]。但这敬意并非褒义,而是贬义。孙绍振老师认为这里“应该对长妈妈的荒谬故事加以怀疑、加以反驳:阿长的立论前提绝对不可靠,推论也有明显的漏洞。这些都视而不见,却顺着她的错误逻辑猛推,将缪就缪,愈推愈谬,几个层次,越推越歪。幽默感也随之增强”[2]。鲁迅以反讽的手法表现他在成年后对于这件荒谬之事的态度——不以为然。在《病后杂谈之余》中鲁迅根据阿长的描述将长毛详细的分为三类——“长毛、短毛、花绿头,且并无正邪之分”[3]。相比于阿长的迷信,鲁迅对长毛的认识则显得适宜深刻,也正是这样的衬托,更将阿长的愚昧无知凸显出来。

二、“长妈妈”的积极形象

不可否认,鲁迅在少年阶段觉得长妈妈的确很令人厌烦,长妈妈的缺点是众多农村妇女缺点的集合。但也应该认识到长妈妈身上的这些缺点并非原罪,而是时代局限性所导致的,长妈妈只是那个时代下的一个焦点反映。因此鲁迅即使“揭露”了长妈妈身上的诸多缺点,但更多的是带着温情回忆来叙写的,就如同亲戚挚友一般,虽指出其缺点但却不带有任何“人身攻击”,只是以变换称呼或不称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是只有在亲密关系中才能做出来的。成年后的鲁迅认识到长妈妈的珍贵,因此在字里行间中更多的是怀念与长妈妈在一起的美好回忆。

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专门提到“我”称她为“妈妈”,而这并不只是口头上的“妈妈”称呼,更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她虽不是鲁迅的亲生母亲,但却以母亲的方式关怀着鲁迅。于普通人而言,母亲总是唠叨,这种唠叨有时让人直厌其烦,但这唠叨中包含着母亲对儿子的关心与爱——关心衣食住行,担心工作中的方方面面,害怕涉世未深受伤害,而长妈妈对鲁迅的唠叨就如同这般,叮嘱在正月初一鲁迅见她的第一眼就说“阿妈,恭喜……”[1]以保证来年气运亨通。于鲁迅个体而言,她是鲁迅幼时在围满高墙的院子里为数不多的“玩伴”,正是因为她,因为那些从她口中所讲述的奇幻的“美女蛇故事”“长毛故事”、费尽周折为他找的“三哼经”才能不断充实着鲁迅的童年,并一直留存在鲁迅的记忆深处,以至于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会经常想起那所得的教训——“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1];以至于鲁迅对于画画、对于拓印、对于文学、对于世间种种都有自己的思考。她不厌其烦地交给鲁迅的那些道理,那些在鲁迅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是出于她心底最善良的动机,也正是这些从心底中流露出来的爱与善意,让少不更事的鲁迅免于很多伤害,也让鲁迅在善意与爱意中不断体会到了这长情陪伴中的母爱光辉。

鲁迅在《五猖会》中写道“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1]。这里将长妈妈与工人分别隔开,足以可见女佣长妈妈与普通工人是有所不同的。长妈妈与他人所不同的是: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1]。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虽然没有对长妈妈寻找“三哼经”的艰辛历程做出描述,但每一位读过作品的读者都能体会到长妈妈的不易。试想,一个没有文化(连《山海经》都能读成“三哼经”)的女佣,因为我的随口一说便凭着仅有的描述去寻找,并且最终还找到了,这当然与三味书屋中“那个‘渊博’的老师却‘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2]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鲁迅已经快要放弃寻《山海经》时,长妈妈却如同神明一般将《山海经》送到鲁迅面前,这的确是可以让其“全体都震悚起来”[1]。别人毫不关心,她却能执着并尽心尽力做好,这于鲁迅而言一种待人的极大热情,也是她较之于其他人最让鲁迅难以忘怀并产生真正敬意之处。

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提到“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1]。和“祥林嫂”一样,她也是一个寡妇且没有亲生儿子。但她却又与“祥林嫂”有所不同,她不像“孔乙己”那样“矫揉造作”,也不像“阿Q”那样自我欺骗,而是以质朴的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说起他创作的初衷便是描写“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4],而长妈妈就是一个在病态社会中不幸的底层劳动人民。凭借自己的双手打造美好生活的社会才是正常的,但在那个时代下,勤劳的长妈妈却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这自然与长妈妈的思想观念和受教育程度有关,但更多的是那个“吃人社会”所造成的。而在这样一个病态的吃人社会中,她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以真挚热情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人。在生活中,她崇尚节俭,即使“饭粒落在地上,也必须拣起来吃掉”[1];在节日里,她以繁琐的礼节规矩来要求我,却也只是想让我免于不幸,获得幸福,即使这些礼节会让鲁迅无限厌烦,但依然以她质朴纯真的方式表达对鲁迅的母爱关怀。在鲁迅作品中,长妈妈是作为一个自然人出现的,她身上没有一个仆人的卑躬屈膝和唯唯诺诺,而是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鲁迅的面前,鲁迅对长妈妈也以朋友的心理状态和行为相处,即使是像“隐鼠事件”那般生气时也是以像亲戚朋友之间改称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虽然是一位农村妇女,虽然没有多少文化,虽然世界常以痛待她,但她却以自己的纯真质朴对世界报之以歌。

三、“长妈妈”形象的意义旨归

鲁迅作品中,常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吻批判那些具有深刻国民劣根性的小人物,对于长妈妈,鲁迅一改以往批判性的笔法,以饱含温情的态度回忆这位渺小而又伟大的“妈妈”。鲁迅笔下的很多人物都有过度夸张之嫌,将人性的所有缺点集于一人之身,人物有时虚假化甚至异化到读者已不认识的地步,以此塑造成一个又一个经典人物形象。但长妈妈这一人物却是将千万个母亲形象糅于一身,是一个真实的中国国民母亲形象,其中有母亲的爱与善良,有母亲的唠叨与无趣,有农村妇女的“切切察察”与迷信。鲁迅一生都没有为母亲专门写一篇文章,但却为长妈妈专门“立传”,或许是想通过长妈妈这一形象映照千万个充满优缺点的真实母亲形象,从而形成属于文艺作品中的专有形象,以此指引着时代下的人类群体将内心深处的爱与温柔不断放大,最终获得一种直指心灵的关爱,引导国民精神不断向前发展。

鲁迅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曾说“好的文艺作品,向来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流露出来的东西”[5]。鲁迅对长妈妈的感激与感动之情便是这样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儿童对地位不高但却愿意倾尽全力帮助他的保姆的感激之情,也是对虽没有多少文化的长者但却能理解一位满是奇怪想法的儿童并与之产生共情的感动之情,这些感情最终凝聚在长妈妈这一“母亲形象”中。长妈妈缺点与优点的糅合也让长妈妈这一形象更加多维立体、丰富真实。虽然从1926年《阿长与<山海经>》发布到如今已将近一个世纪,长妈妈也早已辞了这人世,但长妈妈的形象却依旧如此真实并熠熠生辉。鲁迅写长妈妈,与写祥林嫂、阿Q、孔乙己、闰土等人不一样,并不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而是要纪念这样一位给予他生命岁月中无限美好记忆的“妈妈”。应该庆幸有长妈妈出现在少年鲁迅的生活中,让他那本不丰富的童年丰富起来,让他感受到世间的温情,从而能够以一颗敏感的心灵来描写人性,描写整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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