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的文本执念与文学真实
2023-12-18谢双超
谢双超
意大利当代著名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笔名)在当代西方女作家中已经成为一个“现象级”人物。在近30年的写作中,她始终隐姓埋名,从未在公众场所露面,坚持自己小说的“文本至上”,以至被人猜测为“一个写作班子”,或一个男作家,或一个以故弄玄虚“吊胃口”来赢取关注的人等。但无论如何,她的作品已经被译成数十种文字,并赢得广泛好评,作品以独特的视角、题材和对人性的深刻揭示,引发了人们的无尽慨叹和日益深刻的思考。
到目前为止,作者相继出版了长篇小说《烦人的爱》(1992)、《被遗弃的日子》(2002)、《暗处的女儿》(2006)、《成年人的谎言生活》(2019)和被称之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另外出版有通信访谈集《碎片》(2016)、随笔集《偶然的创造》(2018)等。
其中《烦人的爱》和《被遗弃的日子》被改编成电影,引起了很大轰动,使作者获得更多的关注。而“那不勒斯四部曲”也被改编成电视剧并连续播出。
一
文本就是出版发行的文学作品本身。费兰特认为,一本小说出版后,就成为有独立品格的存在,并以其作者所赋予的内涵特色走入社会。那些现实主义小说,因为抓住了时代热点,触碰到了人们敏感的关切点,反映了时代的重大主题,所以获得人们对作品的高度关注。而深刻揭示人性、注视人类社会矛盾复杂性和个体、群体普遍纠结的永恒性问题,就决定了作品的价值。因此,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文本才是最根本的。“书是一切,应该被放在首要位置。”①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304页。在近30年的写作生涯中,几乎所有的采访者(都是文本问答,以信件和电子文本的方式)都会提出作者为什么“隐姓埋名”的问题,而费兰特认为,作品出版而走向社会,正如一个长大成熟的孩子,再也不用依附于父母,人们关注、评价的只能是这个“新人”,而不应计较其父母是谁。
以作品为本,是作家对待作品应有的正确态度,但读者或媒体对作家产生好奇也并不奇怪。仅仅是在文本封面上印刷一个化名,在当下社会难以算是很合理、正常的事。毕竟对作家成长背景和人生历程的了解是理解作品的重要因素。费兰特说:“我觉得读者并不应该寻找作者的私人生活,而是要在他署名的书里寻找他。在文本之外,……我们要把书籍放在最中心的地方。”“一个作家比他的作品更出名,这是不应该的。”②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340页。她说,人们喜欢莎士比亚,绝对是喜欢那些伟大而杰出的作品。即使人们不知道阿可辛·贝尔(夏洛蒂·勃朗特作品上的化名)是谁,也照样喜欢《简·爱》。“文本包含的东西会超过我们的想象。文本已经饱含那个写作的人,假如你要去找他,他就在那里,你会比真认识他的人了解到更多东西。当作家以简单、纯粹写作——在文学中唯一重要的东西——的姿态出现在读者眼前,他无法避免就成为叙事或者诗句的一部分,虚构的一部分。”③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264页。必须承认,费兰特“文本执念”的价值毋庸置疑,但她坚持“隐姓埋名”,也许这并非唯一理由。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对人生命运的感悟与感受,绝对不是一种“自言自语”,正如费兰特所说,虽然作品出版就成了“身外之物”,但那也是“我们积极生活的衍生物”,“一本书必须促使读者去反思自身的处境,思考这个世界”。如果自己的作品确实帮助了困惑中的读者,“我会很幸福,也会感到非常不安。……这也是文学一个沉重的责任”①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314页。。费兰特多次谈及拒绝公开露面的理由,说得最多的就是担心公众转移对作品的关注,担心由于媒体炒作,干扰自己内心和环境的安宁与自由,影响后来的写作。自己既不想扩大“成功”和增加自己的光环,也不需要推销作品,更不想效益最大化。甚至在作品改编成影视剧作品时,只是对改编剧本提出一些书面意见,并再三强调如果伤害“作品本意”,她宁可放弃改编拍摄。其实,后来她在悄悄看完电影后,感受到改编的不易和导演、演员的辛苦,也表达了尊重和感谢。然而,在“文本执念”意识下,她认为文学文本到底是原创,到底是内涵更为广大和丰富的领域,那些影视改编也就是以文字故事为启发进行的“再创作”。也正因为如此,所谓“忠实原著”和“超越原著”不仅不可能,甚至多数都是肤浅和简化之作。由此看来,那些曝光度极高、声名显赫的大作家,确实往往就显得“江郎才尽”“力不从心”。或许她隐姓埋名是一个优秀作家为文学理想而处心积虑的不得已而已。而无数的世界文学名著改编的影视剧作品尽管费尽心机、耗费巨大,扩大了原著的影响,却并不能代替原著,得不到阅读原著那样的丰厚收获。
由于费兰特的作品深刻揭示了当下社会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如利益、友谊、情感、婚姻等诸多矛盾,她或许会顾忌现实生活中那些自己身边人对那些“揭示”的感受。她在乎的不是能增加多少光环,而是担心不要陷入无数怨恨的泥潭。她在多次采访的回言中都说自己就是不想声张,甚至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作家”。她愿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和空间”写作,面对突然的来访,总是匆忙掩饰自己的写作。正如她在回答记者询问时所说:对于一个想投身于写作的女人,“她需要对抗来自社会的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应该被自己的公众形象所束缚,她需要全心全力投入写作,无论是在表达还是在策略上,都要尽量自由,不受束缚”②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351页。。
或许这也与她的个性有关。“我属于那种不喜欢照相也不喜欢录像的人。我一旦注意到那些喜欢我的人用手机对准我,我就会转过身,用手遮住脸。”她会明确地拒绝。从朋友对她相貌的称赞可知,她并非自惭形秽或有什么相貌缺陷。“我口才不好,不擅长讲话,不仅仅是在公共场合,私底下也是如此。”③埃莱娜·费兰特:《偶然的创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99页、71页。至少这些都是她坚持“隐身”的各种因素。
无论是什么原因,费兰特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这支笔,自豪的就是自己的文本。
二
现在,埃莱娜·费兰特已经是名满天下了,其作品已经被翻译成数十种文字。在中国,“那不勒斯四部曲”翻译出版最早的是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从2017年开始,已经连续加印近30次。翻译者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陈英博士说,每一次加印多时可达十万册。如今其所有作品几乎都被读者高度关注。2015年,费兰特被《金融时报》评为“年度女性”。2016年,《时代》周刊将费兰特选入“最具影响力的一百人”。《外交杂志》将其列入“影响世界的一百人”。美国读者对作品的喜爱形成热潮,被称之为“费兰特热”。读者认为其作品“写出了真实而真诚的故事”。
很显然,正如作者的自信,这些独闯天下的“孩子”,已经走得越来越远,影响越来越大,让她感觉到了“文学的力量”。“至于我的书为什么成功,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我确信可以在讲述的故事里还有写作方式中找到答案。”④埃莱娜·费兰特:《偶然的创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236页。
费兰特是写女性故事的专业户,如女性心理小说、女性教育小说、女性友谊小说……总之是以女人写女性。这也是人们猜测她是女作家的根据,也是她承认自己性别特征的证据。她说:几乎每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在自己塑造的文学“主人公”中都无法隐藏作家的个性特征,当你充分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时,大致可以感受到作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辩称自己并没有“隐身”,甚至直接告诉大家,《烦人的爱》中的女主人公黛莉亚和《被遗弃的日子》中的女主人公奥尔加,两个人成长的背景、经历和性格等就有真实自己的影子。“我的写作基于我内心的事实和情感。”⑤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191页。后来的作品仍然是作家本人对真实自我的演绎和补充。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使费兰特所有的小说都写得那么“真实”,令人觉得书中人物血肉丰满、性格鲜活,呼之欲出,似曾相识。甚至感觉那些故事就发生在身边,那些看似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故事起伏,都让人万千慨叹、百般低徊,从而沉思不已。尤其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两位女友六十多年的友谊,在作者笔下,那些日子和无数的故事中,甜蜜、纠结、怨怼、关心、痛苦都浸透着友谊和爱恋,“对爱的需求,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说起来好像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们对爱的需求是最重要的,会排挤其他需求,支配着我们的行为”①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72页。。正是生活中的磕磕绊绊、恩恩怨怨、纠结痛苦,才使人们认清那些收获、奋斗和满足及幸福的可贵。人生是跌宕起伏、浪花四溅的小河,前面一定有平坦宽阔的去处。
读者的激动与感动说明一切。“我们认为您的小说深入挖掘了女性的世界和情感,这是您创作的核心,已经远远超越了过去的作家对于这个主题的描写。”您的“作品探讨的问题很现实。我想象,您的作品也很可信、流畅而深刻。我很少看到这么深入挖掘女性内心生活和情感的作品。……我很确信您能帮助我们成长,让我们获得尊敬。我对您描述的东西特别有同感。”②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199页。
无数作家早已写过无数关于女性的作品,如被视为神品的《简·爱》《傲慢与偏见》《德伯家的苔丝》《安娜·卡列尼娜》等,除了文笔流畅、谋篇精当,都关注女性生活中最纠结的时代困惑,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尴尬的社会地位及复杂的情感世界。而费兰特的作品恰恰具备这些特征:现代(后现代)西方社会中人的自由,个人主义,虚拟的(宗教)信仰,发展变化的代沟、矛盾摩擦和冲突,传统的淡化以及自以为是,各行其是的社会情状,人们如何“合理地”自处并与他人相处,其将这些全方位地展现在作品的故事中。人们理念的差异和变化,更加剧了语言和行为的费解。“我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写对他影响最大的事,但要在故事中找到一个能够点燃读者的温度。一本书能成功,能流传下去,那是因为它承载着那些最难医治的伤口,能抓住一点儿之前人们浮夸地称为‘时代的精神’的东西。”③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203页。毫无疑问,就是因为使读者的感同身受和产生共情、共鸣,才使他们认可和接受了费兰特对时代女性的精彩描摹与深沉期待。
是啊,这是个令人困惑无边的时代!人们面对的是一个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千变万化、信息潮涌的时代!“碎片”?是碎片!不是整体、齐一、统合、一致,更非和谐、平顺、晓畅、清晰。费兰特说,当代感受多而深刻的可能是痛苦,“这个词从我童年开始一直在陪伴着我”。而她母亲常说的是,当一个人遭受各种矛盾情感的折磨时,感受到的东西是淤积在“内心的一团碎片”。这些碎片在心里东拉西扯,“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就像漂浮在脑子上的残渣”④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89页。。费兰特肯定地认为,一个人如果很痛苦,迟早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她的作品实在就是对社会病的一种深刻省视,立足心理分析基础(她不喜欢大段文字分析)上的一种清晰展示,人物与故事虽然很琐碎、似乎反常,但却极其真实可信。她尤其在意“深深挖掘女性内心深处的疼痛”“女性生活中的缺陷”,“希望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能够出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而所有的“挖掘”和“赤裸裸的揭示”,就是为了“令人正视和警醒”,“让人反思一些深层的问题”。
费兰特认为自己不是在写历史、写自传,实在不适合用“真实”来评价自己的作品。自己只是怀着一腔真诚,追求符合时代特征,因为文学就是立足于现实、超越现实的虚构。“从根本上来说,文学就是一种谎言,是大脑的神奇产物,是语言组成的一个独立世界,对于写作的人都是真相。” “让一切变得精致而新颖的是文学的真实。”而文学真实就“意味着说出真相,文学的虚构让你可以去说实话”,意味着“抛开所有技巧和效果,真实会推翻那些看起来真实、迷惑人的东西。我更喜欢一种真实的效果,而不是象征层面忽然涌出的真相”⑤埃莱娜· 费兰特:《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112页、198页、238页、261页、289页、296页。。正如毕加索所谓的“艺术以谎言的形式向人们展现真实”⑥爱德华·威尔逊:《人类存在的意义》,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第41页。。
埃莱娜·费兰特坚持以写作追求真相,揭示那些深埋人们心底、不想表露和难以启齿的东西,以引起阅读者警醒和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