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末流的实学思想论辩
2023-12-18马晓静
马晓静
(郑州工商学院,郑州 451400)
阳明之学从一开始很注重实践,重视“行”是其学说的特色。王阳明早期提倡“知行合一”,认为“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如此才“有益”[1]。在他看来,行事不可“悬空”“著空”,而要本诸“事物”,讲求实学。此外,王阳明晚年所重订《大学古本》,以《礼记》为准,不同意朱熹《大学今本》的纲领条目次序,以此来证明自己“致良知”工夫路向的合理性。王阳明重订《大学古本》既有考证、又有辨伪,这种旨在求真的考据做法,也是务实精神的体现。王阳明之后,其门人后学多有分歧,形成少有能全面继承阳明之学的所谓“王学末流”。自清初以降,王学末流多被斥为“游谈无根”的空疏之学,四库馆臣认为:“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空谈臆断,考证必疏。”[2]直到当代,也有学者认为“王守仁的心学开一代空疏学风,影响极大”[3]。
事实上,王学末流的情况非常复杂,依据地域和各自学术思想的不同,可以对王学末流进行不同的派别划分。但无论怎么划分,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有“实学”倾向,不能把王学末流一味斥为“空疏”。
一、王学末流的“虚中有实”
在对阳明之学的继承上,王学末流各有偏失,其中一些人偏重“良知”现成,不重视践履的工夫,发展到极端就出现了所谓“禅”或“狂”的人物,他们的学说也被轻易地冠以“空疏”。但是,具体到个人来看,他们并非全是空疏之学,言行中也并非没有实学的成分,只是被他们的学说所遮蔽,隐而不彰罢了。
王畿是王阳明的大弟子,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将之列入浙中王门。他一生致力于宣传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认为良知当下现成,不看重应事的能力。他说,“学当致知见性而已,应事有小过不足累”,并且援禅入儒,“每讲,杂以禅机,亦不自讳也”[4]7274。他过分强调良知本体,而抛开了实事实功,并把王学引向了禅学化。刘宗周批评他说“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5]8,黄宗羲也批评他“跻阳明而为禅”[5]703,后人也多因之而称王畿之学为“禅”。不过,王畿思想中仍保留有王学中的实学成分,他说“若能于日用货色上料理……乃见定力。”[5]204他仍肯定“下学之实事”“知识闻见”和“务于经世”,不过只是重心在先天本体,在他晚年与钱德洪的信中也称自己疏于践履。因此,称王畿不务实功、全是空疏,是不妥当的。
聂豹、罗洪先,《明儒学案》归之于江右王门。他们以“复见本体为学的”,创“主静”“守寂”说,把认识活动和道德修养全视为向内的“归寂”过程。他们的归寂说在当时即很少有人认可,牟宗三对其更有激烈的批评,“把阳明良知教弄成面目全非的古怪样子,而又自称王学,此岂非别扭之甚乎?及门不及门诚有别也,其不属于师门之义理甚显然也”[6],连他们未及师门的事都拿来指摘了。而当代学者也认为归寂说“倒向反观内听的神秘主义”,“在理论上是没有出路的”[7]。然而,聂豹虽说主张归寂,但他本人在事功的实学上却可圈可点。在华亭县任上,他“首革积宿胥猾侮法剥民之弊”,免去征银,“以补民间积逋”[8]卷39。罗洪先更认为“儒者学在经世”,在他去官后,常与邹守益等王门诸子切磋学问,然未绝意仕宦,“至人才、吏事、国计、民情,悉加意咨访,谓‘苟当其任,皆吾事也’。”[4]7279可见,他们并非全部摒弃实学的。
王艮所创立的泰州学派,主张见在之知,崇尚天性。泰州的后学受人指摘尤甚,“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到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所能羁络。”[5]703而泰州学派的何心隐是很有齐家平天下的构想的,他“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堂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5]704虽说这有点类似于乌托邦的做法,但也不失为可贵的实践。而在政事上,他“尝以术去宰相”[5]705,用计谋除掉了严嵩。因此,称之为空疏,恐怕未当。
泰州的崇尚天性,更有着摆脱当时伦理束缚的意味,发展到后来,便出现了被时人称为“异端之尤”的人物——李贽。李贽因为自已的一些叛逆思想,在当时已被视作猖狂无忌惮的小人,不能齿及。而在师承上来看,李贽确属泰州学派。他曾师事王艮的儿子王襞,并数次问学于王艮的再传弟子罗汝芳。他与王阳明的心学有难以割断的联系。李贽虽被称作“狂”,被视为“异端”,但他本人的思想却是务实的。他生活于士风空疏的明中晚期,他看到当时的学者“但知为人,不知为已,惟务名,不肯务实”[9],都把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视作求取功名利禄的手段,没有人将它用于修齐治平,所以,他主张学者应当“要使人务实学,道期心得”[10],强调学者之学,必在“百姓日用处”,可见他是反对空疏之学的。
以上所列的王门后学,以通行的实学观点来论,他们都偏向于注重良知本体,不注重应事实功。但是,这些不偏重于经世践履的人仍然是有许多务实的地方的,可谓是“虚中有实”。
二、王学末流的“务实不虚”
偏重良知本体的王学末流尚且注重实学,那些本就偏重于应事实功的人,他们在实学上的作为更是随处可见了。
浙中王门的钱德洪,与王畿同师王阳明。黄宗羲在比较二人异同时说:“龙溪(王畿)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炼。”[5]226可见,他是重视践履工夫的。钱德洪坚守师说,力辟王学中空疏的禅学化风气。他主张本体和日用实践不可分离,“除却应酬更无本体”,认为要在实事磨炼上“致良知”。后人评价他说:“德洪彻悟不如畿,畿持循亦不如德洪。然畿竟入于禅,而德洪犹不失儒者矩矱云。”[4]7272此外,他还有一点少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他在《论学书·与陈两湖》中写道:“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功夫……于此体当切实,著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11]这一说法,无疑开了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的先河。
浙中王门中,偏重于实学的人还有黄绾和张元忭,他们都是反对王学末流的空疏流弊的。黄绾师承王阳明,他的一生注重实学,晚年所著《明道编》,对于一些政事的见解很有见地。而他对性理之学却不很在行,著作大多是关于实学的,他是个长于实学而疏于性理的人[12]。张元忭是王畿的学生,“自未第时即从王畿游,传良知之学”,然“笃于孝行,躬行实践”,“矩矱俨然,无流入禅寂之弊”;他在从政时,“尝抗疏救御史涍,又请进讲“列女传”于两宫,修二南之化”[4]7289。他批评自己老师的禅学化倾向,发扬了王阳明学说中实有实功的一面思想。
邹守益师承阳明,在江右王门中以信守师说闻名。他主张“戒慎恐惧以致良知”,并强调道德涵养与践履工夫的重要,黄宗羲认为“姚江之学,惟江右得其传”[5]333,即是针对邹守益而言的。邹守益的一生,无论是历官还是落职闲居,从未间断过讲学,而其讲学又以弘扬师说、传播王学为旨归。在广德判官任上,他“撤淫祠,建复初书院,与学者讲授其间”[4]7268;在事功上,他也很有建树,“官福建佥事,擒杀武平贼渠黄友胜”;在王阳明平宸濠之乱时,他与阳明共同出征,“宸濠反,与守仁军事”[4]7269。
欧阳德与邹守益同属江右王门,同样信守师说,力挽王门后学的空疏流弊。他主张要在践履处见良知,他说“离事物则无知可致,亦无所用其致之之功”[5]366,认为离开了事物践履就不会有良知。他在事功上,也有可称道的地方,其学“精思力践,日有所自得,则遂以其学施诸政事”,如知六安时,为民兴利除弊,“汰冗役,罢苛法……”[8]卷34,可见,他是很注重实践的。后人对他的评价是“德器宇温粹,学务实践,不尚空虚”[4]7277。
江右王门中反对空虚、主张务实的人还有刘邦采和刘文敏。刘邦采对陷入禅学和狂荡一路的王学末流都加以驳斥,“守仁倡良知为学的,久益弊,有以揣摩为顿悟,纵恣为自然者,邦采每极言排斥焉。”[4]7283他的从兄刘文敏也反对虚悟,“……征诸伦理事物之实,无一不慊于心,而后为圣门正学,非困勉不可得入也,高谈虚悟,炫末离本,非德之贼乎?”[4]7285他同样是看重务实的。
薛应旂,历来很少有人提及,却是一位很重实学的人物。他师从欧阳德,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明儒学案》将之列入南中王门。欧阳德的“学务实践,不尚空虚”对他是有影响的。他说“古之学者,知而为行,事即为学。今之学者,离行言知,外事言学。”[5]593他是反对王学末流空谈良知,不尚实际风气的。
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其后学有失之狂荡的,但他的“百姓日用即道”,却显示了极强的实践精神。王艮曾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他“举臂起之”,可知他是有很强的经世愿望的。师事王阳明后,倡“百姓日用即道”,“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5]709。他的门徒众多,散布于各行各业,如朱恕是樵夫,韩贞陶瓦为业,夏廷美是农夫,这些人当然是务实不虚的。
焦竑是王学末流中偏重实学的重要人物,他师承耿定台、罗近溪[5]830,是王艮的再传弟子(耿定向师承王艮,罗汝芳师承颜山农)。焦竑在明后期是以心学闻名的,但他力避王学末流的空疏学风,并从事于博学考据的学问。他“博极群书,自经史至稗官、杂说无不淹贯,善为古文,典正驯雅,卓然名家。”[4]7393他不仅笃志经史,且潜心考据,成为名重一时的考证学大师。而在其学术体系中,经世致用的分量是很重的,他说“夫学不知经世,非学也”[13]。焦竑不为考据而考据,由文字而通语言,由语言而通义理,对乾嘉学术大有影响。他的经世观念,由清初的学者发扬光大,是明清间学术风气转换期的关键人物。
刘宗周曾师从许孚远,许虽对泰州王学有所批评,但对阳明心学却甚为推重,“笃信良知,而恶夫援良知入佛者”[4]7286。这种师承,使得刘宗周与心学发生了重要的联系,并影响到他的务实精神的形成。他说:“应事接物,相为表里,学者于天下不能遗一物。”[5]1576他是强调笃实的实学的。不仅如此,他也特别强调经世致用,他“重民命”“厚民生”[5]1508,多次上疏为民请命,弹劾奸党,声援东林,匡救时艰。
三、王学末流与清初实学
明清之际的实学,有着与宋明理学迥然不同的面貌。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他们无疑都是以明心见性为目的的,彼此之间只是工夫路径的不同。而明清之际的实学,更多的以经世致用为目的。梁启超认为:“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14]而事实上,清初的实学并不是与王学全部对立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与王门后学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刘宗周的蕺山学派,在明末有很大影响。梁启超说:“明清嬗代之际,王门下唯蕺山一派独盛,学风已渐趋健实。”[15]蕺山门下的黄宗羲、陈确虽然仍倡导以“慎独”为宗旨的心学,但是,在实践中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健实学风。黄宗羲是刘宗周的学生,非常强调笃行的实学,他反对不治六经,束书不观,只顾空谈的作风。他在《明夷待访录》中批评君主专制,并提出了各项的治国措施,重视发展经济,提倡工商皆本,凡是有利于经世致用的的真才实学,他都加以倡导。陈确与黄宗羲同师承刘宗周,他主张读书为学要务实,经世致用。面对社会现实问题,他常提出批评,并付诸改革实践。例如,他著《葬论》,在丧葬活动的一系列内容上提出自己的主张,倡立“葬亲社”,改革丧葬陋俗。他作《大学辨》,目的是为了纠正当时重知轻行的学风,另外,他的敢于怀疑圣学,无意间开了辨伪的风气。
明末清初的东林学派是最以经世致用著称的,他们中的许多人虽不属于王门,却与王学末流有着密切的联系。如顾宪成曾问学于南中王门薛应旂,他在早期求学的时候,有人对他说:“举子业不足以竞子之学,盍问道于方山薛先生乎?”[5]1376可见师承上,他属于王门的别派。顾宪成在自己的著作《商语》《小心斋札记》里多次提到王阳明及其后学,“无善无恶”“良知说”的名目[5]1388,何心隐、李贽、管志道等王门后学多次成为他评论的对象。高攀龙也同样受到王门后学影响,他在著作中对王阳明及其后学有所批评也有所赞同,他反对王学末流的空疏,但对王阳明并没苛责,他说:“阳明之良知至矣,及其末流,上者益工,下者益下,则非阳明本指也。”[5]1394一生“笃信良知”的许孚远,与顾宪成、高攀龙相交甚密。高攀龙曾赞誉许孚远说:“许敬庵先生之学,以无欲为上,自是迥别世儒。”[5]1428刘宗周也常与高攀龙论学,“(刘)长师许敬庵,而砥砺之友则刘静之、丁长孺、周宁宇、魏忠节、先忠端公、高忠宪”[5]1512。除了顾宪成、高攀龙,东林学派中受王门后学影响的还大有人在。如钱一本,黄宗羲称他“先生之学,得之王塘南者居多”[5]1436。再如顾允成,他是顾宪成的弟弟,曾“游于薛方山之门”[5]1468,从学经世之学。
自王阳明以其“良知”说鼓动海内后,“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4]7222,再加上王门后学的大力推广,明清之际的学者想摆脱王学的影响也不现实。但在明清间学风转变之际,他们摒弃了王学中虚的因素,而王学的实学因素,被他们加以吸收利用,这就形成了清初实学与王门后学迥然不同的实学面貌。
四、结束语
王门后学并非一味的空疏之学。尽管他们长谈“义理”,时常“蹈空”,但在实学方面,他们也多有涉及,只是彼此的偏重不同。而王门后学中的实学因素,也并没有随着明朝的衰亡而消失,在明清之际兴起的实学,仍与王学末流有着密切的联系。王学末流之所以被后人简单地概以“空疏”,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的学术似乎历来肩负着治国平天下的使命,而王学兴盛在明中后期,这时的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它的局势已经不是某种学术所能挽救了。在这样的情形下,王学末流就显得不合时宜。崇祯年间,天灾人祸,有种种人才、粮饷、流寇等方面的问题,而刘宗周仍在向崇祯帝说“皇上亦法尧舜而已矣”[5]1509,难免皇帝会对他有“迂哉”之叹,而后人也多因此指责王学末流的无用。对学术寄予过高的期望,一旦发现它不能治国平天下,就认为它空疏无用,这种观点是有待商榷的。因此,称王学末流空疏虽无不可,但如果过于苛责,显然是不甚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