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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外戚与“异姓”“肺附”“骨肉”关系辨正

2023-12-18

南都学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骨肉同姓外戚

王 尔 春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91)

牟润孙在《汉初公主及外戚在帝室中之地位试释》一文中,指出汉初“外戚称宗室”“外戚不称异姓”[1]。之后,又有刘增贵、阎爱民等学者关注到此问题,虽说论证都很缜密,但鉴于“外戚”“宗室”“异姓”以及相关的“骨肉”“肺附”几个词汇对于认识汉代社会意义重大,笔者对学者们据以论证的史料进行了仔细审读,认为还有讨论空间。外戚与宗室有别,笔者已有论述[2]。本文继续探讨外戚与“异姓”“肺附”“骨肉”的关系,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外戚是否称“异姓”

“外戚是否称异姓”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学者们对以下两条史料解读不同所致。

1.《汉书》卷75《翼奉传》:元帝时,翼奉奏封事时指出:“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明亲亲,必有异姓以明贤贤,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亲而易进,异姓疏而难通,故同姓一,异姓五,乃为平均。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非特处位,势尤奢僭过度,吕、霍、上官足以卜之,甚非爱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长策也。阴气之盛,不亦宜乎!”

2.《汉书》卷86《何武传》载哀帝崩,太后收大司马董贤印绶,“诏有司举可大司马者。莽故大司马,辞位辟丁、傅,众庶称以为贤,又太后近亲,自大司徒孔光以下举朝皆举莽。武为前将军,素与左将军公孙禄相善,二人独谋,以为往时孝惠、孝昭少主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无嗣,方当选立亲近辅幼主,不宜令异姓大臣持权,亲疏相错,为国计便。于是武举公孙禄可大司马,而禄亦举武。太后竟自用莽为大司马”。师古曰:“异姓谓非宗室及外戚。”

对于第1条材料的解读,刘增贵与牟润孙不同。牟润孙将“舅后之家”上属,故而有“外戚不仅非异姓,且有等于同姓之意”[1]58的说法。刘增贵将“舅后之家”下属,又结合材料2,给出如下解释:“自来诸家所论,皆就同姓、异姓立说,未注意此记载未专言‘异姓’二字,而以‘异姓之臣’四字连用也。因既已称‘外戚’,自不便在其前别加‘异姓’二字,故谓其余大臣为‘异姓之臣’。未可据此断定‘外戚非异姓’。”接着又说:“翼奉传似亦可如此解,‘异姓之臣’同前解,由‘左右亡同姓’可知同姓当指宗室,不包括外戚。此外,外戚之为别姓,自不待论。”[3]145刘氏这段话前半部分是就材料2而言,只是误将“异姓大臣”引作“异姓之臣”。牟氏与刘氏之说相较,笔者以为当以刘说为是。翼奉称古时朝廷圣王“大通天下”的原因,在于合理分配同姓与异姓资源,而其所处时代即元帝时期却是“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的局面。唐朝孔颖达注《毛诗》时指出:“礼有同姓、异姓、庶姓。同姓,王之同宗,是父之党也。异姓,王舅之亲。庶姓,与王无亲者。”[4]按此,同姓、异姓、庶姓之分秦汉以前即存在。而翼奉提到的“古者”仅同姓异姓两分,并未提到庶姓,可见翼奉提到的“异姓”与孔颖达疏中“异姓”并不完全一致。待翼奉行文到元帝时,又出现“舅后之家”“异姓之臣”的用语,显然这里的“舅后之家”当指外戚,即孔疏中的王舅之亲;“异姓之臣”当指与王无亲者,即孔疏中所谓的庶姓。而外戚非同姓,自然该下属。翼奉用同姓、异姓划分汉代元帝时期的政治力量,而放弃庶姓概念代之以“异姓之臣”,可知他所说的“异姓”范畴要远远大于孔疏中的“异姓”,因为它不仅包括了孔疏中的异姓外戚,还包括了孔疏中的庶姓。更能说明此点的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中居然也未再见有庶姓的记载,由此笔者以为同姓、异姓两分似可看作两汉通例。这样,材料1中“异姓之臣”的提法才可说通,因为前面行文已提到同姓、外戚,与同姓、外戚相区别的臣就只能称之为“异姓之臣”了。换言之,材料1提到的“异姓之臣”之“异姓”,乃是先秦的“庶姓”,是汉代“异姓”语义发生变化的结果,不能由此理解为外戚不称“异姓”。

对于第2条材料,“不宜令异姓大臣持权”的“不”字为衍文,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中曾有详细解释。现引述如下:“下文云:‘亲疏相错,为国计便。’‘便’字正承‘宜’字而言。若作‘不宜’,则与下文义不相属。‘不’字乃后人妄加耳。外戚亲而异姓疏,故曰‘宜令异姓大臣持权,亲疏相错,为国计便’。然则,异姓非谓外戚也,故颜注曰‘异姓谓非宗室及外戚’。下文云:‘于是武举公孙禄,而禄亦举武。’武与禄皆异姓而非外戚,是其明证矣。《翼奉传》云:‘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此‘异姓’亦非指外戚。刘引《周官》‘时揖异姓’,非此所谓‘异姓’也。此所谓‘异姓’,乃周官所谓‘庶姓’耳。《太平御览·治道部十一》引此正作‘宜令异姓大臣持权’。”[5]363“不”为衍文,王氏所释不误。牟润孙完全同意王氏所论并有所发挥[1]56-58。而刘增贵虽也承认“不”字之衍,但对于牟氏释“亲疏相错”之“亲”为外戚持异议。刘氏认为“由语意观,似指前‘选立亲近’而言,此奏本在反对选立外戚,可知当指宗室。”[3]145相较而言,仍以刘说为是。何武、公孙禄二人之所以互相举荐,就是鉴于外戚当权的危害。他们私议“当选立亲近辅幼主,宜令异姓大臣持权”,就是期冀形成“亲疏相错”局面。这样前后语言贯通起来看,何武、公孙禄二人意在反对外戚当政,则他们私议“选立亲近”之“亲近”以及由此而来的“亲疏相错”之“亲”显然不可能指外戚王莽之流,而只能指宗室。其实此前,反对外戚当权的呼声即已响起,翼奉上封事是元帝时期发出的信号。继之成帝时期,宗室刘向也明显地觉察到来自外戚王氏的危机,于是亦上封事极谏,建议成帝:“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毋授以政,皆罢令就弟……”[6]1962毫不避嫌地恳请成帝黜远外戚、任用宗室。由此可以想见外戚当权已经引起朝廷上下怎样的警觉与不安了。再回到材料2,哀帝时期何武、公孙禄互举事件的出现,显然是外戚王氏势力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异姓之臣才铤而走险的。也正因为如此,笔者以为何武、公孙禄的“选立亲近”之“亲近”“亲疏相错”之“亲”绝无可能指外戚。

至此,笔者以为材料1和材料2无法成为“汉代外戚不称异姓”的直接论据,它们反而更多地指向汉代外戚作为舅后之家,仍然称异姓,只不过汉代的“异姓”已不是先秦语境下的“异姓”了。

二、外戚是否称“肺附”

“肺附”一词,文献中或写作“胏附”,或写作“肺腑”。其含义,《汉书》卷36《楚元王传》记载“臣幸得托肺附”条下,颜师古引用了两个说法:一是“旧解云:肺附谓肝肺相附著,犹言心膂也”;二是“一说肺谓斫木之肺札也。自言于帝室犹肺札附于大材木也”[6]1947。王念孙就此在《读书杂志》中做了较详细的考辨。

王氏首先肯定了师古后面的“一说”,接着加以补充:“然既言‘附’,又言‘托’,则语意重出。余谓‘肺’‘附’皆谓木皮也。《说文》曰:‘朴,木皮也’,‘柿,削木札朴也’。作‘肺’者,假借字耳。《后汉书·方术传》云‘风吹削肺’是也。(今本‘肺’误作‘哺’,《颜氏家训》已辩之。)《小雅·角弓》笺曰:‘附,木桴也。’《正义》曰:‘桴,谓木表之粗皮也。’‘桴’‘附’‘朴’,声并相近。‘肺附’,语之转耳。言已为帝室微末之亲,如木皮之托于木也。下文云‘臣幸得托末属’,是其证矣。《田蚡传》曰‘蚡以肺附为相’,《中山靖王传》曰‘得蒙肺附’,《卫青传》曰‘青幸得以肺附待罪行间’,《宣六王传》曰‘博幸得肺附’,《师丹传》曰‘肺附何患不富贵’,《王莽传》曰‘伏自惟念得托肺附’,《史记·惠景间侯者表序》曰‘诸侯子弟若肺附’,(今本‘附’作‘腑’,因‘肺’字而误。凡‘肺附’字作‘肺腑’者,皆误。古书‘藏府’字亦无作‘腑’者。)《后汉书·卢芳传》曰‘以肺附之故’,《太元·亲》次八曰‘肺附干糇,其干已良’,义并同也。若以‘肺’为‘肺肝’之‘肺’,则义不可通。”[5]285-286

王氏所言不误,只是王氏所提及的称“肺附”的对象都是宗室或外戚,至于卢芳称“肺附”也是以“自称武帝曾孙刘文伯”[7]为前提的。而笔者在搜集梳理史料时,还发现有大臣称“肺附”的情况:“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肺腑何患不富贵!而多封爵外亲及臣等,不宜仓卒如此。”[8]这是荀悦在《汉纪》中记载西汉大臣师丹上书劝谏哀帝的话。关于此事,《汉书》师丹本传有载,但只说“胏附何患不富贵,不宜仓卒”[6]3504,而未提及自己。至于《外戚传下》又记为“天下自王者所有,亲戚何患不富贵?而仓卒若是,其不久长矣!”[6]4004-4005荀悦《汉纪》是删减《汉书》而成,其记载虽然相较于《汉书》而言不能引以为确证,但荀悦如此记述倒是表明至少东汉末,“肺附”一词的用法已经很随意了,但其“微末”本义并没有发生变化,否则就不会记述为师丹自称,因为正常情况下,皇帝面前臣子只能自抑而非托大。其实,《史记》卷112《平津侯主父列传》,《索隐述赞》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平津巨儒,晚年始遇。外示宽俭,内怀嫉妒。宠备荣爵,身受肺腑。”[9]《述赞》以“肺腑”指称平津侯公孙弘,但我们也不能以此认为该词汉代可以用在大臣身上,因为说这话的司马贞是唐代人。而且此处“肺腑”之意显然也与汉代语境下的“肺腑”含义不一致,已经不是亲属关系意义上的“肺腑”,而是亲密关系意义上的“肺附”。《旧唐书》卷51《后妃列传上》提到汉代封爵列侯时说:“秦、汉已还,其流浸盛,大至移国,小则临朝,焕车服以王宗枝,裂土壤而侯肺腑……”[10]这里的“肺腑”显然也不能以“微末之亲”视之,因为汉代宗室是有亲疏远近之别的,五属之外已属疏属,除特殊情况外,不会裂土封侯的。总之,笔者不厌其烦地把史籍中出现的非皇帝亲属而称“肺附”的情况指出来,就是想说明我们在运用史料时需要注意写作者的时代信息,我想王氏不引用这类史料原因也应在此。

综上所述,“肺附”一词在汉代多数情况用以称外戚和宗室,但他们可以自称正表明该词“微末之亲”的本义。从“微末之亲”的角度看,外戚与宗室虽然都可称“肺附”,但不能由此推出外戚在汉代具有更多的与宗室等量齐观的倾向性,它只是亲属关系的表达而已。无论自称还是他称,都不具有抬高身份的意思,反而透出“有那么一点点亲属关系”的意味。

三、外戚是否称“骨肉”

至于“骨肉”一词,就其本义,乃人身体的一部分,以之称宗室,意味着亲戚关系的血脉相连。那么与汉帝是姻亲关系的外戚,是不是也可以如此称呼呢?就笔者所见,《史记》中述西汉事时所用的“骨肉”均指称同姓宗亲,《汉书》《后汉书》中“骨肉”“骨肉至亲”的表述也多明显地指称同姓宗亲,但也还有如下几条与外戚相关的史料需加以具体分析才能明其所指。

1.《汉书》卷68《霍光传》:禹故长史任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持国权柄……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各自有时,今许、史自天子骨肉,贵正宜耳。”

2.《汉书》卷36《楚元王交传附向传》:兴者倾巧士,谓上疑堪,固顺指曰:“堪非独不可于朝廷,自州里亦不可也。臣见众人闻堪前与刘更生等谋毁骨肉,以为当诛,故臣前言堪不可诛伤,为国养恩也。”

3.《汉书》卷97下《外戚传下》:哀帝崩,大司徒孔光奏“由前诬告骨肉,立陷人入大辟,为国家结怨于天下,以取秩迁,获爵邑,幸蒙赦令,请免为庶人,徙合浦”云。

4.《汉书》卷98《元后传》:哀帝即位后,司隶校尉解光奏:“曲阳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凑自效……案根骨肉至亲,社稷大臣,先帝弃天下,根不悲哀思慕……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义。”

5.《汉书》卷99上《王莽传上》:元始元年群臣奏言太后委任大司马莽定策安宗庙,太后问公卿曰:“诚以大司马有大功当着之邪?将以骨肉故欲异之也?”

6.《汉书》卷99上《王莽传上》:王莽上书辞让,甄邯白太后下诏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属有亲者,义不得阿。君有安宗庙之功,不可以骨肉故蔽隐不扬。君其勿辞。”

7.《汉书》卷99上《王莽传上》:大司徒司直陈崇上奏称莽功德:“窃见安汉公自初束修,值世俗隆奢丽之时,蒙两宫厚骨肉之宠,被诸父赫赫之光……”师古曰:“两宫谓成帝及太后。”

8.《汉书》卷99下《王莽传下》:“刘歆、王涉皆自杀。莽以二人骨肉旧臣,恶其内溃,故隐其诛。”

材料1是西汉存在“皇族、外戚兼称‘骨肉’”[11]现象的一个重要论据。对此,笔者也有一点不同的看法。材料1中的许、史指宣帝的许皇后、祖母史良娣家的子弟。宣帝出身凄苦,受恩于许、史两家,并与许家结亲,可以想见宣帝对于许、史两家的感情绝非一般人家可比。任宣当然明白许、史两家之于宣帝的意义,所以才说出“许、史自天子骨肉”的话。而前又加上“各自有时”,意思是时代不同了,以前是霍家得势,现在轮到许、史两家了。综合来看,笔者以为这里提到的“骨肉”若看作比喻用法也未尝不妥。任宣作为霍禹的故吏,是站在霍禹的立场上带着“自我解嘲”的语气规劝霍禹不要较真,要顺应时变。

材料2中的兴即当时的长安令杨兴,元帝问他对周堪的看法,杨兴就提到之前周堪与刘更生谋毁骨肉一事。同传前文曾载汉元帝初即位,前将军萧望之、诸吏光禄勋周堪与散骑宗正给事中刘更生等,“患苦外戚许、史在位放纵,而中宦官弘恭、石显弄权”,商议“欲白罢退之”,结果“语泄”下狱[6]1929-1930。杨兴说的就是这事。上下文联系看,萧望之等谋毁的“骨肉”指的就是外戚许、史。“兴者倾巧士”是说杨兴这人狡诈,善于察言观色。这样的人当然清楚许、史和以往外戚不同,且元帝之所以能即位就是因为汉宣帝无法忘怀许氏旧情,故对杨兴而言,他以“骨肉”比喻外戚许、史与元帝非比寻常的亲近关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巧合的是,就笔者所见,有关汉代外戚迳称“骨肉”的表述也就仅材料1和材料2两例,而这两例又同指与汉元帝情感关系非同一般的外戚许、史两家。所以笔者以为这两则材料传达的信息是一致的,许、史“骨肉”之称应是大臣们揣摩上意而对这两家外戚所做的定位,这倒从侧面说明“骨肉”之称非宗室专属,即便以此称外戚也不就具有特殊意义。

材料3的背景是哀帝崩,年仅9岁的平帝即位,太皇太后(即王莽姑母王政君)临朝。当时身为大司徒的孔光上书奏称张由“诬告骨肉”,是指张由诬陷中山太后祝诅哀帝及太后(即元帝的傅昭仪)一事。中山太后即汉元帝的冯昭仪,被诬时身份为诸侯王太后。孔光上书虽是呈给太皇太后的,但太皇太后与诸侯王太后似乎谈不上骨肉、非骨肉的关系,故孔光所称的“骨肉”当从平帝论。钱杭在探讨“世系群”理论时曾指出世系群的核心规定与宗族核心规定的高度契合在于“世系”,而非所谓“血缘”,进而指出“宗族内每一个男性成员与其配偶间无血缘关系;本人与所有旁系男性成员之配偶间无血缘关系;在这些人之间,都因或直系、或旁系的世系关系,而同属一个宗族,互相间具有确定无疑的宗亲关系”[12]13。照此,冯昭仪也即中山太后与太皇太后同属一个宗族,她们对于汉平帝而言都是宗亲。因此,该材料所称“骨肉”仍是指宗亲而非姻亲。也就是说,张由诬告的“骨肉”是指中山太后,是皇帝的宗亲,罹难的冯氏外戚是连坐的结果,不在受诬告的“骨肉”之列。

材料4解光直言“根骨肉至亲”。按,此时在位的是汉哀帝,汉哀帝是汉元帝庶孙,其祖母是定陶王的太后,即傅太后。根指的是外戚王根,乃王太后异母弟,与汉哀帝的亲属关系不是很近,谈不上“至亲”,当然更谈不上“骨肉”了。且“骨肉至亲”四字相连,师古却仅注“至亲”,而不注“骨肉”,显然也未将“骨肉”视作专属称谓,故师古虽曰:“至亲谓于成帝为舅”[5]4029,但不能就此推断王根乃成帝“骨肉”。其实,师古对“至亲”的解释,笔者以为牵强。解光上奏之时,虽是哀帝在位,但王太后及其外家的势力仍在。这从汉哀帝即位伊始,在明知“王氏骄盛”的情况下还得优待王莽即可看出。先是“不听”太后“诏莽就第”,继而在王莽坚持就第下,益封“莽三百五十户,以莽为特进,朝朔望”[6]4027-4028。解光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其奏称根“骨肉至亲”,是从王太后论的。王根是王太后的“骨肉”、是王太后的“至亲”,并非汉帝的“骨肉”、汉帝的“至亲”。解光还说到“曲阳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凑自效”。按,“宗”可以释为“宗亲”“宗族”。若将“宗”与“三世”结合看,此“宗”是指王根的宗亲、王根的宗族,也即王太后的父之党,与皇帝的宗亲仍然无关。

材料5、6、7、8是前四史中笔者检索到的疑似“外戚称骨肉”之例,都集中在《汉书》卷九九《王莽传》中。其实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材料5是王太后以王莽为骨肉;材料6是甄邯称王莽为王太后骨肉;材料7是陈崇称王莽“蒙两宫厚骨肉之宠”是说王莽蒙受着成帝及太后厚待骨肉一样的宠幸,这里提到的“骨肉”显然不能看作针对外戚的专属称谓;材料8王莽称刘歆、王涉是骨肉旧臣,师古曰:“王涉,骨肉也。刘歆,旧臣。”[6]4186王涉是王莽叔父王根之子,自是骨肉,则旧臣当然指刘歆了。可见,刘歆虽是王莽的儿女亲家,是王莽的外戚但并不称“骨肉”。

除以上与汉代外戚明显相关的材料外,还有一条出自民间的所谓外家称骨肉的情况,即《后汉书》卷48《霍谞列传》所记载的霍谞为救其舅宋光而上书于大将军梁商,书称“谞与光骨肉,义有相隐,言其冤滥,未必可谅,且以人情平论其理”。此事《后汉纪》亦有记载,只是上书内容稍有不同,其称:“谞与光骨肉之亲,义有相隐,言光冤结,未有可信,请以人情平之。”[13]霍谞与宋光是甥舅关系,霍谞上书为舅伸冤,《后汉书》载其自称“谞与光骨肉”,《后汉纪》则记为“谞与光骨肉之亲”。那么霍谞这种说法是不是就表明汉代姻亲可以迳称骨肉呢?笔者以为并不尽然。一来正如侯旭东所言“‘舅甥’如‘骨肉’是当时的普遍观念”[14],“谞与光骨肉”“谞与光骨肉之亲”说的就是这种骨肉般的亲密关系。二来唐人贾公彦解释“外亲之服皆缌也”时说:“以其异姓,故云外亲,以本非骨肉,情疏,故圣人制礼无过缌也。”[15]718“本非骨肉”中的“本”字道出实情,外亲由于是异姓,与同姓相比仍是“情疏”。其实,“本非骨肉”与“如骨肉”的表述不存在矛盾,前者讲的是事实,后者是亲密程度的比喻用法;“情疏”是对外亲服缌的解释,是相对于宗亲而言的,与甥舅关系亲密的表述也不发生冲突。东汉末王允劝吕布反董卓时曾说过“君自姓吕,本非骨肉。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16]220吕布是董卓的义子,但在东汉人眼中还不是骨肉,更何况外家。

以上分析表明,汉代自宫廷到民间,无论外戚还是外家都不是特定意义上的“骨肉”,不能与宗室“骨肉”之称相提并论。接续汉代的曹魏初期有段史料很有启发:“尚自少侍从,尽诚竭节,虽云异姓,其犹骨肉,是以入为腹心,出当爪牙。”[16]294这是夏侯尚死后,魏文帝追赠诏书中的一句话。夏侯尚,其嫡室是曹氏女,所以尚是曹魏的外戚。“虽云异姓”是说夏侯尚的外戚身份,“其犹骨肉”终究不是骨肉。

四、结论

至此,笔者对文献中有关汉代的“异姓”“肺附”“骨肉”几个词汇的梳理辨析,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其一,汉代外戚非同姓,自然是“异姓”,只不过此“异姓”之称在汉代已非其专属;其二,汉代语境下的“肺附”无论他称还是自称,都是用来表达亲属关系的“微末”状态,不具有关系亲密之意。故以此称外戚,并不能代表外戚这个群体比其他非同姓之大臣与汉帝关系更具有优势地位;其三,汉代“骨肉”之称,即便以此称呼过外戚,但仍不能与同姓、宗室之称相提并论,只不过是特殊背景下外戚受宠的体现而已。基于此,笔者开篇所言的这几个词汇“对认识汉代社会意义重大”之说法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了,那就是文中所言及的这几个称谓以及笔者先前撰文所提出的“外戚不称‘宗室’”[2]之观点,都指向汉代社会对外戚群体的认识是有别于先秦“异姓”的,而更多地具有先秦“庶姓”之倾向。以此观照汉代国家的权力运行,外戚这个群体虽是皇帝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从当时社会反响看,他们与宗室群体终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也正可以说明外戚后来出现专权,乃至篡权,其源头不能说与此无关,因为他们身份上不具有对抗皇权的威胁性,汉家天子才给了他们接近皇权的机会,或许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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