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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阿纳果的地方(外两篇)

2023-12-17宁红瑛

壹读 2023年10期
关键词:金贵婆婆孩子

◆宁红瑛

那些将要去的地方,都是素未谋面的故乡。

——王小波

那年夏天,我们在阿纳果的山顶木屋里小住了几天。

漫山遍野的鸢尾花,肆意绽放。天上的云朵像地上的羊群,时卷时舒。我们在杉木清香的屋里沉沉睡去,在鸟语花香的光影中悠悠醒来。食着人间最原始最洁净的空气、溪水、饭菜,小狗跑前跑后做我们的侍卫,幸福得头晕目眩。

走过很多地方的我们谁也未曾料到,多年后再想起来,一定要再去的地方,只是阿纳果。

初夜,围炉,用筷击碗而歌,甩衣而舞。没有歌词,没有旋律,一切来自天籁。云层之上,夜色还在流浪,酒酣人畅。某一刻,我们感受到了灵魂触碰的欢悦,在欢悦中沉沉睡去。

清晨,阳光比我们先起来,斜躺在鸢尾花上,草尖上。花在不断打开自己,风在摇它的叶子,露珠在草尖上散发着斑斓的光。

从木屋里出来,站在山冈上眺望,云霞一寸一寸铺开,像海一样翻腾,远处有缓流或急流在低吟。我看见了时间,还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们站着没动。溪水冲刷着记忆,童年的影像和此时的山冈。

在花间徜徉、留影,看蝴蝶专注爱,或见异思迁离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是阿纳果的夏天。

阿纳果最美的,是那片鸢尾花的花海。阿纳果最美的,是云上的木屋。阿纳果最美的,是木屋前怀抱吉他的少年,还有围在少年身边转悠的小黑和溪溪。

阿纳果最美的是日出日落,是云来云往,是花的香味,是草的甜味,是光影的律动,是马驹的奔跑,是小狗的乖巧。是金贵,金贵的木屋,金贵的厨艺,金贵的手鼓,金贵的有趣,金贵思想里的光。

那些山野中的光亮,我们带来的光亮,在那个夏夜汇聚成五彩斑斓的星光。我以为,阿纳果是上帝在俗世之外赐予人类的后花园。

今夜,突然想起小狗溪溪。不止今夜,无数个如水一样静谧的夜晚,我都会想起溪溪。想起溪溪的儿子小黑,想起它的主人金贵,想起阿纳果。

阿纳果不是瑞士乡间的小镇,不是西港落日的海湾,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阿纳果。我是一个如此匆忙之人,而又常常停下脚步,顺着时间的脉络再回到阿纳果,抚摸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颗星辰。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去穿越南极洛,去之前还做了攻略。未曾料南极洛连日暴雨,暴雨夹杂着泥石流,挡住了去往南极洛的路。

有的地方注定要遇见,就像这辈子注定要和自己的故乡和灵魂相遇一样。从香格里拉回程丽江,随金沙江一路奔跑,遇上了阿纳果。

去看看,大家一起说。不去只能打道回府,假期还没结束,我们的心情还在路上。

阿纳果是距丽江两个小时车程的纳西族村落。村庄不算大,靠山而居,受纳西古乐和东巴文化的影响,村民崇尚自然。从领队金贵个性的小辫子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不拘,从小黑和溪溪的好客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热情。

我们要去到的目的地不是阿纳果村庄,不仅仅是阿纳果这个村庄,是离阿纳果村庄有一天徒步距离的阿纳果山上。

小黑和溪溪跟着马队在山道上攀爬。溪溪圆鼓鼓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但它一直没有掉队,和小黑一起随马匹歇气,像多年老友那样跑到我们面前蹭痒。我给谁拍照它都要凑上来抢镜头,同行的老高说,这只狗生活在山上,喝冰雪融化的泉水,应该叫她“溪溪”,行文时不能写成茜茜公主的“茜茜”。

小黑和溪溪是金贵的两只狗,也可能不是金贵的,是村里配给徒步人作为领队的集体共有财产,像前面驮行李的马匹,像我们正在攀爬的山,像金贵,他们都是集体的。他们挣到的脚力费平均分给阿纳果村庄里的每一位纳西族村民。阿纳果村民委派金贵和马匹作为登山人的领队,一年四季往返于村庄和山顶之间,挣一些脚力费,也攒一点人气,让阿纳果热起来。

道路时而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蜿蜒在森林峡谷中。山壁粗粝,杂木参差,石骨裸露处,有青苔覆盖,峡谷树木参天,溪水清冽。岸边杂色小花,顺流而上,顺流而下,相依而行。

看到金贵不离身的白布环保袋,就知道他把对家乡的护卫随时别在腰上;听到金贵说第一句话,就知道他见过多大世面,做过多大事情。而比做大事赚大钱更重要的是他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打断筋骨也连着血脉的故乡。他觉得只有父老乡亲们都富裕了,才算真正的富裕;只有阿纳果成为了所有人的故乡,他做的事才有意义,他才能回到自己娘子的身边。

突然想起“有仙则名”这句话。虽然,阿纳果不出名,尽管,金贵其貌不扬。看到阿纳果从一根木头到一座房子,看到满山坡的蜜蜂在飞,我就相信,阿纳果有一天会过上蜜糖一样的生活。

太阳偏西的时候,阳光明亮亮地随着山势在移动,一寸一寸跑过山脊,也赶着我们在走。牛羊啃食青草,也抬头望我们,青草的汁液顺着嘴角溢出,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气息,还有太阳和新鲜马粪混合的气味,每株植物都在拔节都在讴歌生命,那是阿纳果特有的山野的气息。

太阳和我们同时到达了另一面山坡。我们同时尖叫了起来,一整面山坡的鸢尾花,紫色的花冠,墨绿的裙边,随着云飘,和着风舞,漫山遍野的紫色,一直逶迤到云端。

放下背包,丢开登山杖,滚入花海。鸢尾花在风中吟唱,在蓝天白云里放牧,在光影里暗香浮动。我们斜躺在山坡,看云来云往,很美;我们哼着小曲看对面山坡的羊群和小狗嬉戏,很美。我们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也很美。

溪流是随我们而来的,或者我们随它而来,它把我们送到花丛中就消失不见了。更远处,山边的马驹和骡子,头埋到草里,半天不抬头,抬头已是黄昏。

云在花上,花在云间。云端有木屋,木屋有露台。露台上有视角极好的观景座,木屋立于悬崖的顶端。有的云朵在山谷里聚散,有的在头顶上翩跹,有的掉在水盆里不起来,忍不住用大瓢小瓢去捞,一捞就碎。对面的群峰慢慢就被晚霞上了胭脂的色。

洗手做羹汤的小仙女们,很快就找到了围裙和灶台的位置。炉火升起来,灶堂里有腊肉的香味飘出,同伴采回来一大把野韭菜。溪溪围在灶边快乐地打滚,小黑总是跟着那个长得好看的姐姐。秋千上端咖啡杯的女子,在等谁给你续杯呢?

赶着把帐篷植入花海,风一直在捣乱,溪溪看看天色看看云,又回头看看我们,似乎在给我们鼓劲,风和我们都很任性。天暗下来的时候,风失去了温度,还在手忙脚乱。溪溪朝天吠了几声,很是替我们着急,还是回木屋的通铺上睡吧。

月亮掉进茶缸的时候,我闻着满室杉木的清香织了一个七彩的梦。鸢尾花长成了一望无际的野樱花,落了花的枝头是樱桃小果子。溪溪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六个,另外三个和鸢尾花葬在一起,长成了樱桃树。地上的草更高了,它们不断地用指尖去触摸太阳的脸。阿纳果迎来了更多的客人,金贵和那个怀抱吉他的少年搭起了更多的木屋。

阿纳果后来成为了很多人的故乡。

婆婆

婆婆从数百里外的省城赶到我们生活的地方,是我和她儿子第一次起诉离婚,和她一起赶来的还有她们老家有头有脸的亲戚。

婆婆那晚说了好多,她把一个母亲的心全都掏了出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育好,关键那几年我不该把这孩子留在老家,也是穷啊,老头子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四个孩子,城里学费贵,也怪我无用无能,这孩子怎么不学好啊!” 婆婆捶打着他的儿子,婆婆捶打着自己。

看我执意要离,她就那样在我对面跪下,跪下时手上还抱着我两岁半的女儿。我当时吓傻了,赶紧去拉婆婆,拉不起来我也跪下,跪在婆婆对面。婆婆用祈求的眼神望向我,女儿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我们三人抱着哭,抱着抽泣……最后以她儿子的书面检讨和保证书结束了我的起诉。

我妥协了,不是信了她儿子的保证书,是承载不了一个母亲的膝盖。

第一次去见婆婆,是上大二时的暑假,那年我二十,婆婆是我现在的年龄,我是她儿子近水楼台的同桌。去时她正在地里掰玉米,看到我没有意外,看来是儿子事先和她报备过了。

她边打量我边对儿子说:“快带她回去喝口水,我掰完这一筐玉米就回来做饭。”我怯怯地说:“我们等你一起回去。”随即去帮她,她走过来抢下我手中的玉米:“这活哪能让你干,不掰了,都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说话,没有像其他婆婆第一次见面那样问长问短,我忐忑地跟在他家娘俩后面悄步走着。就在快要跨进家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终于找到一个管他的人了。”

我这个丑媳妇来见公婆前带着的那十二万分胆怯,在婆婆粗门大嗓的这一句话里慢慢放松了下来。我就这样过了婆婆这一关,过了婆婆这一关就过了公公那一关,就过了全家人的关。

从成为家庭成员的那天开始,婆婆一直叫我“小玉”,在外人面前常常加上两个字:“我家小玉”,只要说起和我有关的人和事,婆婆都会加上“我家”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我有了和其他两个儿媳妇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她的,我是她们家的。

结婚之后,我们改行进了现在的单位,和公公同属一个系统,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回家探亲时才知道,公公已经把小姑子从老家调来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生活。婆婆和我说:“本来应该调你们两个的,一个系统相对好调些,调两个也合算,但你妹一个姑娘家在那么偏远的山区,我和你爸爸不放心,想着你比我们还心疼妹妹,没和你商量就调来了。”

婆婆说的是实情,我心疼唯一的妹妹是真的,我心疼我将来的孩子也是真的。那时我正怀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婆婆公公所在的台站是省城,我们所在的台站是县城的乡下,周围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校。但婆婆的话入情入理,心里虽有一些委屈,但打心底里也心疼才十八岁就在老家教书的妹妹。一个家庭的温暖就是在成全和被成全中建立起来的,就像婆婆当年那样,那样照顾成全着她的兄弟姊妹。

婆婆是寻常的家庭妇女,但她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生道理。记得其中一次做产检时医生无意说漏我怀的是男孩,呱呱坠地之时我和他儿子怀疑被人替换了,婆婆却笃定地把孩子抱过来:“没错,一看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婆婆把女儿抱在怀里,喜悦之情溢满眉眼:“看这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孩子,是和妈妈一样聪慧的孩子。”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至少,婆婆没嫌弃我生的是女孩。

就在孩子出生的同一天,公公的父亲去世,也就是我孩子的老祖,老家打电话来的时候婆婆刚把孩子捆好递给我。记得婆婆当时对公公说:“老人已经走了,也算是福禄双全,你先回老家,我留下来照顾小玉几天。”

婆婆直到出殡前两天才回去送老人,这期间我催过她几次,她一再说:“就是你爷爷地下有灵,他也希望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这孩子的出生和老祖的离去是有因缘的,老祖会一直护佑她。”当时我年轻,悟不透婆婆话里的玄机,但我明白,走的人已经走了,一定希望他的后人们好好活着。

在婆婆家坐月子的日子,是我这三十年中待在婆婆身边最长的日子,那是一段温暖而美好的时光。

婆婆和我说老家,说同事,说她的经历,说生活哲理,也说一些人间至理。其实婆婆不是一个健谈之人,但婆婆的话里充满智慧。自幼在严苛的母亲身边,我不敢有任何越雷池的顽皮和肆意,而婆婆宽厚的性格,视我如己出的温润,滋补了我身心缺失的母爱部分。不管我做的好与不好,婆婆对我最高规格的肯定,最大程度的信赖,规避了我性格中那只小兽始终没有出来咬人。我想,我后天性格上那点豁达与乐观,很多得益于婆婆的言传身教。

婆婆时常这样说:“你外婆一直和我念叨,你靠得着。”可以让婆婆依靠,这是婆婆的妈妈对我的信任,也是婆婆对我的肯定。三十年来我一直记得。

三十年里最得意的就是别人这样问她:“老二家又带东西来了?”婆婆这时就会故作责怪地说:“是了嘛,我们家小玉带来的,连洋芋都要这么远拉来,不过,这洋芋就是比我们这儿的好吃。”

婆婆的衣物大部分是我事先买好了再拿给她,我了解婆婆,要是带着她去买,转一天街她都说不合适。即使给她几双我批发来的袜子,她都会说:“这个太贵了你留着穿,我穿糟蹋了。”要是这次回去给她买了衣服,下次回去她准会和我说:“某某某、某某某又问她了,这衣服是在哪儿买的,太好看了,你家小玉舍得给你花钱。”

婆婆说的某某某是指她们在一起玩的姐妹,大都是她们那批农转非的家属,有空常会聚在一起唠唠,比比谁家的儿子最成器,谁家的儿媳最孝顺。

我是婆婆家第一个迎娶的媳妇,排名二儿媳。婆婆的大儿子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本科生,是单位出钱要去的人才,也是婆婆最骄傲的儿子,同时也是我们骄傲的大哥。当我和小姑子无意中发现大哥已经和单位邻村的女孩领了结婚证,石破天惊地报以婆婆,当时婆婆这样做我们俩的工作:“我也是个家属,现在生米都已经做成熟饭了,好不好吃都得咽下去,不能亏待人家姑娘。”

婆婆就这样应允了大哥大嫂的婚事,我们都知道这是万不得已的成全。婆婆是尝到过一工一农苦头的,早年两地分居,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老家种地,后来农转非随公公来了,孩子多,工资少,又遇上国家困难时期,她就在公公单位的空闲之地种几亩地,养几头猪,也去隔壁厂里打点零工,就这样贴补也难以养家糊口,最后大的三个孩子不得不送去老家托付给父母兄妹代管。

往后的这三十年里,我见证着大哥大嫂的婚姻,有遗憾,有感慨,也算圆满。

婆婆是一个最不愿麻烦别人的人,哪怕自己的孩子。她做大手术那年,一个月后才让小姑子告诉我们,客观上是隔得远,主观上她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回家时她儿子为这事抱怨她,她说:“你们上班忙,孩子又面临高考,我这是小手术。”虽然婆婆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手术大小她心里明白。婆婆住院期间,公公背着她买了十万块钱的保险,保险的条件是她再活五年就能回本。那会儿她刚做完手术出院,知道后差点又回医院。

事后婆婆想开了和我说:“为了这十万块钱我也要好好活着。”我知道婆婆一生拮据,热爱人民币像热爱每一天,这几乎是他们两个老人一生的积蓄,我相信,她为了她的人民币也会好好活着。

当然,还有后来出生的两个小孙孙也是她精神上的一大支撑。从医院岀来到现在,婆婆神奇地走过了十年,而那时医生根据病情推算婆婆的生命长度最多不过六年。

婆婆手术的后一年,她的小儿子有了儿子,孙子需要她去带。她每天转两次车才能去到指定的地点跟小儿媳会合,会合后再到城外的郊县,小儿媳上班,她带着孩子在附近玩,两个小时抱去喂一次奶,我心疼婆婆术后没有得到静养,这样折腾太辛苦,婆婆却说:“辛苦我也高兴,我不是去帮人打工,我是去带自己的孙子,她每天这样奔波也是为了我儿子我孙子,我不是帮她,是她在帮我们全家。”

婆婆说的这个“她”是指小儿媳,有孙子之前,他们甚至没来往,小儿子也很少回家,就连结婚都没有通知家里人,在这儿我省略了很多字,一个家的辛酸与无奈,所有人的委屈与不易,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尤其在那些艰苦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最先失望的一定是期待中的亲人。

婆婆可以咽下所有委屈,是源于她对自己孩子的爱,爱屋及乌。

我和她儿子第二次起诉离婚,婆婆赶到时我躲了出去,我没接她电话,我没再听她说。这次真的离了,回来收东西时邻居和我说:“你婆婆几天几夜不睡哭着喊你的名字,中途昏过去好几次。”这样的情景我不止一次见过,她一边数落儿子一边捶打自己,所有的过往像电影一样回放。疼,心疼,此时才发现我离的不是婚姻,是战友,是闺蜜,是妈妈。

离婚时我的孩子九岁,十岁那年陪她吹完生日蜡烛,准备回去上班时女儿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撕扯着不让我走:“妈妈,你带我回家吧,你们离婚后我在外婆家像只寄生虫,外婆天天骂我,说我和我爸爸一样都是白眼狼。”女儿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我的心上。

我明白自己母亲的脾气,恨屋及乌才累及外孙女,罪犯逃走了她只能找人质清算。离婚前我是认真考虑过的,要独自承担孩子的教育和抚养会遇上种种困难和压力。但我没想到父母离异后孩子无家可归的失落感,我以为孩子自幼跟着我自己的父母,并且一直跟着,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和伤害。其实每一个家庭的离异,到最后都是孩子在承受后果。

我和母亲长谈之后,暂时还是把女儿留在她身边,实际上是我没有选择,单位离城远,附近又没有就读学校,接下来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那么乖巧好学的孩子会逃课,会叛逆,会出问题,我错了!

四年后我再见到婆婆,是我和她儿子复完婚回到那个家,她拉着我的手:“这样就好,这样最好。”我说:“孩子正值青春期,心事重,我很担心。”婆婆说:“撇开孩子不说,这么多年你都没找,你们是有感情的,复了就好,复了样样好。”我又开始听婆婆说,婆婆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还是“我家小玉”。

很多年过去了,过不去的是我的日子。某夜,凌晨三点,我拨打婆婆电话:“妈妈,我真的过不下去了。”我一直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婆婆也一直说着几十年来一直重复着的那句话:“我没教育好,我就不应该把他留在老家。”这句话我听了几十年,烦了,厌了,不想再听了。我对着电话吼:“几十年你就拿这几句搪塞我!”

我在埋怨,也是绝望的呐喊。那是我和婆婆的最后一次通话,其实我心里明白,婆婆心里明白,我们是对自己无力绝望了。这次之后我没再回过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听婆婆再说什么了,之前我都在听她说。

直到女儿长大知事后和婆婆再说让我们分开的事,婆婆却说:“真离了,你爹就什么都没有了。”婆婆只担心她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至于别人家的孩子,她顾不上。

想起婆婆的妈妈,外婆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你妈带小子回老家过年,在火车站转身发现小子丢了,你妈发疯了,发疯地找,发疯地抓住来来往往的行人求帮忙,冲进火车站广播室接过人家手里的话筒就喊,人家把话筒拿回去你妈又抢回来,拳打脚踢骂人家见死不救。找到小子时你妈抱着他坐在大街上哭,拉都拉不起来。”

外婆说完,婆婆补充:“如果那天小子找不到,我不活了。”婆婆可以为了她的儿子去拼,去抢,去死,至于其他,都次要了。

又是很多年过去。再见到婆婆,是那年女儿在省城医院住院,婆婆来给我们送饭,我们没说话,我们都在刻意回避着彼此要说的话,我们已经很疏离了,甚至是怨恨。

几十年中,她或许也和我一样用尽菩提之心去引渡,去泅渡,祈求、哀鸣、悲痛、绝望,更多的时候是期待。我们都站在彼岸等花开。输了,她输了,我输了,我们都输了。

我曾以为有些东西是带着我生命标签的,别人拿不去,后来慢慢发现只是暂寄在我这儿,终究,时间薄情,岁月薄凉。婆媳和夫妻一样,可以是“亲爱的”,也可以是碍眼的。可以是“我家小玉”,也可以是“我家小娟”,加不加“我家”这两个字都一样,其实,最终的归属权不在婆婆那儿,在婆婆的儿子那儿。

婆婆可以牵着我的手去买菜,也可以牵着小娟的手去逛街,婆婆牵我手的前提是他儿子还牵着我的手。“亲爱的”和“我家小玉”都发自肺腑地说过,就像碍眼和怨恨都真实存在一样。

最近一次再见到婆婆,是她和女儿去旅行时的合影,女儿幸福地挽着她的手臂,像当年的我们,当时她脚上还穿着我托同事捎去的鞋子。

这个做过我婆婆的妈妈,终是渐行渐远了,像我的年华和爱情。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藏在我的生活里,长在我生命里。

在路上

“有一种蓝,可以是曙光,也可以是暮色。这种蓝,适合种在心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在去向五千多米的拉姆拉措极寒极苦之地,满坡的龙胆花儿密密麻麻雀跃在石缝之间,顶着冰碴儿开得那般倔强任性,像一团团蓝色的火焰,一路沿着山坡向上奔跑,不知疲倦不畏高寒。多年后,记忆中常常出现那片永不凋谢的花海,那抺蓝,纯粹、圣洁、高远,在我的脚下无限铺开,蔓延。

从崔久乡到拉姆拉措,一路藏羚羊隐于低矮灌木,在目极之处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像躲猎枪一样机灵地一次次躲过我的镜头。牦牛静卧于草地,不理会你是拍远景还是近焦,随处都留下它们是草原主人的闲时惬意。雅鲁藏布江雪山流淌下来的小溪在河谷平缓处汇成一面碧绿的镜,即使天气时阴时晴时雾,远山和云雾投影水中依旧让人震撼不已。

车辆剧烈颠簸扬起的黄灰淹没了朝拜者的身影,我依稀看见他们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他们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又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第三步时,双手从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然后全身匍匐着地,额头轻叩地面……车驶出去很远,我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看着他们慢慢变成了移动的黑影,最后重叠成一个圆点,直到被山峦遮挡。

到布丹拉山垭口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垭口风很大,弯急坡度陡,车停在了曲科杰群山最高处的一块平地上。刚下车,强劲的山风又把人逼回来,穿上冲锋衣才敢拉开车门。西藏天气就是这样,一天之中就让你有穿越四季的感觉,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降随时在添减衣物,刚刚穿抓绒衣都嫌热,此时不戴口罩不戴帽子连车都下不了,感冒和寒凉是高反的一大诱因,这一路同行的十六个人有三个吐得七荤八素,我们一路欢歌笑语,她们连最好的景致都不敢睁眼,其中两个队友一下车就瘫在地上,摇着手说:“无论如何都不上山了。”举步之遥的遗憾,终是和神湖无缘。

我抬头仰望山脊顶端,目测不过三公里就能看到的拉姆拉措神湖,那天我们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在高海拔的雪山行走,速度容易败给高反,即使徒步人也会因此而放慢脚步。我们边走边驻足回望,极目之处,一山接一山连绵不尽,远山和蓝天比肩,辽阔高远,如同打开书本翻开画卷,我刚把这句话说完,同行的队友就指着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真是一本书,一本经书。布丹拉山有个很美丽的传说,相传莲花生大师托付一只乌鸦将一卷经书带去拉姆拉措的琼果杰寺,乌鸦飞到这里的时候实在太累了,张嘴喘了口气,经书就掉落在群山上,于是群山的山形顿时变成了经卷的样子。这自然的神工远远超出了传说的经典。

这无字的经书,从扉页的青黛到次页的铅灰再到末页的土红,是浸染过乌鸦的血和汗么,怎么会有如此绚丽的色彩呢?层层递进的色彩与高远的蓝天白云相和,一看就是摄影人出大片的地方。有人不停地举着相机,搓着双手呵着气,走几步又回头,隔一会又重复着举起相机,景还是这景,不同的是光影的律动,构图的角度,像复制在记忆里的心情。同行的地理老师给我们科普西藏地壳运动的神奇以及地质构造的独特。据说,西藏原来是一片汪洋大海。“蔚蓝云天千千缕,亘古沧海留不住,满目桑田空山远,水月镜花眷眼前。”莫辨桑田与沧海,任其风物改。

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海拔每升高一段,速度又明显慢下来一截。近距离俯视才发现脚下的花海不止是龙胆花,还有其它各色不等的细碎小花,挨挨挤挤从石缝中努力探出头来,因为个头稍逊还是被龙胆花挡了镜头。因而在远处看时只有一种色,蓝色。它们开了一季又落了一季,像朝圣者的足迹,来来又去去。在一个又一个的轮回里芬芳、美丽、涅槃、重生,可能因为一直跑着选角度拍照的原因,我举相机的手冻得生疼,头微微有些晕眩,赶紧坐下来调整呼吸。一对藏民母子从上山一直在我的镜头里,他们从山脚开始一路磕长头上来,母亲的衣衫有些褴褛,两团高原红老远我都能看见,小男孩跟随母亲其后,过于宽大的土红色的藏袍随身体和山风起落。可能因为上山的路道狭窄,他们没有完整地磕等身长头,而是一起一落地跪下、站起,每次八十一个,九九归一。

到了半山腰他们才停下来开始步行,经过我身旁时小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我的登山杖:“这是什么?”没等我回答,一个队友赶上来,一边递给我一块巧克力一边郑重地对我说:“在高海拔的地方你这样跑容易出事。”然后转向男孩:“你的汉话是怎么学会的?”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五明佛学院。”这几个字男孩念得很清晰。队友看着男孩对我说:“藏族人进寺院是他们认为最好的造化,是全家向佛修来的佛缘,藏族人总是把家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寺庙里去。”我问小男孩:“你们从什么地方过来?家在哪里?”男孩看着远方:“我家在白云那边,我们藏人死了也要到白云那边去,鹰会把我们带去见佛。”队友和我对小男孩的回答都吃了一惊,这才多大的孩子,是他把生死悟得如此之透,还是他从学院的经书上背来的?队友接着小男孩的话又问:“你说的佛是你们学院的活佛吗?”小男孩想了想,看着远处的群山说:“佛很大,有很多化身,鸟,风,太阳,冰雪,山,雅鲁藏布江,它们都是佛,歌声也是佛,还有拉姆拉措神湖。”他说得语无伦次,说得有些激动。

我忍不住问:“人也是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人也是,您帮助别人的时候,您就是佛。”我也激动地说:“我母亲信佛,我们家有一个大大的佛堂。”小男孩摇了摇手说:“你们汉人信佛是为自己,前途、财富、健康、儿女,你们求佛是想要得到东西。”我震惊地看向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渐悟也好,顿悟也罢,突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我们常常以朝圣的名义向佛索要,以为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就具备了求佛的资格。

从左面山坡过来两个背包客,大学生模样,登山包的各个角度都挂满了垃圾袋,手上还拿着几个塑料空瓶和土豆片的包装袋,一路走下来一路捡拾垃圾,拍照的放下了相机,爬山的放慢了脚步,垒玛尼堆的手停了下来,就连磕头的人们也抬起了头……每个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向他们行着注目礼。捡拾垃圾的学生他们或许不信佛,但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修行。

藏民大妈微笑地看看队友和我,跨前几步先我们上山了。

队友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神湖在藏传佛教转世制度中它有着特殊地位。每年寻访转世灵童前,都要到此观湖卜卦,以受神示。”我真的很难理解一潭小小碧水所承载的神圣与庄严,但我看着队友每次说到“神湖”两个字,就双手举过头顶甚为神圣。这让我对拉姆拉措又多了几分神秘的遐思。队友换了种口气:“你知道吗?来朝拜此湖的有缘之人可从湖水幻示的影像中看出神喻的前世和今生。”我看着头顶的神湖,前世?今生?我会看见什么样的影像呢?

当我终于登上了拉姆拉措的顶端,站在海拔五千四百米的拉姆拉措后壁刃脊上俯看拉姆拉错神湖,确实,它不足一平方公里,像遗落人间的宝石,镶嵌在群山的臂弯,贴着大地的心窝。碧蓝的湖水在视角外几公里的地方不染铅尘,其它圣湖也一样的碧蓝,但它们的水可掬可捧,可远观可近照,而拉姆拉措的水神圣而远藏。神湖为谷壁陡削、山脊狭小的刀刃状峰脊环抱,周围是强烈寒冻风化形成的巨石岩屑坡,纵然是转山徒步的人都很难抵达。纳木措是浪漫的,羊湖是矜持的,玛旁雍措我还无缘谋面,而拉姆拉措,是绝世而独立的。

我虔诚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屏声静气俯下身,有些小紧张,眼前的这面小小的湖水千万年来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承载过多少人的心愿?有人说如果第一次来拉姆拉措就看到了影像,一生就需要来三次,它分别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和神湖会是什么样的缘呢?天空的尽头,是佛主的眼睛,澄明的湖水会给我什么样的神喻呢?我目不转睛看着湖面,唯恐遗漏任何的蛛丝马迹,偶尔,有云朵在湖上方的天空移动,我忍住没拿相机。很长很长时间过去,我举在胸前的手都冻僵了,湖面还是纹丝未动平静不语,我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我只是从很远的地方来,面见神湖,反观自己的一生,得失成败都随风去。

此时我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个说看到了日月星辰,一个说看到了头晚上做过的那个梦。一个队友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悄声和我说她看见了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丈夫走后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蹒跚学步时掉进外婆家旁边的池塘再也没起来。一个队友泪流满面久久跪在湖边,任我怎么拉都不起来,我索性又陪她跪了下来,她附在我的耳边说:“你看到了吗?再不住手就会遭报应的!”我揉揉酸涩的眼睛,一朵云从远处飘来又去向远方,依然是平静的湖面。我的左前方,一个老人手捧哈达面朝圣湖,平静地看着湖面,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们来的时候她跪在那儿,直到我们离开她还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湖面。这个传说召唤着成千上万的信徒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以为,他们不只为了看到前世今生和未知的世界吧?与其说是观像,不如说艰苦跋涉为寻找更好的自己,拉姆拉错朝圣的路更像人生路的缩影。

山顶比我想象的局促,想找个拍摄神湖的最佳位置要错开很多人,我不得不转过被经幡遮挡高出山脊一丈多的另一面山坡,正是这种穷极的狭窄和有限的空间移位,让我看到了一行百数人蠕动在几乎只够一人容身的山脊周围,双手扬起落下,身体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木板磨擦冻土的声响。他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湖心,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就是这面澄净的湖水。“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雪莲花开了,开在冰山之巅。看上去很美。相遇很美。”此时我脑海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这几句诗。

转身下山的刹那,山脊上悬挂着的数不清的经幡和哈达,快要抵达天庭的高度。风过处,经幡猎猎,鹰翔于头顶,蜜蜂和蝴蝶在花间举着焰火,“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甚至可以听到它们体内燃烧的庙宇,穿越生、穿越死、穿越绝美的高原四季、穿越肉体和灵魂将面临的一切未知的磨难,直至抵达道路尽头的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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