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者
2023-12-17宋一针
◆宋一针
在广州,我见到了十多年没见过的三表哥。他叫滕尔奇,从小学毕业他爸妈离婚,他随他爸(我姨夫)去广州,就再也没回来露过面。我那天在朋友圈发广式菜的图片,显示了地址:广州点都德北京路店。
那天,我和女朋友一起到饭馆吃饭,刚坐下没多久,就接到我姨妈微信语音电话,闲聊几句,她问我在广州待多久,说小奇前一段时间跟她联系了,他都三年没下过楼了。
我第一反应是他生病了,姨妈说不是,三年没下楼是“害怕见人”。我琢磨了几秒,心想大概是社交恐惧症。姨妈想让我去看望一下他,她本来想来广州可是她婆婆(我姨妈改嫁)生病正住院,需要照顾她走不开。
挂了通话我想,社交恐惧症?那他不怕见我?姨妈真是的,她自己来都不见得能见到他吧。他自从去广州,别说平时了,逢年过节连个电话都没给我姨妈打过,就像消失了,我都几乎忘了这个表哥了。我姨妈倒总念叨有空要去广州见见他。
姨妈把他微信名片推送给我。他头像是动漫人物,一个人扛着硕大的剑。这动漫我碰巧看过——《剑风传奇》,他头像是格斯。我发送好友申请,想着他不通过最好,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
我接着吃饭,我们点的菜有点多,看着每盘都不大,吃起来肚子并没有那么大容量,吃撑了。我和女朋友从饭馆出来,我说:“怪不得刚才进门前,我看出来的人表情并不是很开心,可能都是吃撑了。”
她笑着说:“不至于吧。不过这饭馆里的这些菜味道都好,咱俩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北方人。”
我看手机,表哥通过了好友申请,发来两个呲牙笑的表情,说:“老弟好啊!好久不见!过来坐坐?”
他发了个地址过来。
从他说话来看他可不像社交恐惧症患者。我点开地址导航,他离我4.8 公里。
“我表哥邀请我去他家,咱一起去吧,一个三年没出过门的死宅,要不要见识下?”我问女朋友。
她摇头,说:“估计家里味道不怎么样,你自己去吧,我正好想歇会。”回宾馆走路大概十五分钟,我们每到一个红绿灯路口就扶着栏杆休息一下。实在是太撑了,好像误喝女儿国水变成孕妇一样。
把她送到宾馆,我打车去找表哥。我这是第一次来广州,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北上广嘛,我以为广州会像上海一样是国际化大都市,没想到这里生活气息浓厚,烟火气重,我喜欢。
按地址进小区,找到表哥所居住的一栋灰白色老楼,抬头能看到一些晾晒的衣服。在楼下摁了他的房号后我对着摄像头看,我不觉得他能认出我。这样的拜访有点怪,我只有靠脸来刷门,又对他认出我的脸没一点信心。
门“啪”一声弹开了。
我推门进去,没电梯,走上三楼,门已经打开了缝隙,一个光头推开门,笑着叫我:“小志?”
“是。”我说,“你是小奇?你头发呢?”
我进屋,客厅很大,亮堂,我坐沙发上,觉得这可不像是肥宅的房间。右手边有喝功夫茶的木桌,旁边有个黑色脚踏车健身仪。
“嗨,别提了,电脑用多了头发老掉,刮光了省事。我妈跟你说了我已经三年没出门了吧?”
他很亲切叫我姨妈“妈”,好像他经常见她似的。他端来一盘砂糖桔,拿来几根香蕉。
我没什么可聊的,只好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出门?”
他答:“我不敢出门啊,那时候一出门就难受,我倒也不是多讨厌见人,就是不想出门。后来索性一步不出来,感觉特好,就待了三年多了。平常有阿姨上门做保洁,给我买菜我自己做饭,或者订外卖。”
“那你不出门哪来的钱?”
“我用电脑办公,不出门挣钱呣问题啦。”
他竟然跟我说了句粤语。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剥了个砂糖桔吃。
他说:“我其实想让你帮我个忙。”
害怕的事还是来了,不会让我投资跟他做什么生意吧?或者是直接借钱?我没钱。
我没吭声。
他打开电视,选择读取硬盘,打开一个名叫“陪伴者”的文件夹,里面有十几部电影。他打开《非诚勿扰》,快进着调到中后部,开始播放。是盗版,质量很差,镜头有些歪,光头葛优正在祷告:“那我就从幼儿园干过的坏事说起吧。”可以听到观众笑。
他说:“这十几部片子我都看了上百次了,都是枪版。”
“我看出来了,这老片子可以下载高清版啊,买正版碟也不贵。”我说。
“问题是,我就喜欢这种枪版啊。现在的枪版越来越少,而且,一点也不粗糙。哪怕录得差,只要有现场感就行。只有好的喜剧片观众才会笑,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可是盗录的人把观众声音消掉,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谴责枪版不够粗糙的。我不明白他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他从茶几下面掏出一个带着线的黑盒子,像是很早以前的随身听。说道:“你帮我去电影院录一部电影行吗?你把这个小夹子夹你眼镜上就行。”说着他就拿起小夹子想给我夹上。
我下意识推开了,说:“这不是犯法吗?我不去!”
“我这不是出不了门吗!电影票我给你买,买两张,咱也不是白看,你坐得偏僻些,录的质量肯定不会好,除了我别的人没人喜欢看,我也不会把这录像流传出去的。”
我没说话。
他拿起遥控器,调出“宁浩”的文件夹,点开《疯狂的外星人》,可以看出是盗版,质量还可以。
他说:“你看网上已经有了,我特喜欢宁浩,这个盗版没观众的声音,我还没看。我就想要在电影院里那种,能听到有人笑出来的感觉,你明白吗?”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明白了,他三年不出门是有原因的。
他说:“你能帮我这忙吗?”
“帮不了,我有电影院恐惧症。”我说。
“幽闭恐惧症?”
“不是,我说着玩的,我不敢去。”我说完有点后悔。
“这有什么可怕的?锻炼锻炼嘛。有费用的,我给你1000 块钱。我这不出门也不认识什么人,总不能让我保洁阿姨去吧?她要是不干了,我没法生活了。”
“靠,我去吧。不过不要钱。”我觉得没必要跟他拗了,被抓了我就跑,看电影又不是抢银行。我试着把小夹子夹眼镜上,不影响视野,无所谓了,我看不看电影又不是重点。我说,你这个摄像头不带光吧,要是带光我在电影院可成明晃晃的傻叉了。他说不带,夹子上摄像头很小,这个盒子是采集声音的,你到时候要把它掏出来,放座位上就行,别用衣服盖住,影响采集声音。
我让他买票。
“现在还不能去,买票可以,得高峰时段观众多效果才好。”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掏出手机买票,我跟女朋友说晚点回去,到时候再解释。
傍晚六点半,我在表哥那儿吃了外卖订的螺蛳粉,去他家不远的电影院。他开门送我出去,露个头笑着说:“祝你凯旋啊!”
我怀疑他根本就可以出门,这个事就是耍我呢。那个黑盒子在裤兜里鼓鼓的,广州天气热,穿得薄,这要是在北方,这小盒子往大衣兜里一揣就行了。
正是春节档,电影院人真多,我排队取了票,去趟卫生间,能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的,没想到看个电影还能这么刺激。人这么多我要是被发现了跑起来不太方便,会把别人撞倒的。我想。
座位在中间靠内侧,他不是说给我买边上的么,这他妈的两边都有人,幸好我是两张票。人非常多,我坐下后,人排着队源源不断往厅里走。
熄灯,开场,我悄悄把小盒子取出来,放在右边空座椅上。上面的线有些短,我把眼镜取下来夹上小夹子后,线不够。我戴上眼镜直起身来。我屁股往下挪低一些,才把眼镜戴好,摁了盒子上的录音按钮。
电影开场讲外国人在太空的事,没人笑,不会一点不搞笑吧?那不是白录了。
右边有个白裙子姑娘,看我旁边没人,把包放在了座椅上。我赶忙跟她说,不好意思有人。
她瞪我一眼,眼神又有点怪,她可能看到我眼镜上夹着东西了。
她把包拿起来。我心想对于我表哥来说,这个收集声音的盒子今天可是重要角色,你们所有人包括我都是配角。
黄渤和沈腾出来后,慢慢有人开始笑了,我也笑了好几次。我想我要是报复表哥,低头对着盒子哈哈哈假笑估计会破坏他欣赏电影的心情。我没这么干,我的眼镜对准屏幕。
有的桥段很好笑,我眼角余光看到白裙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的。如果把她的状态拍进去表哥会喜欢吗?还是厌恶?不好说。
电影结束,我把盒子装裤兜里。白裙子姑娘退场时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有点忐忑也不知道录上没。回到表哥家,他火急火燎取出里面的小U 盘,插在电视上,放大声音快进着看。镜头有点斜,右边高,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我是用手肘支着头看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好!太好了!有笑声!我就知道这个片应该会让人笑!我可以慢慢看了!”表哥很兴奋。
“我走了啊?已经快九点了。”
“你不一起看?噢!你刚看过,好!你走吧,明天有空了再过来啊!”
我心想再过来我是傻叉。
打车回宾馆,女朋友问我在表哥家干什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告诉她我表哥不是肥宅,他不胖,是个纯正怪胎。
第二天陪女朋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走到了珠江边,能望到广州塔小蛮腰。水面上孤零零漂着一朵红色的花,很漂亮,不知道叫什么名。我有点出神,心想,表哥把电影看完第一遍了吧?
“快看!那门口树上有好多橘子!快来!给我拍张照。”女朋友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