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
2023-12-17张荣花
◆张荣花
一
老石今年五十八,算虚岁五十九,离做寿还有一百二十七天。
早上,老石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黄历。年轻的时候,时辰叮叮咚咚飞得快,老石根本没这工夫。现在,他翻动这本巴掌大的东西格外庄重和认真。每一张已过去的纸,他都不肯撕掉,只是掀过去抹平夹好,在新的一页画个圈写上数字。他越来越迷信,总对着黄历上的“宜”或“忌”无来由研究半天。和年轻时完全相反,他现在觉得时间静得无声无息,只余一个日头起落的仪式。
贵生最后一次去老石家时,他注意到日历上写的数是一百零一。事后,老石才觉出这个数字不吉。倘若没有那台酒,事情是否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贵生是特意绕的园埂。地上梢头的嫩绿一片生机勃发,像新媳妇的脸蛋。贵生知道老石快做寿了,前天还呲开乌牙笑:“石哥,还能吃几碗寿面?”老石绷着腊黄的面皮不接话。
在西圩村,做寿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做寿也叫庆生,村人的叫法更通俗——做生。既是“做”,便带着仪式感。少不了宴请亲朋,正规地置办酒水接受贺拜。六十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做寿是六十,天干地支排一个甲子也是六十,其中的学问深着呢。做生这天的面叫“寿面”,特别长,吃进嘴前不能咬断。若不是不加咀嚼难以下咽,非得硬吞不可。
乍进门,贵生便陷入眼盲似的黑暗。他下意识合紧眼皮,再睁开就看见那头的人影。贵生走过去,在条凳上坐下。老石回头,扯动嘴角算是打了招呼。水泥抹平的灶面下闷着一层黝黑的油光,老石的半边脸陷在昏暗中。
贵生四下张望,这半厦老屋,他来的回数不少。窄窄一溜堂屋,北端近门处被猪圈圈去大半,堆着些砖瓦石头,杂七杂八的。靠南的一半,垒了灶台壁橱。屋里白日间也是昏沉沉,除顶上的玻璃亮瓦,只有一个比狗洞大一些的窗子透进一些光。
门窗上漆水掉光了,被风雨沤成灰黑色,表面凸着皱纹。这种原生态的格局下,北墙上的黄历、药袋和一张字迹模糊的奖状就格外醒目。说起来,这屋还是老石爷爷遗留下的,算祖产,却实在寒碜得紧。二月天,外头热烘烘的,屋内却冷得让人毛孔一颤。
老石操持着锅碗瓢盆,贵生照例倒出一碗酒先慢慢喝起。别看两个老倌平日口笨嘴讷,喝上酒就不一样了。这些五谷化成的液体在肠子里九折八转,仿佛有打通奇经八脉的功效。几巡酒下肚,两个老倌舌头利索了声高了,眼睛来神了,脸皮也锃亮了。酒使他们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飘飘地舒心。
整个村,贵生跟老石最要好。
约莫半小时后,装着猪头肉、油花生、莲花白的歪土碗上了桌。老石坐下,盯着碗边上的青色连环花纹,犹犹豫豫开了口:“贵生,我琢磨着,要给我哥起坟竖碑。”贵生一时耳背,盯着老石的脸,舌头打起结:“什么,立坟?给谁?”
老石说:“我哥。”
贵生一激灵,从遥远的记忆里模糊想起老石似乎确实有个哥。那是一九四六年秋后一个黄昏,国民党到村里抓壮丁,七八个男丁闻得风声都往山里跑。天亮后,别人都回来了,老石他哥没回来。从此生死不明,音讯全无。
家人把几排山翻了遍,连根汗毛也没找到。找无可找寻无可寻,只能干叹气。再往后,日子尽管类似于前一天的重复,却也让人应接不暇。就像太阳,每天一样,又不一样,你却不得不扛起锄头迎着它出去再撵着它回来。年复一年,不在的八斤只能和死大约划上等号。
贵生满上酒,笑着劝:“石哥,做梦都梦不着的人,费这个力干嘛?”
老石低头喝酒,“就因为忘了,才要给他立个碑。”
贵生看一眼老石,觉得他的话像是在背书。每一个字都听得清,却不明白意思。又吃下半碗酒,贵生有了点晕乎的感觉,“老哥,咱们这把年纪了,过一天算一天,还操心这闲事干吗?别忘了,西圩村还没给毛伙子立碑的规矩!”贵生暗了脸色,向隔壁瞟去。
“不消你提醒。”老石直起背,声调有点陌生,“你不知道,我的命是我哥给的。”
一九三五年冬,六岁的八斤去村头耙松毛。整个冬天的引火柴就靠它。他穿一件土布棉衣,光脚踩着草鞋,用劲往背篓里塞松毛。背篓只到八斤肚子,看上去跟他一样稚气。可八斤做得极认真,庄重的神情就像娘在桌上排铜钱。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滚下,痒痒的。
他举手擦汗,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像风,又不是。侧过头,用手罩在耳廓后,凝神听。又断断续续两三下,像是羊崽的咩咩声。八斤一阵窃喜,能拣只羊羔回去,爹妈可会高兴得紧。
声音从一堆石头中传来,八斤撒开脚奔过去。一看,傻了。石缝中放着一个蓝布裹着的小娃娃,眼半眯着,哼得有气无力。八斤心跳得“突突”的,张望几圈,没见一个人影。娃是那样小,软乎乎跟只狗崽似的,散发着娇嫩的气息。
小八斤被这种气息弄得心里痒痒的,又欣喜又害怕。他像发现了神迹,远远近近看了又看,伸出一根指头又缩回来。忍不住再摸,软腻的酥麻顺着指尖往回爬,像被小兽舔了一口。八斤望了望指尖,望望娃娃,生出极大的欢喜和神圣。天晚了,北风刮来飕飕的寒意。他当即把小娃放进背篓。母亲的奶水正闲得往脸盆里挤。
老石顿了顿,继续沉浸在回忆里。“那时我妈的娃不满月就没了,死的时候一半脸青,一半脸黑,也不知什么病。我哥把我从棉袄里掏出来时,我妈奶水正胀得疼,就把我接过去奶。奶着奶着,她就淌泪了。”老石看向屋顶,眼里起了一层薄雾。贵生吃了一惊。老石原来不是解家人,这是全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母亲落气前对老石掏了底。“她真能藏事。”老石眼里的薄雾散开一些,透出湿润的光。酒精使他忘乎所以,自顾对半空呓语,“近来她总往我梦里钻,头上顶着一片光,怎么也看不清脸。”
贵生静静地听。他被排斥在回忆之外,只能做个听众。老石回转头,盯住贵生:“半辈子,八斤还是没窝的野鬼。你说,我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贵生无语,老石竟咧嘴笑了。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嘲讽在脸上蔓延折叠扭曲,拧成锐利的尖角,又突然消散。猝然而来,猝然而去。
贵生心一痛。他见过许多个老石,温和的、木讷的、张扬的,今晚的老石却是一个离老石本人最遥远的老石。哪个才是真正的老石,贵生不知道,估计老石本人也不知道。这世上,人知道的事不过鸡毛蒜皮,未知的事却是汪洋大海。
贵生望向墙壁,努力回想八斤。怎么说也是一块地上的人,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贵生拄着脑袋,在一堆往事中翻刨挑拣。脑壳翻了个底朝天,硬是一星碎片也捞不起。
他叹口气。遗忘是肚子里的野兽,多少人和事都被它抹杀。一片凄凉荡开,像是心里灌了冷水。周围陌生起来,墙壁、煤油灯,都是看不透的样子。全乱套了,心情碎了一地。似乎这团乱麻中有个线头,等他去抽丝剥茧。或者某个时候,它会自己跳出来。
二
一个月前,老石终于知晓了自己的病。在此之前,左肋疼痛已近两年。乡卫生院的大夫在老石脸上扫了一个来回,告诉他,不是大毛病,纯属部件老化。出于负责,医生从棕色玻璃瓶中舀了两匙小药片,包在一张牛皮纸里递给他。大夫说没病,老石高兴地回了家。尽管肋下的疼痛像淘气鬼,经常东一下西一锤跟他捉迷藏,他并不担心。一颗白色药片下肚,淘气鬼立刻安分了。
一个半夜,老石梦见自己的肚子成了一个气球,不停胀、不停胀,“嘭”地就炸了。粉红色中,肚子成了树洞。猛然吓醒,一摸,肚子在,膨胀却没有消失。肚子还是那个肚子,可里面像是灌满了水,执着地涨潮。
一个恶心,温热的液体像回游的鱼逆流而上,从嘴里蹦出来,在棉被上开出一朵红灿灿的花。吐血,会要命的……老石慌了神,熬到天亮去了县医院。县医院大大小小的楼像一座森林,出口进口绕得头晕。
这辈子,第一次来这种级别的医院。他像匹不识途的老马在各个房间跑上跑下做完检查后,医生对着一沓报告单,挤出两个陌生的词:肝硬化、晚期。哦,不,确切地说“晚期”这个词是听过的,通常跟在“癌症”后面龇牙咧嘴。“肝硬化”是个什么病,肝又不是石头,怎么会硬呢?
老石的脑壳“忽啦”涌进一万只蜜蜂,挤得他头晕脑胀。他是个石匠,石匠喜欢有硬度的石头。可肚子里那砣暗红的肉要是硬了怕是不妙。医疗术语审慎又神秘:纤维化、并发症。尽管超出了理解范畴,老石却意会了它的要义:性命攸关。疾病从来不阐明缘由,抛出结果是它唯一职责。老石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昏昏沉沉地上了车,被两只脚拽着回到了西圩村。
他没进家门,无意识地来到屋后槐树旁蹲下。脑袋里仍然嗡嗡响。初春的风冷冽地刮过鼻尖和腮帮,从宽大的衣领钻进脖颈。他打个寒战,晃了几下脑袋,才感到世界清明起来。
槐树在老屋往东五十步,槐下是半块菜园和一座坟。坟里睡着老伴,五年前得急症死时,才五十三岁。那是个刚强的女人,对待活计像男人一样强悍。到最后,她还是强不过命。命就是攥紧生死的那只手。
西圩是个普通的村子。三里外,横着几溜不知名的山梁,土地与道路浩浩荡荡从山脚铺排开来。连绵的红土地上,西圩只是一个黑点。几千年几万年的土地上,人类不过是匆匆过客。因为“匆匆”,不免设法要在土里留下点印迹。西圩的规矩是:做过六十大寿的人才能入祖坟,才配用“棺闱”风光下葬。
低于六十的都算短命鬼,没资格和祖宗共享香火和纸钱。怕影响后人的荫福,他们的归宿只能是荒郊野地,出殡时也只有副光溜溜的棺木,赤裸着被太阳炙烤。
倘若过八十,场面自然更气派。吹鼓手得有三班以上,子孙们彻夜不停地焚香烧纸,挑钱又高又多。庞大的财富足以使亡灵在阴间过上奢华的生活,享到人世没有享到的鸿福。更铺排的是:出丧时,棺材上“棺闱”摇荡,缎光闪闪,里外上下透着奢华和气派。孝子贤孙排出长长的队列,乞寿的人你推我挤从棺下钻来钻去。那场面,简直像祈福一样虔诚。老人们艳羡得口水直流。缩手缩脚一辈子,谁不希望死时得个风光。
平日,“棺闱”就供在村公所一间空房里。它的骨架是花梨,四面披拂着黑缎,顶上做出屋檐一样的翘角。海碗大的白绒花衔着长长的缎穗挂在四角。左右及后面的缎面则绣着六彩的“八仙过海”“解子安飞仙”“福䘵寿三星”图。每次从村公所过,老石的心都会“咯噔”一跳,像是被石子戳了一下。
放眼望去,菜地现在还是一片坑洼黄土,高高低低的土堆零落其间。土堆里葬的都是“野鬼”,无名无姓。几个年代久远的已衰落得不成样子,像个簸箕可怜巴巴地卧在菜园间。
老石的眼神摩娑着墓碑,突然就觉得死亡遥远又迫近。类似于空气,像不存在又无所不在,稀松平常又见血封喉。从古至今,哪里黄土不埋人?又有谁真的能留下点什么。留不下还得留,或者说正因为留不下才拼命留,这就是人的执念。生和死,是最大的执念。不然,坟墓用来干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土堆,也是有意义的,至少是个总结,是个句号,是雁过留声。
母亲和八斤,就是这个时候悄无声息溜进了他脑海。给八斤建坟这个念头杂草一样,毫无理性和征兆地长出来。老石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怔住了,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激动得手脚茫然。天色已暗下来,暮色茫茫,四周遥远又模糊。老石站在寂静中,既是世界中心又孑然独立。他中毒似地被那个念头攫住了,陷落其中拔不出来,兴奋狂乱又迷幻。
祖坟的一个土堆里,母亲安息着。她入土时,老石就在心里把旁边的空地预留给自己。在她身边,很安心。人生就是这样,世上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老石一夜不眠。念头在脑壳里生了根,长出无数的枝丫。他一遍一遍顺着它们的脉络,来来回回攀援。他迅敏矫健又豪气万丈,觉得尽在掌握。他甚至对迟迟不到的黎明等得不耐烦。黎明在辗转反侧中终于到来。当第一缕阳光从亮瓦照进来的时候,像是穿透了一片黑色的深海。夜黯然退场,倦怠涌来。黎明使他瞬间回到现实,万般盘算溃如烟云,渺茫而虚幻。
身体里两个老石打架,一个怂恿,一个嘲讽;一个往前拉,一个拖后腿。就是这天,老石在日历上写下了第一个数字,一百二十七。接下来几天,老石陷在混乱里,像一只在花盆边爬行的蚂蚁,不停出发又无功而返。直到写下一百零一,老石下了决心。
又吞一口酒,老石强笑:“我要给他起坟立碑。不然,我百年后他就是孤魂野鬼!”“百年”两个字被压低了音,“好歹,给他留点东西。”苞谷酒很烈,却不醉人。
贵生沉思,想劝又不知如何劝起。他暗自揣度根由,感觉线头已露端倪。老石看贵生脸颊抖动,有话说不出的样子,乘着酒意取出一个药瓶。瓶上写着“替诺福韦”。贵生狐疑地望向老石。从怀里,老石掏出一张纸递给贵生。贵生虽然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可上面的字还是懂的。乱麻理顺了,却是一个糟糕的结果。
今晚很漫长,也很糟糕。贵生像是在过山车里转了一圈,蒙着螺旋形的眩晕。他不看老石,幽幽地说:“我要是你就不折腾,把钱留着看病多好。”
“两码事。”老石一笑,“欠下的债得还。”
贵生往两个碗里倒满酒,自顾喝下了半碗。一股辛辣蹿开,在心窝里火辣辣地疼。有句话他一直想提醒老石,可最终咽了下去。晃着碗,望着起伏的酒波,他突然张开五指罩住老石的碗:“石哥,可不敢再喝,酒伤肝!”
三
第二日,老石一早去了乡里。
他脚步轻盈,像腿上装了弹簧。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忙碌,谁也没工夫停下片刻。汽车轮子转得像团影一闪而过,“突突”地从屁股后屙出一股烟。
从古城乡往东五里,上一个长坡,就是城里。这条路叫建设路,老石对它知根知底。路的名字取得相当好,一听就热火朝天。事实上这条路也是在这种氛围下修起来的。它的前身只是条二米宽的泥巴路,当时还叫“建国路”。
那时交通几乎靠腿,进城一趟鞋面裢脚一层灰。凭它什么颜色,不拍打一番绝显不出来。马车和板车就是先进交通工具,板车只拉货,马车既拉货也拉人。坐在马车上进城,惬意得很,说笑间就把路人落在后面,只甩给他们一串马蹄和铜铃的脆响。
一九五二年,老石十七岁。当时还是“小石”,跟八斤当年一样大。乡里动员修路,小石作为家里的青壮劳力报了名。路两边人头攒动,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大蜈蚣卧在路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觉得太阳都是个新的。他们穿着草鞋,有的甚至光着脚,身上的补丁与衣服平分秋色。肚子里擂响鼓,可他们锄头铁锹与石头的撞击声更响亮热烈。三个月的叮叮当当和尘土飞扬,建国路宽到了二米。
小石虎头虎脑,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虽然年龄最小,可小石不娇怯。事实上,也没人把这当回事。上了场,都是劳力。修完这条路,小石便会了一门手艺——石匠。石匠是个力气活,小石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第二次修路,三十岁的小石荣升为老石。“老”,有时候是“老”,有时候是另一种尊称。他是村长,自然而然地当了西圩段的总指挥。他组织一批人在石头上撒石灰,再往石头上灌水。白汽弥漫和“嗞啦”声中,石头沸腾了,像烧过一样烫手。再一瓢瓢冷水泼将过去,又是一片白汽弥漫和“嗞啦”乱响。几次后,石头看上去仍是一样的硬,用锤子一砸却没脾气似地崩解。这些石头铺在路上,再夯上泥土,既平整又耐压。
这个方法飞快地在古城乡推广开,极大缩减了修路的时间和成本。为此,老石得到了生平最大一份荣誉——乡政府发的奖状和搪瓷缸。奖状和口缸上印着“为人民报务”,下面用红笔写了他的名字“解石付”。奖状在岁月风尘里败了色,成了墙上一张灰扑扑的纸。口缸老石舍不得用,一直压在箱底,有幸保持着雪白的颜色和光溜的触感。
就是在那年,建国路改作了建设路。农业要建设,工业要建设,整个国家都要建设。这是个恢宏大气,承载了美好梦想的名字。老石走在路上,脚底的沥青绵软软的。他走得格外用心格外慢。
现在的建设路,早已不复当年,又修过两次。一次是十年前,一次是两年前,这两次老石都去了。连续半年,老石挤在一众小工中,挑着粪箕把机器吐出的碎石料送到路面,用锄头耙平。另一伙工人把熬好的沥青泼在碎石上,用石碾子压平。沥青粘乎乎的,冒着热气,和刚拉出的大便一样刺鼻。到了两年前,粪箕还是那对粪箕,锄头还是地把锄头。不同的是,在众多的工友中,他已是首屈一指的“老”石。
宽阔的路面在两排杨柳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愈上愈高。风暖柳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坡头右边有个石场,他要去那里选块好石料给八斤打碑。
从坡底爬上坡头,不算太费力。一进去,锐利的机器轰鸣铺天盖地扑过来。老石止不住皱起眉,在聒噪中,背着手独自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块花岗岩前停下。一问价格,他的脚底发起软来。九百块,可不是小钱。摩挲着石面,凉爽的触感水波一样漫过茧皮。真是块好石料!
老石纠结起来,在心里暗暗盘算。每天吃药要三块五,一月就要百多块。差不多每天要花去一个小工钱,真是个奢侈的病。加上柴米油盐,少说还要二三十。这一年下来,得多少钱?老了苦不来钱,倒要花出这么多去,都是蚀老本。他在石头上坐下,用心装了一锅烟,划火柴时却燎了手。青烟袅袅娜娜地飞起来,飘摇又自在地扭来扭去。老石的心被这缕烟扯着,远远近近地来回了几趟。
风定了,烟灭了,老石起身。最终,石料八百块成交,老石自己雕刻。八百是个吉利数。谁都喜欢吉利,双方都很高兴。
一块石头落了地,老石走得比来时更轻松,更快意。下坡了,反倒喘起来。天色尚早,老石坐在路边歇下脚。太阳热烘烘的,天空干净得一丝不挂。整片的蓝既澄澈又神秘,像是一只巨大眼睛。世世代代,这天一直这样,永远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世人,看着人老又看着人死,而它还是一点不变。
老石在阳光下回头,向坡头望去。天空之下,只余个黑点。那里有座铁路桥,不时有火车从上面奔弛而过,驶向未知的远方。铁路桥就是楚河汉界,过了桥就进了城。
老石决定从田埂上抄近路去儿子家,肚里的事要对他摆讲摆讲。转过围墙,就望见了一排房子。一路走去,田里的秧苖有一拃高,翠生生地立在水中,像一簇簇小小的刀锋。沟里的水流淌着堆起波纹,像是吹皱了的玻璃。这一片可是全村最好的田!地平、土好、水发好,占尽了地利。那块紧挨河埂的秧田以前就是老石的,后来给了儿子。站在埂上老石都能想象那柔和泥质像海绵一样包裹他的脚板。
炊烟飘起来了。桔红的墙面大大地跳入眼帘时,老石的心慌张起来,竟像久游方归似的。房子和城里的高楼相比寒碜得一钱不值,可它曾经就是老石的心肝宝贝。在农村,最大的事就是起房盖屋。
那时老石三十九,儿子也十九。再一两年,儿子就该娶媳妇了。他和老伴合计得盖处新房,不然都讨不到媳妇。老石在山上撬了半年的石头,在水田里拓了三个月的土基,赊下椽条瓦片,又把人工一个个换下,前后苦了一年,终于立起了这所房。每个石头、每个土基、每张瓦片都是通过他的两只手成为房子的一部分,每一寸都沾着他的汗水和心力。尽管过度的劳累使他虚脱,可心里总是像淌着蜜汁。叉手站在新房前,他觉得自己能算号人物。
到了门口,儿子坐在屋里。老石进了屋,解建华正皱眉抱着烟筒想心事。老石坐下,话头在心里徘徊半天,终于开口道:“我这几天,病了。”老石将话说得极平常,心里却很羞耻。解建华正盘算半年来的进益,倒被他吓了一跳。他偏着脑袋,有些不耐烦:“有什么,吃五谷杂粮哪个不生病?”老石咂摸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尾嘴地说:“看病的钱么我倒还有。”
儿子一时接不上话,便继续吸烟。老石知道儿子刚买了拖拉机跑客运,手头紧。确实,解建华买拖拉机用了三千,自己手头只有一千五,还欠着一千五外债。他正算计如何还完欠账,再用一年多时间挣个“万元户”。当然,“万元户”远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要成为第一个在西圩村住上水泥浇灌楼房的人。城里的漂亮高楼见多了,他早看不上这一小溜瓦房,瞅哪里都戳眼睛。
儿子只是吸烟,老石又一阵慌张,没着没落。像是面对一座冰山,他找不到撬动它的支点。小时候,儿子咯咯笑着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让儿子“骑丫丫脖”,举得他两腿乱蹬嘎嘎大笑。他摸黑帮儿子喂过马套好车,把饭油油地热好才舍得叫他起床。那些饭,他与老伴没舍得吃上半口,都是饿着肚子出工。
眼前这个中年汉子真是陌生。老石改了主意,起身拍拍衣裳往外走。说了也没意义的话不如不说,儿子两眼盯着地,心里还在算账。老石跨出了门坎,背后是烟筒的轰隆声。走出二丈开外,解建华惊醒似地追出来吼道:“爹,咋个不吃了饭再走?”老石不回头,胡乱向后摆摆手走了。
屋里如同冰窑。老石一点胃口也没有,和衣躺下。这老屋跟老人一样,热气都冒完了。盖着棉被还是冷。黑黝黝的屋顶,沉淀了无数岁月和炊烟。老石沉沉进入了梦乡。
所有的水浮在半空,一圈圈透明波纹在头顶荡漾开。一条大鱼游过来,悠闲地对他甩起铲形的尾巴。互相凝视,他觉得那条鱼就是他。或者说,他就是鱼。凌空翻了个跟头,把水面拍得像水晶碎裂飞溅。他得意地翻转遨游,水流贴着他的肌肤起伏,一点脾气也没有。
游着游着,老石回到了老石,坐在一张有扶手和靠背的木椅上,看着儿子、孙子向他磕头。旁边模糊地有许多人围着桌子吃饭,看不清面目,都是笑嘻嘻的,他也是笑嘻嘻的。他甚至在梦里笑出了声。
四
老石没料到,才一天不见,贵生就出事了。
头天晚上,贵生刚进院门,婆娘的咒骂就传来了:“吃什么猫尿黄汤,怕是吃不死哟!有本事死在外头别回来!”贵生家的房屋很阔气,一排红砖房,还有一个大院。婆娘坐在院中的板凳上,也不看贵生,拍打着袖子像对着空气骂。这个婆娘,骂人都要显出派头。儿女都吃上公饭了,她格外长脸,平日在村里都用下巴颏看人。儿女都忙,四季难着家一次。家里常年只是老两口摸进摸出。偏生两人如隔世的仇人,十多年了两锅吃两屋睡,互不相干。
虽然不相干,却不妨碍她骂人。她看不上贵生,更看不上老石。贵生和老石交好,她就更看不惯:一个寡老头,有什么可结交的?老石的屋她是知道的,换成她半步也不去。
贵生正烦躁,见她又无事找事,一下火起。咬牙轮眼斜瞅过去,像要吃人。婆娘从未见过贵生这般凶样,一时倒被唬住。但她是惯占上风的人,立马拔高音量,不甘示弱将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贵生。院子里立刻有了硝烟弥漫的味道。
哎,不能跟她吵。贵生垂头走进屋,和衣睡下。若要跟她吵,就算吵上三天也顺不出理。这辈子就这样了,过一天算一天罢。躺在床上心里却怎么也不安生,“肝硬化”三个字在肚子里搅来搅去。他决定明早去乡里给当医生的女儿打探一下。
第二天,他与老石前后脚出了村。贵生给女儿打通电话,说了老石的情况。女儿说:“肝硬化约等于判了死刑,就目前的医疗手段只能熬。”又反问:“谁是老石?”不及他回答又不耐烦,说,管他是谁,爱谁谁,自己正写论文,忙得很。
贵生的心紧了紧,冒出一阵阵的凉气。他拖着两条脚往回走。天蓝得那么浓重,蓝出了藏青。眨下眼,还是蓝,无尽的蓝。从高高的路埂望去,很多的房屋一层层铺开,很多路匍匐在地。那么多路,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贵生折身向西。他摸进老屋,找个角落装锅烟。老屋是个偏僻的地方,适合一个人静静想点心事。哎,生死不由人,没什么道理好讲。磕去烟灰,又装上一锅,刚点上他就被窸窣的声音吓一跳。一捆麦草像是长了脚从圈棚自己溜到地上。贵生懒得理它,继续吸烟。
一锅锅的烟卷化成白灰,一圈圈烟雾袅娜着腾空而起,像是齐天大圣脚下的筋斗云。心里堵着的石头在呼吸间柔软了,成为丝丝缕缕的轻烟。屋子被烟雾灌满了,胸口被烟雾灌满了,脑壳也被烟雾灌满了。整个人有了轻松的感觉。贵生放下烟袋起身,抓住麦草往棚顶扔。麦秆光滑如缎,又往下溜。贵生将它按住,抬腿上了圈墙。他捉住草绳,把那捆麦草重重压上了圈棚。
贵生不知道,这捆草会要了他的命。一截棍子绊了他一下,棚顶塌了,他一头栽进圈里。一米高的墙使他跌进了深渊。他听见脖颈一声脆响,脸就贴到了土上。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细密的尘土钻进他的鼻孔和嘴巴,抵住他的舌头。他想翻身,手和脚像团棉花使不出力气。拼尽全力想起身,可他能做的只不过像刚出生的猪崽一样原地哼唧。
贵生的肺快憋炸了,他喘不上气。本能使他的手和脚狠命地在土上刨。拼命要抬头只想换来片刻的喘息,然后头又像块石头砸下。无边的黑暗中,他像只蚂蚁,身上却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身体和魂魄一起下坠,下坠……渐渐的,连抬头和刨地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瘫软得像块烂海绵。
中午,阳光一泻千里。老石眯眼在磨盘上晒着太阳。二丫头跳着过来,神秘地仰头问:“二大爹,你听,三大妈又在咒人了?”朝贵生家的方向望一下,眼前浮现出一张三角脸,浮肿的怒目喷射着傲慢,刻薄话像子弹般从嘴巴往外冒。老石在心里骂一声,恶婆娘!二丫头还在仰头看他。看着二丫头天真的小脸,老石按捺下内心的厌恶,摊上笑问道:“她咒什么呢?”二丫头摇头,又点头说:“就是些死呀活呀的话。好像是三大爹昨晚没回家哩。”
二丫头小手叉上腰,歪头一本正经地问老石,“为什么你们大人总爱咒人死,活着多好玩呐!”老石苦笑,不知怎样回答。二丫头噘起嘴,“我妈和我爹吵架时也总说要死,害得我哇哇地哭,她却只是为了气我爹故意这样说。”老石摸着她的头,怜爱地扯了扯她的辫子。
笑归笑,摸着二丫头的脑袋,老石心里一直在盘算贵生的事。贵生不回家会去哪呢?凭对贵生的了解,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头。贵生唯一能去的地方大概就是村西的老屋。荒废的屋里睡不了人。他从磨盘上跌下来,躬腰往西急跑。二丫头看老石变了面色,像只受惊的老鹰掠去,转转眼珠跟上去。
太阳肆意地抛洒光和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像场梦。老石额上冒出细汗。远远看见屋子,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直跳,跟夜深人静的拍门声一样吓人。到了屋前,老石双脚发软止住脚步。寂静是无边无底的深渊。屋门紧闭,讳莫如深。
老石握住耷拉的锁扣,很忐忑。轻轻推,像是怕惊扰谁,像是怕将门扇推疼。漆黑罩过来,有眼盲的感觉。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扫视一圈,猪圈和乱草之外,没有贵生,可仍是心慌。
见老石站着,二丫头扭着身子左右看,随意把手搭上齐肩的圈墙。“咦,怎么有堆烂衣裳?”凝神一看,一团人形的衣裳影绰绰摊在圈里。老石迈进去对着影子用脚尖一挑,反弹的触感吓他一跳,哎呀!喘息卡到嗓子眼,他扑向那堆衣裳。慌手慌脚翻过来一看,污泥拉碴的脸正是贵生。
荒废的圈里,没有养猪。干燥的粪泥和尘土混在一起。黑泥粘在贵生的衣襟、膝盖上,塞满他的嘴巴和鼻孔。地上几个土坑,贴着贵生的头和手脚。
老石抱着木头一样僵硬的贵生,脑袋像是被劈空挨了一闷棍。他眼睛胀得通红,整个人止不住发抖。人生怎会如此无常!他想起小时候一起捉蚂蚱、玩泥巴,在树上爬高上低把裤子刮破了被爹妈猛揍。年少快意才多少年,怎就黄泉路近了呢?老石觉得自己泡在冰冷的汪洋里,没有底也没有边和岸。
二丫头捂住嘴,也不哭叫,扭身跑出去。门扑通开了,亮光中闯出贵生媳妇,光把她的身形膨胀了,像头熊。她拍着大腿嚷起来:“老不死的哟,神叨叨地闹哪出?你死么也挑挑时辰咯……”老石望着那张三角脸,心里腾起火苗。他想骂娘,却骂不出。说不出的话,像堰塞的湖水挤压着他。光幕中又进来一伙人,挤挤攘攘围在一起,往地上指指点点。惊骇和兴奋混杂一起,人群竟显得亢奋和不知所措。
老石喘不上气,有溺水的感觉。门口是棺材的形状,闪着眩目的光,屋子有棺材的黑。他扒开人群,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屋,瘫在凳子上。呆坐好久,他惊醒似地拽过酒壶猛灌一口。慢慢地,身上有了热气。
五
村里人发现,老石清瘦了不少。颧骨、下巴凸出了,模样像只猩猩,老眼里的光却比往常亮。瘦点有什么关系呢,“有钱难买老来瘦”,老一辈都是这么说的。
他不下田不种地,每天仍然在黄历上画圈。今早写下的数字是八十八,这是个吉数,也是精挑细选的日子。这个日子宜出行、嫁娶、建房、扫尘,几乎是诸事皆宜。他搬出“老伙计”们,磨去锈迹楔紧锤头。花岗石已经放在老槐下,这些比儿子年纪还大的家什又有了用武之地。
他知道,现在用机器一周内就能打好一块碑。那个接上电就停不下来的家伙,有无穷无尽的气力。在它暴虐的刀锋前石头像面粉一样瑟瑟发抖,切面像水泥一样平整死板。整个过程没有摩擦和交流,仅仅是一场暴力的表演。老石要自己动手,为八斤亲手打一块碑。
举起锤子,指头上一阵亲切。就在锤头击上凿子的一刻,他懵了。八斤、八斤,八斤叫什么呢?总不能往碑上刻“八斤”吧?
八斤没上过学,也不认字。人生中也没需要签下名字的场合。所有人都叫他八斤,小时候的老石也叫他八斤。
“八斤,要下……”八斤把他从牛背上抱下。
“八斤……”八斤望他一眼,把手里的苞谷窝头掰下一块递给他。
“八斤……”腿抽筋了,人直往下沉。八斤一头钻进河里逮住手臂将他提上岸。
八斤挑着担,一头放着猪草,一头坐着他。八斤的短褂,八斤古铜色的手臂,八斤发根间晶亮亮的汗珠。老石料不到,居然有这么多八斤的记忆。原来,最大的遗忘是假装忘记。
八斤到底叫什么呢?老石站起身,锤子掉在地上。天空下,远处的山梁飘渺得像碗边一笔青花。奶奶个猪脚,就不信了,活人能叫名字憋死。
老石心里有了主意,六叔是本家中年纪最大的,他定知道。这个时候,六叔该在街口晒太阳,老石岔上小路,拐进巷道,上了街就看到二十步外六叔坐在一块团石上。
“六叔,八斤叫什么?”
六叔收回目光看他的额心,在他脸上上下扫视了几遍,眼皮翻向天空,“什么八斤?”
“八斤,就是我哥。”
“哦……八斤不叫八斤吗?”
六叔自从上了年纪,经常惦念叨叨忆往昔。这次却很沉默,丢下这句话后就闭上眼不开口了。知道问不出什么,起身踱开。没有人,街上又静又空。
“吱呀”一声,小奶奶点着小脚,端着铜盆开门出来。小奶奶年岁不老,辈分却大。老石紧赶几步迎上去。
“小奶奶,可记得八斤?”
“哎哟。我向你称了七斤豆种,可不是八斤哟。”
“八斤呀,小时候帮你捞桶,差点淹在井里那个。”
“我几时掉的桶?八斤又是谁?”
小奶奶笑着,脸上是与世无争的详和。老石心口一阵阵发凉,哆嗦几下嘴皮却发不出声。
慢慢往家走,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失魂落魄。“哼”,一声冷笑传来。老石回头,李婶两道冰刀似的目光刺过来。李婶是远支的一个本家孀妇。二十年前,李婶就不耐烦和他照面了。倘若冷不防遇着定是扭着屁股给他一个愤愤的背影。李婶甚至把紧邻的门叉死,只走北向的后门,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老石从李婶目光里读出了挑衅、嘲讽和幸灾乐祸。二丫头告诉过他,她奶奶家一直放着她小叔的灵牌哩。灵牌前摆着两个布人,身上插满缝衣针,这是李婶能做出来的事。不用说,那两个布偶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贵生。可以想见,自从他和贵生砸了李婶十六岁溺亡儿子的碑后,那两个布偶就成为灵牌前被咒的小人。
那时老石是村长,李婶偷偷把她小儿子埋进祖坟一个角落,还立了碑。按族规,那是不能进祖坟的,何况还立碑呢,何况正在破四旧呢。老石带着贵生平了坟,砸了碑。他至今记得,李婶当时不哭不闹,脸上挂着寒冰,目光像两把锥子,一瞅一个坑。
哎,时间真快。转眼快三十年了。回家的巷道又黑又长,像隧道。进了家门,却是站也不好坐也不好。老石在窄窄的堂屋里踱步,心像只迷途的鸟满天乱飞。要是贵生还在,还能有个人说话。都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能为贵生做的,不过是烧把纸钱。可是八斤,一定要给他立个碑。
一连三天,毫无头绪。老石眼皮浮肿,面上添了一层灰黑。他常常不由自主唉声叹气,对身边的人和事麻木不仁。他讲话时那种猛然惊醒的神态让人吃惊,像是三魂少了二魄。但没有人问,谁晓得闷嘴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晚上,胸口堵得慌,老石颓然坐在灶前。“难”字一座山呐。目光扫过墙面,那张灰扑扑的纸在药袋下露出四个角。他想起他的口缸,还锁在箱子里。箱子里,一道亮光闪过,老木箱里还有一包娘的老物,也许……
爬着上了木梯,打开箱子,抄出一个蓝布包袱。一层一层打开,一只黑乌乌的老银镯,一个绣花荷包,一条包头布,几双没上底的鞋面,是老石的尺寸。直刨到底,再无其他。蓝幽幽的布,软乎乎地贴着指头。
手一松,荷包溜到地上。这是娘一直带身上的,上面的连枝纹揉起了皱。拾起捏在手上,里面软软的,不知是什么。用两根手指撑开,里面是块叠好的布,扯出来抖开,是块黑线绣边的手帕,手帕底绣了三个字,“解富清”。
老石的心突突跳。是了,就是这三个字。像是掘地三尺终于挖到了宝贝,他压住心中狂喜,拿到亮光中仰面细看。娘不认字,不知是请谁描的。线不是纯黑,有一点点灰白,比棉线亮。摸起来硬硬的、滑滑的。凑近了看却不是线,是头发,娘用头发把八斤的名字绣在了帕上。
老石眼眶一热,眼泪就要涌出。捏着帕子的手轻轻颤抖,心里却松动一些,暗暗有点高兴。可是,谁又知道解富清呢?解富清又是谁呢?
闭上眼,黑暗排山倒海压来。老石觉得自己像在隧道中爬行,努力找寻着光亮的方向……嗯,一不做二不休,要就做场大的。现在不是流行广告吗?他老石也来个“广告”。老石挺直背,僵硬的十指合力一拍,他要登个寻人启事,把八斤的名字登在报上。
六
报社在铁路桥进去不远,那条路老石熟。
七天后,老石手里捏着一份《廖城日报》,一版一版地翻着。在最后一版的右下角,他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
吾兄解富清,生于1929 年,于1946 年进山躲壮丁至今未归。今弟已老迈,思亲日笃。若本人闻讯或有知情者请速与廖城市古山乡西圩村解石付联系,万谢!
1993 年5 月8 日
现在再看,仍然有第一遍的激动,几乎像一个梦。西圩村至今还没有哪个上过报,效果极其显著。消息从这个嘴巴传到那个嘴巴,一边跑一边不停地繁殖、变形、膨胀。最后究竟成个什么样,老石不知道。村人看他多了些奇奇怪怪的目光,有眯眼窥探的,有闭口斜视的,有咧嘴大笑的,有摇头叹气的。
老石沉浸在自己的情愫里。看着那两个名字,他目光如水,心里漫开柔和的泡沫。好像那六个字不是印在报纸上的墨粉,而是活生生,可触可感的人。
终于开动的那一刻,竟是恍然,像是上辈子的事。年轻那会,臂上的肌腱硬得跟石头一样,赤膊上汗珠子圆滚滚的,心里欢欢喜喜,仿佛挂着一个太阳,一圈一圈地放光。那个时候,他最喜欢雕小狮。扭头摆尾的小狮子一点一点从石头中蹦出,真是可爱极了,让人心里愉悦。他不喜欢大狮子,它们挺着肚装模作样的样子假得很。他更不喜欢刻墓碑,它让人想到死亡。
现在面对墓碑,老石心平气和。死是人世的一部分,人没了,刻上的名字至少会留下。多年的石匠,他知道石头晓得好歹。你对他和善,它就乖巧地随你打磨;你对它恶,它就咔嚓崩给你看。如果多摩擦它,它就能用一身油光,滋润你的眼和手。
傍晚起风了,在皮肤上扫出一阵爽凉。老石住了手。肚子咕咕叫,捏锤子的手也在发颤。该收工了。老石扶着腰踱回家,疲倦爬上来。用开水泡一碗冷饭吃下,他顺手拿过《廖城日报》。尽管许多字很陌生,可他看得有模有样,专注得像位退休干部。慢慢翻到最后一版,快速找到熟悉的角落望了又望。这张纸,几乎是八斤全部的人生。
早起,李婶的声音比平日高了八度。高八度的声音带着做作的欢快从板壁那边透过来:“这个破房子,屁都兜不住,更别提痨病鬼咳个不住了。”又迭声叫嚷:“二丫,二丫,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整整一天,李婶屋里的声响都处在亢奋中。
老石知道,那些声音是冲他来的。李婶现在不但不避他,反而刻意往他眼前蹿。每次都是端着身板,目不斜视地堪堪而过。那架式,好比慈禧太后,就差身边有个李莲英。老石则低头垂目,佯装没看见,可每次都被李婶的气场压得矮了一截。老石总感觉,李婶晓得的事不少。
李婶不晓得的是,老石不是痨,是咯血。
半年来,咯血断断续续就没停。李婶已经好几次拍了板壁。昨夜,老石惊醒后觉得腹部痛胀,气血按不住往上翻。忙撑起身子,血卡在嗓眼,又腥又咸又痒,上不来也不下去。尽力压小动静。咳,咳,用力咳,它终于出来了。毛巾上绽出一抹红,鸡冠花的样子。
肚子绞痛,有东西往上爬。通道打开,有了第一次,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毛巾上重重叠叠开出浓浓一捧。把嘴揩净,老石定定神,觉得肯定是因为今天没吃药。他从枕头下摸出“替诺福韦”,倒出五粒药片,又习惯性地放回一片,拧紧瓶盖。仰头咽下,松垮的颈皮下,喉结像刀锋般戳出来。
一天又一天,老石处在半失眠的状态。他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间好好的,晚上就咯血。白天他只做一件事,当一个石匠。虽然老了,可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还行,家伙什还没生疏他。轮廓已打磨好,一朵朵祥云,在他手下浮现出来,饱满、生动、流畅,只等刻字了。
失眠使老石的夜晚笼罩着朦胧的兴奋。大脑神经在黑暗中狂乱地信马由缰:碑上的字要请解校长手题,帕子和报纸可以埋进坟里。万一八斤活着,万一,八斤来寻亲……
睡眠是一截一截的,在一个念头中模模糊糊眠了,又被另一个念头惊醒。无数游丝在脑袋里穿插,搞得老石的头像馒头一样膨胀。
老石浑身软绵绵的。他闭上眼,蜷曲身子,觉得正在变轻变薄,像纸一样轻悠悠地飘。有烟味。鼻子缩了缩,烟味更浓了,夹杂着焦糊味。张开眼,几缕蓝色烟雾飘来飘去。老石暗叫不好,爬起赶到火塘一看,火塘是黑的。定定神,撮起鼻子嗅着烟味来到板壁边,烟雾正从壁缝中钻过来。他拍着墙大叫:“李婶……李婶……”无边的寂静里,声音泥牛入海没有回应。他跑下楼冲出家门。
邻近都是老屋,只住着七八户人。老石挨家将门拍得山响,“救火!救火……”几十秒的路长得像翻一座山头。一圈跑下来,没有一扇门打开,周围死水一样平静。若不是快速的心跳,若不是脑袋回响的嘶喊,老石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排屋全是土木结构,不耐火,烧起来就全完了。
等不及了。老石回屋拿起斧头,直奔李婶的屋门,三两下劈开门栓,冲进去。浓烟弥漫,火塘边的木柱上火光扭曲着往上爬。浓烟蹿进气管,比血更浓的辛辣。老石又咳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沾血的毛巾,就势捂住鼻子。
老石冲上楼。李婶昏沉沉躺在床上,五官扭曲,像在噩梦里挣扎,要醒又醒不过来。他抄起杯子泼了李婶一脸水,用力摇晃她。李婶清醒了一些,眼睛睁开一条缝。老石架起李婶往外走。他把李婶搀到门外,李婶瘫在地上,撑着地要往里冲:“二丫,二丫呀……”
老石大喘一口气冲回屋里,火苗已蹿开一大片。火舌升腾,屋里“噼噼啪啪”响。二丫头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声响。老石把毛巾捂在二丫头脸上,抱起她往楼下跑。怀中的二丫格外沉重,压得他弯了腰。浓烟顺着气管往里钻,搅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血,不安生地蠢动。老石的腿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像风暴中的树,身不由已地被吹拂,冲刷。
一口血夺路而出。远远地,门口的火苗像条帘子。眼里都是火都是烟,门口站了一排人。陆续有水泼进来,像一条银蛇,很快就跌在地上碎了。一个火球“嘭”地一声在半空炸开,火塘边的菜油被点燃了,火星四溅。
老石瞅准一个缝隙,拼力将二丫头扔出去。再想迈步,脚像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火光摇曳,像喷涌的热泉,像金色的祥云,张扬又热烈。抖动的气浪中,一张张嘴巴在喊,一只只手在晃。但他们太过遥远,没有声音,像电视里的默片。
七
火灭了。李婶家里一片狼藉,像塌方的煤窑。空气中有烟味、潮味和焦糊味。老石的屋子除了几片薫斑,完好无损。解建华站在柱子前,黄历上的时间停留在六月九日,左上角有一个大大的圏,圈里的数字是三十九。掏出药,是从未听的名字:“替诺福韦”。瞧不出名堂,随手把它们扔进蛇皮袋,拖到槐树下放火烧了。
后园添了两座新坟,坐北朝南并成一排。墓碑一样的花岗岩,一样的祥云纹。云朵饱满流畅,栩栩如生。火光摇曳在墓碑上,像是投下一片小小的晚霞。
天空之下,暮色苍茫,零星有一些槐树、朴树、杨树。这些土生地长的树木,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他们只是无声无息地把生命长进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