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钢作品中双重文化写作模式
2023-12-17杜佳澍张宇涵
杜佳澍 张宇涵
20 世纪法语文学已不再局限于法国本土。在殖民运动、文化交流等复杂历史背景下,法语成为一门世界性语言,其文学形式也逐渐扩展,不局限于法国文学的概念,而是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谓之法语文学。目前,法语文学分布广泛,欧洲、美洲、非洲、亚洲等区域均存在这一写作形式,地理区域的差异性与社会文化的多样性使得法语文学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这一现象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法语文学的内涵。至今为止,中国法语文学的发展走过了100 多年,一批作家、学者从事法语写作,将东方思维、中国文化与法语文字相结合,中国作家用非母语思考自己的文学身份,创造了一种双重文化写作模式。
作为学者型作家,杜青钢在写作中精炼法语语言,讲述中国故事。多语言写作者清楚每一种语言有自己独特的呈现形式,因此,如何用法语讲述中国故事,向西方读者传递东方情怀成为中国写作者必须思考的问题。杜青钢的叙述娓娓道来,简练生动,用法语呈现中国历史下的个体命运,将东方文化与法语巧妙融合,展示东方文化的魅力,寻找东西方文化中的共同点,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创新,给法语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一、中国作家与法语文学
杜青钢法语写作并不是个体的偶然,它建立在20 世纪中国作家法语写作的大背景上,是几代人发展的必然性体现,其写作风格更是当代中国作家法语写作趋势的缩影,值得我们首先从溯源角度进行一番剖析。
中国人最早用法语写作可追溯到19世纪末,清末外交官陈季同首先尝试用法语写作。随着中法交流深入,中国作家的法语写作历经百年,阶段性特征明显。20世纪初,用法语创作的中国人多为留法学生,身处异乡,受到各类欧洲思潮影响,写作往往有感而发。1919年,盛成的法语小说《我的母亲》(Ma mère)由法国著名诗人瓦雷里作序,在法出版,书中表达了对祖国及母亲深沉的爱。30年代,里昂中法大学落成,一批青年赴法求学,其中有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字。戴望舒受象征主义影响,首尝用法语写作。虽然大部分文稿没有保存下来,但不可否认,这奠定了诗人象征主义诗歌风格的基础。而他的室友罗大冈也在此期间开始法文诗歌创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罗大冈成为国内法国文学研究泰斗。中国作家法语写作的初期多以探索、模仿、学习为主,作品零散,虽不成体系,但为其后期作品奠定了思想和理论基础。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受历史因素影响,中国人的法语文学创作进入蛰伏期,期间多集中于中法作品互译。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国作家的法语创作进入第二个集中爆发阶段。适值中国改革开放,中外交流加强,营造了有利的文学创作环境。以程抱一为代表的华裔法语作家作品引人瞩目,这些作家旅居法国多年,从事个体创作,其本身的传统中华文化气质浓郁,作用于写作,形成了法国当地文坛一道靓丽的异域风景线。另一批国内学者型作家,如沈大力、亚丁等,同样引起法国读者关注。他们的创作主题聚焦自身经历,描述动荡岁月,用法语书写一代人的生存状况,这些都触及法国读者内心深处对人存在可能性的探索欲。这一时期中国作家的法语写作已初具规模,其中不乏获奖之作,独具一格的异质文化与流畅的法语表达吸引了法国社会的注意。
90 年代后进入第三阶段,新兴法语中国作家出现,年轻人崭露头角,为法语创作增添了活力。应晨的写作建立在对女性境况的思考之上,塑造了不同时代的女性形象;山飒的法语创作多以中国历史为主;电影专业出身的戴思杰的也用法语讲述了中国的故事。同时,一批法语学习者和教育研究者也开始了法语创作。1986 年,武汉大学与法国合作招收法国文学博士预备班(DEA 班)学生,培养了一大批法国文学博士。这些年轻的研究者们同时参与教学科研和文学创作,是目前国内学者法语写作的中坚力量。杜青钢于1988 年考取武汉大学中法博士班。学习过程中,他笔耕不辍,这为他日后的法语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其作品《毛主席辞世了》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2002.获评2002年度法国20部最佳图书,小说《字行天下》②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由中央电视台制作为有声图书向全世界法语区国家发布。以杜青钢作品为例,这一时期中国人法语创作数量明显增多,题材趋于丰富多元,作家们依托自身经历,尝试表达个体对东西文化的理解,实现一种自我身份的构建,达到思辨的高度。
作为获得语作家,华人法语作家的写作别具一格,有辨识度和独特魅力。他们善于运用自己的源文化来构建写作中的历史背景,以异质文化为创作增添色彩;同时因为写作者个人的身份文化背景,书中常常展现出东西方文化的对立、对话,或是其对不同文化融合的探索与思考。
二、杜青钢双重文化写作历程
至今为止,杜青钢作品包括《毛主席辞世了》《字行天下》《河里只有蛤蟆》《一凡教授》《左岸右岸:故事法国文学》等作品。其中《毛主席辞世了》和《字行天下》是法语小说,后者由作家本人翻译中文版。《河里只有蛤蟆》为中文随笔散文,《一凡教授》为中文小说,《左岸右岸:故事法国文学》则以短篇形式,另类书写法国文学史。上述作品有小说、随笔、自传文学等多种形式,看似内容分散,实质却暗含一条统一的写作路线——在通晓中法语言、文化两种体系的基础上,达到东方文化与法语文字的融会贯通,如太极八卦阴阳般,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写作形式。
杜青钢对于创作的这一理解并非一蹴而就,是40 多年法语专业研究积累的成果。博士期间,杜青钢的学位论文题为《米修与虚之诗学》(Entre Occident et Orient:Henri Michaux et le vide)。从研究亨利·米修开始,杜青钢对中法之间文化的认识逐步加深。亨利·米修是法国20 世纪诗人,作为西方人,他却在东方文化中找到了共鸣。米修接触中国文化,深深被以道家为主的虚空意境吸引。米修拥抱中国文化后,源文化的影响并未消失,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碰撞、融合在其作品中得到了体现。米修的诗歌主题多为他我关系、生死辩证、命运探知这类西方命题;同时,他又融入了中国元素,将道家的虚之艺术融入其中,但米修理解的“虚空”又与传统道家中的含义不同,是一种西方意义上的对于自我存在的追问与探寻。某种意义上,米修的写作是西方思辨性与东方虚空意境的结合。对杜青钢而言,这是一种双重文化写作的雏形,给予了他创作的启发。
《毛主席辞世了》是杜青钢用法语撰写的首部带有自传性质的虚构文学作品,书中讲述了主人公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学习法语的故事。小说通篇以“我”这个人物形象为主体,这其中有作家个人的身影,也有那个时代的人物共性。全书共22 章,讲述了“我”学习法语的一系列经历,描写生动、细致,再现了物质贫瘠年代学习法语的不易。起初“我”坚信法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学习法语的目标是拯救法国人民,而真正抵达法国之后,为一片现代化的景象震惊,更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回报祖国;“我”为了学习地道的法语表达,虽家庭条件艰苦,但仍攒钱购买拉鲁斯法语词典并自学,还坚持每周排队购买《红色人道报》——唯一一份能在国内阅读到的法语原文报纸。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学习、工作生活后,“我”终于收到了高考即将恢复的消息,欣喜若狂;考试进行四天,人越来越少,最后仅主人公一人参加法语考试,也正因为法语考出了极高的分数,被大学录取。小说还回忆了“我”的奶奶,她的和蔼、亲切给予了“我”学习法语的力量,以及后来大学学习法语的种种趣事。
作为一个母语非法语的作家,对于法语语言掌握的精度至关重要,特别是在读遍名家的挑剔法国读者面前,作家不仅要把握正确、精到的法语语言表达,更要在此基础上,形成对法语的主观特色认识,谓之作家之风格。《毛主席辞世了》描述的是物质贫乏、动荡时代中种种生活的不易与艰辛。作家的写作并没有采取惯用手法,用悲情书写悲苦,而是另辟蹊径,运用法语中精妙的多层含义,丰富故事的情节,营造一种看似儿童般单纯、幽默,实质发人深省的写作形式。书中写道:« Je dus beaucoup à l’Humanité rouge. Elle couronna mes connaissances du français et consacra ma réputation politique.»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2002,p.22.(《红色人道报》对我有恩。它丰富了我的法语知识,也建立了我的政治声望。②中文系笔者所译。)从词源角度来看,“couronner”本意指“给某人戴冠”,而作者却巧妙地用这个词来表达《红色人道报》使其法语学习熠熠生辉的景象。一个动词精妙地道,刻画了求知若渴的人物形象,更彰显了获得知识时那种神圣性。像这样精妙的法语表达,书中不胜枚举,为读者营造一种“语言之中,却尽在语意之外”的新奇感,与小说全篇幽默的语气相得益彰。用积极、甚至欢快的语言来描述不经如人意,甚至苦难的现实,这一搭配尽显当代文学的荒诞性。小说另一处讲到主人公挑灯夜读报纸:« J’avais préparé une lampe à pétrole pour pouvoir,lors des pannes d’électricité,lire mon Petit Larousse,me régaler d’Humanité Rouge,et tenir mon journal français.»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 2002, p.62.(我备了一盏煤油灯,以备停电时能够阅读《小拉鲁斯》,享用《红色人道报》,并拿着我的法国报纸。②中文系笔者所译。)动词“se régaler”本意为享用盛宴,这里则用它来形容人物如饥似渴学习的模样。大快朵颐知识的样子,是那一代人的亲历,是贫乏时期对知识极度渴望的真实写照,更是个人命运在时代中的回响。
一位前瑞士驻华大使,弥留病榻之际,阅读了这部作品,不禁感叹:“这些事我都经历过,很亲切,作者取儿童视角,不露声色,把当时的情态说得灵现。又穿插许多法语名句,有含量,行文幽默。看似幼稚,稍一沉,却意味深长,发人深醒。”③杜青钢:《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法语人》2018年2月。的确,杜青钢作品文字表达新奇,在尊重语法的基础上,巧妙地衍生语言的内涵,词与词间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搭配,打破了语言的固有成规,为小说带来了独创的效果。语言的诙谐更与环境的苦难相融合,凸显了世俗艰苦中的超验性。正如瓦雷里在世纪初的振臂高呼:“语言即是谎言”④Valéry, Paul.La crise de l’esprit.Manucius, 2016, p.26.,作家在这部小说中对法语表达的生动运用,实质上是一种语言的解构与重构行为。这样的尝试是20 世纪法国文学的一大趋势,从象征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乃至新小说,语言表达上的改革层出不穷,从这一点来看,杜青钢的写作是具有法国文学时代共性的。而作为中国学者,杜青钢更利用自身的东方思维,为这一语言颠覆行为找到了跨文化的诠释——灵活的表达具象性为读者提供了多维度的想象空间,在文字之外构建起阅读的场域,将写作的潜在性发挥到极致,这与东方虚空之实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说《毛主席辞世了》让作家从文字中找到了中西方融通的可能性,那么杜青钢第二部法语作品《字行天下》则最终让其在中西方文化中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通之处。此书的出版标志着杜青钢完成了双重文化写作模式的构建。《字行天下》小说法语版共40 章,书中每一章的叙述均围绕着一个汉字展开,在测字故事中完成人生哲理的叙述,在诙谐幽默中传递人生感悟。小说精妙之处在于,作家抓住中西方语言的相通性,并尝试借用法语语言中的某些结构来承载中国文化中的思想。例如谈到汉字“爱”时,作者将其与法语单词中表示喜欢的“aimer”比较一番。一方面,“aimer”的前两个字母组合“ai”与中文“爱”发音一致;另一方面,繁体字“愛”中包含的“心”也可在“aimer”词根追溯中找到对应关系,“aimer”一词来源于心灵“âme”。西方哲学与宗教传统中绕不开的概念是身体(corps)、精神(esprit)与灵魂(âme),并强调灵魂是生命之源,身体可朽,而灵魂不朽;中国文化自春秋战国时期就强调仁爱,仁爱之心延续千年,内涵深刻。跨越中西文化的间隔,汉字与法语的“爱”之义因此形成了呼应。此外,小说中还谈到汉字“圭”,其本意指“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或举行丧葬仪式所用的重要礼器”⑤杜青钢:《字行天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页。,作者将其上下分解为两个“土”,恰能在《创世纪》中找到文化渊源:«La Genèse dit:L’homme vient de la terre et retourne à la terre.C’est la voix de Dieu.»⑥Qinggang, 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 2021, p.96.(人来自尘土,最后又归于尘土。)黄土高原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而人生一世归于一抔黄土,这亦是中国人的丧葬观。在解释和尚尘戒的法语名为“David”时,杜青钢则是将法语语音与中国哲学融合。“David”的中文音译是“大卫”⑦« Le premier est Grand,dans le Zen,ce terme est souvent associé à la sagesse de vacuité,c’est un bon mot.Le deuxième est Sauvegarder, il correspond à ma quête spirituelle. Dans ce monde perturbé par les désirs démesurés, je me charge de sauvegarder la doctrine du bouddhisme et de la faire irradier dans le monde entier. », Qinggang, Du. Le Diseur de mots. Moreau,2021,p.247.,中国文化中“大”强调广博与包容,而“卫”则是“捍卫”,和尚学法语,不为别的,希望向西方弘扬中国佛教的重要学说——禅学。
杜青钢的写作风格清晰、简练,多书写日常琐事、趣事,篇幅精炼,抒发内心。杜青钢在写作中回忆过去,《毛主席辞世了》是个人经历的回溯,而《字行天下》是用文字串起人生百态,用文字洞悉往事。《毛主席辞世了》由22 个短篇故事构成,文字简练、幽默,却掩藏不住其中的苦涩与艰辛;《字行天下》讲述汉字故事,作者用法语讲述中国故事,既疏离又深刻,以测字为依托,展示汉字的奥秘,根本上反映人情世态。杜青钢在回忆里展开对于人生的思考与感悟,探求生命意义。这一点倒是与当代法国文坛盛行的微观主义文学风格颇有相识。微观主义文学文字简短,大多书写日常琐事,表达内心感受。杜青钢本人也曾多次表达对微观主义代表作家菲利普·德莱姆作品《第一口啤酒和其他微小情趣》的欣赏,不得不说这是中法文风的又一次交汇。
三、杜青钢双重文化写作的本质
对于非母语作家来说,选择获得语写作是充满挑战的。掌握一门语言仅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如何用语言讲好自己的故事。中国作家用法语进行书写的行为本身就是双重文化融合的表现,这里通常存在两种途径,一是从西向东,反之则是从东向西。被誉为“中法文化摆渡人”的程抱一从西方结构主义的视角出发,解读唐诗,从西方理性、逻辑结构的角度来看解析中国文化,是第一种“从西向东”模式的典范。而杜青钢的写作则属于第二种形式。在写作中,杜青钢安排东西方文化的对话,探索中法文化的相似性,尝试用语言的超验形式弥合东西方想象的断裂,与程抱一有异曲同工之妙。杜青钢作品试图在法国社会文化中找到与中国文化共通的部分,加以联系想象,展开一段文字的冒险。通常我们认为中文是象形文字,法语是音素文字。一个形成于视觉,一个则源于听觉,两者间因此形成了中西方文化的天然屏障。杜青钢却善于在不可调和中寻找关联。这些联系虽然看似偶然,且颇具文学虚构性,实质则是一种普世人文精神的体现。作家跨越文化间隔,尝试从中西方民众都能理解的人文视角出发,寻找其中的相通,搭建双方同质平等沟通的可能。
从中西方文化的互通性来看,作家最新作品《字行天下》就包含大量东西方思想融合的例证。原文中谈到:« Dans l’écriture chinoise,il y a un idéogramme usuel,c’est le 船chuan(bateau),on y raconte l’histore de l’Arche de Noé ... En chinois,船se compose de deux clés. À gauche,Bateau,à droiteHuit Bouches,les traits en combinaison divine retracent l’histoire de l’Arche de Noé. »①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83.(“汉字中,有个‘船’字,讲的便是诺亚方舟的故事……汉语的‘船’,可分解为‘舟,八口’,正好印证了诺亚方舟的故事。”②杜青钢:《字行天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主人公达度从“船”这一汉字出发,联系到《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诺亚一家八口登上了船,逃离洪水灾难;字型上,汉字“船”恰好是由“舟”和“八口”组成的。在西方神话传说中,交通工具“船”能够带领人类逃离灾难,传承人类文明,是“救赎之船”;“船”又与“传”同音,表示“代代相传”。中文的“船”字因此与《圣经》文化中“船”的意象形成了呼应。这样的联系性从词源学的领域来看无从考证,但此番新颖独特的解释站在了东西方两种文化之间,将中法文化巧妙衔接,寻求中国汉字在西方体系中对应的象征意义,唤起法国人的共鸣,合理地构建了两种文化的交流。
同样,对于汉字“困”的解读则说明两种文化的相似性。«À mon avis,le 困kun(perplexe,difficulté)est à l’origine de beaucoup de douleurs humaines. Vu par un Occidental,ce mot dessine un 人(homme)qui porte un 十(croix),entouré par un 口(carré),image d’un mec emprisonné entre quatre murs. …Dans la perspective du Zen,cette restriction est à la fois extérieure et intérieure…. Pour se porter vers le bouddha,il importe d’enlever cette double contrainte,de remonter à la source,en un mot,de revenir à 本(essence).»①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139,239.(“依愚见,许多人的愁苦都源于一个困字。以西方的视角看,这‘困’字像一人背着十字架,束缚在圈围之中……在禅学看来,这种束缚源自于外部,也源自内心。向佛,则要去樊篱,向本求源,立本见性。”②杜青钢:《字行天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页。)中文是象形文字,可以完全拆开来进行解释。书中对于“困”的解读却融合了西方宗教。在基督教背景下,“木”像是人背着十字架,“口”又像是囚禁人的地方,有罪方会被囚禁。接着笔锋一转,作者又谈到了禅宗,从东方哲学的眼光展开阐释。“困”意味着人受到了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双重困扰,只有去除了束缚,才能回归“本”,即法语中的“essence”,词义为本质、本性,也就是人无拘无束的状态。这样的解释颇有法国象征主义的韵味,探索文字内部的联结,说明了中法文化最终追求的某些一致性。汉字中的象征意味与法国的象征主义都致力于发掘事物内在的升华,目的的一致性促使两者交流的可能。作为中国作家,杜青钢洞悉中文象征意境;作为法语学者,他又能理解法国象征主义内涵。因此,在纷繁复杂的中法文化符号中,能更明锐地捕捉相识性的例子,加以分析、阐释,用对方视角论证,它山之石可攻玉,从而形成中法互证的途径。
谈到“月”时,作者从中看出了隐藏的“日”:«月,en francais,c’est laLune,au féminin.Du côté chinois elle représente par excellence la femme.Dans cet idéogramme,se niche un 日.»③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139,239.(“月”的法语是“la Lune”,阴性名词。从中文的角度来看,这个字是女性的典型代表。在这个字中,藏了个“日”④中文系笔者所译。。)“月”去掉下半部分即为“日”,借“日”与“月”的包含性,感悟东西方理性与诗性,实与虚,明与暗,阴与阳之间的辩证关系。作家文中谈到,中国文化历来崇阴,月即阴,日即阳,阴为女性,阳为男性,这是自然界到人类社会的投射。从中国神话传说出发,夸父逐日而不得,后羿射日为拯救苍生,然嫦娥奔月象征不死,玉兔于月宫捣药,中秋节阖家团圆,以及蟾宫折桂的美好寓意都展示出了中国人对于月亮的崇拜与喜爱,崇阴文化从神话延续到了古诗词,并一直传承到了现代。与此同时,“月”抹去两脚为“日”,亦暗示日月、阴阳的对立与统一,二者在自然运转中缺一不可。西方文化则热衷于太阳。太阳神阿波罗是预言之神、音乐之神、弓箭之神,象征着光明、男性美与理智;普罗米修斯看到人间疾苦,盗得火种前往人间,因此备受敬仰;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自诩“太阳王”,代表无上的权力。可以看出,太阳精神以实干为主,而中国神话中的月亮与永生、繁殖等意象相关,折射出了一个农业社会的向往。月神形象是柔弱的,强调空虚。最后,作家总结,两种文化的重点不同,所引向的道路也不同,但这种特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两种文化亦呈现出一种互补的特质,中国开始注重“实”,强调实干兴邦,西方在经历了快速发展后,也转向东方的虚无智慧,以寻求心灵的慰藉。东西方文化相辅相成,在虚与实的共生之中不断向前发展。
杜青钢更精妙地捕捉到法语与中文在读音上的重合,以及所带来的象征意味。以文中“沙漠”和“chameau”为例。原文中谈到:«le chameaua la même prononciation que 沙漠qui signifieDéserten chinois. »⑤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241.(法语的chameau,读音:沙某,即骆驼,按它的读音在中文里找个相吻合的词便是沙漠。)⑥杜青钢:《字行天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页。法语单词“骆驼”和中文词语“沙漠”发音相似,而“骆驼”和“沙漠”恰属于同一语义场,具有语义相关性。这样的巧合也展示了两国语言的某些共通之处。在学习另一种语音发音系统的过程中,学习者总是会受到母语语音的影响,也会尝试在原有的语音系统中寻找相似性,以促进新的语音体系的获得与学习。这种语言迁移现象是一种学习的方法,同样也是令语言学习者惊喜的文化发现。世界是一个整体,而整体的内部因素是存在有机联系的。写作中,杜青钢从多个维度探寻中法文化之间的共通性,引起两国读者的共鸣。
一百年前,法国作家保尔·克洛岱尔渴望将人类的物理之身与自然的物质存在融合一体,远渡东方,他欣喜地从中国文字的构成中发现支持自己论点的依据,对于“人”一字的中国书写,他这般解释道:“人的字形,是一双腿,是一棵树,是一种具备了根与枝的人。”①Claudel,Paul.Œuvres en prose.Gallimard,1965,p.81.(《西方表意书写》)“人”字的一撇一捺在《说文解字》的阐释中被看作是一双腿,克洛岱尔不仅看到了腿的形象,还想象到了树的根与枝。“人”一字把作家的联想逻辑完美链接了起来:一方面,人叉开双腿立于大地,另一方面,树分散根系植于大地,那么人生存就如同树一样扎根于大地,而树直立就如同人在地面行走。树之形象就是人之存在的生动诠释,人要立于自然天地之间,就应该如树一般背靠厚土,心向苍天,作者在对树的观察中探索人类应当采纳的生存模式:依赖于自然,寄托于自然。从克洛岱尔借中文“人”字的感悟,到《字行天下》中糅合法国与中国文化的种种巧思,不难发现,中法学者们对两种文化融合的尝试从未停息。依托亚欧大陆上两大悠久历史文明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这样的相辅相成是可行的,在上述相通性的背后,实则是学者们搭建起来的思辨性的桥梁,横跨中法两地,在他者中寻找自身的价值,真正的融合实质是不分高低、主次,平等交流的双方。
法语文学仍处于不断发展之中,异质文化为法语文学注入了新的生机。从青年时期开始,杜青钢就痴迷于在东西方文化间纵横弛骋,40 年与法语同行的生涯中,逐渐发展出了一种建立在两种文化共性上的双重文化写作模式。对中法文化的独到体悟赋予了杜青钢独特的写作视角。无论是用法语还是汉语写作,杜青钢都用文字构筑了回忆的城堡,用文字纵横于理想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