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血色莫扎特》:倾情书写同代人的命运征程
2023-12-17吕佳泽
吕佳泽
历史有多种记载方式,除了客观严肃的史书,包含着作者思想感情和生活印记的文学作品也是重要的记述载体,小说不仅能记载历史,还能将历史形象化、情境化。房伟的长篇小说《血色莫扎特》不同于史书的宏观视角,而是以聚焦小人物命运起伏的书写方式,触摸社会转型期的脉搏,跟进社会进程。作为“70 后”作家,房伟也承担了记录社会转型的重要责任。房伟的青年时代,恰逢社会转型的90 年代,留给他难以忘却的鲜活记忆:“我见证了90 年代的时代大改革,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出路。”①房伟:《“坚守”与“反思”——我是如何走上学术研究道路的》,《传记文学》2022年第2期。文学繁盛的20世纪80年代及经济腾飞的21世纪,都在托举、串接、丰富,甚至反思、整理他的青年记忆。房伟谈及《血色莫扎特》创作时也明确,这部作品“既是对青春回忆的一次哀悼,更是我对90年代社会体验的一次反思”②房伟:《时代记忆的“雪花”或“忧伤”》,《十月》2020年第6期。。
《血色莫扎特》叙事的切入点是15 年前一桩轰动麓城的“钢琴王子杀妻案”,叙述了葛春风、韩苗苗、夏冰、薛畅、吕鹏、冯露一群青年人的情感冲突和命运波折。小说以多个人物视角回顾案情、推进情节,故事进程波澜起伏、跌宕生姿,由此而回溯包括作家本人在内的“一代人”的命运磨砺。这些当事人和作家共同经历着生命波折,事业突破,甚至情感波澜:有的作为受益者,摸爬滚打跃出原先的阶层;有的则为落伍者,在世事变幻中失去了工作、尊严等。成功、受益也好,失败、悲剧也好,每个人的经历都烙印着自身打拼的时代痕迹。房伟与这些青年人心心相印,同代同程,故没有简单地指陈社会及时代,而是基于自我进行人性剖析、人格辨析,通过深入分析个体的人性缺失及弱点,解读成功与失败、受益与悲剧的原因乃至人生现实与未来走向之间的关联。
一、城镇青年与人生抉择
房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是反映1990 年代改革的现实主义题材小说”。《血色莫扎特》是第二部,在房伟看来,这一部的“故事性更强,现实批判意味也更浓。这本书积蕴着我对那个时代的一些思考,也饱含着对人类悲剧命运的反思——特别是如何看待大时代之中的普通人”①房伟、唐胜琴:《著名作家房伟访谈录》,《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房伟所关切的“普通人”是指麓城这个小城镇的诸多青年。
这群年轻人在大学曾相识相知相爱,对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然而在时代大潮中他们的命运走向却大不相同。葛春风毕业后被“发配”到国营化工厂的生产车间,受排挤当了工厂的保安,然后下岗摆摊,发奋考取研究生,最后做了省城的记者,看似风光了,但生活仍然充满坎坷,情感也遭受打击。夏冰和韩苗苗是一对充满诗意和幻想的情侣,在日益功利化的社会中,他们拥有的纯真和浪漫渐渐被挤压和异化,最后上演了夏冰杀妻潜逃的悲剧。薛畅凭借对时代巨变中社会规则的敏锐感知,随波逐利,利令智昏,抛弃了做人的道德底线,甚至成为迫害朋友的帮凶,最终遭到夏雨的残忍复仇,失去了所有。吕鹏作为刑警,所面对的社会状况更为复杂,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潜规则和社会正义的锋刃上,扬善惩恶;他是成功者,但也有工作被无理干扰或胁迫的沮丧和愤懑,他同样在承受着朋友离散带来的创伤。
这些城镇青年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既是各类人物个性、经历、想法的复杂性的表现,也源于20世纪90年代历史变迁及巨大社会冲击对人物命运的重塑。在小说叙事中,呈现人物的个人发展史及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时,作家往往采用倒叙的手法推进情节,丰富故事,活化人物。“读书人回乡”似成为一种惯常的倒叙书写策略,抑或为一种构建故事的有“意味”形式。鲁迅的《故乡》、莫言的《白狗秋千架》等作品均为这种叙述方式的佳作。《血色莫扎特》倒叙的是15 年前的一桩刑事案件,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主线,房伟运用侦探推理小说的写法,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故事曲折、离奇、跌宕,既助推人物关联的复杂性,也借一个特殊事件而引发对那个历史时代的反思。
阔别麓城多年的葛春风,由于母亲病重,不得已重回故土。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葛春风不但没有久别重逢的感受,长久在外的生活和认知反让他对故乡心生厌恶。对曾经生活了25年的麓城,他“感到厌烦”,称这里“天色灰暗”“‘麓城’两个字也昏了”“有几分像‘鬼城’”②房伟:《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5-6页。。葛春风是在受尽艰难和屈辱,考上研究生后离开麓城的,麓城留给他的记忆是灰暗的,不堪回首的,逃离麓城是他的梦想。当葛春风梦想成真,成为省城某重要媒体的主任级记者,又被迫重返故乡时,他的心理感受只能是无奈、郁闷、抵触,甚至是厌恶。
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从农村小镇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形象并不少见,如李佩甫《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徐则臣《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等。他们大都经过艰难学习后从贫穷落后的故乡“逃”到现代都市,历经坎坷。这些青年原本会像他们父辈那样,在黄土地上被禁锢一生,但时代发展淡化了城乡边界,知识丰厚更给予年轻人希望。
知识分子费尽气力地别离故乡,大都是为了改变自己种田贫穷的命运,去拓展,找寻更大、更宽广的发展空间。对那个年代的青年来说,除了冒着风险下海经商致富,没有比读书改变命运更好的方法了。“知识改变命运”一直是中国不变的真理。摆脱曾经的生存环境,这里的别离既有无奈,也有主动抉择。而无奈,往往是因为身处逆境,或工作在基层,不为人关注,甚至受到嘲讽。葛春风虽然是大学生,却只能当一线工人、门卫,常被人嘲笑;初平阳在北京考博复习时住的出租屋,价格昂贵,条件极其恶劣,还因操着一口方言被当地人歧视;吴志鹏被家乡的亲戚朋友用亲情友情胁迫,继而去做各种令自己感觉耻辱的事。20岁的房伟,曾进入一家大型国企工作,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从冷库搬运工到代理团委书记,干过十几个岗位,业余做过几家报社的记者,还得过新闻奖。后来,考博走出故乡,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现从教于苏州大学。葛春风、初平阳等人物形象,无疑蕴含着房伟本人的影子,但更确切地说,是那个时代的影子,是那一代青年人共同的影子。
葛春风成功了,成为大城市的一员,尽管有着不堪回首的记忆,但对父母的牵挂总会将游子和故乡重新连接起来。故土、故乡,亲人、亲情是无法割舍的,这不是宿命,而是根与魂。故乡不只是羁绊,更是血脉,是命运的源/缘生地,即便“游子”们不断挣扎,哪怕藕断丝连,其割不断的脉线也是永久的“在”。薛畅和吕鹏选择带着知识扎根故乡,当然,这不全为发展故乡,更多的是在利用资源差距成为土皇帝。薛畅凭借自己的隐忍并抱住陈副市长的大腿,他荣升市委办公室主任;吕鹏经努力打拼,当了市刑侦大队副队长。在麓城,二人已然成为权力的中心人物,“同学们都围着他们打转儿”①房伟:《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1、77-78页。。权力炫耀与人情交织,薛畅、吕鹏俨然成为同学关系网的维系中心,其网络在不断延伸、辐射、膨胀。葛春风原本与故乡的朋友近乎断绝联系,但一回到家乡就被这有形之网所束缚。
房伟是一位学者型作家,但鉴于基层摸爬滚打的经历,他对一些细节的描绘精致精到,且精彩传神。葛春风和吕鹏起冲突时的一段对话十分传神:
吕鹏瞅着我俩,冷冷地说,野猫,抱歉,你和夏冰关系密切……你这阵子不能离开麓城,要协助警方调查。
……我慢悠悠地说,协助可以,我出来请的是事假,过几天要回去忙国际峰会报道。省政府于松副省长亲自抓的本省媒体外宣策划,指明让我去。为了一个多年不知踪影的在逃犯,都不知是不是真回来了,你就扣着我。我只能先请示报社郭社长,让他和于省长解释了。如果有必要,就直接找省公安厅分管麓城局的穆厅长去沟通接洽,你看是否可以?吕队长。
吕鹏露出难为的神情,也晓得踢到铁板上。虽说现在传统纸媒衰落了,但我毕竟是省城党报主任级记者……吕鹏是在小地方土皇帝当惯了,忘了外面天地有多大。②房伟:《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1、77-78页。
这一段对话很有意思,耐嚼、耐解。葛春风和吕鹏分别是离乡与留乡的代表,二人产生矛盾,很直观地显示了省城和麓城生活、发展产生的差异,其各种势力纠缠很复杂。吕鹏在刑侦大队工作,俨然权力控,常常说一不二,与葛春风产生矛盾,行操控之能事,或也是日常做派。葛春风有风度,自如应对,也显示他长期在省城工作的丰富经验。吕鹏强势发难,葛春风并没有正面接招,而是搬出官场最常见且颇有效的方式,迂回拆招,同时动用自己熟识的更高一级的人际关系网,轻松压制住了吕鹏。
夏冰、韩苗苗另有生存之路。他们也选择留乡,但和吕鹏、薛畅不同,也没有成功地融入同学关系网。夫妻二人一度沉浸在艺术的殿堂,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封闭在自我世界中,开办“苗苗的客厅”,在拙劣的文艺沙龙中挥洒青春、抒发梦想;他们壮怀激烈、伤感无比,野心、梦想,常常缠绕着他们;他们“慢慢地变得平庸,甚至变成当年自己痛恨的模样”①房伟:《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6页。。“房伟对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体验的叙事……将人物困囿于特定的生存环境中予以锤炼、碾压,以凸显他们内心精神的悸动与苦楚。”②高春民:《时代的精神烛照及其艺术“调性”——评房伟长篇新作〈血色莫扎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 年第2期。当“苗苗的客厅”的参与者各自飞走,夫妻二人的生活以悲剧收场,似也因为命运的驱使。
曾经激情飞扬的理想主义者们慢慢被生活击垮,不得不去面对现实,这样的小说情节在当代并不罕见,《血色莫扎特》的精妙,无疑是借力留乡成功与精神垮塌,演示这种有“意味”的形式。
二、深度反思与触生共鸣
张丽军在评价70 后作家时说:“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思考,对历史的回溯和追问,对人性的探索和阐释,对自身的审视和剖析,对小说艺术的理解和建构,都具有相当的深度。”③张丽军:《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中国70后作家群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房伟的文学创作显然印合了这种判断,但与诸多同龄同代作家不同,房伟还是一位学者型作家,智性、学理及对事实的洞透力,在他的创作中也显示着功力及定力。
在《血色莫扎特》中,房伟并非单纯书写离乡与留乡,也不仅仅停留于20 世纪90 年代一群年轻人的成长史。小说以刑事案件串联情节内容,聚焦重大事件,既利于表征历史,也在深度思考一个时代现象。事实上,就近年来的创作走向而言,作家们较少触碰这个时代的锋芒,房伟的书写还是有胆略和魄力的。小说由外(人群、事件)而内(历史深度、锋点,人的心灵、精神变异)曲折导入,力主以其特殊事件、特殊人物的聚焦而汇聚穿透性,来审视、把握这个特定时段的历史特点,以及产生的历史效应和生发的人文关注。国企改制是整篇小说叙事推进、故事情节的重大转折,扣紧这个历史事件及广泛影响,小说在强力推进。如果说故事在国企改制之前的走向多与人物性格有关,在之后的走向中,故事及人物的命运已经难以由各自的“自我”而掌控。
就小说题名来看,血色自然是血,莫扎特则指代夏冰。小说围绕“钢琴王子杀妻案”展开,但是实际上夏冰并没有杀人,他身上的血是自己和妻子韩苗苗的。夏冰被尊为钢琴王子,在案发时只是一个社区清洁工,是最普通的中国百姓。这很难不让读者去想他是如何成为“钢琴王子”的。“下岗”不只是个体遭遇及一大批人曾经的命运走向,这是改革开放进程的必要选择,是历史性的抉择。对这条已经行进的路程,文学创作无法游离其外。深层思考,辨析脉理,形象绘制,情感疏通,未来导引,理应成为作家必须担承的创作选题。
《血色莫扎特》的叙事策略不乏“悲”的成分,但这种“悲”所引发的反思无疑表征着作家思考及叙事深度。房伟有多年的工厂一线工作经验,生活积累、人生体验、文学叙事,加之文学批评的透析也使他剖析“悲”不只独到,也颇具深刻性,更重要的是,房伟在小说中投入了极大的关怀情意,以致读者颇感温情暖暖。吴义勤先生评述房伟时说:“他虽热爱文学,但命运阴差阳错,让他在企业做了几年工人。这几年对他的人生磨砺,几乎成为他学术生涯的一个基本动力。于是,他开始将文学作为自我救赎的方式。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沉痛的人生体验,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精神伤害,比如在自卑中自傲,在装腔作势与煽情中游走,反而成为他低调进入人生和文学的精神底线,并滋养出对生命的同情和宽容,对权力的警惕,以及对文学的尊严的寻找。”④吴义勤:《面向人心的挑战——房伟的批评兼及当代批评伦理的重建问题》,《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血色莫扎特》表达的这种“对生命的同情和宽容”,的确体现在深度关注国企改制、职工下岗所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以及复杂的民生问题上。作为学者型作家的房伟显然是有胆识的,以文学书写的方式观察时代,尽管不必更多地进行学理性分析,但人文关注,对大众,对劳动者的人文关怀则是必需的,或者以关怀性反衬学理性。房伟在探,在做,并探得有理有情,做得有型有貌,其文学性叙事或许更独具魅力。一件“杀妻”的刑事案件,铺染血色,且随着莫扎特的音律、节奏行进跳跃,将生存的焦灼,打拼者的磨难,人性的幽明与晦暗集群性铺展。这不只加快了叙事节奏,强化了故事性,增强了可读性,也在曲折地探进复杂性,并反思社会、历史及时代性问题。
文学创作满含撼人心魄的关怀品性,不仅会深层地触及读者的神经,也必然引发共鸣。想必在大众阅读群中,与小说叙述的各色人物家庭经历相仿、有着同样命运的读者,产生共鸣是必然的。
三、多路探进与共同书写
《血色莫扎特》中活跃的一代人与房伟同生共长,同程同节奏地行进于人生旅程。反过来说,这不只是房伟的书写,也是他们同代人的共同书写,更是那一代人共同成长史的自我书写。
小说写人,叙述人的生长,人的品性,探路人的价值,通过人的社会“总和”的网络性构成,而观察社会、历史、时代。积极的人生路向,大爱的人生品性,关怀性的价值表征是文学书写的必然指向。但这种“必然”可正向、正路,可逆向、反观;可倡“义”,可辨“义利”。就文学性表达的深层机理而言,双向并置,多路行进是有效方法,而逆向性的人性解剖也不失为有效的叙事策略。《血色莫扎特》是多路探进的,但作为一代人的自我解剖,自我灵魂的展示,对利己性展露,逆向行进而达正途,甚至通过剖析而清洁灵魂,理正“三观”,回归历史,充蕴关怀性的人格品质,如此的叙事策略无疑是必须肯定的。
如此解剖性的文学书写,无疑有痛,更有爱。如果痛,就需要疗伤,养护心灵,这同样也是爱,是这一代人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有学者言:“写出一代人的痛与爱,可以视作房伟所有文学活动的精神核心。自我的历史,是他文学活动的精神源泉,也以各种形式散布在他的文本角落里。因而,对70 后一代人而言,房伟的写作具有典型意义和标本价值。”①刘永春:《房伟文学书写的精神向度与诗学立场》,《新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如果说《血色莫扎特》关乎“利己”现象的剖解是揭伤疤、疗创痛、愈心灵,以达自爱的话,那么,其“揭”是不留情面的,其探进之路,似掘进到“文本角落”里,几乎各等人物皆有不同程度的“利己”。这既有原发性的,更有因为环境变异、观念变化、身份置换而后天生成的。“金钱”“利益”会对成长中的年轻人造成冲击,会使人焦灼、困惑、迷惘,会使行为方式、行程错位。他们要突破,也不乏“疯狂”;要自我关注、关怀,也滋生精致的利己主义;要深探人生之路,需排解坎坷、困顿;要求证自我价值,就必然有涨落、代价。《血色莫扎特》中一代年轻人的人生路程这样层层递进,缱绻转换,波澜起伏,尽管各有不同、各有千秋,一代人在书写“自我”方面的努力却是殊途而同程。
薛畅崇尚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称葛春风的“冒泡”行为,对人性理解“肤浅”,他认为,“巨船沉沦,每个人都想自救,谁还管别人”。薛畅自私自利,之所以出卖韩苗苗,也是为自己的仕途搬开绊脚石。陈中华和邹红玉也有同样的性格特点,三人性格形成的原因也十分相似,童年生活的贫困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成为他们日后作恶的诱因。为了弥补自己童年生活缺失,便通过敛财、强暴等违法手段填充自己欲望的沟壑②郝敬波:《小说家如何“想象”一种语言——评房伟长篇新作〈血色莫扎特〉》,《小说评论》2020年第4期。。房伟让葛春风进行了反思,借他之口谈到:
在省报当记者这些年,我堕落了,写有偿新闻,接受各方面的红包,找企业报销各类乱七八糟的发票。我也习惯于对上送礼拍马屁,对下狐假虎威……我曾一次次地回想,问自己,假如当初我没那么冲动,没有在学校捅人,没有为了工人出头,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会占据一个有资源、有油水的岗位,然后和吕鹏、薛畅把酒言欢?如此来说,麓城和省城,又有什么分别?我的冲动与出走,又有何意义?①房伟:《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129页。
原本的热血青年被“利己”同化。他们似乎也在痛苦抉择,是损己利人还是损人利己,对于趋利避害的生物来说,这种“丛林法则”之下的“利己”主义并不难选择。在地域上,出身城镇和乡村的知识分子可以逃离故乡,但在精神上这一代读书人困境相仿也是不争的事实。
孟繁华先生指出:“改革开放二十年中经济上的跨越发展和政治上的偏于保守形成的特别强大的两种力量使得房伟对物质书写,有着天然的本能和特别的敏锐,对于文化裂变,则保持了一种比前后两代人都更为激烈的态度。”②孟繁华:《隐约的历史与迷茫的现实——70后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方面》,《西部》2013年第6期。这样强烈而鲜明的自我意识也让房伟格外关注个体的生存尊严。《血色莫扎特》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需要自己赎罪的地方,但若想认知自我与罪感,解救及自救,知己与正己,明理及得道,这需要个体的大情意、大智慧、大德性,需要“三观”之正,需要社会正能量。对此,文学作品,显然无需理性解答,作家也不需要给予孰是孰非的明晰判定,事实上,读者将是最合理、最权威的评价者。于是,《血色莫扎特》留下了许多疑问,依房伟所言,小说的“结尾还是要留一个悬念,葛春风是否死亡,或者说他做什么样的选择,我想把这个权利交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考量。可能他的意义,并不在于选择了什么,而是这个选择行为本身。不管他做什么样选择,都有他的合理性。但把这样一种困境放在他眼前,这种行为就凸显了他的人性,更通过这个行为去体验关于历史记忆对我们的纠缠”③房伟、唐胜琴:《著名作家房伟访谈录》,《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
房伟的深刻之处在于认识到每个人情感上的弱点,却不为此做辩护,而是将个人的命运和无法掌控的时代完美嵌合,以告诉读者:这不是时代的原因,每个个体的人也是无辜的,二者不可避免的结合,铸就了一个时代、一个群体及一代人的命运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