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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白话文运动在历史叙事中的百年沉浮

2023-12-17韩启云

关键词:保守主义白话文五四运动

韩启云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南京 210097)

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又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运动。它标志着自19世纪中叶起的向西方学习之路,开始从器物、制度向文化心理层面楔入,是近代中国震古烁今的历史转折点。这场运动全面触及了当时的社会结构,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被视为中国社会进入现代的起点。得益于其界标性的历史地位,五四运动研究从来都是史学研究论域的宠儿。“五四”这一命题与现实话题关联度极高,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因此,作为现代性的辩证标杆,五四运动成为近代中国历史上一个不断被追溯、不断被重临、不断被对话的起点。白话文运动作为五四时期最重要的话题之一,是由胡适、陈独秀等新青年发起的一场文体改革运动,倡导以“白话”代“文言”,从理论、实践层面为新文学作了准备。白话文毋庸置疑是五四运动带来的赫赫成果之一,白话文运动在语言文字方面确立了白话文的使用,其影响延续至今并仍在持续,被称为五四运动“最富活力的遗产”。白话文运动关涉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学术、社会、政治等不同领域的方方面面,对国人的语言表达、思维方式影响巨大,向来备受关注。

既往学界对这一运动的研究进行了有益探索,尤其是围绕着五四运动及其周边其他话题的相关研究,为全面深入挖掘这一运动奠定了基础。系统梳理发现,一个世纪以来,围绕着白话文运动的认知评价始终聚讼纷纭,褒贬不一。近年来的研究成果对以往研究有了不同程度的推进和深化,无论是宏观层面的社会考察,还是微观层面的进程呈现,都进一步揭示了这一运动的历史复杂性。但由于史料掌握、文化立场、选取标准等的不同,对这一运动的总体评价尚未形成共识。在五四运动研究的奠基之作《五四运动史》(TheMayFourthMovement:IntellectualRevolutioninModernChina)一书中,周策纵在结论部分总结了“五四”发生后的几种阐释模式,包括自由主义的认知、保守的民族主义的看法、中国共产党的定位等不同的阐释传统,这一结论影响甚广[1]。白话文运动作为五四运动极富活力的一份遗产,亦深受五四阐释传统的影响,不同阐释传统视阈下对该运动的拓展考辩,还存在进一步研究的空间。基于此,本文拟简要梳理不同历史叙事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评价定位,以窥视白话文运动在近代中国历史的百年沉浮,借此对白话文运动的百年反思提供有益思考。

一、自由主义者眼中的白话文运动

中国历史上的自由主义思潮肇始于明末清初进步思想家对封建君主专制主义的批评之风。戊戌变法前后自由主义思潮开始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发展迅速,“自由”和“自由主义”成为这一时期思想界的一面旗帜。五四前后被称为自由民主的觉醒年代,涌现了一批极具代表性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勇立潮头,摇旗呐喊,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留下了华丽一章,对近代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产生了深远影响。胡适便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被称为“中国自由主义最具诠释力的发言人”。其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中所提出的思想主张“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更是被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运动奉为圭臬。

胡适对白话文的贡献毋庸置疑,细梳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发展,胡适的影响力不容忽视。在五四白话文运动拉开序幕之前,胡适关于文学改良的思想便开始酝酿。早在留美归国之前,胡适便接触到了西方文艺复兴中语言改革运动的历史,萌生了以白话统摄文言的思考,并以此为切入点深入探索语言革新问题,常常与友人围绕这一话题展开讨论。随着思考的深入,其文学改良思想日臻成熟。新文化初兴之时,陈独秀在《文学革命》一文中便称赞胡适的贡献:“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2]行至1917年,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在《新青年》杂志刊出。众所周知,该文是文学革命的起事之作,之后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等众多新文化人的文章相继问世,五四文化先锋们竖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

白话文运动从1917年提出,随着五四运动的蓄势骤发,1919年几成定局。随后,白话文更是以一日千里之势迅速传播,势不可挡,仅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便得到官方的认可推行。1923年,新文化对立阵营的甲寅派领袖章士钊,对当时风头正盛的新文化运动提出了批评。针对白话文的风行,章氏在文中谈道:“今之贤豪长者,图开文运,披沙拣金,百无所择,而惟白话文学是揭。如饮狂泉,举国若一,胥是道也”[3],批评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以适之为大帝,绩溪为上京”[3]。从新文化派对手的言语间,胡适对白话文运动的影响也可见一斑。在当时,运动很快便在社会层面取得了影响力,这场运动的发展之迅速,是众新文化人所始料未及的。胡适本人在其口述,唐德刚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中也谈到,谋划之初,他预估要用二三十年时间完成新文化运动,对这场运动的速成他本人同样深感意外[4]。

胡适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评价较高。《新青年》杂志素有“天下第一刊”的美誉,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元典,旗帜鲜明地支持白话文运动,对白话文运动的思想主张积极倡导、响应并实践。后五四时期,已在时代潮头独占鳌头的胡适,便自信地谈到,《新青年》会因文学革命之倡导而熠熠生辉。20世纪30年代中期,胡适更将“历史进化的文学观”比作“哥白尼的天文革命”。在其公开的著作及演讲中,胡适常将“五四运动”称作“中国的文艺复兴”,肯定白话文运动在文学启蒙方面起到的作用,格外突出强调“五四”的启蒙面相。胡适对此进行过入木三分的分析:“该运动有三个突出特征,使人想起欧洲的文艺复兴。首先,它是一场自觉地、提倡用民众使用的活的语言创作的新文学取代用旧语言创作的古文学的运动。其次,它是一场自觉地反对传统文化中诸多观念、制度的运动,是一场自觉地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它是一场理性对传统,自由对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生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最后,很奇怪,这场运动是由既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又力图用新的批判与探索的现代历史方法论去研究他们的文化遗产的人领导的。在这个意义上,它又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运动。”[5]胡适在理论层面同样建树颇丰,在其《白话文学史》专著中,从理论上详细阐明了以进化论为基础的文学史价值观[6]。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在胡适、钱玄同、黎锦熙、吴稚晖等一干知识分子的推动下,近代以来的国语统一运动、白话文运动及拼音文字运动等逐渐汇聚合流,在近代中国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逐步开启了语言文字变革的新时代。后五四时期,随着“新青年”派的分裂,激进主义走向了社会主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则主张倡导言论自由和批评政治的自由,白话文运动的主张实践进一步发展。20世纪40年代,随着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自由主义思想发展迎来了高潮,对五四运动“话语权”的争论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白话文的“过程”。但围绕着语言文字的革新,始终伴随着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关于古今、雅俗、优劣、普通特殊等的争议。

值得关注的是,在胡适眼中,新文化人轰轰烈烈参与的这一运动始终曲高和寡,并没有达到最终的目的。他慨叹《新青年》的使命未竟:“《新青年》的使命在于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这个革命不幸中断了,直到今日。倘使《新青年》继续至今,六年不断的作文学思想革命的事业,影响定然不小了。我想,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接《新青年》三年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7]胡适在其晚年的自述中多次论及“对我这位原始运动策划人来说,我还是感觉到不满意。由于多种原因——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原因——使白话文在四十年来就始终没有能成为完全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这一推行白话文运动的失败,当然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眼看四十年过去了,这运动至今还没有达成我当年的理想”[8],这也成为自由主义立场对五四运动的基本定位判断。20世纪下半叶的自由主义观点承继了上半叶自由主义的主张,或多或少都与胡适观点有着渊源承继关系。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自由主义视阈下的五四运动研究被引入,与当时国内主流观点形成激烈碰撞。一些著名学者的观点在当时都引起了相当的学术争鸣。自由主义观点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与中国近代历史上越来越激进的倾向不无关联。

启蒙是现代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向度。作为现代价值之一的“启蒙”,与现代社会一条共法,白话文运动的主旨诉求与社会启蒙有着天然密切的联系。不同于激进主义的立场、观点,自由主义较为温和、折中,甚至经常摇摆于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尤其是在对待启蒙的方式、途径等方面。白话文运动在中国社会启蒙中既是方法也是目的,因是至关重要。世纪之交,以往“五四”研究中对“新文化派”过于褒扬的势头得到矫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及主张亦被重新审视,“在过去的五四学研究中,有新学派、折中派、保守派的划法,通常把新文学派视为主流,以其激进的观点作为‘五四’的代表性观点,对其予以褒扬,而对折中派、保守派则视而不见,或轻描淡写,或不分青红皂白打入逆流予以彻底否定。今天看来,对这种做法应该质疑”[9]。自由主义者眼中的白话文运动也成为白话文运动学术史的一部分,亟须重新审视。

上述来看,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认为,白话文运动发展“先天畸形,后天不足”,尤其是在教育、文学、语言等领域并未取得进一步的发展,以致于这一运动与初始的期望相去甚远。当下,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激进主义等不同思想潮流共同推动了现代中国的嬗变更替已成为学界共识。在这一学术背景下,学术界渐次展开了对近代自由主义思潮及自由主义代表人物的较为平和的审视。同时受五四学研究转向的影响,自由主义者视界中的白话文运动,渐趋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反思。

二、保守主义对白话文运动的批判

白话文运动是五四运动社会影响中可存见并持续不断变化的一个影响。百余年来,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渗透到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难以衡量。白话文运动是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了近代中国新陈代谢、民族国家建设、现代化转型的不同面相,是窥视历史变迁的一方窗口。这一以“白话”取代“文言”立为社会通用语言的运动,常与激进主义倾向、五四启蒙面相、遗弃文言传统等话题密切相关。五四及今,一个世纪以来,围绕着这一运动是非与功过的争议与运动本身的复杂不相上下。尤其是持反对立场者对这场运动的意见,惹人关注。

五四白话文运动兴起以后,保守主义阵营对此批判较多。对中国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认识,过去普遍认为这一思潮具有明显的民族主义倾向、现实中的文化诉求与政治发展错位、思想底色略带文化优越感等特点。近代中国保守主义的问题十分复杂。尤其是较难定义划分,甚至整部中国近代史都在保守主义思潮的影响之下。近代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兴盛于后五四时期。本文的讨论仅取文化涵义层面,着眼共性,不做其他层面延伸拓展。整个20世纪,东方文化派、甲寅派、新儒家等保守主义思潮对白话文运动的贬抑毫不吝啬。纵观整部中国近代史,文化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紧张对立影响了整个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末以来,随着现代化建设而来的对传统文化的重估,重新回到“五四”原点以鉴往知来成为时兴,五四白话文运动不断被审视、被对话、被反思。

胡适等新文化人开始发起宣传实践白话文运动之初,并未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远没有到使“无声的中国”即刻焕发生机的程度。尽管该运动一经推出发展迅速,在受众群体中得到积极响应,较短时间内便得到官方的支持推广,但在其实践接受层面始终存在一定限度[10]。造成这一局促局面的原因很多。首先,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人在民初社会的知名度并不大,新文化先锋在当时社会影响力号召力有限。其次,早期《新青年》的受关注度也不高,只是一个普通刊物,受众群体不多。此外,尽管《新青年》白话文直指桐城派等守旧文人,但保守派文人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回应。恰如身历新文化运动的鲁迅后来在文中提到的,“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11]。时为青年学生的郑振铎,在后来的评论性文章中亦有同感:“从他们打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以来,始终不曾遇到过一个有力的敌人。他们‘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而所谓‘桐城、选学’也者却始终置之不理。因之,有许多见解他们便不能发挥尽致。旧文人们的反抗言论既然竟是寂寂无闻,他们便好像是尽在空中挥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12]保守方的沉默,使得新青年派提倡白话文的主张没有对手,极显落寞,明显掣肘了白话文运动的初期发展。此后,《新青年》“双簧信”等媒体编辑之操作相继登场,以“双簧”的方式呈现新旧双方在文学革命议题上的辩驳,才逐渐在舆论层面取得了更大关注。

延至1919年春,桐城派代表人物林纾,与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间的往复对垒,使得白话文运动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林纾先后发表了《论故之不当废》《致蔡鹤卿书》等多篇评论性文章,及《荆生》《妖梦》等小说,对白话文运动大肆批评,斥责以北大为中心的新派“覆孔孟,铲伦常”“败坏人心”。蔡元培亦发表公开信,驳斥林纾的指责。由于两人在当时社会影响力较高,辩论话题又是代表性话题,双方间的辩驳被称为“林蔡之争”。以新旧之争为表征的论辩,在五四运动前后成为社会舆论的公共话题,大众媒介纷纷加入论战。在新闻媒体宣传扩散的影响下,《新青年》的影响力和销量不断扩大,白话文运动在社会层面广泛传播。文化保守派在1930年代“大众语运动”期间,批判反思了白话文运动的得失,指出该运动缺乏群众基础,发展有限,并结合时代背景探讨了新的历史时期如何继续推进白话文运动。汪懋祖《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许梦因《告白话派青年》等文公开批评白话文运动,主张恢复文言文。后五四时期,语丝派、论语派、学衡派等不同主张的文化派别纷纷加入论争。可以说,整个20世纪上半叶五四白话文运动发展的速度及效果都备受保守派的非议。

20世纪末以来,以反思“五四”为首的话题继续深入开展,尤其是这一时期有关母语写作、文化激进主义及文化心理等方面的回眸反思发人深省。这一时期,保守主义者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造成了民族语言的创伤,带来了语言文字的断裂。在这一点上,保守主义的主张与自由主义观点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共鸣。董乐山专著《文化的误读》极具冲击力,提出的“汉语殖民地化”一说响及一时[13]。这一时期,学界从文化保守主义、人文主义的角度重新定位被视为“复古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学衡派”,以及吴宓、梅光迪、胡先骕、白璧德等人,重估他们在现代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乐黛云强调中国现代保守主义同样是中国20世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二十世纪初勃兴于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与世界文化思潮紧相交织,成为二十世纪世界文化对话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自然出现了保守主义、自由主义、激进主义这样的三位一体”[14]。关于“学衡派”的众多文章、论著纷纷问世,从不同角度进行解读,形成共识的是“学衡派”以自己的方式承担着现代知识分子对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责任。衡情论理,20世纪末随着对保守主义的再认识,保守主义与白话文运动的关系亦得到深刻反思并阐发,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对白话文运动评价定位问题上的争议对立。学界逐渐关注到“新旧”问题并非二元对立,该问题极其复杂。

步入21世纪,传统文化议题持续升温,白话文在现代语文、民族语言、民族国家等方面的实践应用,仍不断叩问着这场运动,这场持续至今的研究仍热度不减。近年来有研究者深刻反思指出了语言断裂带来的现代性偏执,提示以“白话”代“文言”所带来的正当性问题不宜过度标榜,应当警惕“白话偏至论”带来的诸多前提预设,“从文言到白话,被认为或被宣告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大进步:白话代表先进,代表未来,有了白话,我们便有了进入现代社会的资格等。这观念虽然从未得到语言学研究的支持,却相当流行。与之相应,对文言的盲目贬低、拒斥、回避和歧视,既在民众层面拥有势力,又有部分学者推波助澜,未经严肃论证,夸大白话与文言的差异,夸大至白话成为另一种语言,以敌视文言,凡此种种,通过割裂汉语来割裂历史”[15]。自“五四”以来,无论理论还是实践,白话文运动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们肯定其正面意义的同时,也应当注意突出强调某些面向的同时,是否造成了其他面向的被遮蔽或被忽视。

综上,一个世纪以来,持保守主义立场者对白话文运动的关注反思极为深刻。这一视角的审视为世人认识这场运动提供了一种思考方式,对五四过激言论和主张有一定程度的纠偏和消解。百余年来,围绕着“文言”与“白话”的紧张、纠结、对立话题不断,关于“文白之争”争议不断,因该话题关涉了近代社会变迁的思想、文化命题,白话文运动始终处于被审视的位置。

三、革命史观对白话文运动的认知定位

语言文字被称为人类历史文化的“活化石”,留存笔录着人类社会发展的印迹,是民族国家凝聚力、向心力的重要保障。20世纪30年代末,随着《新民主主义论》等重要理论文本的相继出炉,左翼知识分子对五四运动的阐释基本确立,五四运动逐渐成为革命史论述的关键环节之一。20世纪40年代末,关于“五四”的革命史观解释基本形成。国内战争的结局明示了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选择,此后很长时间内对五四运动的历史叙事都以此为理论指导,白话文运动也不例外。在通常的表达叙述中,“五四白话文运动”一词常与“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等名词交互使用,并行不悖。

新中国成立后,推行“国语统一”和“新文字创制”,批判地继承了五四白话文运动所取得的成就。1951年《人民日报》刊发了题为《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的文章,1958年《人民日报》刊登了周恩来《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一文,新中国的文字语言政策次第展开。从五四白话文运动,到大众语运动,到延安整风时期的语言政策,再到新中国初期的语言文字政策,白话文运动的成果及影响被批判地继承并进一步发展。在革命史观视阈下叙述白话文运动成为主流叙事。语言变革是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重要一环,与社会历史背景及民众教育水平息息相关,近代中国的民族国家建设与社会启蒙方向一致,因是,革命史观常常将五四白话文运动视为历史的新陈代谢、革故鼎新。革命史观阐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解释、理解白话文运动的视角与方法,但为突显革命的价值意义,这一审视视角不可避免地会放大革命元素,造成对部分历史的忽略或隐蔽。尤其是白话文运动始终与新旧之争话题相涉,革命话语系统对白话文运动的审视定位,被研究者诟病为易导向白话至上论,不意间亦强化了这一运动中夹杂的新旧矛盾。

随着“五四”研究的广泛深入,关于白话文运动研究中的“新旧”问题愈发得到重视。像从历史人物的评价入手,检视“文白”“新旧”烈度问题。汤志钧《章太炎与白话文》一文便是这一时期极具代表性的论述,文章聚焦了《章太炎与白话文》版本问题,历时性地考察了章太炎“反对白话文”的历史形象,指出“非文即白”“非新即旧”的判定较难应用于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中[16]。20世纪末以来,随着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说在学理上取得认可,五四白话文运动肇起于晚清已成为学界共识。台湾学者李孝悌《胡适与白话文运动的再评估》一文,主张应审慎看待胡适与白话文运动的关系,不可否认胡适对这场运动有着举足轻重的贡献,但应当充分考虑该运动发生发展的社会背景。他强调清末以来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营造的历史环境同样十分重要[17]。晚清以降的思想启蒙运动、有意提倡白话文的思想打破了日显僵化的八股文桎梏,白话文的普及应用逐渐得到广泛认可,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奠定了思想基础[18]。

这一时期,有研究者从新青年派与学衡派之间的文白之争入手,透视不同理念背后的深层逻辑,从话语权力视角省视这场论战在文学上的意义[19]。有研究者留意到白话文运动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存在着明暗多重线索的交汇,以白话代文言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关键所在。《白话书写与中国现代性的成长》一文,关注到白话书写所带来的“现代性”,包括了科学理性的觉醒、普通大众的权利、民族国家的形成等不同向度的内容[20]。从现代性视角审视白话文运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既往循环往复难有定论的是非之争。

从近来的研究成果来说,尽管不乏有围绕“五四”话题的选题重复、“炒冷饭”现象,但总体而言,选题深度上有极大突破,已经有从新的研究角度和范式展开的研究。跳出文史论域看问题便是新趋势之一。有研究者留意到,文史领域之外的其他领域同样也存在着“白话文运动”。张卫中便从教育领域入手考察指出:近代教育从理论向实践的转变过程中,存在着对文言疏远的现象;教育的现代化亟需通俗易懂的语言工具。近代教育中的“白话文运动”与通常意义上的白话文运动同体异面,这一运动脱胎于胡适等在文史领域的白话文运动,同时又独具自身特色,不应被忽视[21]。随着从地方视角看五四运动的勃兴,从地方脉络再审视白话文运动成为白话文运动研究的新趋势。有研究者从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在地化视角入手,揭示白话文推行中的地方运作,以求解白话文运动在后五四时期为何始终在“文白之争”中步履维艰[22]。21世纪以来,关于白话文运动研究在前史溯源、“文白之争”再认识、传播学视角的审视等方面都有新的突破,对这一运动的研究解读开始趋于多元化[23]。

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生既与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有关,又因时处民族危机日渐沉重之时。这场运动既波及了当时的思想、文化和学术,也对后来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对这场运动的把握,始终带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烙印。以革命史观看五四白话文运动,充分挖掘了白话文运动的革命意义。随着对既往研究的不断反思,革命史观评价愈发客观公正,更加真实可感的白话文运动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

四、余论

“五四”及今,已经百年有余,但与“五四”有关的议题在五四事件基础上不断生产、再生产,每代人都从自身的理想、抱负出发,追忆阐释“五四”。有研究者将以历史当作批判现实的靶心的过程称之为“寓言化”(allegorization)[24]。在这一史学命题“寓言化”层累积聚下,关于五四运动的言说与研究已然形成复杂的知识图景。尽管围绕着五四及其周边的历史叙述及专题研究堪称汗牛充栋、车载斗量,“五四”鲜活性的一面却愈发隐没。既往关于五四运动的分析框架与解释范畴,已无法让人们有效地理解历史、感知历史。新的历史时期如何走出研究困局,让历史鲜活有趣、可感可知,成为五四运动史研究亟须直面的议题。重返五四历史现场,摆脱结果导向,再现历史的丰富复杂性,为现有研究注入了活力。作为历史事件的白话文运动结束以来,围绕着这场运动始终聚讼不已,争论不休,“文白之争”已有一个世纪的纠结。对该运动的研究,亟须研究者创新研究理论,深入挖掘历史资料,以客观的史学态度、批判的史学眼光去审视。在现代社会三种基本的思想派别中,讨论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意义,易将历史的实际进程简化为不同思想之间的辩驳。反思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无论是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还是激进主义,尽管涉及诸多命题的辩难,但论争的实质是殊途同归的,共同指向的是近代中国的民族启蒙与救亡,不同的是以何种方式唤醒中国。细读现有研究评论,是非评判较多,扎实的史实考证稍显疏漏。尤其是在相关的具体讨论中,若长久仅粗涉是非研判,而缺乏具体而微的讨论,易使研究陷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局。白话文不仅仅是一种语言表达方式,亦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维方式,谈论白话文运动,不能只谈白话文学,必须进入到具体历史细节处的条分缕析。因是,展望未来白话文运动的研究,回到历史现场,重构微观事实层面白话文运动的本来面目,从历史具象再出发,或可对五四白话文运动有一个较为公允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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