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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论断裂的双向之面
——对马克思思想连贯性的保卫

2023-12-17李博然

关键词:阿尔都塞认识论著作

李博然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作为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其所提出的部分学说从诞生之日起就充满争议。尽管如此,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仍然以其对马克思主义的独特解释而引起重视。时至今日,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究竟是否存在“认识论断裂”依然是一项具有争议的命题。这一问题如同罗马神话中拥有两幅面孔的门神雅努斯,其正向之面使用一种与存在主义截然相反的方式把马克思的思想划分为“意识形态”阶段和“科学”阶段(1)鉴于文中涉及的“意识形态”和“科学”并非一般观念的意识形态和科学,而是阿尔都塞本人界定的概念,故皆加上引号。,提供了对马克思思想进程的全新解读范式,凸显了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中独特的问题意识与激进语调;负向之面则把认识论断裂视为一种极端化的解释倾向,认为它实质上消弭和遮蔽了马克思整体思想进程发端和生成的完整性,隐含着对马克思完整思想史的割裂。由此,围绕阿尔都塞在认识论断裂问题上的理论阐发,解开萦绕在马克思思想连贯性上的迷雾面纱,对其进行祛魅和保卫已成为一项重要课题。

一、正向之面:认识论断裂对于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保卫

“认识论断裂”一词,正如阿尔都塞自己在《保卫马克思》序言中所解释的那样,是一种“‘质的’中断”[1]159。阿尔都塞意图证明马克思思想进程中存在的一种非连续性,而这一界限正是“理论的总问题”视域下“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的分界。也就是说,马克思的思想进程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前后,被区分为“意识形态”和“科学”两个阶段。而所谓“保卫马克思”,正是因为马克思著作本身即为“科学”,人们却将其等同于“意识形态”来看待,因此必须要复归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样式的本来面貌。

(一)时代背景与理论来源

阿尔都塞作为法国共产党的核心成员,敏锐地认识到党内由于对斯大林主义的认识分化所引发的理论危机。当时的法国共产党内部存在着由斯大林主义所衍生的僵化和教条主义的错误倾向。阿尔都塞指出:“在占统治地位的教条主义的保护下,另一种消极的法国传统压倒了理论传统。”[1]4这种思想路线对于法国共产党的内部观念产生了严重影响,以致于一些成员错误地把政治等同于哲学,企图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解决包括哲学、科学以及艺术在内的一切社会问题,阿尔都塞并不认同这种利用教条主义简单化解决问题的方法。此外,在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掀起了新一轮对于教条主义的抨击和批判,人们转而使用柔性的人道主义诠释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一切思潮。这种使用人道主义诠释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又走向了与教条主义相对立的另一个极端,人们迫切地希望恢复自身的主体地位,反对个人崇拜。这种突如其来的思想转向不仅导致了以阿尔都塞为首的法国共产党内部出现理论分歧,也使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形式发生深刻变化。

在这一时期,国际共产主义内部出现了将马克思主义人本化阐释的理论倾向,以G·彼得洛维奇、R·苏佩克为代表的南斯拉夫实践派主张用人道主义的方式解释马克思主义,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就是人道主义的理论[2]。这种把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的思潮在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内部产生了一定影响,并传播和影响到法国共产党内部。被泛化和庸俗化的人本主义思潮走向了相对于教条主义的另一个极端,从而引起了怀疑主义的抬头。阿尔都塞敏锐地意识到,正是由于法国思想界的理论积累历来相对贫乏,特别是党内人员针对马克思的经典著作缺乏系统性的认识和研究,由此才出现了思想界被人道主义所遮蔽的现状。而站在人道主义对面的科学主义是与之抗衡的理论武器,由此阿尔都塞提出了“保卫马克思”的概念。马克思的著作本身即作为“科学”的形态而存在,保卫马克思的真实含义就在于保卫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不受侵犯。阿尔都塞站在保卫马克思的立场上又进一步阐发了其“认识论断裂”理论,将马克思一生的思想进程以1845年作为明确分界。所谓的马克思思想进程的非连续性正是在以上的特定时代场域下才得以应运而生的。

在认识论断裂的理论来源方面,其哲学内核主要来源于阿尔都塞的导师加斯东·巴什拉。他在科学哲学方面提出了新认识论,阿尔都塞在认同其观点的基础上引入其用以说明思想领域中“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的分割。阿尔都塞在这里所定义的“科学”并非传统的科学概念,而是指向真正的现实,“科学(科学是对现实的认识)就其含义而言是同意识形态的决裂”[1]66。除此之外,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以及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也继承了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方法论,强调研究者对于马克思著作的研究应该使用共时性和结构性的分析方法,以此来认识事物内部诸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在不同发展阶段上的结构性转换模式。同时还吸取了弗洛伊德、拉康等学者在精神分析学研究和心理治疗中所使用的方法。这是起初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相对被忽视的方面,精神分析学的出现扩宽了包括宗教、美学和哲学在内的社会科学的研究广度,也为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学说提供了新的思维框架。

(二)认识论断裂的界划与依据

阿尔都塞基于结构主义方法论的视角,将其应用于马克思的文本研究中,认为在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中“确确实实有一个‘认识论断裂’”[2]15。在断裂发生之前的青年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等人的影响,探讨的理论总问题停留在人道主义的理论维度之内。而断裂发生之后的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才走向了科学框架下“质”的飞跃。具体而言,阿尔都塞把马克思的著作总共划分为四个历史阶段,分别是:1840—1844年:青年时期的著作;1845年:断裂时期的著作;1845—1857年:成长时期的著作;1857—1883年:成熟时期的著作。

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之中,从《博士论文》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及《神圣家族》,阿尔都塞把这些作品统称为意识形态著作。具体而言,1842年之前是马克思为《莱茵报》撰文的理性自由主义阶段(2)实际上马克思为《莱茵报》撰文始于1842年4月,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定义的“1842年之前”考证有误。,1842—1845年则是理性共产主义阶段。在理性自由主义阶段,马克思的思想更为倾向于康德和费希特“理论加自由”的人道主义,这一人学话语体系促使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和《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痛斥普鲁士王国存在的专制制度,希望通过改革实现《〈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提到的“哲学要求国家是合乎人性的国家”[3]。而在理性共产主义阶段,马克思的著作则建立在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总问题的基础上。在阿尔都塞眼中,马克思从来也不属于黑格尔派,他一直同黑格尔保持着距离,他的思想路线只是从康德、费希特那里逐渐过渡到费尔巴哈的理论总问题。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思想的断裂肇始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发端于《德意志意识形态》。《提纲》被恩格斯誉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4],但是阿尔都塞将其比喻为“划破夜空的闪光”[1]19,其中隐含的潜台词正如他所描绘的“闪光”那样,只能炫目却不能用于照明。而认为《德意志意识形态》才是真正揭示马克思思想中“科学”与“意识形态”分离的著作,他认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其过去在青年时期的理论前提进行无情的批判,尤其体现在从“异化”到“分工”问题上的思维转向。而在马克思思想的成长时期,阿尔都塞认为断裂之后的马克思已经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问题框架,其思想精华集中阐发于经典著作《共产党宣言》和《哲学的贫困》之中。而在1857年之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著作中,阿尔都塞认为除了《资本论》,其余著作中“科学”理论范式最为完整地体现在《哥达纲领批判》和《评阿·瓦格纳〈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之中。在成熟时期,马克思思想中的理论的总问题已经完全转向“科学”形态。

阿尔都塞始终坚持“意识形态”和“科学”两者的对立,这是其认为马克思思想中存在明显断裂的主要依据。阿尔都塞所界定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具有独特结构的表象体系,其又表征为三个主要特性:第一是无处不在的普遍性,即“意识形态”作为社会生活的基本结构从人类刚出生的襁褓时期一直陪伴到生命的终结,而且无论在任何社会形态或社会阶段,都永远不会消亡;第二,“意识形态”是一种表象体系,这种客观存在的基本结构是无意识的组成,它被感知、被接受和被忍受的过程是强制性的赋予,并不经过人类的意识,更不是人们有能力可以进行自由选择的东西,这种作为附加物的文化客体从属于人类世界,“通过一个为人们所不知道的过程作用于人”[1]229;第三是“意识形态”以一种“神话”的方式宰制着整个世界,其作为一种主体幻觉蕴含着人类对自身境遇的错误判断。这种表现为虚假幻象和颠倒关系的所谓“神话”其实混淆了虚妄与现实的界限。

而“科学”的概念则与之相反,它是在与意识形态完全改弦易辙的土壤中生存和发展起来的。“认识论断裂”则如同一道天堑鸿沟分隔了“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对峙。在阿尔都塞认识论断裂视域下,阐明一个思想体系连续性或者非连续性的依据是:判断其是否存在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阶段性跨越;是否存在理论总问题的转换,如果回答是“有”,才能进一步界定断裂发生的位置所在。由此,马克思思想进程中发生认识论断裂的理论依据即可表征为:阿尔都塞通过大量阅读和文本分析发现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存在一个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转化过程。阿尔都塞将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出现视为马克思思想体系中对于意识形态与科学划分的中界点。在这个节点之后,马克思的文本才逐渐运用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生产力等名词概念来分析社会历史,才能够跳脱出人本主义的问题框架,把人道主义规定为一种意识形态,转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客观反映现实,对以往的一切人道主义理论进行无情的理论批判。

二、负向之面:认识论断裂的理论困境

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中真的存在认识论断裂吗?认识论断裂理论在学界流传甚广、影响颇大,在肯定其发现马克思思维范式转变的同时,也要重新审视认识论断裂学说的科学性。毕竟阿尔都塞所提出的理论学说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在两极格局下,欧洲主要的社会主义政党总会或多或少出现误读或过度解读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倾向。实际上,学界对于阿尔都塞认识论断裂学说的质疑从未消失,仔细审视和解构这一理论,不难发现其已经陷入了无法自我确证的现实困境。

(一)对认识论断裂本真性的批判

想要祛魅和保卫马克思思想进程的连贯性,首先要对阿尔都塞认识论断裂的核心议题进行批判。也就是在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之中,究竟是否存在较为明显的思想转变,即认识论断裂?如果真实存在,以何为依据划定断裂发生的时间点?认识论断裂饱受争议的问题关键在于它使用一种与存在主义和现象学截然不同的方式,建构了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二者之间的对立。在此视域下,马克思的著作被简单化的理解,从而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即青年时期马克思的著作都属于人道主义和意识形态的问题框架之内,不具备解读和思考的价值,这显然是值得商榷的。举例而言,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的异化劳动四重规定以及人的类本质都是“马克思后来予以否定的那种意义上的哲学”[1]149。可是实质上,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中并不存在这个“真实发生”的断裂,其思想发展反而是一个相对连贯的渐进式过程。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哲学家的思维是先天赋予的,马克思出生那天也并不了解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他之所以能够创立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需要经历长期的历史和实践过程作为积累,也就是说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中不可能存在一个鸿沟式的思维转向。

经过梳理,马克思在1845年前后的思想进程大致呈现出一个线性的发展轨迹。早在1835年马克思中学毕业时的文章《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就已经显露了他为实现全人类自由而奋斗的思想萌芽;之后1841年在耶拿大学时期的《博士论文》开始奠定马克思关于人的自我意识的表达;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围绕普鲁士书报检查制度等现实问题所做的一系列政论性文章体现了他早期的批判理论以及在黑格尔影响下的理性国家观;德法年鉴时期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论犹太人问题》标志着马克思思想的两个转变,即从唯心主义与革命民主主义到唯物主义与共产主义的路向演进;《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人的本质和异化扬弃的表述,是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次巨大的综合和艰难的创造[5]。1844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写的《神圣家族》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包含着唯物史观的思想萌芽;《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用短短1 500字的十一条规定,言简意赅地完成了对传统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的扬弃。而《德意志意识形态》通过论述“生活决定意识”[6]152“现实的个人”以及交往形式和私有制等内容,系统性地阐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内容。1847年针对蒲鲁东《贫困的哲学》批判而写作的《哲学的贫困》,发展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唯物史观,蕴含了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的框架,精炼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学说。而1848年《共产党宣言》则作为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份纲领性文件,精辟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综上所述,马克思在19世纪40年代的著作中确实存在思维上的转向,譬如上文提到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完成了两个转变后的两个扬弃,但是转向并不等同于断裂,阿尔都塞提出认识论断裂主要是为了证明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因此使用一种相对激进的语调否定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连贯性,用以反衬成熟时期马克思著作的科学性,实际上这一时期马克思的著作更多地体现了其思想上的继承性。

在阿尔都塞反复质询的1845年前后,马克思的一系列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其实并未出现阿尔都塞所认为的那种明显的理论转向。倘若把马克思对于意识主体的理解进行拆分,不难发现阿尔都塞在概念阐释方面存在的理论谬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发的“现实的人”[7]207,在《神圣家族》中提出的“现实的个体的人”[7]253,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的“现实的个人”[7]519,这些概念其实在本质上并没有脱域于马克思最早对于“人”的自我理解。反观阿尔都塞,他错误地纠结于文本中微观名词和术语集合的表达,并将之放大为了马克思思想进程“突飞猛进”的范式转换。不难看出,阿尔都塞过度沉湎于其问题框架内的“意识形态”与“科学”两者的对立和转换,想要通过对于马克思思想断裂的证明来保卫他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从而切断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的理论存在与作为“意识形态”的旧德国哲学之间的一切联系,这种从表象反推结果的逻辑思维实际上“与其说是在‘保卫马克思’,不如说是在‘伤害马克思’”[8]。

恩格斯在论述理论的时代性时提出:“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9]马克思的思想也同样如此,它的生成是基于特定社会历史背景的,是在扬弃和继承前人思想基础上生长的,它的自我否定中也蕴含着新的自我建构。但这种否定和转向本身是思考范式上的变轨,并不是自我抛弃和一刀两断。换句话说,如果一味强调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之间的对立,就彻底瓦解了马克思思想体系的完整性,毕竟两者处在一个“你强我弱”的矛盾体之中,否定青年马克思就是消灭成熟马克思生存的土壤,这种断代理论与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的实际运行规律是相违背的。而把1845年作为一个明确的时间点来划定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也是值得推敲的。阿尔都塞认定断裂发生的论据稍显单薄,比如他提到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使用诸如生产力、生产活动、分工等词汇论述新世界观,实际上基于文本材料中词语变化的说服力十分有限,因为马克思在文本中创造和使用的“新”概念很多,很难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来说明哪些概念属于天才型的创造,哪些概念又是不具备这些特质的。阿尔都塞在此论点上提出的论据不够充分,在某种意义上恐怕只是阿尔都塞一厢情愿的主观解释罢了。

(二)马克思的文本自证与他证

首先,击溃阿尔都塞认识论断裂学说的最好武器就是马克思著作中的自我划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用文本回顾了自己的研究经历,尤其是政治经济学思想的生成的历史过程,从反面证明了马克思思想进程是一个不可分离的完整体系。马克思在文本中回顾自己的研究历程时,首先提到在1842—1843年时,他作为《莱茵报》编辑,由物质利益的研究问题开始探究经济问题,感受到自己以往的研究还不足以支撑他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进行评判。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通过对于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来得出结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10]192接着,马克思在文本中阐述了关于社会物质生产活动的一系列关系和规律。 “我们当时从这方面或那方面向公众表达我们见解的各种著作中,我只提出恩格斯与我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和我自己发表的《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10]4由此可见,马克思的文本自证已然给出了与阿尔都塞截然相反的观点,即马克思自我思想进程中存在明显的连贯性。根据文本可以为马克思的思想进程划分出几个连贯性的阶段,但这与阿尔都塞所定义的断裂意义相差甚远。此外,如果按照阿尔都塞界划的1847—1857年这一历史时期,马克思的著作应该属于成长时期而不是成熟时期,那《共产党宣言》应该被摆放在相对次要的位置,这与马克思对这一文本的自我评价是明显相悖的。

其次,这个时期马克思关于唯物史观的论述呈现一种稳定和继承的特质,这也从客观上否认了断裂论强调的非连续性。举例而言,《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著名的“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6]172-173就是通过阐述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来解释社会历史,这一观点其实早在几个月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三条中就已经有了类似阐述,即环境和人的自我改变应当被理解为革命的实践[6]134。换句话说,人与环境和人的自我改变在实践过程中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在这里,马克思把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视为“革命的实践”,而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唯物史观建构的基本内容。从以上两个文本的对比可以看出,马克思在这段时期的思想进程是一以贯之的连续过程。

再者,阿尔都塞评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比作黎明前黑暗的著作偏偏是离即将升起的太阳最远的著作”[1]19,评价这个时期的马克思是“离马克思最远的马克思正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1]150。这一判断是基于马克思提出的异化劳动学说以及人的自由和自觉活动的类特性,对于人的本质的规定是在阿尔都塞所认为的“意识形态”问题框架之内的,自然与认识论断裂后的“科学”阶段是不相容的,由此才引出了所谓的“最远的马克思”。“误解马克思,不懂得劳动实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重要意义,是阿尔都塞最重要的理论失误。”[11]其实《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人的本质所作出的规定都是基于劳动实践和社会关系这两个重要概念,马克思对人的本质作出的规定已经超越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的局限性,这里阿尔都塞却还把它理解为费尔巴哈那种抽象的理性、意志和爱的视域,是比较明显的理论误判。

此外,阿尔都塞明确提出“青年马克思实际上从来不是黑格尔派”[1]18,把马克思同黑格尔的关系表述为一种明显的距离感,而马克思在决裂前夕所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阿尔都塞描述为一种“逆反应”。实际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继承了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同时也扬弃了其中包含的思辨唯心主义特质,例如肯定“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7]205,也看到黑格尔理解的劳动只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劳动。劳动的否定之否定过程就是:人对自身的肯定要通过人对自身的否定的“对象性活动”[7]209来完成,人先创造一个外部的对象世界,再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形成主客体对立,之后通过对于这种对立的扬弃把外化的本质力量复归到人本身。马克思在这里解释的劳动实践观是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的基础,自然也包含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阿尔都塞所认为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出现的“逆反应”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是一个问题。

最后,若要找寻这世间除马克思本人之外最了解马克思思想体系的人,那必定要属恩格斯了。而恩格斯对马克思文本的定位与阿尔都塞认识论断裂的阐述也截然不同,举例而言,恩格斯在《致弗拉基米尔·雅柯夫列维奇·施穆伊洛夫(1893年2月7日)》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评价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6]4。可是在《保卫马克思》序言中,阿尔都塞却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作为人本主义的理论总问题的结尾,也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发生断裂的前岸。显然两者在分析《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历史地位上产生了分歧。这里的问题在于,认识论断裂学说过于贬低了青年马克思和“断裂时期”马克思著作的价值。实际上,每一篇马克思的文本拥有的独立形式只不过是外在的表象,并不存在马克思认识论上极端的转向。退一步说,1845年前后确实存在马克思思想动向的调整,但阿尔都塞过分放大了这段时期的历史意义。

(三)阿尔都塞的自我革新与重构

回顾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认识论断裂的表述,他把理论断裂的发生划分为三个主要方面。其一是创设新概念,其二是批判哲学人道主义,其三是把人道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1]222-223。阿尔都塞提到的诸如“真正人道主义”[1]240等概念真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的核心吗?概念只能被用做解释原理,而深层次的阐发则要依靠于概念之间的相互联系而不是追究其本身意涵。此外,阿尔都塞遭受猛烈批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所强调的无主体的社会历史进程本身就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阿尔都塞坚持认为的“马克思同时反对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是不够严谨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从来就不可能脱离于个体的人的活动。“无论历史的结局如何,人们总是通过每一个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12]阿尔都塞错乱的历史观还表现在他擅长使用成熟时期马克思的概念来否定青年时期马克思的著作,以此来反证成熟时期马克思著作的科学性,这样的研究方法显然是不够科学的,也是不尊重社会历史进程和特定时代背景的表现。阿尔都塞特别强调的“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根本对立,这种主观式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式的划分方法疏于论证。在阿尔都塞的理论视域中,“意识形态”作为表象体系建基于幻想,“科学”则作为“意识形态”的对立面,它应该是蕴含了价值无涉的求真求实的真正学问,其中关键问题在于如何判断真实和虚幻的相对关系,追根到底最终又落入了不可知论的陷阱。

1968年巴黎爆发五月风暴之后,晚年的阿尔都塞开始进一步省思自己的理论构想,疾呼马克思主义又陷入了新的危机之中。他在1974年写作了《自我批评材料》,针对外界对认识论断裂理论的争议进行了重新修正,从事实意义上宣告了其认识论断裂的原初阐发是存在问题的。虽然阿尔都塞仍旧坚持认识论断裂的真实存在,但是他也自我批评和革新了原有的观点,具体表现为,他认定自己理论中存在一个表达上的错误,即不应该把断裂上升为“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的对立,而应该陈述为谬误或真理的对立或者是无知和认识的对立,他认为“意识形态”同时作用于哲学范畴(幻觉、谬误)和科学(上层建筑中的一个方面)两个领域,其中错误就是把这个含混模糊的概念搬弄到理性主义的舞台之上了。阿尔都塞认为他错误地把断裂放置在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与“科学”的争论中,从而陷入了一种“理论主义”的错误。而实际上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跳脱出了人本主义的藩篱,从一个更上位的维度和视角赋予意识形态以科学的内涵,这是阿尔都塞在其理论晚期依然没有看到的。

三、结语

毋庸置疑,讨论阿尔都塞及其认识论断裂理论要知人论世,考虑到特定时代背景对他个人思维所产生的影响。阿尔都塞所提出的认识论断裂理论有其积极向度,他通过“症候阅读法”清晰地看到马克思思想路径上发生的转变以及辩证唯物主义同以往一切旧哲学的区别所在。阿尔都塞及其所创立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带给了人们一种全新的思考向路,颠覆了以往包括存在主义在内的人本主义思潮。但是认识论断裂也存在明显的理论缺陷,其不仅错误地否认了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连续性,强制性地将“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二者的同一性简单对立了起来,还用所谓人道主义的问题框架抹煞了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连续性。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正是人本主义和理性科学的耦合,马克思的思想进程更是连续性和阶段性的统一。阿尔都塞经过反复的自我确证,最终走向了他所竭力捍卫的“马克思的科学性”的反面,用一种形而上的视角遮蔽和误读了马克思文本的真正价值。这种单向度追求“片面的真理性”的解读模式,实际上与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相互疏离,是真正的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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