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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亮人性之光的送终仪式书写

2023-12-16孙渝锋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石一枫温情

孙渝锋

[摘  要] 石一枫的作品《漂洋过海来送你》通过温情书写向读者展示了一场普通人的送终仪式。小说以其为原点,空间上横跨中国、阿尔巴尼亚和美国三个国家,时间上横跨那豆及其父辈、祖父辈三代人,以国际视野、历史视野重构送终仪式的想象。《漂洋过海来送你》承接了无巧不成书的写作模式,小说采用大量的巧合叙事,由此串联以那豆为中心的擦亮人性之光的送终仪式书写,体现了作者积极的写作伦理。

[关键词] 石一枫  人性之光  温情  巧合

[中图分类号] 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88-04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 惟送死可以当大事。”[1]这里所说的“送死”,即送终仪式,中国传统孝文化中送终仪式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五四时期,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感召下,“非孝”思潮使中国传统孝文化遭到了猛烈批判,21世纪以来,送终仪式因人们观念的变化也趋向简单。在这个意义上,《漂洋过海来送你》记录了一场浩大的送终仪式,其不仅是对传统文化当代意义的重新发掘,更是基于温情、国际视野和历史视野等要素构建起的人性之光的表现。

一、送终过程的温情书写

承载道德伦理功能的丧葬文化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十分重要,而城市化进程的显著加快使人们不再那么重视丧葬礼仪。

石一枫的《漂洋过海来送你》则讲述了一个因殡仪馆错置了三位老人的骨灰盒,主人公那豆跨越大西洋寻回爷爷骨灰盒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那豆的性格十分执着,作者石一枫在很多作品里都刻画了“一根筋”型的人物,如《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执着于对道德问题刨根问底;《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执着于成为上层人;《借命而生》里杜湘东执着于追捕许文革以解开自己的心结。如果说《地球之眼》《借命而生》中人物执着的对象是宏观意义上的社会道德,那么《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漂洋过海来送你》里的那豆描写的则是普通人对自我追求的执着。正因为小说表现的是那豆为爷爷送终的主题,才使作品具备人文关怀的同时也有温情笔触。

如果把爷爷那年枝的死作为送终书写的坐标原点,就不难发现,在爷爷生前和死后,那豆对送终概念的理解是不同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当论及其身后之事如何处理时,那豆总会以“烦躁的疲沓的”语气向爷爷承诺自己将如何料理周全。这样的对话里展现的是爷孙二人对死亡的遥远想象,而当爷爷真的去世了,那豆却要对医生们“起范儿”,对参加葬礼的胖矮老头犯浑。前后的对比不仅体现了那豆在爷爷死后才发现其对爷爷的深厚情感,也构成了石一枫擦亮人性之光的送终书写的逻辑起点。

小说中的那豆是一位时常“玩嘴”的“鼓楼花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而以小混混作为叙述者,“可以更加自然地运用口语,以及令看起来不那么可信的人物显得真切一些”[2],也可以使读者看到平凡人身上的人性之光。小说描写了那年枝、那三刀、马丽莲、李固元、田谷多、何大梁、阴晴、阴大夫、黄耶鲁等人,几乎每个人都在送终仪式的过程中发挥了作用,且是整个送终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比如,那豆为了找回爷爷的骨灰盒辞去工作,独自漂洋过海;李固元不仅承认自己因工作的失误才造成骨灰盒的错置,并且设计方案,为那豆盗取殡仪馆的录像资料;远在美国的阴晴听说爷爷去世的消息,主动与那豆联系并寻找黄耶鲁。

石一枫用质朴的笔调,构建了一个“应然世界”,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勾勒出不同的人对于送终的理解。作者笔下当然不全是正面人物,也有冷漠的人物,表达了作者对社会的反思。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殡仪馆的客服经理,当那豆和父亲第一次拿着爷爷的骨灰盒去找客服经理理论时,他们与客服经理的对话是两种立场和两套伦理规范的交锋与博弈。那豆和父亲拿不出可以直指殡仪馆失误的确凿证据,而客服经理则站在殡仪馆的立场上,拒绝父子二人所有的要求。到最后,父亲那三刀只好说:“我们又不是来讲法的,是来讲理的。”[3]事情发展的高潮是那豆将“金属碎片”“戳到了男人的秃顶上”[3],客服经理因此受了伤。最后客服经理请来法律顾问,通过法律手段平息了这场风波。对于客服经理而言,应付死者家属只是他的工作,是程式化的、不掺杂感情的,正是因为客服经理这类人的冷漠,才衬托了李固元、阴晴等人的温情。

作者在描述客服经理这样一种人物时较为客观,读者感受不到他对客服经理的批判态度,只是将这样一个人物描述出来而已。在与其他人形成对比的同时,也渗透着作者的自我反思意识,那豆和客服经理的冲突只是源于两者立场不同,并无对错之分。这也是作者在送终书写中表达出的包容意识。

二、基于国际、历史视野对送终图景重构

当今的世界,是政治多极化、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世界。“在石一枫精心勾画的每一个故事图景中,读者都可以感受到他在努力去触摸时代脉搏的诚挚。”[4]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跨越中国、阿尔巴尼亚和美国三大空间场域,将送终仪式放在国际视野中观照。作者怀着面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宏愿,以回忆的叙述方式将历史与当下相连,讲述了中国人的人性之光。

小说从第一部分的“来自太平洋西”到第二部分的“前往太平洋东”就为读者呈现了从西到东的逻辑顺序以及环绕全球的空间想象。作者在三个国家中分别描写了故事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即那豆、何大梁和黄耶鲁。三人将亲人或兄弟的送终仪式选在同一个殡仪馆,烧炉工李固元因此才有可能将三个骨灰盒错置。但是作者讲述故事并非采取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方式,而是由小故事逐步引出大故事,这体现了作者对文字的组织能力和想象能力。

错置骨灰盒一事,是那豆发现、李固元证实的,小说因此引出何大梁和黄耶鲁二人的故事。何大梁是在阿尔巴尼亚做工的建筑工人,起初他听到骨灰盒错置的事件时并不相信,一再向那豆索要证据。何大梁后来相信那豆是因为田谷多的体内曾有一颗螺丝钉,而自己所拿的骨灰盒里没有。面对何大梁的求证,那豆并没有“起范儿”,而是耐心地解释问题,这意味着那豆这一人物的成长。反过来看,何大梁之所以向那豆再三确认,是因为这件事对何大梁也十分重要,这关系到他是否能成功地为他的兄弟田谷多送终。何大梁和田谷多的关系其实与石一枫《借命而生》中的许文革和姚广斌相似,概括来说,田谷多解救了被骗到缅甸当苦力的何大梁,又带着何大梁干桥梁焊工,田谷多替何大梁对钢梁及标语牌进行加固焊接时发生意外,因全身粉碎性骨折而亡。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何大梁的命都是田谷多“借”给他的。因此,何大梁面对那豆时表露出的审慎,是因为害怕遭遇诈骗而表现出的保守和猶疑,也是他为田谷多送终过程中人性之光的反映。

谭雪晴指出:“作家在找寻骨灰的叙事主线之外,又设置了两条故事线,一条涉及初到美国的年轻移民,另一条则指向在世界各地建造桥梁的外派劳工。”[5]何大梁与黄耶鲁就是这两条故事线的主要人物,这是作者基于国际视野对故事进行的建构。除此之外,作者还通过细节将历史的经纬联络起来,书写代与代之间的精神传承。

小说中的李固元和那年枝都是劳模,李固元是省级劳模,而那年枝是街道的劳模,作者用三代人的生活方式呈现不同的时代样貌。李固元、那年枝的思想受集体主义影响很大,那三刀、马丽莲受市场经济时代影响颇深,到了那豆、阴晴这一代又主张张扬个性,是个性化的时代。石一枫在一篇文章中对代际关系里的“隔辈亲”提出疑问:“几十年来的中国人好像都在反对他们的父辈,但祖辈信奉的东西,是否会以变形的样貌重现在孙辈身上?”[6]这一想法表现在小说中,即那年枝、李固元身上的集体主义思想是否会重新体现在张扬个性的那豆身上?石一枫是否在对那豆身上的人性之光进行溯源?《漂洋过海来送你》对此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那年枝在抗美援朝时期扭了腰,但他仍坚持工作,导致关节错位,因此评上了劳模;李固元评上劳模则是因为在汶川地震时,殡仪馆派他去清理遗体,他不仅给予逝者极大的尊重,并且帮助幸存者寻找家人下落。作者多次借那豆之口回忆那年枝的过往,包括酱油厂事件、搬缸事件和爬鼓楼看守纱布事件,等等,这一桩桩一幕幕,都使那豆在潜移默化中更加理解、敬佩爷爷,成为他寻找爷爷骨灰的内在动力。石一枫站在胡同口,“看到了市井人家,祖孙两代之间流淌的精神延传”[7]。正是基于此,那豆才十分坚持去殡仪馆与经理理论,独自跟踪李固元以及辞职前往美国,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爷爷的骨灰。

石一枫把历史与当下相连,并将其融汇在国际视野下,既承接了其小说创作的宏大视野,又生成了其小说写作的世界影响,创作出了兼具国际性、历史性和时代性的送终书写。

三、展现人性之光的巧合书写

《漂洋过海来送你》承接了石一枫无巧不成书的写作模式,尽管并非通俗文学写作者,但石一枫的作品兼顾了严肃性和通俗性。“石一枫的这部《漂洋过海》也体现了他一贯的写作追求,即为了显示自己对所谓纯文学的不满,往往不惮于借助通俗故事的叙事外观,使得小说时常具有雅俗共赏的独特气质。”[8]“对于这部《漂洋过海》,其通俗的叙事外观则主要体现在对于‘无巧不成书的叙事模式的充分借种”[8]。整部小说借助大量巧合书写使情节环环相扣,最终爷爷的葬礼得以顺利进行。这是作者积极写作伦理的呈现,也是其借助送终仪式,将人性之光展现于巧合中的写作方式。

小说的基础由巧合构建而成。李固元恰好患有“美尼尔综合征”,又恰好是李固元的发病导致他将那年枝、沈桦和田谷多三人的骨灰盒错置,而三个骨灰盒中恰好有两个都有异物。李固元的失误以及盒中的异物使得整部作品的叙事得以进行。那豆携带金属碎片(子弹片)过机场安检时被拦下,他因此得到一位中年领导的帮助,这是因为中年领导恰好带过兵,能认出金属碎片就是子弹片,这甚至引出了连那年枝和沈桦的关系,他们一个是搬缸工人一个是军医,因抗美援朝相识,那豆和黄耶鲁又因共同为沈桦扫过墓而相识。

在表现人性之光的时候,巧合发挥着极大作用,它能把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交织在一起,进而使小说的叙事图景变得丰满和充盈。李固元的发病这一巧合是为了交代三个骨灰盒错置的原因,但由李固元的病所关联起来的又不仅是三个骨灰盒,还有那豆、何大梁、黄耶鲁这三个个体和那年枝、田谷多以及沈桦背后的三个家庭,中国、阿尔巴尼亚和美国这三个国家。作者把看似互不相关的个人、家庭以及国家通过一场巧合下的送终仪式关联起来,书写那豆哪怕漂洋过海也要找到正确的骨灰盒为爷爷送终的故事,这不仅是作者对自己的文字组织架构能力的呈现,也是对自己世界观中“应然世界”的提炼。

巧合还充当着叙事的润滑剂,“借助巧合所达成的叙事戏剧性,促使人物性格发展,作品主题深化”[8]。那豆携带子弹片过机场安检时被告知不能通过,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一定会“起范儿”,然而这次他耐着性子与工作人员沟通,当得到中年领导帮助后,那豆对“他们”(公职人员)的认识也发生了转变,“他们”在那豆心中不再是抽象、刻板的群体,而变成了“具体的人”。实际上作者在这里借助巧合,展现出那豆的“变”与“不变”。通过找骨灰盒中的一系列磨炼,那豆由一个混混型的“鼓楼花臂”转变成一个负责任的新青年形象,这是他从北京迈向世界的基础,那豆性格上的发展合乎作家从讲述中国故事转向写作世界故事的构想,使作品主题得以深化。

巧合还充当着洗涤剂的功用,它把与主干事件无关的内容加以净化洗涤,将小说的线索清晰地呈现给读者。石一枫通过抗美援朝将那年枝和沈桦关联起来,又通过共同为沈桦扫过墓把那豆和黄耶鲁关联起来,其目的是为读者释疑,把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再一次聚拢。对于巧合的解释,小说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事全栓一块儿了”[3]。其实,正是因为“事全栓一块儿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人物形象才更加清晰,也更符合人物散发着人性之光的行为逻辑。

从表面上看,巧合仅仅指涉偶然性,实际上,它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结合。“如石一枫所一贯呈现的,《漂洋过海来送你》的最后,所有的人都获得了人生的教益”[8],正是借助巧合的串联,石一枫展现了自己坚持追求的“应然世界”,对人的本质做了深入细致地探究,彰显了人性之光。

四、结语

作为“70”后作家,石一枫对于死亡有着独特的理解。《漂洋过海来送你》以送终书写为中心,将国际视野、历史视野融入作品,通过巧合的方式以温情的书写讲述普通人的人性之光。

本文从送终角度切入《漂洋过海来送你》,帮助读者理解石一枫通俗易懂的语言风格下严肃的创作姿态,这体现了作家对社会问题的自觉关注、思考与回应以及对生命的价值、意义的理解。

参考文献

[1] 孟子.孟子[M].武汉:崇文书局,2015.

[2] 石一枫.恋恋北京[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

[3] 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4] 侯鳗娟.在现实中浮沉——论石一枫小说中的青年形象[J].新纪实,2021(23).

[5] 谭雪晴.广阔现实的内在撕裂——从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看现实主义文学的困境[J].当代文坛,2022(3).

[6] 石一枫.小说创作中的几组概念——从《漂洋过海来送你》说开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8).

[7] 张鹏禹.石一枫:好故事,一定能够概括时代[N].中国青年作家报,2022-07-26.

[8] 徐刚.“一枫式幽默”、巧合,以及小说里的道德热情——关于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的阅读笔记[J].当代文坛,2022(3).

(責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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