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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沈从文小说《柏子》中的雨意象

2023-12-16王小函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沈从文意象

王小函

[摘  要] 沈从文短篇小说《柏子》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雨夜,它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人物仅有水手柏子和吊脚楼上的妓女二人,所跨越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一夜,但作者却在文本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当夜的风雨。小说中风雨的每一次变化都与人物欲望的变化密切相关。环境中的雨与人物的欲望交织错落,柏子“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两种意象紧密相连。本文将就《柏子》中四次对雨的描写,对照文本中的雨与泥两种意象,并结合古典文学及沈从文另一作品《夜》中的雨意象,对《柏子》中的雨意象进行分析。

[关键词] 沈从文  《柏子》  短篇小说  意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78-04

雨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常见的意象,它形态丰富、意蕴繁多,既有和风细雨,亦有凄风苦雨。雨常与情、爱、欲相关,不少动人的文学作品中都有它的身影存在。《柏子》是作家沈从文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主要讲了水手柏子在船靠岸的那个雨夜,上岸后所发生的事。诗有比兴,小说有比喻象征,雨的意象在这篇小说中有着独特的意义。《柏子》中的风雨绝非对天气的单纯描述,作者细腻地描写了雨势,其每一次变化,都与人物欲望的变化密切相关,因此,这个夜晚也是一个风雨与欲望交织之夜。那么,人物的欲望是如何与雨产生关联的呢?

一、坦诚而含蓄的欲望表达:四次关于雨的环境描写

小说中大致有四处提到当夜的雨。第一处是小说开头交代柏子下船当夜的环境:“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1]第二处紧接着第一处引出小说的主人公——水手柏子,写他上岸时候的状态:“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1]第三处是在柏子与妓女见面后,二人相互调笑,柏子急不可耐地“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此时作者又写道:“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外面雨大了。”[1]第四处是柏子与妓女分别后:“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地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地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做完了,他回船上去。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說忘雨的东西吧。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了无须置意的事了。”[1]

根据以上四次有关雨的环境描写,读者可以发现,当夜的雨势随着时间推移以及故事情节发展由小变大。从泥滩和柏子的状态,读者可以推测出这一过程是持续的、完整的。文本中,除了首次提及下雨时没有提到主人公柏子,其他三次都有对柏子状态的直接描写或暗示。

首先,小说写当夜下了小雨,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泥滩头比较湿滑,不好走;接着,描写天上下着细毛毛雨,柏子顶着雨、赤着脚,在如此难以下脚的泥滩上行走,从泥脚走成泥腿,一心去往河边的小楼;随后,他与妓女相见,二人在床上翻云覆雨,外面的雨势也转大;到了柏子冒雨返回船上时,这雨已不同来时,小说在这里有一处细腻的描写:“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地从这些线林穿过。”[1]作者将雨水比作“线林”,可见雨势又大又急,柏子此时的状态是“慢慢地走”,拿着“燃着火头的废缆子”,他因没有雨具而“全无所遮蔽”“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1]。小说的最后,这场大雨并没有停下,回到船上的柏子会咀嚼着与妇人约会的记忆,继续度过作为水手的日子。

小说第一次提及小雨,是对雨夜这个先决条件的交代。为何柏子能留下暧昧的泥水脚印?这是因为他上岸需要经过雨后的泥滩。柏子为何冒雨前往吊脚楼?是为了去找吊脚楼里的女人。每当作者描写雨,必然有柏子在雨中的情节。雨势第一次转大,正是柏子与情人相会之时,是他欲望的高涨点。小说的结尾,柏子冒雨返回船上时,雨已经相当大了,泥滩已经积水,柏子的脚浸入了泥水里。环境如此恶劣,他却依然“慢慢地走”,这是因为他对吊脚楼里的一切十分留恋,这似乎在暗示读者,柏子内心深处不愿意返回船上。这些描写一方面是对小说背景环境的表述,另一方面也在暗示着柏子的欲望状态。

二、欲望的象征与对照:“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

作者还描写了柏子走在雨中的泥滩上时的心理活动。他顶着雨,却走得不紧不慢,“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了无须置意的事了”[1]。“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是一对紧密联系的意象。柏子沾上的泥水的腿象征着生命力和欲望。聂华苓这样评价《柏子》对泥腿的特写:“泥腿的各种特写镜头一再出现,泥腿成了活生生的小动物,为小说制造了野性的气息,那就是整篇小说的基调。用电影术语来说就是,一帧帧镜头在象征性的语言中得以完成。”[2]雨水是造成柏子脚上沾泥的原因,而对雨的描写往往又伴随着对柏子泥腿或泥脚印的描写。泥水与沾了泥水的腿,是充满生机的情欲的象征。为了更好地说明“雨”这一意象的欲望表达,还要对“泥”这一意象进行解读。

“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是一组互相照应的意象,它们都暗示了柏子的欲望。如前文所述,泥水与雨水几乎是相伴而来的。柏子的腿成为泥腿,客观上是由当天的雨所造成的。柏子的欲望也在雨中一步一步地达到高点。

沈从文对柏子与妓女幽会的场景描写得含蓄而生动,沾了泥的腿和泥水脚印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其主要描写对象。这是一组极其灵动和细腻的描写,含蓄地暗示了柏子与妓女相会时发生的情事。故事的镜头由泥腿转向楼梯上散乱的泥脚印,再到地板上的泥脚印,之后脚印渐渐干了,泥腿慢慢垂了下来。作者用这种方式既表现了时间的流逝,也暗示了主人公的欲望由高涨到得到满足的过程:在柏子与妓女刚见面时,他迫不及待地一只脚踏进门,被妇人迎入,“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1];柏子与妇人打情骂俏后,准备与妇人欢爱,作者却将笔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写起楼板上柏子的脚印,对柏子与妇人的情形缄口不言:“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作者在点明“雨大了”,并略略描写吊脚楼内的声音后,视角移回柏子,却又以泥脚印切入:“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最后,作者写柏子喜欢看情人生气,于是故意气她,见她脸色好转,又去讨好亲昵,二人重归于好,“柏子的泥腿从床沿下垂,绕了这腿的上部的是用红绸作就套鞋的小脚”[1]。

作者并未直写任何情色场面,读者却仍能感到柏子与情人之间涌动的情欲,这种描写暧昧缠绵而不显粗俗。在对雨的描写上,作者的处理方式也一样。当柏子心怀喜悦,前去与妓女幽会时,天上正下着小雨,“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他的欲望蠢蠢欲动,但依然被压抑和按捺着;当柏子与妓女见面时,他的欲望高涨,窗外的雨势也正转大,“外面雨大了”;小说的最后,当柏子不得不与妓女分开回到船上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他冒着雨走在河滩上,此处又再次提及他的脚与泥水,写他“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这暗示着他的欲望只是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小说里,柏子头上的雨还在不断地下着,因为不得不冒雨赶回船上,腿才变成了泥腿。柏子想要“防雨”“忘雨”,他的办法就是用与女人约会的记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里作者写“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于是“头上的雨”“脚下的泥”变得“无须置意”。在此处,作者将“雨”与“泥”并列提出,也是二者之间关系密切的例证。

柏子想去挡住和遗忘的“雨”代表着不满足的欲望。回到船上的水手,内心的欲望又开始骚动。他想起吊脚楼里的情人,不自觉地哼着二人约会时唱过的艳曲[1]。这也是为什么柏子想要“忘雨”,因为这雨就象征着他的欲望不可忽视地持续着。这在后文也得到了印证。小说写柏子回到船上后,在不能下船的日子里,将会以今晚享受到的一切作为希望,咀嚼着这段回忆度过。那么前文反复提及的雨水与泥水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三、沈从文与雨的意象

1.古典意象的延续:从“巴山夜雨”到《柏子》的雨夜

早在先秦,借由“风雨”起兴的诗歌就已出现,如《诗经·郑风·风雨》中写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3]柳永写《雨霖铃》,抒发爱人离别的悲伤:“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4]“云雨”二字更是自古以来就与男女合欢之事有关,宋玉作《高唐赋》,言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于是“云雨高唐”与“梦会巫山”,都成为男欢女爱的代名词[5]。李商隐的诗歌《夜雨寄北》更是将雨与情的融合做到了极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6]寥寥四句,看似只是慢慢诉说着一段平凡的思念,文字朴实无华,无甚雕饰,但诗人对“雨”这一意象的运用却极为高妙。“巴山夜雨”在此诗中,既是诗人对目之所及的风景的实写,又成为诗人畅想与思念之人重逢时谈论彼此想念的虚写。在这里,“雨”不仅作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存在,还拥有了更为丰富的情感意蕴。

沈從文本人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他虽学历不高,但也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等国学经典,在军队获得职务以后,也不曾放弃学习和写作。他对传统诗文、古典小说、史书典籍等均有涉猎,也能鉴赏文玩字画。金介甫撰写的《沈从文传》中写到,他早年尚未决心成为作家时便已决定博览群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他学旧体诗的遣词造句,这对后来他写小说注意锤炼词句很有影响。他喜欢诗意清新,少用典故,特别爱读李商隐那种难以索解但出自天然的好诗,凡是擅长写出真性情,哪怕带点艳情的抒情诗,他都喜欢。”[7]这些文学养料不可避免地对沈从文的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将中国古典文学中雨的韵味,加入了《柏子》的意蕴之中。

2.其他沈从文小说中的雨与欲望:《夜》与《柏子》意象的相似性

《柏子》中的雨与小说人物的欲望是相关联的,这种描写手法并非沈从文小说中的孤例,其另一篇小说《夜》也将雨与情欲结合到一起来写①。小说《夜》的主人公是一位舞女,她虽是风尘中人,心里却深深地渴望爱人、渴望爱情。故事的背景是一个闷热的夜晚,舞女在闺房中辗转难眠,身心充满对爱情的向往、对男子的欲望,最终她做了一个与情人幽会的美梦,醒来后却发现是一场空。

在这篇小说中,雨是梦境与现实交替的标志。梦中情人在雨中出现,二人在雨中欢好,雨就是欲望的意象表达:“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还隐隐约约听到屋檐流水的声音,她还想着,这雨,将成为可纪念的一种东西了。另一时想来这雨声还会心跳。”[8]这里显然将雨作为二人情与欲的象征,雨是与爱人约会的纪念。

梦醒则以雨迹不存在为信号:“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骑自行车按着铃从马路上跑过,她记起落雨以及与落雨在一处的事情了。赶忙到窗边去望,望到街上的灯还不曾熄,几辆黄包车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干干的全不像夜来落过雨的样子。”[8]这表现了现实与梦的迥然不同。梦里舞女在雨天与情人耳鬓厮磨、极尽缠绵,然而现实中她的生命只是像久旱的马路一样没有生命力,这种巨大的反差,突出了舞女悲哀的命运,也暗示着舞女爱情幻想的必将破灭。

“外面雨好大”是舞女幻想中的爱人对她说的话,这与《柏子》中作者在柏子与妓女欢好时对雨势的描写非常相近。舞女梦中的情人来到她家中时说的第一句话预示着情动。舞女与雨中前来拜访的男子“谈到雨,上海的黄梅雨,北平的一年无雨,广州的日必一雨,皆说到了”[8]。“从雨说到跳舞场,从跳舞场说到舞女,舞女说到恋爱,恋爱说到了男子本身。”[8]雨自然而然地与情产生了联系。而《柏子》中,当柏子把妓女擒上床时,作者接着便写“外面雨大了”,这也是情动的暗示。雨势的加大,意味着情感的奔涌也达到了一个高潮。

此外,柏子与舞女,同样是在大雨中与情人幽会。愿意冒着这样的大雨来见面本身就体现了他们对爱欲执着与强烈的渴求,这强化了雨这一意象所代表的情欲浓度和深度。

四、结语

沈从文曾在他的《习作选集代序》中说:“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地反映在作品里。”他在《答凌宇问》里又说,《柏子》与《八骏图》的差别就是在于“前者单纯,后者复杂”[9]。

柏子是自然与纯真的乡下人的代表,在作者笔下,他对性的渴求并不是猥琐的、糜烂的、值得批判的,反而是质朴的、充满生命力的。《湘行散记》中有多处类似《柏子》中水手与吊脚楼妓女的形象的描写,有的是在讲述江景和水手生活时一带而过,有的则写得比较细致,简直可以当作一篇篇诗意的水上故事,其中有一篇题为《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讲的是水手牛保与吊脚楼上的妓女夭夭的爱情,尽管二人同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所谓的情感联系最初也只是建立在皮肉交易之上,但这种自然天真、野蛮生长的爱情,却在沈从文的笔下被书写得质朴、缠绵和动人[10]。他曾在信中兴致勃勃地写道:“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边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还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11]由此不难看出沈从文对于这群天真淳朴的“乡下人”发自肺腑的热爱。

《柏子》中,雨这一意象反复出现。小说选择一種自然现象作为柏子情与欲的象征,本身就带有崇尚大自然与纯真的意味。作者通过四次对当夜的雨的描写,将场景的变化、时间的流转与人物情感的涌动,巧妙地融入行文中,显得浑然天成。作者借雨势和雨夜环境的变化,暗合柏子情欲的变化,用雨来隐喻柏子的欲望,或可视为对中国古典文学中雨的意象美学的延续和新创。这种手法在沈从文的另一短篇小说《夜》中也有体现。在这篇小说中,雨既是舞女向往爱情的春梦与现实交替的标志,也是她内心渴望爱与欲的象征。这种写法含蓄内敛而意蕴无穷,若直写欲望,便是粗俗,是浅薄,不再具有这样令人回味的美的余韵。

其实,不论是舞女,还是水手,他们所渴望的只是最基本的男女之欲,因其坦诚和质朴,反能显出特别的纯真。说到底,小说中描写的风雨和人欲都是大自然的产物,本应纯真,脏污的是所谓摩登的世俗。因此,在作家笔下,属于柏子的那个风雨与欲望相交织的夜晚,自然是具有质朴美的。

注释

①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沈从文全集 5》收录有两篇同名小说《夜》。第一篇收录自1930年由神州国光社出版的《沈从文甲集》;第二篇收录自1931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石子船》。本文引用的是第二篇《夜》。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 9[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聂华苓.沈从文评传[M].刘玉杰,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2.

[3] 程俊英,蒋建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

[4] 柳永.乐章集校笺[M]. 陶然,姚逸超,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5] 萧统,李善.昭明文选[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6] 李商隐.李商隐诗集疏注[M].叶葱奇,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 金介甫.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M].符家钦,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8]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 5[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9] 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10]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 11[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1] 沈从文.湘行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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