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天使时代》中的伦理书写
2023-12-16余文菁
余文菁
[摘 要] 《天使时代》是刘慈欣早期的短篇科幻小说,它以桑比亚科学家利用基因编辑技术解决本国饥饿问题这一事件为核心,深入探讨了科学家所面临的殖民秩序的政治伦理问题,全面揭示了这一事件背后复杂的伦理困境及其伦理选择的必然性。这篇创作于20—21世纪之交的小说,对由西方确立的伦理秩序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诘问,并试图探寻第三世界国家同西方国家争夺未来定义权的可能路径。
[关键词] 刘慈欣 《天使时代》 技术伦理 生存伦理 政治伦理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19-04
1999年6月,刘慈欣在杂志《科幻世界》首次发表了他的科幻小说《鲸歌》和《微观尽头》;2000年7月,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获得1999年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一等奖。刘慈欣的《天使时代》虽然在2002年6月才在《科幻世界》发表,但其写作和修改的时间却是世纪之交的1999—2000年,此时中国的科幻小说尚沉迷于对科技与未来进行想象,并不十分关注社会人文问题。《天使时代》作为刘慈欣早期作品,虽然在艺术上尚显稚嫩,但却关注到了彼时常常被中国科幻小说忽视的诸多伦理问题。
一、科学家与科技伦理
在社会学与哲学角度,科技伦理包括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是作为个体的科学家,在研究与应用过程中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涉及科学研究与人类普遍伦理道德的冲突,其将做出怎样的选择;二是作为整体的人类是否以及如何在科技进步的背景下,重新反思当下的伦理道德,并在多大程度上接受科技带来的伦理冲击,或者在何种程度上压抑它。
作为在科学技术的基础上进行想象的文學类型,从1818年玛丽·雪莱发表的被公认为第一篇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开始,此后的两百多年里,各国的科幻小说家都着意探讨有关科技伦理的话题,并在他们的作品中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科学家形象——“疯狂的科学家”。在大部分科幻小说中,“疯狂科学家”眼中的自己是“价值中立”的研究者,他们所进行的工作只是追求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客观真理。然而正是在这种向真理逐渐靠近的过程中,他们开始挑战人类的道德伦理。“疯狂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时采取的某些手段,或这一科技应用后可能产生的后果,常常是有违世俗伦理的。在许多科幻小说中,科技伦理问题因使用者自身立场而产生,使用者的善恶决定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如何被使用。
《天使时代》中,刘慈欣笔下的科技伦理冲突,却与个人的善恶无关,他所写的科技发展所带来的伦理冲突并非简单地因使用者而产生,而是科技本身与人类固有伦理观念的冲突,作者也在这一基点上对固有的伦理模式产生了质疑。他在小说中所写的伊塔博士并非以往科幻文学中的“疯狂科学家”,尽管在小说中,各国代表都认为他很疯狂。刘慈欣在小说中为伊塔博士设置了一个特殊的伦理语境,促使他做出违背“第一伦理”的选择。伦理语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历史空间,科幻小说描写的是一种虚构的未来,那么读者自然要将伊塔博士的伦理选择放置在他所处的伦理语境中去理解。《天使时代》中的那个世界科技发达,然而非洲国家桑比亚的国民生存境况仍然堪忧。伊塔博士在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上所讲述的“雅拉之死”的故事,就是其做出这项选择的动力之一。读者要理解他的选择,就要先理解他复杂的伦理身份。作为科学家,他当然应该遵循科学界长期坚持的“第一伦理”原则,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目睹亲妹妹和众多其他普通的桑比亚人因饥饿而死,让他不得不违背科学伦理要求而顺应人的自然情感。当遥远的抽象的人类伦理与近在眼前的贫穷饥饿冲突时,伊塔博士必然陷入一种伦理困境,一方面是制约着他的国际社会普遍公认的“第一伦理”,另一方面是使自己国家的国民免受饥饿之苦的办法。此时读者便可以理解伊塔博士做出这一违背“第一伦理”决定的必然性。也正是因此,当美国军事长官菲利克斯质疑他为独裁政府工作时,伊塔才会说出那句“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
在西方人眼中,在许多年前便开始研究编辑人类基因并大规模实践的伊塔博士违背了人类存在的基石,即“第一伦理”,自然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狂科学家”,然而刘慈欣却借印度代表之口给了他另一种评价——他像甘地。当美国代表认为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基础研究科学家的研究时,伊塔博士在面对本国严重旱灾时,却“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在这里,桑比亚官员的话带有强烈的反抗西方话语的意味,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评价,体现了作者潜在的价值判断,也反映了这种伦理冲突实际上并非伊塔博士个人与科学界之间的冲突,更是民族国家之间的冲突。
二、民族国家的生存伦理
科幻文学中的人物塑造与主流文学有很大不同,刘慈欣本人就曾在文章中写道:“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说中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扩展。其一,以整个种族形象取代个人形象。与传统文学不同,科幻小说有可能描写除人类之外的多个文明,并给这些文明及创造它的种族赋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其二,一个世界作为一个形象出现。”[1]研究者在对科幻小说进行伦理分析时,也可以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推演下去。科幻小说所关注的伦理问题与伦理选择,不仅涉及个人,还涉及种族、国家。本文将小说中的桑比亚作为一个伦理主体,探究这一民族国家的伦理选择。
刘慈欣后来在《三体》中书写了一种“生存伦理”,即“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而他的这一想法在写作《天使时代》时就已经形成。小说中,刘慈欣多次借伊塔博士之口重申他对生存伦理的理解。桑比亚独立以后,也曾想建立一个富裕的国家,然而“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2]。刘慈欣对生存伦理的理解和书写是一以贯之的,他后来在《三体》中所述的那些生存伦理,不过是将这里民族国家生存伦理向宇宙维度进行的进一步迁移。他反复述说的这一生存伦理,体现了明显的“斯芬克斯因子”。“‘斯芬克斯因子由两部分组成——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3]当桑比亚国民已经不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其生命中潜藏的兽性因子也必然被激活。《天使时代》中,桑比亚国所进行的“基因编辑”看似是一个科学选择,但实际上还是一种伦理选择。
桑比亚人面临严重的生存问题,社会资源无法满足人的需求时,人就会改变自身的需要,这是桑比亚人在斯芬克斯因子的影响下做出的必然选择。这一选择不仅指向这种生存伦理,同时还可视为一种寓言,长期的生存困境必将导致人的异化。马克思在论述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时曾经指出:“这个阶级,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在被唾弃的状况下对这种状况的愤慨,这个阶级之所以必然产生这种愤慨,是由于它的人类本性和它那种公开地、断然地、全面地否定这种本性的生活状况相矛盾。”[4]在小说中,正是由于这种生存困境,直接导致了桑比亚人的异化。这一论述迁移至其他任何受压迫者的身上,也都同样成立,异化可能产生于恶劣的自然环境,可能产生于重复的无意义劳动,或者产生于其他使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困境,并最终被视为“可能的暴民”而被镇压,这正是无数被压迫者的悲惨命运。在这一意义上,生存伦理虽然为人的异化提供了道德依据,却无法改变异化后的命运。然而桑比亚人基于基因工程技术的身体异化,却有着另一层含义。人们以往所说的异化,都是被动进行的,而桑比亚人的异化却是一种主动选择,而这种基于生存伦理主动选择的反抗意识,或许正是刘慈欣所赞扬的。
在叙述层面,刘慈欣也以道德的方式暂时搁置了关于基因编辑技术的现实争议。民族国家最终的伦理选择是与个人的遭际相关的,正是对雅拉和卡多之死的描绘,才使桑比亚利用基因编辑人类这一行为取得了道义上的合理性,它规避了以往对基因编辑技术在技术伦理上的激烈讨论,转而以一种生存伦理取代了科技伦理。这种规避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它虽然以生存伦理的方式呈现,但却可以看出作者始终对世界上遭受同样苦难的人民的深切同情。
三、后殖民的政治伦理
“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驱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方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5]西方文学中的第三世界书写总是在建构“他者”,而小说中伊塔博士对美国人说出的这句“离开非洲”,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种寓言式书写。它不仅指的是文本内被逼到绝境的桑比亚对美国军队警告,更是第三世界国家对美国所代表的西方国家所发出的呐喊。
在当代国际社会中,虽然殖民者们相继撤出了他们的殖民地,但其一手建立的经济政治秩序却留下了。小说中,西方对前殖民地的统治更多体现在对伦理秩序的建构上。《天使时代》中,西方国家为了掌握科技权力,设立了各种国际组织,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世界各国为了预防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成立了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这一表面上预防生物学危机的科学伦理机构,但这个机构却并不是为全人类服务的,至少它的决议并没有考虑桑比亚的真实状况。当理事会主席悲愤地指责桑比亚“违反了第一伦理”“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2]时,为科技安全发展而建立的生物安全理事会甚至没有经过详细的论证,就武断地认定伊塔“违法”,其俨然成为西方既得利益者的守护者。在国际法庭上,枪杀了年幼的卡多的空姐竟然被判无罪,甚至被媒体炒作成了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为了不吃人,桑比亚人选择吃草,可世人却用子弹使他们消失在世界上。而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则被命名为“个体”,并被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所有权利。随后文明世界对桑比亚进行了外科手术般的军事行动。正是通过科技、法律、文化和军事等手段,西方建立起严密的伦理秩序,可以说,伊塔和桑比亚面对的复杂的伦理困境,正是由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一手建立的。正是依靠这一伦理秩序,西方以一种“文明”的方式对世界进行统治。正如伊塔对菲利克斯将军发出的诘问,西方国家并不是以“一种十字军骑士的激情领导这场战争”的,宗教、伦理问题都是他们为达目的所寻找的借口,这些国家对伦理的维护,并非出于某种人类的共通理性或宗教情感,而是为了维护西方国家通过伦理秩序所维持的国际政治秩序并延续其对世界的统治。
刘慈欣在小说中不断质疑和嘲讽着西方伦理秩序。联合国军队派出攻打桑比亚的主舰竟然名为“林肯号”,不管身为第三世界的桑比亚国是否进行基因编辑,“文明世界”的暴行都在继续。西方所谓的“现代文明伦理”的生成和运作,是围绕西方、白人、男性以及基督教进行的。作家以尖锐的笔力揭示出由西方构建的伦理秩序的欺骗性与暧昧性,即只要自己有需要,已经确定的伦理秩序就不是不可撼动的,当菲利克斯冷静地揭示出这一真相时,当可以飞翔的人成为基因编辑工程的重要成果时,那被奉为“第一伦理”的铁律终于轰然倒塌。“第三世界的每一个民族都有一种自身的文化和传统,而发自这一文化和传统内部的声音本身就是对帝国主义的抵抗。”[6]对于长期生活在西方国家阴影之下的桑比亚来说,基因编辑是其国民的背水一战,因此“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2]。当桑比亚断然拒绝西方世界的要求,当两万个“个体”以血肉之躯抵抗现代化军队时,他们所体现的不仅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在生存伦理下进行的绝地反击,更是对几个世纪以来的悲惨命运与被西方牢牢把控的可预见的未来的决然反抗,曾经被压的民族与它的人民,绝不想再次使自己陷入历史的循环。
四、结语
《天使时代》创作于20—21世纪之交,刘慈欣质疑全球化的浪潮在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在第三国家到底能带来怎样的未来。在小说的最后,刘慈欣为读者展现的未来世界,并非西方文学通常所描写的谁能拯救世界或谁应该统治世界的想象,对伦理秩序的批判本身包含着一种从西方模式中突围的愿景。当桑比亚掌握了改变人类基因的核心科技以后,其并非想成为一个强权,也不想建立某种有利于本国的国际社会新秩序,他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其国民能成为“成为合法的人”,享有一个人应该有的权利。伊塔博士为桑比亚人乃至全体人类设计的未来,是“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2],它不涉及种族的差异,没有国家间的纠纷,是真正的“天使时代”。
刘慈欣并非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他曾在为《地球省》所作的序言中明确指出,大部分的科幻小说对世界的描写出现了科技高度发达但社会形态却极其落后的情况[7];陈舒劼也曾在论文中提出类似的问题,并认为“回到马克思主义的路径上,寻找科幻小说想象未来社会形态的可能,是未来的科幻文学所应承担的责任”[8]。显然《天使时代》便是具有这样气质的作品,在这篇小说中,刘慈欣展现了他少有的乐观态度,他所想象的未来图景,正是突破了第三世界文学“民族国家寓言”的窠臼,沿着马克思主义的路继续行进的;他所构想的未来共同体,是一个不再存在压迫与民族对立的共同体,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9]的共同体。
参考文献
[1] 刘慈欣.从大海见一滴水——对科幻小说中某些传统文学要素的反思[J].科普研究,2011(3).
[2] 刘慈欣.天使时代[M].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
[3]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
[4]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 詹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M]//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6] 阿罕默德.在理论内部:阶级、民族与文学[M].易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7] 刘慈欣.序言[M]//龙一.地球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8] 陈舒劼.“长老的二向箔”与马克思的“幽灵”——新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社会形态想象[J].文艺研究,2019(10).
[9]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