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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克尔曼美学中的自由观

2023-12-16孙霄宇

美育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希腊人希腊美的

孙霄宇

(洛阳师范学院 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温克尔曼(J.J. Winckelmann,1717—1768)在探讨希腊艺术繁荣的原因时,认为自由是核心因素,该因素不仅包含气候环境,还具有相当明确的政治内涵。在谈到政府形式时,认为从中可以强烈感受到自由民主的激励力量,例如“民主政权、全民参与”使每个公民和国家本身的精神都得到了提升。[1]自由作为一种动力原则,是理想社会的根源,不仅利于文艺的培养,造就审美意识,也在希腊人的精神层面发展了稳固的自由心态,从而造就了民众之间的和谐,形成没有相互限制的自由社会关系。(1)David Bindman, Ape to Apollo: Aesthetics and the Idea of Race in the 18th Century,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p.82; Ian A.M. Nicholso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the Behavioral Sciences, John Wiley &Sons, Vol.40(3),339-41.(Summer,2004),p.341.然而,值得关注的是,对于希腊的自由环境因素及其对古希腊人自由心态的影响,温克尔曼对两者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差异,在后者中,和谐优美的思想以及自由所孕育的鲜明精神特征盛行于古希腊人的心态[1]58,并以身形美的自由形式体现了朴素的自然主义伦理观,而艺术的繁荣则对应了这种自由观的理想体现。

另一方面,温克尔曼的气候环境论以社会学方式说明了艺术繁荣和政治自由之间的理想融合,但也在两者之间作出了区分。[1]57政治自由往往是艺术繁荣的前奏,但两者并不同步,或者说艺术繁荣与政治自由的错位暗示了一个有关不同本质的自由观的区分。作为动力原则的政治自由,与艺术繁荣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兴衰模式,也为古代理想的复兴提供了参考。为了探明温克尔曼的自由观的属性,本文将根据其主要著述的思路结构从自由的生成条件、形式、以及对艺术的方式作用等方面展开论述。

一、环境基础中的自由观

关于希腊的环境,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Politics)就指出,希腊的温和气候环境造就了宽泛的自由品质,是一种包含热情与理智的综合秉性。[2]18世纪中叶,孟德斯鸠(Baron de Montesquieu,1689—1755)在《论法的精神》(Del’espritdeslois)中讨论了法律和气候的关系,其中也表述了不同地理气候对人的体质、性格的影响,指出因此形成不同的政治、宗教。在论及理想的地理环境条件方面,温克尔曼遵循了亚里士多德和孟德斯鸠的气候理论,首先在《思考》(GedanckenüberdieNachahmungderGriechischenWerckeinderMahlereyundBildhauer-Kunst)的开头便以“良好的趣味产生于希腊的天空下”盛赞了希腊的良好环境。在《古代艺术史》(GeschichtederKunstdesAlterthums)的前言部分关于“阿波罗”(Apollo Belvedere)的论述中也同样认为:“在完好的所有古代作品中,这座年轻男性裸体雕像是古代艺术的最高理想。”他断言:“艺术家是在完好的理想基础中制作了该作品。”据此,他将希腊在人文艺术方面的出众和埃及、伊特鲁里亚、罗马等其他民族作比较[3]6,并极力认为环境造就的自由氛围是希腊文化优越性的关键因素。

在总结环境对人的发展的影响时,温克尔曼认为适宜的气候条件构成了自由的宽松环境,从而造就了希腊人优美的身形和良好的品位。他在《古代艺术史》中写道:

通过自由,整个人民的思想如同从健康的主干生出高尚的树枝一样。相比在低矮的室内或任何受限的地方,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头脑倾向于上升到更高的广阔领域、开阔的大道或建筑物顶上。

在后续的维也纳版本中,他做了进一步阐述:

自由是希腊人的伟大事件、政权更迭和模仿之母,希腊人自诞生的那一刻起播下了高贵而崇高的思维方式的种子;正如看到无边的海面和岸边雄伟的悬崖上跳动的海浪,这扩大了他们的视野,使心智脱离于任何卑微的想法,所以在看到如此伟大的场景时,人不可能变得无知。[1]54

宽松的环境没有恶劣的气候限制,古希腊人的身心才得以枝繁叶茂,尤其这种舒适清除了心理上的障碍,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在享受自然的过程中,人的身心从功利性的需求中得以释放,从而形成稳定的自由心态。相反,温克尔曼在论及埃及时,坚持认为不幸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埃及的君主主义和保守文化,是僵硬的威权和停滞的象征。[1]54

环境因素不仅涉及气候,还涉及一个国家的社会气候所带来的养分。这其中包括宪法和政府、思维习惯等方面。[4]在论及政治环境时,温克尔曼认为自由民主促使了“哲学家、诗人和艺术家之间相互尊重的和谐社会关系”[5],是鼓励希腊古代艺术繁荣的另一个环境因素。而艺术作为希腊文化整体的象征,被温克尔曼想象成希腊自由的历史的一个侧面,反映了国家的崛起、繁荣和衰落。然而,在温克尔曼的论述中,希腊艺术史却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结构,它并不在于政治自由如何理所应当为文化艺术带来繁荣,雅典的民主如何促进艺术家的活跃,而是在于完全实现的艺术之美与政治自由之间的脱节。希腊艺术取得的无比成就带来的美丽与希腊自由最活跃的阶段不相符,自由是艺术繁荣的前奏,它为艺术的繁荣做准备,但两者不可能是同步的。这其中内化了理想的历史和无法完全克服的政治约束之间的紧张关系。

温克尔曼认为艺术史是一个从起源、繁荣、改变到衰落的动态过程,而最经典的艺术时期处于政治自由和艺术衰落两者之间,既不是原始阶段的严肃状态,也不是衰落阶段的过度装饰,在理论上,该阶段克服了早期埃及艺术般的僵硬样式的外来束缚,同时也还未沉迷于文化过度精致的腐朽。[1]53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处在它最自由的时刻。

以前者为参照,自由意味着没有阻碍。根据早期自由主义者的观点,自由通常在缺失政治权力的自然状态下出发[6],例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在《利维坦》(Leviathan)“论臣民的自由”一章中轻松地认为:“自由意味着没有反对而已。”(2)霍布斯:《利维坦》,第二十一章“论臣民的自由”。或者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人类理解论》(AnEssayConcerningHumanUnderstanding)中更加自信的表达:“自由意味着有能力按照自己心理的选择和指导思想的行为。”[7]但相比政治权力的干涉或约束,在后者中,温克尔曼率先意识到在政治自由的宽松环境中,同时也不应否认王室赞助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在这里,他表明了一种反宫廷、反君主制的意识形态,并以某种方式表达了对宫廷或王室赞助的负面看法。尤其针对希腊化和罗马时期的君主,无论是哈德良(Publius Aelius Traianus Hadrianus,76—138)还是奥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BC.63—AD.14),或是亚历山大,尽管他们努力以开明的意图来培养艺术,但他们都不能使其恢复到早期希腊城邦自由统治下的水平。关于哈德良的赞助,温克尔曼写道:

如果能够将艺术提升到以前的辉煌,哈德良就是这样做的人,因为他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乏主动性。但是自由精神已经从世界上退却了,思想和名气的源泉已经消失……哈德良给予的援助(Hülfe)就像医生给病人开的营养药,不允许他们死亡,但同时又没有给他们任何生计。[1]56

在此,温克尔曼以艺术被动依附于君主而失去活力,批判了王室赞助对艺术的自由精神所造成的威胁。这里不同于早期自由主义者观点之处在于,从依附的角度来思考,自由的对立面不再是限制和约束,而是奴役,将艺术家对统治者的依附等同于被奴役。[8]

作为外在因素,政治环境并不像气候环境那样顺理成章地对艺术产生积极影响,艺术繁荣既不来自政治援助,更不受政治环境的约束,甚至表明了两者之间的不相容。从温克尔曼的历史观来看,最繁荣的艺术时期与其外在动力根源——政治自由——在时空上并不完全一致,那么政治自由是如何鼓励艺术走向繁荣的?这里则需要将政治自由理解为一种暗示或隐喻,从自由力量背后的希腊人的心态去考量。

二、美的意识中生成的自由观

尽管温克尔曼肯定了外在因素为追求自由所提供的宽松环境,但这是生成自由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并不足以构成自由的本质因素。在探讨艺术的繁荣基础时,温克尔曼通过气候论强调了一种与优美环境相匹配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并且认为这种方式不完全依附于环境所带来的恩惠,而是作为独立的意识贯穿于自由理想的方方面面。这种独立意识同样也存在于政治环境中,并且形成艺术繁荣的基础。这其中包括不违背人性的习俗、制度、国家社会气候等多方面养分,而不是宫廷所提供的单方面资助。这表明了最充分发展的自由理想是从古雅典民主政治条件与孕育这种习性的自由精神的结合中产生的。[1]58

现实中的希腊人虽然以理想的天然环境和自由的社会环境为基础,以拥有天生的美好形象来匹配理想的环境,但在温克尔曼看来,希腊人天生的美不仅伴随着“良好的品位”,也来自希腊人对美的后天培养。根据科尔夫(Hermann August Korff,1882—1963)的解释:“相比气候环境的影响,温克尔曼对古希腊的崇拜强调了对古希腊人和生活方式的钦佩。”[3]17在饮食方面,希腊人克制食欲以保持头脑清醒从而有利于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为控制身体变形,斯巴达青少年每十天对身体检查;为避免身形受损,阿尔基比阿德(Alkibiades,BC.450—BC.404)因拒绝吹笛子以防美貌的扭曲而成为典范并在雅典的青少年中广为流传。在穿着方面,宽松的服饰不会阻碍身体的自然成长和发展。在生育方面,希腊人会奖励生育貌美的孩子,因为在他们看来,肉体的美如同天赋的才能和高贵地位一样具有卓越的价值。[9]6-7

希腊人对身体的培养不单单是平凡的生活习俗,正如西蒙尼蒂斯(Simonides,BC.556?—BC.468?)或厄庇卡尔谟(Epicharmosc,BC.540—BC.450)的诗歌中所表达的对健康和肉体美的夙愿反映了举止行为背后的内在观念,正是这种观念引导着希腊人走向自由。实际上,当温克尔曼开始解释外部因素如何鼓励希腊自由观念的形成和繁荣时,已经把这一观念的两个不同方面分开了。作为近代德国文化复兴的模范依据,他需要从希腊人的意识形态中总结出一种终极的内部诱因。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自由观念的先决性,温克尔曼著作中的近神观念更表明了一种高于自然的精神意识。

基于美好的身体形象,温克尔曼还赞扬了敏捷的印第安人,其强健的体魄展现出的旺盛的精力和堪比雄鹿的自然野性,并以此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相联系。[9]6在古希腊的习俗中,无论是奥林匹亚赛场上的竞技选手,还是战场上的斯巴达人,在他们的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法定的训练,在夺得第一的目标背后,他们的夙愿在于成为“如同神一般的狄亚哥拉斯(Diagoras)”[9]5。

希腊人对神崇拜的现实意义在于,他们不仅在肉体上希望接近神一般的敏捷和柔韧,在心智上,这种意识更为强烈。为了达到理想的境界,这种努力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开始,并在神的面前立下盟誓:“相比头上戴上王冠,更希望拥有美的肉体。”这种先天与后天完美结合所造就的不凡英雄形象,更孕育了超凡的近神观念,古希腊人的这种信仰更像是一种高贵的意识形态,而这些都指向实现真正自由的主观愿望。[9]6

在今天看来,这些带有毕达哥拉斯的戒律(Pythagoras’s precepts)性质的观念和坚忍(Stoic)意识仍然具有生活指导意义。这种审美意识源于对自身肉体的完善和心智的锻炼,并对近代欧洲人影响甚远。温和明朗的天空给予希腊人的儿时成长以先天的积极影响,再与后天的体育锻炼和运动竞技相结合,从而造就了他们出众的形象。[10]从广义上看,希腊人对美和自由的认识是等同的,温克尔曼不把自由寄托对外在因素,也同样不把美限于单纯的外在表现。然而,在他的叙述中,美的形象仍然是自由意识形态的重要证据来源,通过对希腊人的形象举止和思想产物这些残留证据的形象描述,我们依然能捕捉到他所强调的主观自由意识。如果一定要从中找一个最具形象的表达,对于温克尔曼而言,富有活力的美好肉体即是希腊人自由精神的象征,事实上,具有男子气概的英雄形象也正是其著作中政治自由的隐喻,尤其是青年男子。正如著作中的论述所言,美好的形象实则暗示了良好的行为意识,即美德的集中体现。对此,柏拉图的对话篇开头也有相同的肯定:“雅典体操青年通过外表举止和身形姿势展现出一种适宜的高贵和令人崇敬的灵魂。”[9]10另外,在《斐多篇》(Phaedo)中,通过对美丽肉体的热爱想象了美的理念,即将道德的美与善和肉体的美相结合。柏拉图对美的感知在温克尔曼美学思想的形成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发现以下事实——“诗和哲学对肉体的赞美”。并且和柏拉图一样,“在美丽的肉体中,发现了以美德完成的精神”[11]。在某种程度上,温克尔曼着重关注了形象背后的德行观念,对于具有自律性或者对自由追求有着明晰思想指引的希腊人而言,意味着从政者应具备的素质,从而在“美的灵魂一般发现于美的身体”的关系中,找到了政治自由的形象依据。

三、造型美学中的自由观

在此,无论是分析哪种情节的人物雕刻,温克尔曼整体上都以静穆为特征,在不同人物背景下表达着通往自由境界的状态。在个人层面上,自由意味着自主性,这显然继承了希腊习俗中的自然主义倾向,这种带有坚忍主义色彩的观点从美学角度已经被学界多次论述,意味着在感情动荡中保持泰然状态,从而确保造型的平衡与统一。在温克尓曼的自由观念中,具有主观意识形态的自律性和积极性是男性雕刻中自主的动力原则,从人性的拉奥孔到神性的阿波罗,面对暴力始终根据自身能力条件保持美的形象,从而引导着理性和道德观念走向非功利性的自由状态。在这一点上,自由和希腊青年的崇高夙愿是一致的,在宣扬个人自由不受君主或暴力压迫或约束的同时,体现了自由的独立性,而并非被社会性财富和特权继承所决定。[1]55

另一方面,在公共层面上,温克尔曼的自由观与自治相联系,是用来反对缺乏自我约束和放纵的消极自由观念,这是其思想中富有政治涵义的地方。在该前提下,他对“拉奥孔”的论述在公民层面上具有实际意义。拉奥孔为了维护城邦安全而对神背叛,以牺牲个人自由为代价,换取整体的自由,使崇高之美得以升华,体现了作为城邦自由的公民美德。这符合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1931—)的解释:公民只能在“一个具有某种规范形式的社会,包括真正的自治”中自由。[12]即,如果公民要保证个人的自由,就必须尽可能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公共服务生活,从而培养最有效地参与政治生活所需的公民美德。简言之,公民获得充分的自由,应认识到,只有某些确定的目的才是我们追求的合理目标。[13]294-295温克尔曼对雕刻静穆而伟大的特征分析在自治方面确实引起了当时法国艺术界政治活跃成员的强烈共鸣[1]55,并在1789年革命时期更加明确的政治化背景下起到了重要的意识形态作用。这与卢梭的激进共和传统是一致的,即将自由视为主动自觉的积极概念。

四、自由在历史兴衰下的变迁

个人审美的积极自由观不仅与个人修为相联系,并且通过身心的道德方式与公共服务联系起来,触及了政治自由的内容——公民美德。正是在这种强烈的精神体验中,形成了最具活力的动力来源,然而,这种体验却是在政治自由缺失之时形成的,后来的经典艺术则是过往对自由追求的一种象征,暗示着对自由精神的召唤。

在此,政治与艺术之间首次出现了替代关系,在战胜波斯人之前,不仅是政治正值外来势力的入侵,古代艺术也建立在一个严格的古老模式,一种为保证人体的正确形象需要而制定的安全表现框架下。此时的自由激励精神正是最活跃的,成为希腊艺术在古代进步的驱动力,这在建立和捍卫希腊民主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战胜波斯人之后,希腊完全拥有了启蒙和自由,与之对应的艺术也摆脱了古老模式的限制。古典时期开始迎来繁荣之时,这也是经过一段斗争之后的放松时刻,但激发自由精神的活力已不再活跃。[1]58由此看来,自由的愿望在精神上最强烈的时刻是在自由最缺失之时,也是外部环境限制最多的时候,当文化自由随着政治入侵的消失而出现时,希腊人的自由相对进入一个被动的状态。并且这种替代在艺术从繁荣走向衰落时又将再次出现,即艺术开始衰落并失去自由时,也孕育着政治自由将再次崛起。

艺术与自由之间的一个更明显的替代发生在温克尔曼对后来的经典时期的叙述中,这正是他用来描述古代艺术理想的雕刻作品,古老风格的最后残余完全消失在这些作品的自由流动的优雅形式中。当艺术美进入最强烈的精致状态,恰逢希腊人第一次受到外来统治,他们在曼蒂内亚战役(Battle of Mantinea)被菲利普的梅塞顿(Philip of Macedon)击败。根据温克尔曼的说法,这是一种过渡期,完全意义上的政治自由不复存在,但它的缺失还未形成压迫。自由仍然被希腊人铭记,但只是以艺术的形式作为一种幻觉而存在,[1]59《躯干》正是这样的案例。这一经典后期的作品起源于古希腊艺术经历的最后一次复兴,是希腊完全被罗马人征服之前的产物,可以理解为马其顿和罗马统治之间的过渡时期仅存的独立和自由。这似乎是希腊艺术在失去自由之前带来的最后的完美作品之一,它的叙事性加剧了希腊艺术衰落的戏剧性,在失去政治自由的最后残余之前,它变成了描绘希腊文化短暂余辉的形象。雕像的自然残缺又增强了这一刻的戏剧性,反过来又重新阐明了它目前的地位,表明它如此生动地所唤起的东西:“被肢解到极致,失去头部、手臂和腿部,但它仍然向那些能够洞察艺术秘密的人展示它的昔日美丽光彩。”[1]61-64

《阿波罗》和《安提努斯》在温克尔曼的历史叙事中也占据着类似的位置。在温克尔曼的历史叙事中,两者都被指定为希腊作品,但两者已经不是希腊艺术的最佳时期的作品,并且都与古希腊政治和艺术的衰落有关,两者在罗马帝国早期从希腊被掠夺或进口到罗马,仅仅是因为与当时罗马仿制品的执行标准不同而脱颖而出。众所周知,尼禄(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37—68)曾挪用了大量的希腊雕塑来装饰他的宫殿,因为此时的理想已经不能再被创造,而不得不从过去掠夺。在这种情况下,安提努斯仅仅是为复兴希腊艺术所做的徒劳尝试,虽然它的美丽与哈德良时期的艺术所达到的腐朽状态形成鲜明对比,但它仍然只是希腊理想的一部分和不完整的体现。[1]64-65在经典之后,随着政治自由的完全丧失,艺术走向精致化的装饰形式。在君主的盲目介入,或如前所述的王室干涉下,艺术也步入慷慨赞助条件下的依附状态,进入文化享受的腐败阶段,自由也从积极主动走向消极被动。

因此,温克尔曼构想中的希腊自由理想是历史性的,也是辩证性的。如同希腊人在现实中追求自由理想一样,当下的残余作品同样以美学方式勾勒出曾经的自由迹象,但个人自由的积极意识随着历史兴衰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非抽象的艺术形式,并随着两次历史替代对应着两种内涵:一方面是积极的审美,其动力来自政治自由的斗争时刻;另一方面是更被动的审美自由,在这种斗争之后以感性的方式享受自由的快乐。两者截然不同,却紧密相连。

五、结语

温克尔曼以一种看似矛盾的方式说明了个人自由与整体自由的融合,以及自由在不同社会背景下的变迁关系,呈现出对自由不同维度的思考方式。他对古代雕像具有强烈情感的描述与历史叙事语境中所具有的其他功能是分不开的,而个人自由意识也正是宏观事物兴衰的来源所在,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温克尔曼是以个体生物的有机生长方式来看待历史兴衰的。于他而言,希腊人对真正自由的追求并不依赖于政治影响,对约束和限制的态度更不敏感,甚至没有形成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他对自由的认知不在于“什么是自由的障碍”,而在于“什么能引导人们自由”。希腊人对美的追求产生自主行为意识,这对于他所处的启蒙时代具有普遍的政治意义,而艺术审美中对自由精神的体现,在他的法国同代人的写作中更为激进和明显,坚持将古代艺术作为共和自由的典范,强调自由在共和国的决定性特征以及对公民的良性、积极作用。[1]55

自由在法国公共层面上的作用很难说是温克尔曼所预设的,事实上,他对自由的理解在该层面上并不多,需要澄清的是,温克尔曼仍然是从美学的意义上来谈及自由的,自由的重点仍然是个人审美体验,而不是构成这种经验的社会和政治形式。归根结底,温克尔曼强调的自由作为一种意识状态的经验,更多地将他与德国理想主义哲学中的自由概念联系起来,而不是18世纪革命者想象中的激进、世俗的反宗教承诺或政治概念。在这点上,他更接近孟德斯鸠所区分的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更强调个人意志的行使。这种自由观更为广义,好比古典理论中美的概念比艺术美的概念更具普遍性。当一切行为皆以美为目的时,希腊人从生活习俗的自律转化为自治,自然主义的原始欲望渗入政治自由社会,对美的追求演化成积极的自由观,从而实现对理想的无限接近。

以上正是温克尔曼在艺术史中探索真正内心自由的目的所在,他需要将古希腊最强烈的自由精神体验移植入德国的贫乏处境,为希腊理想在当下真正复兴做准备。但在温克尔曼的整体思想中,首先进入他视野的是美和理想,并将美学建立在伦理道德基础上,与人类对幸福的追求联系在一起。只有在观念上将美与自由等同时,行为才会从约束和限制中得以解放,也只有这种积极的自由观才能真正为温克尔曼在近代德国文化复兴中提供坚实的理论依据。这对于有待复兴的德国文化阶层来说,是在文化自信之路的经历中寻求自由的能力,为“内在性”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这后来被洪堡定义为教养的内涵,是公民教育的核心所在,(4)教养真正自由包括:无目的性(Zwecklosigkeit)、内在性(Innerlichkeit)、学术性(Wissenschaftlichkeit)。参见Peter Watson, The German Genius, Simon &Schuster,2010.p.110; Marchand, Down from Olympus,p.31;关于温克尔曼对艺术与自由之间关系的传统理解与后来德国理想主义思想中发现的传统理解之间的区别,参见M.Podro, The Critical Historians of Art, New Haven and London,1982,p.8。也正是歌德、席勒、荷尔德林等人提倡重新面对古希腊文化的意义所在。他们认为,正是在希腊古典文化里能看到这种现实化的自由:既作为个体也作为共同体,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全面而和谐地发展出他们的自由力量。[14]在这种前提下,即便没有主观或客观上的强迫或限制,人们也会真正从事那些最有利于“人类繁荣”(eudaimonia)的活动,从而实现人类最深刻的目的。[13]296对人类而言,这种恒定的欲望——对美丽事物的追求无非是植根于持久幸福的愿望。(5)Antiquarisches und die Wissenschaft der antikenKunstvor und nach Johann J. Winckelmann, Die zwei Lebenshä lften Winckelmanns in Deutschland und in Rom.https://www.cartucce.ch/topcmsimages/Ver6098265-evkgt012vp22r1lqllfb54cus83.pdf.按照这种原则,这种愿望意味着所有人共同寻求的物质满足和幸福,也正是完全和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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