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和”思想的五重意蕴及其价值
2023-12-15任健王嘉玉
任健 王嘉玉
“和”是王阳明哲学的重要思想,贯穿于“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和“万物一体”中。“心即理”从本体论意义上彰显了“心”与“理”之内在圆融,“致良知”从工夫论意义上实现了“身”与“心”之内在和谐;“知行合一”从实践论上呈现了“人”与“事”的内外合一;“万物一体”则囊括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不同文明和国家之间的“和”,故为王阳明“和”思想的最高境界。
一、身心之和
“心即理”是王阳明哲学的理论基础,同时也是其实现身心之和的理论前提。王阳明曾对朱熹的“格物致知”理论产生质疑而不断追问:“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这构成了阳明“龙场悟道”的思想内驱力,正是基于如此不断追问和体悟居夷处困时的诸多磨难,激发其“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等哲思证悟。龙场之悟一方面凸显了作为道德伦理之“心”和作为思维、意识、情感、意志之“心”的主宰作用,此心乃“天下之大本”,天地万物皆此心之发用流行;一方面化解了身心之困顿与纠结,使阳明茅塞顿开、身心之困顿得以疏解,由此继续穷究,于翌年提出“知行合一”的著名哲学命题,甚至已有“良知”之意,只是未直接点出,谪居贵州两年有余遂迁任庐陵知县,从此人生开挂,巡抚南赣汀漳,官至兵部尚书。因此可以说,正是由于王阳明对“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等的彻然领悟,实现了身心之圆融和合,超越了生物学意义上的身心关系,实现了道德伦理、生理心理和意义价值层面上的和谐。
王阳明认为“心与理”“身与心”“心与物”“物与理”相互关联、相辅相成、无内外轻重之别。他既重视“身”的主体性,更强调“心”的主体性,心是身的主宰,“身”是“心”的发用,身心一体,身心圆融,即体即用。阳明认为身心本来和谐一致,但因私欲的侵扰和遮蔽而出现分裂:“此心无私欲之弊,即是天理,……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此心有无私欲遮蔽是身心能否和谐的重要原因,有私欲则易“役于物”和“困于物”,无私欲则因消减了外在物事的纷扰而“不役于物”,则达到身心之和谐。
此外,对待善恶的态度也是阳明实现“心”与“理”和“心”与“身”圆融的方法。阳明晚年“天泉证道”提出“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他不厌其烦地叮嘱弟子要保持无善无恶的良知本体,持守善念和克倒恶念,恒守是非善恶的道德伦理标准,时时处处事事上为善去恶。阳明此法为实现身体和心灵和谐提供了重要方法,总体而言,“为恶”总会产生后悔、担忧、不安、焦虑、恐惧等心理,而“为善”则倾向于开心、快乐、满足、心安、无挂碍等心理。显然,前者之心理状态则很难实现“和”与“顺”,后者则易于实现“和”与“安”。
二、人际之和
儒家特别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往往通过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等道德伦理维系,如“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泛爱众而亲仁”“人无信不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等等。阳明承续先儒思想,特别重视“仁”“义”“礼”在维系人际和谐中的作用,以同情心、同理心、仁爱心、廉耻心、辞让心、是非心、一体心处理人际关系。他特别重视“推己及人”的方法,晚年提出的“万物一体”言:“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从父子、兄弟等血缘亲情推衍至朋友、社会及天下,从亲情伦理之和推衍至人与人、人与社会之和。
王阳明的“致良知”既是实现身心和谐的重要功夫,也是实现人际和谐的重要方法。“致良知”之根本目的在于去私欲,良知本然澄明清澈,但會因私欲侵扰和遮蔽而失去其本然澄明之境,故需通过擦除遮蔽之物以复其本然明觉。通过擦拭和剔除私欲,消减人际之纷扰、利害、荣辱、毁誉和得失,渐次实现人际和谐。
阳明认为人际不和之因在于名物众多、意见不一、私欲侵扰以致祸乱无穷,故需“致良知”以去私致和。他对当时存在的诸多不和谐现象做了剖析,而其根本缘于“良知”被私欲遮蔽:
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嫉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传习录中·答聂文蔚》)
人与人之间之所以相互倾轧,是因为“偏琐僻陋”“狡伪阴邪”“假仁假义”“巧言令色”“抑善扬恶”“讦人之私”“险以相倾”“妒贤忌能”“恣情纵欲”“相陵相贼”等。在阳明看来,应该观照“良知”,去除上述影响人际和谐的因素。
此外,王阳明还提出实现人际和谐的路径——凡事从自身找原因:“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常见自家不是,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将“反求诸己”“改过责善”“常思己过”“推己及人”等人际交往法则由个体推向族群、国家、民族,以此实现人与人、人与社会之和谐。
三、自然之和
中国文化三大核心儒释道皆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道家言“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言“和实生物”“仁民爱物”“民胞物与”“万物一体”等;佛教倡行“无情有性”“众生平等”“戒杀放生”等。
王阳明也特别重视人与自然万物之和,他对自然物的存在给予充分肯定,其“岩中花树”的经典隐喻其实并未否认客观物的真实存在,而侧重于强调“物”之意义和价值,客观之物和意义之物是一体共生的,无亲疏厚薄之分别。因此,无论圣贤君子还是凡夫俗子、聪慧灵捷还是愚钝迟缓皆需拥有胸怀宇宙、关爱万物的仁爱情怀,以仁爱之心对待自然万物。
王阳明认为无论圣凡智愚皆有“一体”之心,人与天地万物“一气相通”:“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传习录》)人处天地间,最有理性、情感、意志和创造力,因而除了做“大写的人”“堂堂正正的人”“活泼泼的人”外,应该具有担当精神和责任意识,宇宙自然万物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人不应该将天地万物视为客观对象,而应将其视为宇宙自然生命甚至人的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宇宙生命是一体共生而平等的,阳明言:“禽兽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一方面人不能仅依据个人的主观需要随意处理自然万物;另一方面,人应该遵循自然法则和伦理规约,应顺应自然规律和社会规范合理地利用和改造自然。宇宙万物是和谐共生的有机体,人与万物绝非主客二分,宇宙万物也绝非人类任意征服的对象,人在处理自然关系时应遵循自然规律、道德伦理和律令规约等三重约束。
四、社会之和
王阳明的社会之和体现在两大层面:一是理论层面之和,二是实践层面之和,即在治政治世之中“事上磨炼”。
从理论层面看,“明德亲民”是王阳明社会之和的核心要义。阳明对“明德亲民”的论述多见于《大学问》和《传习录》,“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大学问》)明德是体,亲民是用,两者相互融合,即体即用,明德而亲民,亲民以明其明德。阳明还对明德和亲民做了进一步分析,他借用孟子的“亲亲仁民”和商族始祖“契”协助舜施行的“五伦”教化、《尚书·尧典》的“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平章协和”等解释“亲民”和“明明德”之关系,亲民即是以仁德之心仁民爱物,行五伦教化以明明德。他还以孔子之“修己,安人,安百姓”解释明明德和亲民,“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传习录》)。要而言之,阳明认为社会之和首先在于明明德,再将此明德推及社会之安人安百姓事业,实现社会协和万邦。
从实践上看,阳明认为应将“明德亲民”落实于政治社会中“事上磨炼”。他一方面要求治政治世者将老百姓视为自己的亲人,视民如己、视民如伤,对其疾苦感同身受,视民之忧苦为己之忧苦,并切实解决民生、关切民命、以民为本,及时回应和解决民之所需,以此促进官民之“和”;一方面积极投身“明德亲民”的政治社会实践,一是兴办书院社学化民成俗,二是以“良知”为准绳亲亲仁民、解决民生。阳明每到一处,皆积极践行此两方面之事务,对稳定地方社会秩序产生了重要影响和积极作用。如他在贵阳期间劝诫安贵荣禁用武力平乱、在庐陵知县任上卧治抚民、巡抚南赣汀漳时以心化民、治军宁边过程中治贼恤民等,都是其以“和”的方法维护社会秩序的实际体现。
五、协和万邦
王阳明“和”思想的最高理想和最终旨趣是以“万物一体”实现协和万邦、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政治社会秩序。在《大学问》《亲民堂记》《答顾东桥书》《答聂文蔚》等中,王阳明对“万物一体”思想皆做阐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他盛赞“太古”“唐虞”“尧舜”三代时期王道大行,政治社会秩序井然有序,而“三代之治”之所以能实现,其根本原因在于“王道大行”,万物各循其道,各得其位,故能實现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之治境。
阳明希望以“和”“一体”实现和谐共生、彼此关爱、相互协作、合作共赢的政治社会秩序,践行“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一体和生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之间应互相尊重、平等对待、弱化差异、消解分歧、化解矛盾、淡化冲突。王阳明在化解少数民族与盗贼平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时往往采取和平劝诫和协商处理的方法。如在贵州龙场曾多次写信劝诫安贵荣处理地方叛乱时应“以和为贵”;在平定南赣山贼时首先采用说服教育的“化人”策略,迫不得已才施以武力;在平叛广西少数民族叛乱时未动一兵一卒便整治了当地困扰多年的民族纷争和暴乱之顽疾。
“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人与人、家与家、国与国、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产生矛盾和分歧在所难免,但应采取求同存异、和而不同、互利互惠的方法,而不是以居高临下、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种族优先、以大欺下、以强凌弱的姿态和方式处理,如此方能实现共生共荣和持续发展。我们可以借鉴和吸收王阳明对于不同群体、不同民族之间由于文化差异带来的分歧、矛盾和冲突所采用的“和合”“一体”的化解方法,帮助和扶持落后国家和地区,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注入新动力。
王阳明的“和”思想综合呈现于其“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一体”等哲学体系中,以本体—工夫—境界的形式推展,以身心之和、人际之和、自然之和、社会之和、协和万邦等五重意蕴逐次展开,五重意蕴相互关联、相互推广、层层递进、有机结合,而不是零散呈现和简单相加,体现了阳明“和”思想的连贯性、一致性、完整性和系统性。
王阳明的“和”思想对化解心灵困顿、生态危机、信任危机、文明冲突、地区纷争等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现实意义。在百年未有大变局背景下,以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资源为思想资源,创造性地转化和创新性地发展王阳明的“和”思想,直面身心、生态、社会、国家、文明等时代问题,为构建和谐、和平、合作、共生、共赢的新秩序贡献中国智慧和提供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