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2023-12-15方雁离
方雁离
1
手工课堂获奖之后,小美喜欢上了牙签。
没错,在爸爸妈妈看来,就是牙签,突然成了她最喜欢摆弄的玩具。小美觉得,如果照这样理解,说她最喜欢橡皮泥似乎更准确,毕竟在那之前,包括之后,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橡皮泥一直是她最钟爱的小东西。她喜欢一切小巧的、可千变万化的小材料,可爸爸妈妈偏偏认为她喜欢的是牙签,而不是橡皮泥,甚至丝毫不认为,她真正喜欢的,是她用牙签创造出来的作品。小美非常不理解。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小美才得出了答案:大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
在选择手工比赛需要的材料时,小美思虑再三,放弃了之前想做的微型家庭玩具房。玩具房需要做的配件太多了,失去了爸爸的协助,二十分钟之内要做出房子框架,房子里面还至少得有小女孩喜欢的地垫、粉色枕头、白色公主床、带耳朵的圆弹球、红色小木马、漂亮玩偶群,一个人实在不可能完成。做一个粉色调的玩具房是小美计划了很久的事情,可现在,爸爸不来了,玩具房不能做了,这让小美很失落。失落的时候她习惯抬着眼睛到处看,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紧紧按压住下嘴唇,漫无目的地到处看。就在她的目光跨过眼前琳琅满目的材料看向那个角落时,眼前出现了她在电视上看过的一只小刺猬,一只怯懦的黑色的小刺猬,睁着怯懦的小眼睛,孤独地缩在墙角里,连身上的刺也是怯懦的。于是,几乎是一瞬间的决定,她取了肉色的橡皮泥、黑水粉、一整盒牙签——橡皮泥做成肉身,娇俏的鼻头上粘上黑色的糖果般的小圆球,再在鼻子上方的空白处粘上黑色的小珠子眼睛,最后插上许许多多染成黑色的牙签,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刺猬就做成了。
她看了看电话手表,离下课还有十七分钟。
小美同学一个人完成的作品!没有爸爸妈妈的协助配合,一个人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比赛。年轻的美术老师抓住机会夸奖她。
得奖的骄傲和喜悦暂时冲散了没人陪伴的失落。小美站在讲台上,脊背挺得笔直,手捧着牙签刺猬的底部,眼里充满期待。她希望得到同学和同学父母的回应,对她和她的刺猬作品的回应。可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失落,一种和爸爸不在身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失落:他们只在意他们自己,大人们更是这样,注意力全在他们的孩子那儿,没完成作品的家庭仍然在为创作手忙脚乱,完成了作品的家庭也只关注着自己家的作品,而一些看似盯着她的同学,那神态虚无到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在梦游——她非常熟悉那种感觉,坐在教室里,心神却不在他们中间,那种缥缈的,似空白又不似空白的奇特感觉。
小美的爸爸是人民警察,一位非常出色的刑警,今天没能来。大家要向小美學习,她一个人完成了比赛。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老师又开始说话,兴高采烈地,特意对小美爸爸的职业进行强调。与刚才不同,这种过分的强调使得孩子和家长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小美身上,像没见过世面般,他们表现出了那种她在幼儿园就已经熟悉的样子。不过,这也不怪他们——人民警察在同学们心中总是具有某种特别的威信,尤其是瞥见过爸爸身着制服的同学,一开始,他们对她也产生出一种近乎于对警察的膜拜和敬畏。这曾经让她觉得无比骄傲。
有些热,小美晃了晃身子,就像晃一晃就可以起风似的。她瞅着教室尽头的房顶,日光灯仍然在天花板上白晃晃的,像些冒着热气的白色大冰棍,淹没在明晃晃的日光和白墙里。太阳那么大,应该关了吧。她想她的热应该就来自头顶这些不合时宜的大冰棍。
学校的亲子课堂一个学期也轮不上一次。爸爸没来。爸爸几乎不来的,他连家长会也没参加,开学的时候倒是给学校作了普法宣讲。她和同学们在显示器上看着他坐在演播室里,听着他被扩音器放大过的声音。我爸爸。她的声音含在喉咙里。那时教室里很安静,同桌郭金娣马上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前座的高明宇转回头来,别牛了,你爸爸怎么不来接你。的确,很久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同学们对她有个警察爸爸这个事实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只是,今天又让她一个人,在老师眼中孤独的一个人,竟让老师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叫她高兴,连本意是巧妙掩饰的话语也表达得这般笨拙。
小美垂下眼睛,然后继续抬头瞅着热气腾腾的大冰棍。她想请老师把灯关了,但她不敢——老师如此特别的强调,和头顶不合时宜的大冰棍相得益彰。她分不清老师究竟是要说她的警察爸爸,还是要说她小美这个人,或是她一个人完成的作品。这个时候应该要说作品的。可老师没有说作品,一个字也没说,作品本身被忽略了。她开始生闷气。生闷气的时候她习惯垂下眼睛,用脚趾在鞋里抠鞋底,这令她觉得舒服,仿佛闷气随着脚趾的用力往地底下四散开去了。她的身体重心挪向一边,让闷气从一只脚跑出去,再挪向另一边,从另一只脚跑出去。
回到座位上,太阳的光已经斜进来了。外面仍然不见爸爸的影子。小美静静地盯着落在白墙上的窗户格条的影子。头顶的日光灯除了散发出令人烦躁的热气,真是什么作用也没有,在强烈的日光下,形同虚设,连影子也抵挡不了。在那些影子下面的桌子上,她的小刺猬蜷缩着身子,趴在影子格条中间的一小片光区里。有时那光很亮,影子很黑,有时光和影子同时暗淡下去,不一会儿又都亮起来。小刺猬在光和阴影里忽明忽暗。小美发现,只要不直视太阳的光线,忘记头顶的大冰棍,就可以看到令人愉快的昏暗。
还有家长陪着孩子陆续将做好的手工交上去。
对不起,来晚了。爸爸穿着黑色翻领夹克,在走廊上等小美。
为什么?小美咕哝,这不是在问问题,她在表达内心的不满。爸爸承诺过一定会身着警察制服参加学校的亲子课堂。虽然这有违着装规定,但爸爸答应了她,答应让同学们看见他的警察制服,哪怕一眼也行。这是爸爸工作十六年以来第一次休年假,也意味着,八岁零两个月的小美,拥有了有记忆以来和爸爸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她对这段时光寄予了非常热切的渴望,但在这个下午,爸爸单位临时有事,又爽约了。
爸爸。昊昊和妈妈从隔壁班出来。昊昊把奖状递到爸爸面前。
小美仍然在想头顶的日光灯,她后悔出教室门的时候没有伸手关掉它。关掉它,就不会想了吧。
我们昊昊可厉害了,又聪明又能干,得了二等奖呢。像是二等奖非常了不得似的,妈妈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昊昊越过她同样拿着奖状的手,高高地把自己的奖状举到爸爸眼前。妈妈和仰着头的昊昊四目相对,满眼都是疼爱和由疼爱生出来的自豪感。啊,我们昊昊真的好厉害啊。昊昊成功吸引了爸爸的注意力。爸爸接过昊昊的奖状迅速浏览,目光和妈妈、昊昊的交织在一起。
我得一等奖。小美仰著头。没有人回应她,他们三个人忙着各说各话。
天空里,那如熊熊烈火映红的颜色已经失去了它的温度。红橙色的云霞笼罩在爸爸妈妈和昊昊三个人身上。小昊昊举起的奖状,仿佛一片大叶子,覆盖并遮住了那些原本可以照在她身上的光芒。
在小美看来,他们一家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她和爸爸,还有妈妈,她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牵着她的手,时不时地,她蜷起脚,由爸爸妈妈拎着手臂,像两三岁的孩子那样,起飞咯,降落咯,昊昊也不应该像她这样跟在他们三人后面。他应该在她起飞的时候推着她的脊背,那样她便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或者,就她和爸爸吧,她坐在爸爸肩上,爸爸扛着她,她伸展双手像小鸟张开翅膀,这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沿着回家的路一直往前走。幽长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卖杂货的商贩又出来摆摊了,爸爸给她和昊昊买了二两糖炒栗子,准备再买烤红薯时,被妈妈给制止了,在购物上,妈妈是最懂得适可而止的那个人。
小美吃着栗子,定定地看着红灯,路对面也挤了很多等待的人。头顶红橙色的光线正在收缩,路灯像被遥控的花儿一样准时盛放,人的皮肤被照得暖暖亮亮的。爸爸妈妈站在他们身后,昊昊挤在她身边,紧紧挨着她,体温传递到她手臂上,时不时地,伸手取栗子,或者把剥下来的栗子皮放进牛皮纸袋旁的塑料隔袋里,这样的接触让她安心,也令她感觉到昊昊异样的乖巧,像有一层甜滋滋热乎乎的糖丝将他们粘在一起。只有在黄昏落日间亮起来的灯才是最美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昊昊,拉着昊昊。直到妈妈尖厉的嗓音响起,小美才发现昊昊已经冲到了马路中间。爸爸揪住昊昊的后背。红色面包车擦着爸爸的衣角开过去。
只顾自己,也不拉着弟弟。妈妈瞅着她,把昊昊揽在胸前。昊昊靠在妈妈身上。她直直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很显然,妈妈没有意识到她又在给小美定义一个姐姐的责任。她不知道这要怪妈妈还是要怪昊昊。
高楼美化灯像水银一样从上往下流淌,再从下往上回溯。小美内心的委屈跟着齐刷刷流动的灯光上下跌宕。我讨厌走路。她大声朝向爸爸,边说边抢着黄灯冲过了马路。
经过童装店,橱窗里设计了一家五口的人体模特,红色卫衣、蓝色牛仔裤,卫衣前襟上绣着“GOLF”英文字母。小美停下脚步,她喜欢那套衣服。爸爸也看着橱窗,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我从小就受人保护,爸爸说。为什么?她是真的在问问题。我有五个姐姐,爸爸又说。这有什么好的。小美的回答像弹簧一样迅速而有力。后来,爸爸还说了什么呢?她没记住。
2
松鼠台灯的开关设计在松鼠头上,往左边拧是夜灯,往右边拧是台灯,台灯的光亮在松鼠的大尾巴上,夜灯的光亮在松鼠头上。现在夜灯亮着。小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月光洒在湖面,水的波光通过窗户射到天花板,一晃一晃的,像一些不断变形的蜂窝棱格。小美怕黑,以前只要松鼠头夜灯亮着就可以了,现在不行,现在她总感觉自己被黑暗压扁,不打开房门就透不过气,担心自己会被黑暗压死,不敢睡觉。
妈妈从房门口经过。门就是用来关的。妈妈的语气不容置疑,一面说一面伸手拉房门。
门就是用来开的。她回敬妈妈,语气坚硬、冰冷。
这样的语气,足以刺伤妈妈,小美对这样的刺伤感到心满意足。
晚上回到家,小美迫不及待地从橱柜里找出一包牙签。在学校里做成的刺猬留在了学校的展览柜里,她想重新做一个放在家里的博古架上。博古架上展示着爸爸、小美和昊昊三个人的奖品和美术作品。那时,昊昊正坐在她身后的小板凳上拼装3D立体恐龙模型。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突然站起来,抬起手臂往小美头顶飞出一块恐龙模具。戳到人了——戳到昊昊了。妈妈扑过来,抢下小美手里的牙签,和桌上的一起塞进牙签盒。
光线不太好。妈妈又扑向墙壁,忙着去摁顶灯开关。嗒嗒嗒,妈妈连着按了三下,调了三个档,顶灯的白光开到最强,小美对面镶在壁橱里的镜面也顿时亮闪闪的晃眼睛。
不长耳朵。妈妈和往常一样,果真这样说。
小美闭上眼睛,躲避突如其来的雪亮。强光和黑暗一样令人不适。在昏暗的光线里,妈妈看向昊昊的眼睛也是一道明亮的光束。小美感觉脑门和太阳穴发胀,仿佛一只气球要突破它的壁垒。她静静等待妈妈下一句话的到来。
在小美看来,妈妈总是拥有特殊的能力,牢牢地把她掌握在一个特别的能量圈内。
不长眼睛。果真,妈妈又这样说。
妈妈刺耳的话加上刺眼的强光,让小美一下子炸了——牙签全部抛撒向桌面,张开巴掌迅速划开——遍地牙签,和她遍地的愤怒一起躺在灰色的地面。觉得舒坦了些,她又抓起顶灯遥控,将灯光调到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档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迷上了这个游戏——妈妈激怒她的同时,她也从中获得了激怒妈妈的快感。
最恼人的是,妈妈不让小美做牙签刺猬,却又要求她陪着昊昊练围棋。小美你要懂事呀,你在学校已经做过刺猬了。你是姐姐,我们家的规矩,大的要让着小的。爸爸也皱着眉头,要她执行妈妈的命令。
自从昊昊报了围棋班,为了增长棋艺,几乎每天晚餐过后,小美都被要求陪着昊昊下围棋,这个时间算是小美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爸爸又不陪她去湖边玩沙子了。她拿着藏在手心里的牙签,一下一下往棋盒里戳。她想让爸爸妈妈明白,为了陪昊昊,她牺牲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快乐。可她这样做并没改善什么。
爸爸不管她,坐在旁边看他们。
和平时一样,没下几分钟,昊昊就开始作弊。
她希望爸爸可以说昊昊几句,可爸爸变得和妈妈一样,觉得应该把陪昊昊下棋这件事当成姐弟俩玩的一个游戏。实在看不下去了,爸爸便教着昊昊走棋。
终于,牙签戳到昊昊伸进棋盒的手指。妈妈把牙签扔进垃圾桶,责怪她不该故意戳昊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无法确定她是故意想要戳到昊昊,还是不小心戳到了昊昊。她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虽然这样的满足感并不让她快乐。在这个恶性循环的游戏中,她把这几天感受到的爸爸身上发生的变化也都归结到妈妈身上。
她凝视着黑暗,黑暗也凝视着她。
他们在谈论她,但她并不在意。
她的耳朵追随着昊昊的脚步,一分钟也没停下。听着昊昊独自玩乐发出的声响,她很明确地知道弟弟什么时候坐在地上了,什么时候坐在沙发上了,什么时候又开始把模块当纸飞机飞起来了。那声响穿过半开半合的房门,异常清晰,仿佛其他一切声音都不存在。
3
周六下午,妈妈带她到儿童康育中心做检查。她不知道康育中心具体是做什么的,那里没有一个地方写有“心理医生”这样的字眼。她没想到妈妈会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心理医生,妈妈才需要心理医生,爸爸也说妈妈得了一种“需要我们理解的病”。
快点。一会儿还得回去做饭。上楼的时候,妈妈火急火燎。小美假装没听见,慢慢悠悠,坠着楼梯扶手边玩边往上爬。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对抗了。尤其是在妈妈催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棵小树苗,妈妈每催一下,她的脚就慌乱地离开地面一些,现在她必须把自己的支撑点牢牢地固定在土地里。
我是春医生。春医生弯下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短发,又做出让妈妈去等候室等待她的手势,随后,为了让她安心,又表示她的妈妈就在外面等着她。春医生不知道,很多时候,妈妈消失在她面前,她才是安心的。小美和我的女儿一般大呢,春医生做出和她拉近距离的表情。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孩子,如果笑一笑就更好了。春医生咧嘴冲她笑,媚眼儿弯弯的,露出白白的牙齿。
那真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知道春医生在观察她,意图和她拉近距离。我女儿还叫我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呢,总是一个人,很孤独,独生子女就是这样。她确信春医生的女儿很受妈妈关注和爱护。
我只喜欢一个人。她终于没忍住。
让我猜猜啊,你有个弟弟,是个非常淘气的小孩,常常惹你不高兴。春医生还是笑眯眯地探询。
我喜欢一个人。她用倔强的语气重复道。
哦,你妈妈没说过这个。不过,我敢打赌,做姐姐对你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一看你就特别能干。
“能干”,和“懂事”一回事。看来,春医生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根本不了解她。
房间里陈设简洁,但也有一些在小美看来算是有趣的东西:毛绒玩具,还有三层沙屉,每一层都盛着沙子,沙子里有零星的微型玩具:吊车、水牛、粉晶似的爱心桃、绿茶色的小鸭子、闪电、工人、医生等等,沙屉旁边的架子上挤满了可以用来摆出各种姿势的硬塑料人偶。最显眼的是粉色芭比娃娃和娃娃的小萌宠们,小猪佩奇的一家。小美也拥有一个芭比娃娃:安妮卡和安妮卡的魔幻飞马,一年级的时候爸爸买的。本来,她想用探迹城里的电玩积分兑换安妮卡和小飞马,可昊昊要兑恐龙,那恐龙捏上去软软的,像捏在一个大肉虫的身体上,让人很是恶心。也是从那时起,每每看到或想到恐龙,她都无法忘记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恶心感。玩具城就在探迹城旁边,门挨着门,一墙之隔。但妈妈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小美购买玩具的请求,只同意让她和昊昊进去逛一圈,看一看,最后却以恐龙拼图是两个孩子可以共同操作的玩具为由买给了昊昊。妈妈在给他们购买玩具上很是精于算计。就算爸爸想给她买,妈妈还是坚持认为,必须购买两个孩子可以同时玩的玩具,而安妮卡和小飞马注定只能属于小美一个人。所有的小女孩专属玩具都是爸爸买的,虽然不多,比如“我的世界”。浓缩了一个空间一应俱全的床、沙发、茶几、电视、书柜、衣装、厨具等小东西的“我的世界”,是所有玩具中她最喜欢的。记得当时妈妈嫌贵,爸爸说“小女孩得有属于小女孩的玩具”。每当玩“我的世界”时,她都让“爸爸”安坐在沙发上,给他端水、做饭。亲子课堂的手工比赛,她最初想做的玩具屋也算是“我的世界”的复刻品。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小美”和“爸爸”两个人,爸爸天天都和她在一起,她学着妈妈的模样,给爸爸做他最爱吃的番茄炒鸡蛋。她一直以为爸爸是站在她一边的。可在曾经令她万分期待的爸爸的假期里,她并没有感受到預想中的幸福和快乐,相反,她的内心满是困惑和忧伤。
几乎铺满整面墙的玻璃窗,使这个房间光线充足,所有的物件都清晰明亮。说实话,小美不排斥这里,至少眼前的这些东西,让她无法不对它们产生兴趣,她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不想让春医生看出她的想法。她以为,这样做起来并不是很难。
坐下来时,她注意到了那本《秘密花园》绘本,它平铺在她面前的白色小圆桌上。她一直想拥有这样一本《秘密花园》。你可以在里面填色,如果你想的话,那里有很多颜色的水彩笔。春医生朝着窗台上的水彩笔示意。
我只是看看。小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春医生,说完却又马上后悔了。她不得不承认,《秘密花园》和水彩笔对一个爱画画的女生的诱惑力。
春医生看出来了,伸手帮她做了决定,随意给她翻开其中的一页。
真是失败,春医生竟然看懂了她,她马上假装打量着屋内其他的事物。
那你喜欢干些什么呢?比如说,除了画画之外。小美注意到,春医生在和她玩一种爸爸已经和她玩过的游戏,不过爸爸不是这样问的,爸爸问:你有什么都可以和爸爸说说,爸爸认真听着呢。他们只是探寻她的方式不一样而已,目的是一样的,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这个游戏不好玩,他们只想套出她的心里话,再把这些话加上他们的主观臆断,原封不动地还回给她。她熟悉这样的操作。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她不想待在这儿。
和你交谈,是我的任务。这个任务就像你必须上学,在教室里每堂课必须坐满40分钟那样,我们得待在一起,不然,我今天就相当于旷课,旷课是要受到惩罚的,为了不让我被算作旷课,你算是帮帮我,陪着我坐会儿可以吗?春医生蹙起眉头,眉尾下垂,像个真正的弱者那样恳切地看着她。
她看着春医生。春医生竟然真的在求她。
真的有人惩罚你吗?
当然。春医生表现出无奈,耸耸肩。
那,外面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你不想让外面听到我们的谈话?春医生盯着她的眼睛,这是隔音室,你看,门板和墙壁的材质,是不是和你平时见到的不一样。
她避开春医生的目光,假装放松下来,假装春医生将会从她嘴里得到期待的答案。这多少让她觉得尴尬,想着是否应该站起身来做点什么。但想想没什么可做的,还是就这样坐着为好。
春医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拿水彩笔,递到她面前。
看来,春医生很希望她给《秘密花园》填色。她意识到春医生应该是想看她给《秘密花园》填色的过程。不,我不会给春医生任何有用的信息,一点儿也不给。我不喜欢《秘密花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装出一副对《秘密花园》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努力用十分淡漠的目光盯着打开的《秘密花园》,问:我要在这里多长时间?
春医生没有回答,打开一支靛蓝色的水彩笔递给她。
她不喜欢靛蓝,她喜欢红色和橙色。春医生又看出来了,示意她:要填什么颜色,喜欢什么颜色,你自己拿。
画面上有一棵奇异瑰丽的大树。在靠近树冠的位置,有两只背对着背的鸟,在它们脚下,很多铃兰形状的花朵像一些小吊铃吊在树枝上,在许许多多浓密的树叶和花朵之间,还有许许多多的鸟儿,所有的鸟儿都一模一样,一对对的,背对着背,站在同一个树枝或同一片花叶上。她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沉浸其中,一种离开身体进入奇幻世界的感觉将她占据了——
她喜欢那里,太古野生动物园。昊昊把她关在游客中心二楼的卫生间里,他关了卫生间的灯,将她置于黑暗中,空旷的二楼,没有一点亮光和声息。所有人都知道她怕黑,但没有人问过昊昊这样做的理由。
那个下午发生过的事情像快速播放的电影胶片在眼前滚动。
摩天轮很慢。空荡荡的天空,城市在脚下流动……海盗船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心脏一忽儿提起来,一忽儿往下落。爸爸妈妈陪昊昊坐过山车,她想要爸爸陪她坐旋转木马,爸爸送她上了旋转木马,她一个人坐旋转木马。爸爸不在我不敢坐,昊昊紧紧靠在妈妈身上,双手可怜巴巴地拉着爸爸。好吧,少数服从多数。他们都去坐过山车。什么人会喜欢一个刺球?妈妈对她喜爱小刺猬百思不解。妈妈买了海狸鼠。昊昊对爸爸说:爸爸,你看海狸鼠好可爱啊,我好想养一只海狸鼠。妈妈给昊昊助阵:嗯,养一只在家里,培养一下观察力,看看海狸鼠怎么生活。昊昊拿捏住爸爸的心思,爸爸觉得这样的昊昊乖巧听话。海狸鼠拿到家,麻烦事就是她的了。一想到要一直照顾这个摇头晃脑、贼眉鼠眼、令人恶心的小东西,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它消失。
——也许,《秘密花园》是春医生的秘密武器,就像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一步步地,用医生特有的方式将她催眠,再一句一句套出他们期待听到的话语。她才不会上这样的当。
小美用力定了定神,视线慢慢离开《秘密花园》,转而盯着窗台上的一个透明盒子,盒子里装满了牙签。
听说你喜欢做手工?春医生的眼睛跟着她的视线。
画画的人都喜欢手工。小美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春医生知道她喜欢画画,又提到手工,还注意到了牙签,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春医生要知道的不仅仅是海狸鼠的事。她有些紧张,被人观察和探寻的感觉真是糟糕。
需要牙签吗?春医生手里拿着牙签盒。她没注意到春医生是何时从窗台上取下的牙签盒。
想用牙签做什么呢?她没有回应,她不想说话。她还在想那个问题。
听说你的牙签刺猬获了奖。春医生打开牙签盒盖子。
她继续沉默。不过,一等奖,的确应该让人有些小骄傲,谁也没法逃避一等奖的魅力。一会儿后,她向春医生说道:一等奖。
当橡皮泥也摆到她面前时,她充满了挫败感。她不想对春医生说这个的,一点儿也不想,最好什么也不说。
很喜欢玩牙签吗?肯定又是妈妈说的,好像她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就是她怎么玩牙签似的。她看着春医生,面前的这个人,和爸爸一样,正在自以为是,一步一步地引她进入一个设定好的圈套。
嗯。她又想起了被昊昊拔掉牙簽的刺猬,它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洞,像个怪物,散发出一种神秘的令人恐惧的力量。她试图将怪物和它身上的黑洞赶出脑海。
光线有些刺眼了。她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桌子,尽量避开窗口的强光。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她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迟疑了一会儿,把搁在桌上的手收回来,插入上衣口袋,想想又觉得不妥,便拿出来搁在腿上,接着像个大人似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4
橡皮泥很软,比家里的好用。一堆橡皮泥、一堆牙签,在这里完成刺猬作品,的确是很不错的选择。小美把牙签拿在手里,认真地摆弄着。她几乎忘了春医生的存在。
dala-dala-dadadala-dala-daladala。在往橡皮泥上插了一些牙签后,她忘情地哼起了一个曲调。突然,她停了下来——刺猬的身子做得太小。她把牙签一根根拔下来。肉色身子上留下的一个个牙签窟窿,密密麻麻的窟窿里蠕动着她看不见的有着具体生命的小生物。它们在她手中,将会啃噬她。她感到心悸、害怕。
《千与千寻》,看过好几遍了吧?春医生竟然听出了她嘴里的调子,是《千与千寻》的主题曲。
这些小黑洞,像是许多蠕动的,会吃人的小东西。说完,她又为自己竟是如此老实,一而再地向春医生表达内心的想法而感到懊恼。
喜欢无脸男吧?春医生笑得很温和,好像她们已经找到了需要深入讨论的话题一般。
当然。她觉得春医生笑起来亲切,不敷衍,算是她愿意接受的那种笑容。
所以你喜欢动漫?
小美否定了这样的说法。不是所有的动漫,她只是喜欢《千与千寻》而已。
她看着窗户。虽然她怕黑,但过于耀眼的光芒同样让她缺乏安全感。
无脸男是一个怪物,戴着白色的面具,永远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看上去令人恐惧,他吃人和动物,吐出金子。她看出来了,春医生想从无边无际的谈话中像筛子沥水般过滤出她想要的东西。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娴熟的操作。但是,她会不会像其他大人那样,在想方设法获取信息之后,再重重地给你弹回去呢?他们对此总是乐此不疲。
不,它一点也不让人恐惧。小美又否定了春医生。
为什么?
他发现金子可以换来人们的善意。他要不停地吃下人和动物,才能吐出更多的金子,来换取人们的善意。小美回想着影片中的镜头,继续说:他把所有的金子都给了千寻。他哭着对千寻说,我很寂寞,真的很寂寞。
你妈妈和我聊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春医生选择在她认为最恰当的时机拉上了透明纱帘,强光被阻挡在外面,室内的光线柔和了。可她的问题又回到了小美身上。
我妈妈?小美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很用力地,快速捏了几把橡皮泥,蠕动的牙签窟窿被覆盖,黑洞愈合,食人的小蠕虫在手底下消失。
她告诉我,你在学校里经常和同学起冲突,你打了他们。
我没有。小美头也不抬,回答的速度比手上的动作还要快。
我也跟你的老师通过电话,你买零食和小玩具送给同学们。他们不跟你玩了,你就打人。
我没有。他们胡说。我妈妈胡说,老师胡说。
小美。春医生站起来,走到窗台的位置,靠在窗台边缘,往后仰了仰身子,一只手杵着下巴,另一只手杵在窗台边,原本优雅的米色西服外套衣角往后撩起,撩出一堆褶皱——春医生一定觉得这个姿势很漂亮吧,她为刚才接受她的牙齿和笑容而懊恼。
你知道什么叫寂寞吗?春医生问。
寂寞,形容词,一指冷清孤单;二指清静,静寂无声。
你在背诵标准答案,看来,你功课不错。春医生用赞许的目光盯着她,接着往下说:寂寞是一种无助的心境,一种介于孤独、落寞之间的思绪,一种源于内心里的无奈。寂寞不仅是由于一个人的孤单,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的惆怅,并不是说,在人多的时候,热闹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寂寞,往往在人群中,寂寞感反而更加强烈。
寂寞并不可怕。小美反驳,她盯着春医生的嘴唇,上嘴唇薄,下嘴唇厚。她不喜欢春医生了。
也许我说的你不太认同,但我更愿意听你说,我的工作决定了我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你可以多和我说说,让我多听听。
你们把我关在这儿不就是想听我说话吗?
她绝不会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你不愿意说呀,除了告诉我你的手工得了一等奖。
我讨厌一等奖。
你是我见过的孩子中,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
不,我不聪明。一点也不。
得了一等奖还不愿意被夸奖?
那是我的刺猬,我想你要说的应该就是我的牙签刺猬,我的作品。
她强调了她的“作品”。昊昊一次又一次毁掉她的刺猬,还把她奖状上的名字“李承美”改成了他的名字“李承昊”,把他自己奖状上的二等奖改成了一等奖。哈,昊昊也想得第一啊,下回一定能得第一啦。当时,妈妈说了这样的话,这就是妈妈的态度。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我。小美开始放松。
怎会没有人喜欢你,你那么聪明。
我妈妈就不喜欢我,弟弟说的,全家人都不喜欢我。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迟疑不决地说出这些话。也许,爸爸也不喜欢我了。春医生喜欢她,她很高兴,但这对她没意义。她觉得春医生已让她完全放松下来了。
你把一个叫陈阳的同学脸抓破了,头发也揪掉一撮。这个名字让她全身颤抖。我没有。我们班没有陈阳。这是她没想到的问题。她努力调整自己,以恰到好处的轻蔑目光迎接春医生的视线。
是的,你不承认,也许我把名字记错了,但你妈妈和老师都证明了这一点,学校的监控也记录下来了。
我没有打架。她努力让声音平静,把目光从春医生脸上移开。
你不应该打架。我想你明白的,打架本身是不道德的、错误的行为,会伤害到别人,也会伤害到你自己。
除了告诉你不能打架,打架是错误的,他们什么也没做,连爸爸也变成了这样。
你不认为打架是错误的吗?春医生问。
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了?她的视线穿过纱帘,茫然地看着窗外。光线更亮了,隔着纱帘,仍然很刺眼,她感觉到突然到来的虚弱。
有时候,一个人那样做,他并不是真的想那样做,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谁,也许是因为不快乐。也许,明明知道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却仍然不计后果,一意孤行,明知做了自己更不快乐,却还是那样做了。就像你打架,有时候你是想留住他们,留在他们身边,和他们成为朋友。春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想用这个表情告诉她:我相信是这样的。
打架是我不对。可我不能给他们认错。小美低垂着头,默认了春医生的话。她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让春医生觉得欣慰的泪水。
你知道刺猬怎么表达爱意吗?春医生走过来,蹲下身,一只手搭在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另一只手輕轻握着她的肩膀。
它们无法拥抱,无法爱抚,一旦表达爱,就是伤害。它们都很孤独。春医生忧郁如磁铁般的语调在房间里回响。
5
面前的牙签刺猬至少比学校展览柜里的大一倍。春医生和她妈妈单独聊之前,特意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半边透明的漂亮纸盒给她:暗红色的盒子,裹着宽宽的同色蝴蝶结丝带。她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着妈妈坐车回家,哪怕捧得手臂酸疼,始终舍不得放下。
正如春医生所说,陈阳被她打伤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和很多同学发生了冲突。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人跟你玩。陈阳嘲笑她,她揪住陈阳的头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了,记不起来。
是老师让爸爸妈妈带她去找春医生的。
从康育中心回到家里,她拿了把椅子,踮着脚把刺猬摆放在博古架靠上的一个格层。
妈妈像变了个人,在开始的一两天,她甚至觉得,为了让她开心,妈妈在刻意逢迎她,总是赞美她。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画的这些画。画得可真好。尤其是眼睛,画得那么传神,笔法老道,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画出来的,不得不说,我们小美在画画方面确实天赋异禀。当妈妈说得越来越多,她渐渐觉得自己像一只期待抚摸的小猫咪一般简单愉悦,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好转得极快,老师还专门表扬了她的功课。
看着我。妈妈说。她看着妈妈。妈妈似乎从来没有这般漂亮和温柔:眼睛闪亮,甜美的双颊闪着微红的光泽,嘴角故意往下撇。你看,你该洗手吃饭啦,小学生不需要那么辛苦的。她照着妈妈说的去做,到卫生间,冲水、搓香皂,手掌对搓、手背对搓,十指交叉搓洗,生怕哪里洗不干净。妈妈,你看我洗得干不干净?妈妈在她手背上“嗟”地亲一口,嗯,香喷喷的小手呢。
可是,没过多久,昊昊又爬上博古架,拔掉了刺猬身上的刺。
她把浑身黑洞的刺猬抱在怀里,变硬的橡皮泥,已不能再用自身的泥肉覆盖满身疮痍。继而,她用一个孩子表达愤怒的方式,双脚跺着地面,观察妈妈的态度。看妈妈对昊昊没有任何责怪的表示,她便只能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电视的声音很吵闹。她在电视机前面,跟着电视一起吵。
妈妈一边打昊昊的手一边重复:叫你别碰她的东西,叫你别碰她的东西。妈妈总是喜欢把顶灯开到最强档,那种亮,和电视的声音一样让人烦躁。她在妈妈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觉察到,在妈妈眼里,她是一个碰瓷的人,一个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一个与妈妈和昊昊都不相干却要他们为她负责任的人。
她使劲睁大眼睛。妈妈往她寂静的心湖上投进沉沉的石头,石头落下的地方,一点水花也没溅起来。她怀疑自己的判断,试图与头顶强烈的光照对视。她甚至想验证她的判断,她感到在她心上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比很久以前更空了。
爸爸回来,她哭着向爸爸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这孩子,我怎么会讨厌她。妈妈解开围裙,坐下来,眼睛望着昊昊,给昊昊夹了鱼眼睛。来,吃了鱼眼睛会亮得像黑宝石。妈妈没看她。妈妈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她委屈极了,眼睛盯着桌面,克制住想要哭闹的冲动,尽管这让她觉得困难。
就是疑心病。妈妈说着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我没病。她站起来,重重地砸下碗筷,气呼呼地看着他们,所有的不服气和憋屈都写在脸上。
任性。坐下吃饭。爸爸命令。
她一动不动,毫不退缩地回望爸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她和他们对视了。她望向妈妈、昊昊,最后,目光停留在妈妈胸口,眼神由开始的愤怒和委屈,变成怜悯,然后是蔑视,接着又变回怜悯。她不知道哪一种神态更适合他们,她也不确定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尤其是爸爸,她期待又害怕那个悬念的到来,她不确定自己是渴望还是恐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可能性给了她相同的感觉。
坐下,吃饭。爸爸努力使语调变得平和。他伸手拉她,想让她坐下。
她没有动。她不想动,她知道她不能动。
给妈妈认个错。爸爸压着火气。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短短几分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爸爸似乎从她的哭泣中得到了她已完全认识到自身错误的信号,轻轻揽住她说: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除了用力搓着衣角,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到周末。
那天下午,她和昊昊发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地:一条狭窄的甬道,水泥砌的,另一头不通,在两个看上去紧紧相连的楼栋之间,有一条从正前方看不出来的缝隙,刚好够他们缩着骨头穿过,没有人出入的痕迹,杂草中隐藏着一些碎石块,头顶的亮光像一条线段那样又细又长。外面的声音听起来和头顶的天空一样遥远。整个下午,她和昊昊都在里面玩耍。
阳光在水泥墙面上画出橙色的线条时,她回了家。
客厅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电视机屏幕上,蓝色的背景显示出“无法连接网络”的长方形白色条框,她的运动胶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裤管与裤管相互摩擦的短促声响,加深了这份静谧。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抽油烟机的功率已经开到最大,但绿豆排骨汤的香味还是盈满了整个房子。
她径直走向厨房,妈妈,昊昊呢?
过了一会儿,当她喝完排骨汤,回到房间里画画的时候,听到了妈妈出门的声音。
终于一个人了。她跑出房门,躺倒在沙发上,抬着遥控器,搜出一直没能看成的《狮子王》。在闪动的画面里,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她一直期待的。她觉得满足了。
看完电视,妈妈还没回来。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把小桌子收拾干净,再从书包里掏出彩色铅笔,坐下来,开始画画。她非常仔细地画,一个正面的,长着浓密短发的人,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画这张脸,不满意就擦了重画,直到画出她最满意的男孩的漂亮脸蛋:黑而浓的眉毛,明亮得有些小霸道的眼睛,娇俏的鼻子,红润的嘴巴。
躺下。台灯的光洒到枕头上,如下雪前突然“开雪眼”的天空般冰冷、刺眼,刺得她无法安静,她一巴掌拍在松鼠头上,想了想,觉得害怕,又起身拧一下,松鼠头夜灯亮了。躺一会儿,又起身开亮台灯,再把房门拉开,这样就能安心地睡在黑暗里了。
天快亮的时候,爸爸搀扶着妈妈回到家。那時她睡得很熟。爸爸轻轻地挪动椅子,静静地在小桌前坐下来,疲惫、无措、忧伤的眼神注视着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过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沉重的手指,捋开覆盖在她嘴角的发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犹疑着想为她把亮眼的台灯关上——画上的男孩在台灯的唯一光照下光彩动人——爸爸看着那幅画,杵着桌子,原本已经站起的身子再一次坐下来——画得多好啊。爸爸颤抖着将画拿起,竖到眼前,细细端详:从画上穿透而来的两束细光——在男孩的两只明亮的眼睛正中,各有一个比针扎过要大一些的小孔洞。画在他手里抖动起来,两个孔洞合二为一,越来越大,他从那个洞里掉了进去。
后来,他吃力地伸手,关了灯,把他疲惫而犹疑的眼睛,和小美一起,留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