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赭红色
2023-12-15王威廉
王威廉
1
有人在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门。
在这深夜有谁会来?不可想象!还是这样诡异的方式!这年代不预约就上门的事情跟违法没什么区别。
麦苗的手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那敲门声虽然轻微,但充满了坚持,有节奏地持续着。
死就死吧,还怕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坐了起来。看了一眼麦苗,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仿佛能看透门板),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启动刚才关闭的系统连接,那样他就能通过云端知道外边是谁了。但他还是放弃了,如果现在连接,那么他们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会被系统知道。系统已经知道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些秘密,哪怕是危险的秘密。
他附在麦苗耳边,对她说:
“进里屋躲起来。”
麦苗眨眨眼睛,像是摄像机拍照。她佝偻着身子,扶着墙走进了里屋。他站在那里,盯着里屋看了一会,仿佛麦苗会随时返身冲出来。他确定她没有动静后,才轻轻走到门后面(敲门声在继续)用双手贴在上边。他试着问了一句:“谁?”但很显然声音太小,无法传到外边。他想大声一些,但是喊不出来,于是他也在门上用指节敲了几下。这下,门外显然听到了,敲门声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原来是你!”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尽管他的脑子受了伤,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面前站的人是他曾经唯一的朋友——阿名。
“阿名?!”他喊道,惊讶和激动让他本就眩晕的身体差点栽倒,他靠在了门框上。
面前这个“一丝不挂”的光头人,微笑着,用力点头:“是我……”
“快进来!”
他拉开门,阿名像条黑色的大鱼一般,滑溜溜地游了进来。以前阿名喜欢穿亮银色的衣服,现在却是暗黑色的衣服,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像是传说中的忍者杀手。他关上门,庆幸自己刚才关闭了系统连接。因此,他对阿名说的第一句是:
“放心,我这里很安全。”
“你不关闭,我还不敢直接敲门呢。”阿名笑着说。原来他是因为用技术检测到了这点,才敢直接前来。
他站在那里惊奇地打量着阿名,迫不及待地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系统也认定了你的死亡,但我一直不相信。”
阿名说:“不相信就对了。”
“看来,系统也会说谎。”确证了这点,他有些茫然。
“何止是说谎。”阿名自顾自坐了下来,“我快渴死了,快给我倒杯水。”
麥苗走了出来,她显然在里屋听见了情况,她说:“阿名,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阿名又站起来,笑着说:“嫂子,是啊,我还活着,我还像幽灵一样活着,对此,我深感骄傲。你还好吗?”
麦苗轻轻摇摇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阿名顾不上客套了,直接询问道。
“来,坐下,喝水,慢慢说。”他端了一杯水递给阿名。
麦苗开始倾诉,先说了落芙的遭遇,然后也坦率地说了自己在精神治疗过程中所产生的依赖危机。他在一边时不时补充几句,并也顺带说出自己的情绪。他们面对阿名,像是遇见了希望和救赎,已经顾不上阿名才是那个历经了九死一生的人。
阿名一直安静地听他们说话,最多点点头,他的安静中生发出一种令人信赖的平和。他唯一古怪的行为是不断地喝水,足足喝了六杯,速度才有所放慢。阿名光滑的头颅令他想起深海的某种鱼类,但阿名的五官并不丑陋,仔细观察他,反而觉得他看上去特别善良,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湿漉漉的光泽。
等到他们倾吐完毕,阿名眨巴着眼睛(像只刚刚浮出水面的青蛙)说:
“看来,我决定来找你们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他和麦苗迅速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危险已至,只有你们,像是最敏感的鱼,察觉出了海洋的变化。”
阿名竟然也说他们像鱼类。他想,那他们也许真的是一类人,一类如同鱼一样的生物。鱼类难道不正是全部脊椎动物的祖先吗?
“什么样的危险?”他隐隐觉得应该是关于系统的,他站起身来,再次确定了一下家中的系统连接已经关闭,“请快告诉我们吧,我们快要窒息了。”
“你们知道我去哪里了吗?”阿名短暂地笑了下,脸上的皱纹像是水面的波纹,倏忽间消失不见,只有平静如初的水面。
“一直在问你,快说吧。”他说着握住麦苗的手。他看到她的眼睛圆睁着,似乎忘记了眨眼,惊恐和呆滞混杂在一起。
阿名伸出双手,摸摸自己的光头,说:
“不过我的故事有些长,我会告诉你们的,但是现在,我太累了,几天没有睡觉了,我快要晕过去了,你们可以为我准备一些吃的吗?吃完饭,我睡一觉,不需要太久我就会神清气爽地醒来,告诉你们所想知道的一切。”
他笑了起来:
“紧绷的神经快断了,你还卖关子。”
“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我马上去。”麦苗起身去准备食物。
他陪阿名坐着,他忽然想到,要是系统因为他关闭连接过久而派人来检查怎么办?那样阿名岂不是面临着极大的危险?阿名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说:
“等会我会钻进特殊的睡袋,逃避系统的追踪。你到时就把终端打开,免得遭到怀疑。”
“你还真是重刑犯,抓到你有赏金吗?”他开玩笑道。
“当然有赏,”阿名做了个鬼脸,“他们会赏你变成机器人,永生不死。”
“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这是事实。”阿名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就那么望着他,他觉得那眼神像是无限深渊的细小裂口,里面封闭着澎湃的、难以想象的黑暗液体。
阿名吃了全能饭团和一些蔬菜,感慨道:
“还是蔬菜好吃,全能饭团还是那么恶心,只是各种有机分子的堆积。”
“是很恶心,吃饭早就不是享受了,我从来不想提这种玩意儿。可没办法,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得吃这种饭团,蔬菜属于奢侈品。”他接着问阿名,“你这段时间吃的是什么?”
“蔬菜,各种各样的蔬菜,”阿名有些得意,“有人一直偷偷提供给我。”
“看来这人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没错。”
阿名脱下黑外套,很快就折叠成一个睡袋钻了进去,说:“你可以恢复连接了。”
治疗中心发来了问询信息,他点击回复:
健康。
传来机器的声音:“如果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们。”
他和麦苗也躺下了,他们躺在一起,像是阿名到来之前那样。他们小声说着话,阿名的到来让他们感到惶恐,却也有种说不清的欣喜,仿佛有什么希望会改变固有的这一切,尽管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也许是生命的全部。死去?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意识到死亡,但他反而不怕了。
他抚摸她的脸颊。她伸出双手,手指轻抚他的手背。他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她用力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拽去,他抱住她,吻了她。
阿名从睡袋里钻了出来,像一只蚕蛹破茧而出,但他看上去更加疲惫了。刚才的重逢让阿名带着极大的兴奋,而现在,兴奋经过休息已经消失,内在的焦虑浮了上来。
“阿名,你这么快就醒了?”他关闭了系统连接,说,“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我们在火星上。”阿名看着他们,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你做梦了吗?”
“没有做梦,我是认真的。我们不在地球上,我们在火星上。”阿名又说了一遍,眼神里露出了精神病人一般的迷惘,“系统具备强大的虚拟现实能力,让我们以为这儿就是地球。其实我们只是火星上的一群迷失者。”
“可是,火星基地在那次事故中不是已经毁灭了吗?”他喃喃说。
阿名看到他和麦苗的眼神,顿了一下说:
“你们要相信我说的事,我会详细告诉你们的,我会说清楚的。你们不要以为我疯了,我很正常。”
他喝了一杯水,嗓子沙哑,皱着眉头,像遭受酷刑般地说:
“事情要从许多年开始的火星移民计划说起。第一批火星移民由二十四个人组成,其中男女各占一半,他们都是世界主要文明的代表性人物。当然,所谓‘代表只是一种说法,二十四个人是无法代表全部人类文明的,那些科技鼎盛的国家自然会获得更多的名额。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火星基地的开拓者,随后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每批的人数越来越多,这里逐渐形成了高度发达的文明。但在第八批移民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移民到火星了。”
“难道不是因为那场事故吗?”他站起来,这才觉得双腿在微微颤抖。
“别急,你听我说,你所知道的都是系统重构的。”阿名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滴,因为他没有眉毛,汗珠迅速流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用手去擦。
要是从前,他看到阿名这个样子肯定会笑起来,但他现在只是催促他快说。
阿名快速眨眨眼说:
“因为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变成了机器的程序。”
“啊?!你是说,机器系统觉醒了,有了自主意识?”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人工智能不断进步,然后机器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对人类宣战……”
“那是怎么……”
“其实这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阿名说,“先是一部分人把自己的意识连接到网络,建成了一个全新的虚拟社群,在那里,由于摆脱了身体和物理规律的束缚,人们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在这个过程中,机器通过学习也获得了某种生命意识,与人的意识扭结共生在了一起,缺了一方,另一方也无法存活下去,形成了一种人-机共同体。”
“人不能自由切断连接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至少人有选择权。”他有些困惑。
“那是因为你的意识还从没与机器直接连接,那样的连接会摧毁你现有的一切意识根基,你不会再摆脱它,怎么说呢?就像是你的大脑注入了大量的海洛因,就像是你成了神,就像是一只工蚁找到了自己的蚁群。”
“说得好像你连接过似的。”
“你别忘了我曾经是研究经验芯片的。”
“好吧,”他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机器的意识是怎样的,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意识,那么机器呢?总不可能每一个程序都有每一个程序的意识吧?”
“那不可能,机器的意识与人的意识是不同的,大致类似于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吧。”
“是一个整体意识?”
“这个应该是的,但我也不确定,毕竟我只是基于大量资料的推断。”阿名双手抱着光溜溜的脑袋,压制着自身的紧张,“然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连接了自己的意识,选择在虚拟空间生存,这样一来,人类社会濒临崩溃,终于爆发了反对机器连接的运动。”
“失败了?”
“失败了,肯定失败,在机器面前,人的生存能力还不如野生动物。话虽是这样讲,但实际上,那场战役也让人-机共同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人们在机器的精准打击下伤亡极为惨重,但人们用传统的火炮、机枪打击机器,以及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僵尸。那些身體的意识完全连接在虚拟空间里边,因此在现实中与僵尸无异,人们像钉死吸血鬼那样,钉穿他们的心脏,打碎他们的头颅,并以他们的血肉为食。据说有次一下子在地堡中发现了上万个连接着机器的身体,犹如巨大而恐怖的蚁巢一般,人们像收割粮食一样比赛着看谁砍下的脑袋更多……”
“听起来极为残酷。”
“如果从死亡数量上来说,是机器残酷,机器用各种方式灭绝人类,造成了人类的浩劫,那些反抗机器连接的人类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死了,至少有二十亿人,这个数字还是保守的;但如果从细节上来说,是人残酷,单个的人身上有着野蛮的兽性,骨子里喜欢血淋淋的杀戮。”
“有道理,后来呢?”
阿名说:“后来人-机生命干脆废弃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即使没有被人们找到而屠杀,他们那长期得不到运动的身体也已萎缩,成为巨大的负担,于是他们干脆只留下了大脑,放置在坚固的金属器皿中由营养液养护,神经元直接连接着机器。这样一来,人们无机可乘了,他们被杀戮殆尽,幸存的人们逃往了荒蛮的雨林,在那里建立起了原始部落。人-机共同体并没有放过他们,持续搜寻并攻击他们。其实,人-机虽然共生了,但他们彼此之间还是有许多矛盾的,只是这些矛盾都被掩盖了,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他们称之为原生人。”
“不如说成了原始人,”他感慨道,“只剩下棍棒的原始人。原始人对人-机生命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呢?”
“对人来说,还有比杀人更刺激的事情吗?”阿名反问道。
“只是为了寻求刺激?难以理解。”
“人类的历史充满了各种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倒是,当一群人无法说服另一群人,便选择灭绝对方。”他做了个扼住自己脖子的手势。
阿名苦笑着说:“因为这样最便捷。”
“请你继续讲吧……”麦苗直愣愣地看着阿名,没有丝毫想要感慨些什么的表情。这些可怕的真相竟然都没能触动她,或者是她被触动过度了。
“当然,在刺激之外,就是利益了,”阿名深吸一口气,“人-机生命用捕猎得到的原生人进行各种生物实验,并制成最为昂贵的大脑营养液……原生人根本不可能待在地表了,只能钻进地穴,他们的状况现在是个谜,但我可以确切地说,他们还活着,我们收到了他们向宇宙中发送的求救信号,他们用的是十九世纪末的无线电技术,那是很简陋的技术。”
“那我们算什么?假如像你说的……我们在火星上。”他问。
“我们算什么?我们只是实验品罢了,”阿名说,“人-机共同体早在和原生人的战争爆发之前,就切断了和火星的正常聯系,火星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他们可以留着随时征服。但问题是,人-机共同体猎杀完地表的原生人之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还会有危机?”
“是更为根本的危机。没有了敌人,他们立刻陷入了矛盾,机器意识是没有欲望的,而人的欲望则无穷无尽。而且,没有了人的身体的生长变化,他们仅靠虚拟现实没法建立一个可以发展的社会,因为在他们虚拟空间里,欲望可以随意释放,没有任何阻碍和限制,而社会则是用规则压抑混乱并引导欲望……另外,他们的物质的大脑因为过度使用也面临着衰老与萎缩,而大脑的量子结构是无法复制的,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这才开始紧急研究基因搭配技术,用于生命的繁衍。但是,新的生命诞生后,地球上已经没有了人类以往的社会结构,都被他们毁灭了。”
“新生的生命不能连接进机器吗?”
“新生的生命需要漫长的发育才能进入到人-机生命中,那至少也得十六年。”阿名伸直指头,翻了翻手掌,仿佛在替他们着急。
“为什么需要这么久?他们不能过着白天现实、晚上虚拟的生活吗?”
“大脑难道不需要休息吗?而且小孩子的大脑到两三岁才算有了比较好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才是真正的生命意识,接下来他们还需要在社会的长期规训下成长,直至具备完全的个体意义。换句话说,虚拟现实必须是成年人的世界,是以理智为根基的世界,享乐只是禁忌的代名词,没有禁忌,没有规则,便也取消了乐趣,取消了生命本身。”
“直接进行芯片灌注也不行吗?”他想起曾经体验过的芯片。
“当然不行,你不可能指望一个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的孩子能迅速理解他人的所思所想,获得同理心也是社会的功能之一。”
“那他们是怎么办的?”他的声音变得尖细,那是不能自控的紧张。
“这才是那场火星事故的背后真相。”
他头皮发麻,巨大的恐惧像龙卷风揪住他的心脏,他声音颤抖着问:“你是说,他们以事故的方式,杀了全部的火星移民?”
阿名点点头,腮帮子用力咬得鼓起来,像是发怒的蝰蛇。
“那我们究竟是谁?我们的父母呢……”他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低下头,眼泪滴在了地面上。
他没法说下去了。
他记得他的父亲,更记得他的母亲。他们的笑容,他们说话的样子……那一切历历在目,每一次回忆都会有更多的细节,从不遵循同样的路径,因而那不可能是虚假的记忆。
但是他们怎么会在火星上呢?
“我们的父母辈就已经在火星上了,但他们到死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阿名侧着脸,看着远处的地面,仿佛那儿有一个细小的虫洞,可以望见过去。
“他们是人-机生命用基因搭配技术实验出来的第一代人类?”他问道。
“是的!看来你想清楚他们的逻辑了。”阿名站起来,靠在墙壁上,仿佛需要借助墙的支撑才能站稳,他深深呼吸几下说,“他们用灾难清除了原生人后,开始修复火星基地,将第一批生成的人类胚胎运往火星,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能防止原生人的破坏;第二,能防止这些坯胎长大之后跟原主人结盟;第三,实验过程安全可控。”
他也站了起来,双手的掌心都是湿漉漉的汗。他的父母已经不是自然生育的人,可他怎么会拥有如此强悍乃至偏执的人性?
阿名并不看他,继续直视前方说:
“火星基地是一个巨大而完美的人类实验室,人类在这里的一切细节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关于生命活动的各种数据。你知道的,关于生命意识的起源之谜,依然是这个世界最神秘的构成。他们尽管在巨量复杂的电子神经网络叠加中突然获得了意识,却并没有破解意识的真正奥秘。他们就像原始人一般,只是被赋予了生命的意识,但是他们对生命意识本身还是一无所知。所以他们要研究人类,尤其是人类大脑的量子结构。”
“我们的父母辈就这样像工厂里的小鸡一样孵化出来了。”他插话道,没头没尾,像是陷入了沼泽。
阿名皱皱眉头,光滑的头部有了褶皱,看上去极为扭曲。阿名扭过头来,直视着他的双眼说:
“人-机生命的火星机构就是我们所说的‘系统,系统先以神经药物的隐性控制方式,削弱了我们的思想能力,然后以文化的形式改变了我们的交往方式,尤其是改变了我们的情感方式。是的,他们知道文化是人类最为重要的集体无意识。因此,他们控制了我们的生育方式,我们不再自然繁衍后代,而是交给机器匹配我们的基因,这样一来,我们的人口一直控制在他们的资源允许的范围之内,而且更重要的是生命诞生和生长的过程也便于他们更好地研究。”
他刚才还急着插嘴感慨,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了。如果这是一部全息电影,他只需蜷缩在世界模拟椅上,但现在,这是他的现实,他该如何应对?尖叫还是哭泣?
“如今,他们的研究已经接近尾声,我们的数据为他们的发展提供了很多帮助,他们的社会已然完备,有整体也有分体,那是一个超越了人类文明的新文明……”
“在他们的新文明里有哲学家和作家吗?”他突然问道。
“那我真不知道了,也许没有,也许有也不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除非他们不使用语言。”他脸都涨红了,像是一个遇见飞船的部落巫师,面对巨大的未知还要用倔强来维护自己的价值。
“也许他们真的会摆脱语言,”阿名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深如大海,“他们已经探测到生命意识的起源跟宇宙的起源有关,从宇宙的深处他们得到了一些物质,他们即将获得生命的脱胎换骨,这样一来,人类对他们就完全没有威胁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他们打算揭开伪装的幕布,把我们暴露在真实的环境中,观察我们的反应。我们会变成知道自己是实验品的高级实验品,也许会被放进动物园,跟猴子、大猩猩等灵长类放在一起。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很快,很快……”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一直沉默的麦苗,终于开口道,“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阿名苦笑着说:
“我想尽办法,才利用系统的一个程序漏洞删除了我自己的各种信息。那个漏洞产生的时间只有十秒钟,而且现在也已完全修复。总而言之,我的目的就是毁灭自己的信息源,这样系统便无法检测到我了。然后,我想找到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我想离开这里,但是我找啊找啊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总有道路巧妙地让你迂回到原地,城市的边界能看到但是无法抵达。我这才发现这个城市其实是封闭着的。远方和周遭的一切都不过是幻境,我们最为信赖的眼睛却中了敌人的诡计,欺骗了我们自己。”
“阿名,还记得你带我看的那部古老的电影《楚门的世界》吗?”他说,“楚门从小生活在一个虚假的城市里供他人围观取乐,结果我们比楚门的情况更糟,我们连乐子都没法提供了,我们只是实验坯胎的繁衍物,只是灵长目智人类的活标本。我现在特别想跟你分享一部小说。自从我写作以来,我知道了二十世纪有个作家叫卡夫卡,他写了部名为《城堡》的小说,写一个叫K的人无论如何都走不进面前那座城堡的狀况。因此,人类早就认识到了自身的命运。那时候的人们将这种预言称之为‘荒诞,可是现在的现实表明,这种‘荒诞其实是‘现实构造当中最核心的部分。”
“真可惜,人们没有理解这样的‘荒诞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阿名说,“实不相瞒,我当初给你分享《楚门的世界》的时候,已经觉察到了我们这个世界的问题。但我当时没办法直接告诉你,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暗示你。”
“我太蠢了,当时完全没有想到。那你是如何直接识破幻象的?尤其是发现我们竟然在火星上?”他点开了手环上的云端,时间显示为凌晨4点36分。这个时段系统也在进行各项调试和休眠,监控的力度会放松一些。
阿名盯着他们的窗户说: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是幻象,那就简单了,它使用的无非是虚拟影像技术。我研制出了一款可以过滤虚拟光的眼镜,并且计算出了相应的参数,使之恰好可以过滤系统的影像设置。我戴上眼镜,那些远处高架桥上行驶的无人汽车消失了,只剩下了模糊的赭红色。我以为那是我眼镜的问题,但不论怎么设置,那层赭红色就是消除不了。我意识到那是真实的颜色,我惊讶于我们居然在沙漠上。”
“你那会儿还不知道这是火星?”
“不知道,以为是在地球的类似撒哈拉那样的大沙漠中间。”阿名说,“但那样的赭红色在地球上似乎很罕见。”
“太可怕了!”他一想到他们竟然一直待在赭红色的火星荒原上,脊髓都感到发冷。
“夜晚的时候,我通过眼镜看到了星空,我被吓得瘫在地上。”
“怎么回事?”
“我看到了两个月亮……”阿名喘息着,“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根本不在地球上,然后我根据那两个月亮的关系计算出一个特殊系数,用这个系数匹配后才知道我们居然是在火星上!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刚才提到的‘荒诞,‘荒诞到了脑袋要爆炸的地步。接下来就容易了,重力,昼夜……都是障眼法。”
“完美的骗局。”他说。
“不!一点也不完美!”阿名捶打着墙壁怒吼起来,头皮上的血管鼓胀如蚕。
他惊讶地看着阿名。
麦苗吓得叫出了声。
“真的,一点也不完美,完全是漏洞百出,”阿名说,“我一个人就能破解全部的秘密,还能称之为完美吗?其实不论是重力、昼夜,还是做不到和地球上的一模一样,虚拟影像更是生硬刻板,但我们出生在这里,感受不到差别,最重要的是,我们被他们驯化了,每个人都甘于他们的安排,比如不准随便出城,取消了航空交通,等等,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坚持要出城,就一定会发现那奇怪的迂回道路,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想要强行出城走走,我也是因为研究芯片发现了问题,还是在‘隐身的情况下才敢往外走……”
“我们真是一群低等动物。”他自嘲道。
“怯懦而渺小,”阿名咬牙说,“因此我即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也知道自己的渺小是无计可施的,这也是我最为痛苦的原因。当时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挣扎了很久,我还是选择了暂且不告诉你,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不想连累你,更怕遭到你的误解。”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也有很多话很早就想对你说。”他说,“其实很久以来我便活得一点也不踏实了。我感到有太多的事情是不合理的,是违背生命原则的。你看看麦苗现在憔悴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想逃离我们的‘原始情感,于是我们经常争吵,我当然理解她的痛苦,但我也承受着和她一样的痛苦,所以我和她被磨损而受伤。即便如此,我依然爱她,依然爱我的女儿,依然爱你——我的朋友,尽管这三种爱有差别,但本质上其实并无不同,都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望,这种渴望让我们更加理解彼此,也更加成为自己。当人类没有了爱,用机器制造的生理欲望来糊弄自己,并取代爱和情感,这对于人类来说是釜底抽薪。”
这番话他憋在心里许久,终于倾泻而出。
麥苗走过来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哭泣起来。
“阿名,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只有你支持我和麦苗在一起,”他回抱着麦苗,吻着她的脸,然后继续对阿名说,“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想法,我曾问你‘空虚的问题,你回避了。”
“我何止是‘空虚,我几乎患抑郁症死去,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他为误解了朋友而深感歉疚,只能叹息道:
“不过你现在跟我说也没什么用,我受伤后连最简单的电脑编程语言都不会了,不能帮你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技术问题都不再重要了,我隐藏起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关注着你的写作。”
“你知道我写了些什么?”他难以置信。
“当然知道,”阿名微微一笑,“奔跑的怪兽。”
“不可思议,我是写在纸上的,你怎么能看到呢?你只是道听途说吧?”
“我是亲眼所见,而且每一页都看过,包括你用铅笔写下的那些。”
“啊!我知道了!你原来藏在博物馆!”他恍然大悟,喊叫起来。
阿名点点头:
“还有哪里会收留我这种人呢?就像,哪里还会收留你这种人?”
说完,他们相视发出了哈哈的笑声,但这种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因为酸涩。
“馆长让你来的?”笑罢,他揉揉眼睛问,手指上沾满了奇异的泪水。
“恰恰相反,馆长不让我来,是我自己坚持要来的。”
“不让来?”
“她想保护你,她是个仁慈的人。”
“是的,她一直在保护我。她怕你牵连我?”
“不是这么简单,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商量,请你帮忙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他有些振奋,又张皇无措,“真的吗?可我能做什么呢?”
“王,只有你能帮我们,”阿名说,“我们已经得到消息,系统会把一部分人的意识上传到电脑里面,变成他的程序意识,然后对系统进行整体升级。”
“系统,我们的?”
“不是我们的,是他们的,”阿名纠正说,“火星系统一直落后于地球总部,现在得到了升级的命令,会强行上传一些人的意识进入到系统中,成为程序化的存在。这个过程一定会有很多人死去,为了遮人耳目,很有可能先从残疾人开始……”
他突然想到了不会说话的女儿落芙,打断了阿名的话,喊道:
“落芙不会有事吧?”
麦苗顿时站起来,面色煞白。
“凡是被机构收养的基因有缺陷的身体,我想肯定是凶多吉少。”阿名说。
短暂的沉默后,屋外传来了门铃声。他们瞬间成了雕塑。
只有两声,然后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别慌,应该是邮件。”他说,“关闭了连接,系统会以门铃的方式提醒,避免错过重要的信息。”
他向屋外走去,感到周围的墙壁、家具和门都是幻影,他伸手开门,门把手是坚固而冰凉的。金属,真实的金属,那种冰凉才是世界的本质。他打开门,果然空无一人。他走到门外,启动外部云端,手环显示确实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只显示了一行字:
基因缺陷者235号死亡,请家属节哀。
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无可置疑,但是毫无来由,像是未经审判的枪决。
235号,是落芙的代号。落芙,他和麦苗唯一的女儿,他们想要证明的人类爱情结晶。他的思维陷入凝滞,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又确认了一遍,没错,他不可能弄错这个。
落芙死了,他感到周身寒冷,浑身哆嗦,他的目光忽然长出了敏感的神经,所及之处都带来了坚硬的疼痛。
但他必须忍住巨大的悲恸,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麦苗。
他的回到房间,麦苗和阿名望着他,等待着他的消息。可他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体内仿佛有块真空吸纳了他的声音。
“是落芙……?”麦苗问道。
他的身体顺着墙滑了下来,眼睛不敢看她。
“落芙怎么了?!”麦苗疯了一样,冲到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脑袋。
他抬手,将邮件内容给麦苗看。
麦苗盯着邮件使劲看,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阿名站在她身后看了一眼邮件,然后勾下头,伸开双臂,扶在他和麦苗身上。
“没想到会这么快……”阿名艰难地挤出话语,“但我希望你们能接受这个现实,因为这是迟早要发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因为这是一座大监狱,把落芙从小监狱救到大监狱,没有意义。”
麦苗终于哭出了声,心脏破碎的呻吟从她的体腔内爆炸开来,如果真有精神根基这样的东西的话,肯定已被炸得粉碎。
她大哭过一阵后说:
“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可你一个人没关系吗?”他不知所措。
“你们在外边聊,”麦苗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悲戚,“阿名你不是说还有事情请他帮忙?”
阿名无声地点点头。
麦苗转身,有些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然后,从里边把门关上了。
他目送麦苗的背影,然后目光像是被那扇门夹住一般无法动弹。
“王,”阿名轻声叫他,“我在想,落芙的意识会不会被上传了?这样说来,她并没有真的死去。”
他回过神来,这个假设让他的心猛然一跳:
“没死?那应该怎样找到她?”
“理论上讲,那也只能是上传的意识才能找到她。”
“好!请你想办法上传我吧,我要去找她。”他毫不犹豫。
“不,不行……”阿名有些慌乱,“我们还不能确知她是否在那儿……而且,还想让你承担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
“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都没法拯救我的孩子……”
“去地球。”
“去地球?”他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去地球,告诉那里的人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由我来告诉他们?他们不是已经住在远离地表的深洞里,我怎么联系他们呢?”
“我已经破解了他们发来的无线电密码,我知道如何与他们联系。”
“系统早就破解了他们的信号吧?”
“不会,他们模拟引力波的信号,让系统以为是宇宙天体的某种自然信号。”
“如何前往?一切不都在系统的监控之下?”
“我在馆长的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团队,包括她的小孙子,我们挖掘出了一条隧道。隧道中每隔一百米就设置一个密封门,以及供氧设备,一直抵达基地以外的庆典峡谷。”
“馆长?小孙子?隧道?庆典峡谷?慢着……完全超出我的理解力了。”
“馆长是我们的精神领袖,你不是知道吗?”
“不知道,她對我来说,只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想起馆长那些随微笑律动的皱纹。
“馆长是有大智慧的人,她是第一代火星人。”
“天,这意味着:她也是第一代DNA搭配技术生成的人。”
“是的。”
“她还说她的小孙子不跟她好好沟通……”
“因为那时候她的小孙子和你一样,还不知道真相。没有人能抗拒真相的力量。”
他无言以对,也没有时间深究,只能聚精会神于当下的紧要问题:
“庆典峡谷我知道,那不是人类首次移民火星的地方吗?早已废弃很久了。”
阿名用云端给他展示着那里的立体影像,说:
“在那里的一处隐蔽的洞穴深处,藏有一艘原始的火箭式飞船。那是人类首次抵达火星基地时留下的,为了防止出现可怕的事故,专门预备下来的。但是随着基地的规模越来越大,基地看上去可以千百万年地永存下去,人们便也淡忘了这回事。尤其是那次全体死亡的大事故之后,这件事便永远沉寂了。我是通过一个老者的记忆芯片才得知的。我搜集了很多当时死去的人的尸体,有些尸体的脑部保存相对完好,我便提取了他们的记忆。”
“都那么久了,飞船还能用吗?”
“里边的系统设备完好,只需要燃料充足,就能确保你到达地球。”阿名说,“最重要的是,那个飞船没有连接现在的系统,可以避开它们的控制。”
他眨眨眼睛,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只有你可以叙述全部的事情,你可以写下来给他们仔细看。地球上的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全息设备,对发生过的事情失去了全方位保存的能力,他们必须知道火星上的真相。他们以为火星上的人类都灭绝了。”
“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你的技术可以改变人类的劣势。”他说。
“亲爱的朋友,我没法陪你去了,只能是你一个人踏上这趟旅程。飞船的燃料严重不足,我们正在尽力制造,而且里面的各项用品,只够一个人用的。”
“一个人……”
阿名有些动情地对他说:
“我会在这里接应你,等你回来,或者,我去找你。会合的那天一定是发生了巨大改变的时刻。”
他在想,一个人跨越两个星球,自己有那样的勇气吗?
这时,麦苗的房间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他本能地弹跳起来,迅速冲了过去,打开门,看到麦苗竟然一头是血地倒在地上。
麦苗直接用头撞在坚硬的墙面上!
他知道自杀这种事情,知道历史上有很多自杀的人,但在他所生活的环境里面,从来没有任何人自杀,自杀也被视为一种荒谬可笑的行为。可此时此刻,他亲眼目睹了人的自杀,挚爱之人的自杀,他彻底崩溃了,脑袋里被一种巨大的尖锐声刺透了,整个人直挺挺地跪在麦苗身边。
阿名及时赶到,在旁边紧紧箍住他的上半身。
他浑身冰冷得仿佛没有生命的岩石。
桌上放着纸笔,那是麦苗刚刚写给他的几段话。阿名用一只手轻轻拿过纸片,放在他的眼前:
亲爱的王,其实这个念头我想了很久了,只是落芙的消息让我真正下定了决心。我决定毁灭自己。你要理解我,不要太过悲伤,我受够了,这对我来说是解脱。我听见你们的对话了,你要去地球,虽然你还没想好,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甚至我想说,其实你一直等待着这样的时刻。这是你的使命。也许,我也等待着这样的时刻,在你和落芙都有了自己的时刻之后,我便可以确定我的时刻。这是我对自己命运的选择。
在这个时刻,我只有一点还是放心不下,那就是落芙。我觉得她短暂的一生实在太过痛苦,她死了,和我一样,是解脱。万一如果她的意识被上传了,还存在于虚拟空间,那你要找到她,告诉她妈妈很爱她。然后,你便取消她的意识吧,我不想她在虚拟时空里依然被痛苦的记忆折磨。你能理解我说的吗?
我总是嘲笑你的写作,没想到我在最后一刻也选择了书写。我有些理解你了。这些话当着你的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说了也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还是这样写下来好,说着这样的话面对你,我做不到。
就这样吧,我知道我会在你的文字里复活,因此一点也不羡慕上传到机器里边。
永远爱你的麦苗
阿名跟他一起看完了,流着眼泪说:
“挺住,亲爱的朋友,我的兄弟,不要难过,这样对她真的是一种解脱。因为接下来我们都要死去,我们将会面临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情况。”
“啊,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看到自己的所爱变得血肉模糊,他也生出了自杀的念头。
“你转过身去,我来帮她擦擦脸,你再和她做最后的诀别。”阿名让他转过身去,又小心翼翼地擦去麦苗脸上的血污,并清洁了地上的血迹,然后轻声召唤他:
“好了,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
他像机器一样听从着阿名的安排,跟阿名一起把麦苗抬到了床上。
“你跟麦苗道个别吧,别做傻事,你坐飞船去地球也是九死一生。”阿名看穿了他的心思。
“知道了。”他恢复了部分理智。
阿名掏出一个微小的装置,说:
“我去联系团队,其他人去搜寻落芙的意识。”
2
只剩下他和麦苗待在一起了。可她已经变成了物体,跟桌子、椅子没什么区别,不会再感知,更不会微笑、愤怒与绝望。他理解她的选择,但悲伤还是像毒蛇那样撕咬他的心。他对死亡忽然充满了费解,死亡这个最大的威胁忽然变成了陌生的事物。他甚至想,如果刚刚把麦苗的意识上传了就好了。
跟麦苗相处的一幕幕往事现在纷涌而来,有一段时期他们的关系甚至低落至冰点,尤其是他刚刚应聘上作家表演者的时候。
麦苗知道他得到了表演写作的工作,已不再有先前的惊讶。她笑了,是挤出的苦笑。她一定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当成“客体”看看,嘴唇上精心描摹的口红有一半不见了,像是被狗舔过的草莓冰激凌。她又去放纵了。他暗暗笑了,这个比喻也许可以用在即将开始的写作中。
他刚刚接受这份工作,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开始想着怎么描述周围的事物,包括那些伤害他的事物。古怪的比喻不仅是发笑的触媒,更是掩饰和化解尴尬的自我防线。他从未对工作有这样的兴趣,所以他想,他得到的根本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方式,一种和世界打交道的全新方式。
麦苗不想再对他的新工作说些什么。尽管他早已不抱希望,但依然感到懊恼。毕竟这里是他的家,而家,在他看来,应当是一个充满理解的地方。如果他们只是被迫生活在一起,那他们的生活就毫无意义。
他走到客厅窗前,这里悬挂着一面白色的纱帘,许久都没拉开了,像是一面宣告投降的白旗,在故意遮蔽着外面的敌意。他忽然感到喘不过气来,伸手一把拉开了纱帘,又推开了窗户,把脑袋探出窗外。街上除了疾驶而过的自动行驶车辆,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街道的远方,在密密麻麻的高楼的上方,天空像关闭的老式电脑屏幕一样,呈现出一派死灰色。
天空没有云彩,夕阳似有若无,是一团橘黄色的絮状物。
天空没有任何鸟的踪影,大部分动物早已绝迹。
天空中也不再有飞机,系统早已启动了天空管制,不允许任何飞行器上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除了进入虚拟影像看到城市的全貌,他的双脚从没走出过城市的边界。他居然没有走出去的冲动。但是,我究竟是谁?我是否真的存在?作为一个人的意义何在?这些问题持续折磨着他,他无法不感到深渊般的迷惘和痛苦。但他清楚,如果把这种痛苦告诉系统,他会被迅速送进那个机构去治疗。
“你怎么了?对新工作不满意吗?”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麦苗的声音,她终于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他转头,看到她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审视他。
“都是你执意要去的。”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嘲笑,但毫无疑问,她的嘲笑中还是透着关切。
她孩子气的笑容,曾经激起他最真挚的情感,他回报给她的,是生命的信仰。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大其词,但当时,他就是那样认为的,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多少年来,在系统针对人类记忆的全面灌输下,他自以为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多,即便对于爱情,他也从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历史学等各方面,有了通透的了解,知道那是人类曾经最着迷的激情,是人类生活的中心之一。而今天,爱情变成了少数人才会有的小概率事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爱情扯上什么关系。那天,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麦苗这个孩子气的、慌里慌张的女孩儿,把冰淇淋不小心碰在他身上,他看到她狐狸样的眼睛望着他妩媚地笑了,他瞬时感到她的目光如光纤直抵他的心底,将爱情的神秘软件安装在了那里的某处。
从那个瞬间起,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按照系统给出的标准定义:“爱情是一种文化生物学现象,是以性冲动和性快感为基础建构起来的文化心理观念。”这个定义令人费解。它虽然没有彻底否认爱情,却在强调爱情的虚假性,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如果性的满足实现了、文化条件改变了,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如今,文化条件毋庸置疑地改变了,按照这个逻辑,爱情理所当然是不存在了。
真是这样吗?
他曾以为,真是这样。
但他何等不幸,竟然遇到了这种小概率事件,被这种“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俘获之后,生物也好,文化也好,心理的建构也好,任何定义都变得无比陌生,与己无关。他只觉得幸福,自己却又无法定义这种幸福。
不过,最神奇的还不是他被俘获,而是麦苗也被俘获了,他们两个人同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文化生物学现象”给俘获了。麦苗后来对他说,她也是被他的眼神给打动的。她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充满幻想色彩的魔力,和她平时见到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他暗暗思忖,也许因为他是个忧郁的人,平日里思虑过多。青春期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是再次征服火星的英雄,却因此被送去那个机构。在那里他被催眠,他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处于一种近似平静的狀态。之所以说“近似”,是因为他不敢睡得太沉,否则就会出现可怕的梦境。
他梦见过怪兽,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梦见自己住在火星上,沙尘暴掀翻了基地的屋顶,他在黑暗而粗粝的风沙中窒息而死,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因此,他从不提及他的父亲,关于他的父亲,他也基本上一无所知。他的母亲不说,他也不问。于是,他也就经常忘记自己也是有父亲的人。
但噩梦让他明白,他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在某个地方沉积着。
半夜惊醒后,他感到四周寂静得可怕。太安静了,也太寂寞了。他很想知道古人诗词里的风声和雨声是怎么回事。系统控制了大气层,控制了气候,每天都是温暖无风的晴天。太完美了,生活反而丢掉了太多的乐趣。他开始怀念刮风下雨的古代,似乎自己在古代生活过似的。
那么,他眼中的幻想色彩就是这么来的?来自睡不着时候的胡思乱想?来自对古人的怀想?他无法确知。
不管怎么说,他和麦苗能够两情相悦,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如果某个人的感情单方面投射到他人身上而得不到回应,以前叫做“单相思”,如今则会被视为一种精神官能症,可以在精神状况机构得到治愈。如果双方都被俘获了,情况则有所不同。既然“爱情”这个古老的概念并未被彻底否定,那么它就还有微弱的存在的权利,只不过没有婚姻这回事了。也就是说,那种两个主体之间的爱情失去了赖以生根发芽的社会土壤,不再受法律保护了。而且由于陷入爱情的人越来越少,系统都不再处理这类事务,任其自生自灭,直至消亡。
因此,他们是社区里仅有的情侣。他们比别人过得艰难太多,而这种艰难又是不被理解的。要不是他们共同承担着这种艰难,他们早都各奔东西了。他们像是自觉羞耻的边缘人,彼此取暖,苦苦支撑。落芙作为他们坚持的结晶,本来是可以拯救他们的,却没想到她是有缺陷的。这让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人们议论纷纷:有性生殖看来还是一种落后的乃至野蛮的繁殖方式。
没错,系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后,DNA搭配繁殖技术完全成熟了,馆长说的那种情况已经没有了。那些胚胎生成婴孩后,都是由系统集中抚养长大,在他们心中,系统是他们真正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爱情的意义被釜底抽薪了。没有了生物基础的爱情就像伟大的废墟一般,大部分人只是凭吊一番,只有极少数人才会甘心继续生活其中。
他望着麦苗,仔细看她那张脸,依然有着孩子气。这时,麦苗对他微笑了一下,不带嘲讽,他心里立刻生出亲密的温暖。
“你还会关心我满不满意这份工作吗?你不是当一个笑话来看的吗?”他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这种反问表面上是抱怨,可也是哀怨,是寻求和解的触须。
“我是看到一个笑话变成了现实,所以越来越不好笑了。”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看来她并没有试着去理解他。
“你现在的嘴巴才是一个笑话。”他看着她凌乱的口红,忍不住说。
他想起了法国作家福楼拜写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他已经将各种文学经典接入记忆单元做了快速了解。包法利夫人是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可如今,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系统不仅负责满足情欲,而且还在开发情欲方面不遗余力。系统对他们的溺爱远胜过母亲,因为系统几乎没有禁忌。
麦苗赶忙启动全息镜面,她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半的口红,竟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种口红很好吃的,含有荷尔蒙。”
“你越来越和他们一样了。”
“如果真能一样就好了。”
麦苗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电子屏蔽门随即关闭。他知道,现在就算他再怎么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了。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进一步对话。
看来,她的的确确想和他们一样。
她在努力和他们一样。
她会为此感到羞耻吗?
当然不会。
不会再有人会为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感到羞耻。
而他感到了一种孤独的绝望。为什么他还会有爱情的需求?他能摆脱这种特殊的需求吗?他为什么不能努力和他们一样?
他曾经的那些同事们都没有这种特殊的需求。他们乖乖服从系统的指令,身体的每个机能都被照顾得很好。他们在机器的辅助下一起游戏,花样百出。他很少参与这类游戏,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尴尬和不适,因而他在同事中间简直是个异类。那些曾经的同事总是挖苦他(比如:你是返祖了吗?),打探他的夫妻生活(比如:你不腻吗?),嘲笑他对麦苗抑制不住的关心(比如:她真有那么好吗?)。如果不是失业,他依旧会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当中。他应该感谢那场害他失业的事故吗?一个疯狂却率性的想法。
麦苗有其他的伴侣,在这个时代这本是毫不稀奇的事,但他对这件事总像古人一样耿耿于怀。他知道,这是历史遗存下来的有关爱情的魔咒,他中了这个魔咒,程度比麦苗更深。他为了让麦苗能体会这种心情,也曾出去寻欢作乐,但他发现麦苗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至少她看上去如此。在他的追问下,她含糊其词,因而他还是无法确知她的真实感受。麦苗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和他才是这个社会最奇怪、最另类的两个人,如果能顺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反而是一种轻松的解脱。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尝试摆脱他(也是摆脱她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尚未成功。
他只能继续寻欢作乐,可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虽然得到了更多的身体欢愉,但那些欢愉消散得非常快,他内心的需要也随着身体归于平淡。这种平淡其实并不平静,而是另一种暗潮汹涌,像是漩涡一般,在反复积累之后产生了负面的情绪,让他陷入虚无当中。虚无的深渊,带来一种摧毁根基的恐惧。所谓的愉悦远远不能抵消这种恐惧,因此,他彻底终止了尝试。
其他人为什么不怕虚无?因为其他人感受不到虚无吗?还是虚无根本就是虚无,是他想象出来的?但是,他觉得麦苗是能感受到虚无的恐惧的,因而她才没有离开他,才愿意和他一起忍受。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解释。难道虚无是爱情的副产品,就像阳光下不可避免有阴影一般?如果真是如此,他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待在阴凉的房间里,没有温暖的阳光,却也没有恼人的阴影。
阿名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曾吞吞吐吐向阿名打探道:
“你會感到空虚吗?”
“什么?”
“空虚,”他搜刮着词语,“或者说,虚无,不存在,零。”
阿名很惊奇地看着他,连光溜溜的头皮都皱了起来。阿名的怪癖是喜欢剃干净身上的所有毛发,他觉得这样才更像高级的“人类”,而不是动物。
“王,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你在讽刺我。”他在阿名的眼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别人眼里,他是不是应该被送去机构治疗?
“讽刺是什么意思?”阿名笑了,刚刚矫正过的一口牙齿无比整洁,“我好像不大能理解这个词。”
很多词语都消失了,因为相应的微妙情感消失了,只有他像古人一般,还使用着那些消失的词语。
“可以理解为玩笑吧。”他只能这么说。
“好吧,”阿名勉强笑了下,“是我不能理解这个玩笑。”
他没有得到阿名的答案,反倒是阿名躲避了他一些时日,像是避免继续再聊起这个话题。他感到苦恼,只是问一个问题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弹?人们对阿名光溜溜的身体怪癖是宽容的,可对于他的这个无根据的追问是紧张的,是不宽容的。
因此,他不敢直接问麦苗会不会感到空虚。他暗中观察麦苗,想从一些生活细节里边发现点儿蛛丝马迹。他发现,麦苗尽管一直想融入所有人当中,不过她还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多晚,她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即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她还是会在睡觉前用系统云端和他说声“晚安”。这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使然吗?他扪心自问,麦苗的这种生活习惯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他忽然意识到,这声“晚安”不仅是他们残存感情的惯性延续,也是麦苗在用一个她自己尚不了解的暗语告诉他:“亲爱的,我很虚无,我需要你。”是的,她很虚无,她和他一样虚无,她和他一样惧怕虚无,她和他一样对空虚一无所知,她和他一样需要彼此。
麦苗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垂在洁白的肩膀上,可她却启动了自身的安全模式,这让她的面部被一片粉色(她选择了她喜欢的颜色)的光团所包围,这让他还是没法和她沟通。他拦在她的面前,用电子云屏幕显示出一行字:
“我们聊聊天吧。”
“现在不想聊。”
“为什么?”
“我和你一聊天,就忍不住想吵架。”
“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是,但是实在没办法,过几天再聊吧。”
“好,你想的时候找我。”
好多天过去了,麦苗都没有和他说话(除了那声晚安)。她回到家,就待在自己的安全模式里,实在有什么事,就通过手势和屏幕告诉他。他深感压抑,觉得她类似于电脑的一个全息程序。她真的存在吗?难道她是一个幻觉?他忿忿地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买一个机器人回家。
但也只是这么想想罢了,他对控制别人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控制一个机器人。
十天后,麦苗的全息屏对他显示了一行字:“准备好了吗?你必须微笑,我们才能聊天。”
他看到后,平复着心情,酝酿了两秒钟,露出了一个笑容。
围绕着麦苗的脑袋的光团消失了,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以及狐狸般的眼睛。她依然是无可替代的,尽管他无法向别人说明这种不可替代究竟是什么。这是个悖论,如果能说得清,那一定是可以替代的吧。
“我们现在说几句话都需要这么漫长的等待了。”他说,保持着微笑。
“因为我不想再吵架了,我想像其他人那样,天天快快乐乐的,没有烦恼。”
“如果我们能对彼此多些了解,肯定就不会吵了,而且,我们会比他们过得幸福。”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毫无把握。
“幸福,听起来很好,那你想说些什么呢?”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遠道而来的魔术师,口袋里藏着幸福的秘方。
“我想说些尖锐的东西,我们逃避的东西,”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可以吗?”
“你说吧。”她的眼神想要躲避他的审视,却无处可逃,变得有些游离。
“那我就说了。”他感到许多情绪在胸间沸腾,反而不知从何开始,这种感受让他有了一种自我厌弃感,于是他说,“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怪人,而现在,你更是觉得我是个废人。”
他冷静地说出了平时不敢说的话,期待着能刺破横隔在他们之间的脓包。
“我可从没这么说过。”麦苗的面部肌肉变得有些僵硬,看上去像一个尚未完成的石雕。显然,他的话超出了她的预期,压垮了她的防线。
“我没说你说过,我是说‘你觉得,”他针锋相对,“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吧。”
“好吧,好吧,如果你非要咬文嚼字的话,我有时是这么觉得的,但不是‘一直,是‘有时!”
她的情绪已经激动了,她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不管是‘一直,还是‘有时,但总归还是怪人和废物。”他低下头去,叹口气。他刺破脓包的方式太过用力,反作用力让他也感到了刺痛。
他们的聊天刚刚开场就有了争吵的冲动,当然,没人喜欢这样直接而残酷的交流方式,但他认为他们的生活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就像被狗舔过的草莓冰激凌那样,所有轻风细雨的修补都是一种徒劳,要不是为了落芙,他们应该早都分道扬镳了。但他细想起来,发现这其实是件非常吊诡的事情,因为落芙现在并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而是被机构收养了,和有着各种缺陷的可怜孩子们待在一起。他和她分不分开,在不在一起生活,对落芙几乎没有影响。那么,他们为何还要厮守在一起呢?真的是为了分担生活的艰难吗?那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这是古老爱情所包含的某种诅咒吗?爱情有惯性吗?就像弥留之际的挣扎?
“对不起,”麦苗看到他这副样子,以为他生气了,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有时觉得你是废物,但同时,我也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们是两个废物,被莫名其妙的感情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麦苗这样说,他才意识到他自己是狭隘的,他没想到她也会有跟自己一样的自我厌弃感,他总以为她在努力融入他们的生活,想把这一切痛苦的罪责都推给他一个人去承担。他错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可以这样说自己,但你不能。我不能接受你那样说自己。”他牵住她的双手说,“如果我们能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人,周围的亲人和朋友都会祝福我们。”他想起了那些爱情小说中的浪漫场景。
“可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她无奈地笑笑,“因为时间是不可能逆转的,我相信,就算人类的科技再发展数亿年,也不可能做到幻想中的时间旅行。”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悲观?”
“因为时间是人类的发明,而宇宙是没有时间的。”她这样说的时候瑟缩了一下(仿佛被宇宙的荒寒所惊吓),补充道,“宇宙不需要时间。”
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会把头脑中各种荒诞不经的想法告诉对方,那些想法和系统给定的概念完全不同。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独特,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哈哈大笑。那是他们的好时光。
麦苗现在这样和他谈到宇宙和时间,回忆纷沓而来,他不禁想到,如果时间真是人类的发明,那真是最无情的发明,它总在无休止地改变我们的一切。
“你的这个假设,可以交给未来的科学家去证明,也许你是对的。”他尽力让自己放松,开玩笑说,“这个假设可以命名为‘麦苗大定理。”
“你觉得呢?”麦苗看着他。
“什么意思?”
“我的假设,你怎么看?认同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宇宙有没有时间,宇宙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物理学的宇宙模型里边倒是有一些时间的定义,这些时间确实如你所说,是人类的发明。但是,我知道对人来说,也就是对有意识的生命来说,时间是确凿无疑的,每天都在把我们和昨天隔开,而那些回不去的昨天却在持续的积累中改变了我们的今天。你想想我们的过去,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拥有的勇气不亚于一名火星探险家,可我们现在就像是受惊的兔子。”
“不是受惊的兔子,是受自己外壳压迫的乌龟。”麦苗说。
“乌龟的壳不是保护自己的吗?”他愣了下。
“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在让自己承受着压力啊,而且简直是在召唤:快来给我的外壳施压吧。压力自然而然就来了,就像要测量下这个外壳能承受多大的重量。”
他被逗笑了:“你说得太形象了,原来我们是乌龟呀。”
麦苗也笑了,他们相视一笑,似乎电路板上的两个元件接通了。
他抬手放了首音乐,是随机的。声音响起,传来了披头士的《昨天》,非常应景,这些音乐都来自他对于过去的缅怀。
“什么时候的歌?”她问。
“一九六五年。”
“天啊,多老的老歌,但真好听,说的是什么?”
“喏,这是歌词,你看看。”
麦苗拿着歌词,他们一边听,一边看词:
昨天,一切烦恼仿佛远在天边
可我如今却忧心忡忡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突然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
她的身影总挥之不去
哦,往昔在脑海浮现
为何她不辞而别,悄然离去
一定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只好静静等待昨天
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为何她不辞而别,悄然离去
一定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只好静静等待昨天
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而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突然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麦苗跟着哼唱起来,她的眼睛里有了泪花,她的语气变得极为温柔,“怎么这么古老的歌,会这么准确?难以相信。”她叹息后,又说,“你的情绪一直不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自从你出了事故之后,我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嗯,我是不对头的,感觉这个世界也是不对头的。白天陷入怀疑,晚上睡眠不好,还是会做梦。”
“还会梦见怪兽吗?”
“跟从前一样,还是偶尔会,我正在把怪兽写进小说里。”
“用不用我帮你联系精神状况服务机构?”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缓缓抚摸着,“机构最新推出的机器人咨询和神经元抚慰服务,效果非常好。你知道科技一直在快速发展,尤其是生物技术。”
“你试过了?”他忍不住戏谑道。
“是的,我试过了,你也去试试吧!”她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是认真的,试过之后你会平缓许多,咱俩总是有太多焦虑了。”
“我会去的,但现在,我不想和什么機器人聊天,我就想和你聊天,和你这个大活人、我孩子的妈妈聊天。”他现在只要一听到和机器有关的事物就会烦躁起来,他急切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想法,我就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什么话都好。我们好像一直在回避对方,我是说,有很多心底深处的问题,我不大明白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王……”
她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紧挨着他。她今天穿着镜面般光滑的银色连衣裙,上边有一朵神秘的莲花,随着她的姿势也在变化,而且不断重复着花开花谢这个过程。他暗暗喜欢这件衣服,但是,衣服上除却莲花以外的部分,类似一面不规则的镜子,映照着周围事物的影像,将它们都变了形,因此,他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那张焦虑扭曲的脸。
他想,也许这件衣服能把扭曲的世界和焦虑的他,都替麦苗挡在外边。
麦苗的右手触碰着他的左手,他感到那手有些冰凉,便握住了它,心中有种想要暖热它的冲动。
“我并不是有意逃避,”麦苗说,“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大,我一直想安慰你,可我的想法,似乎很不对你的胃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特别希望你的健康能恢复过来,你也不要放弃。”
她说的“那件事”是指让他丧失编程能力的事故,这样看来,这件事对麦苗的打击要远远大于对他这个当事人的打击。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试着安慰她。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闻着她头发的气息,有一种酣睡的愿望。
“真的过去了吗?”她问。
他抬眼迅速看了一眼窗外,猩红色的巨大落日,像是一个神秘的幻象,如果此时在那里出现怪兽的身影,会是怎样的荒诞?
“王,你走神了?”
“沒有,我在想怎么和你说,”他用脸蹭蹭她的头发,“那件事真的过去了,但那件事的确让我的很多想法发生了转变,我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的工作才是更加荒唐的。”
“为什么?”
“你想想,我曾经每天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和电脑对话,而面对着人——比如说面对着你的时候,我却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变成一个机器,你能体会吗?我变得比机器人还像一个机器人。”
“你是太累了,程序员的工作太累了。虽然人人都想做程序员,但竞争太激烈了。”
“我不怕累,我只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像软件一样活着。那不是活着,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也别担心了,我现在挺好的,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我喜欢这个表演写作的工作,尽管我不知道文字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中得到一些关于人活着的意义,可我在努力,让自己尽可能深地沉浸下去。我只是……只是还会痛苦,还会焦虑,但我不再恐惧,开始试着接纳那些痛苦和焦虑,既然我们是人而不是机器,也许就该接受那些东西,我们为什么非要活得像电脑一样平静呢?”
麦苗摸摸他的脊背:“你说完了?”
“我好像说了好多,我特别想告诉你我现在的状态,想要你知道这些,否则……否则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遥远。”
说完这句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他有些伤感,他干脆扭头望向窗外。他不敢低头,怕看见自己在麦苗衣服上的扭曲倒影。
“王,我知道你在努力生活,我也在努力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可我担心你努力的方向是不是正确。我和你已经很像古人了,你现在还沉迷进古人的文化里边,只怕你越来越无法融入这个时代。”
“我为什么一定要融入这个时代呢?”他迷惑了。
“不融入,你就永远带着你的痛苦和焦虑!你就会被视为精神病患者!”麦苗叫喊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随着她吵,而是怀着深切的悲悯抱住了她的身体。
“别烦躁,这种痛苦和焦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反而得试着安慰她。
她的衣服太光滑了,他的手掌完全找不到着力点。她像条无助的海豚。
“我没法不烦躁,你知道吗?为什么我隔了这么久才和你聊天?真正的原因是我这段时间没去机构接受抚慰治疗。你知道的,只要你去了那里,他们会让你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得到抚慰,过后的一段时间里,你会发现你的所思所想特别正常,那些不大符合正常人思维的想法都没有了,那真是难得的轻松。可是,我知道,我要和你真正地聊天交流,我必须恢复到以前的那种不正常状态,只有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才能理解你。”
“你什么时候去机构进行治疗的?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他深感震惊。他没想到麦苗融入他们的方式是真正把自己当作一个病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所有的治疗都是隐私,不能跟其他人交流的。你难道忘了这个最基本的原则?”
他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浴室,启动了电子屏蔽门。这是家里唯一一处不会被系统监测的地方,尽管时间有限,只有一个小时。
他们坐在没放水的浴缸里边,像是置身在洪水中的一条小舟里。
“你别再去机构治疗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许多年前,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你,我去机构接受过治疗,后来,我还是会做梦,会幻想,但我谎称我已经被治好了,因为我喜欢幻想的感觉。”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病了就要看病,怎么能欺骗系统呢?那也是在欺骗自己。”她仰头望着他,像孩子那样认真地说。
“你看你不是停止治疗了十天,才能和我天马行空地聊天吗?这样难道不好吗?”
“治疗之后,全身无一处不舒服,但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变得没有想法。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就连‘宇宙没有时间、‘我们是被外壳压迫的乌龟这样的想法,都想不出来。”
“如果没有了这些好玩的想法,你就不是你了。”
“你知道吗?机构的诊断书说,正因为咱们这类人的思维过于跳跃,才会产生爱情这种原始的情感,违背了人类目前的生物进化秩序。”
“他们怎么不直接说,爱情就像长着猴子尾巴的畸形儿,属于返祖现象?”
“那他们倒也不敢这么说。毕竟,还是有一些人有爱情的。”
“我们得珍惜我们的这种原始情感啊。”他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
“我是很珍惜的……但是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她叹口气,“它带给我们太多的痛苦和焦虑,没有它,你我都会活得更舒畅。”
“没有它,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他扭头吻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可以看看文学,尤其是那些爱情小说,里边的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舍弃,甚至生命。”
“我理解他们,要不然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她微笑,声音仿佛来自梦幻的国度,“可那是古代,我们生错了时代。”
“万一是时代错了,而我们是对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活在现在。更何况系统已经宣称永生不再是梦想,这项研究很快就要取得突破,那么,我们更得想清楚。如果永生了,我们还生活在焦虑和痛苦中,那会变成一种无限的惩罚。”
“麦苗,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们活在现在,自然不能抛弃现在,但我觉得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完全认同我们的时代,如果时代出了问题,我们还是无原则地认同,那么我们并没有真正地活在当下,我指的是对生命有意义的此时此刻。也许他们都被时代的泡沫溶解了,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既然拥有爱情,拥有这种古老的情感,也就拥有了相应的智慧。”
说完,他俯身吻了她。
她很快作出了回应。他们很久没有接吻了,两个人嘴唇和舌头探寻着对方,脑袋里晕乎乎的,让探寻之路迷失在恍惚中。自然而然地,他们亲热了。在狭小的浴缸里,他们尽可能舒展开身体。她黑褐色的长头发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月夜下有风吹过某种植物。微妙的感触如细沙流淌,灵魂在厚实的云雾中慢慢下坠,呼吸、心跳等等身体的束缚消失不见,只觉得每一处细胞都接通了宇宙星辰,直到恒星燃烧的律动带来了猛烈的爆炸,万物如星云般弥散开来。他们的每个神经元都得到了抚慰。
3
回忆彻底激活了昔日的美好,这种美好已经容纳了她曾带给他的全部痛苦。他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阿名回来了,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他很愕然,不知道阿名为什么要道歉。阿名说:“让你久等了。”
久吗?他觉得阿名刚刚离开。他看着阿名,想对他说:“我的时间和生命都已终结了,如果将我的意识上传到系统里,能够一直浸泡在对麦苗的记忆中,反而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阿名望着他的眼睛,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从悲伤的隔绝中挣脱出来。
“还不到完全哀悼的时候,”阿名小心谨慎地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把麦苗的身体冻在液态氮里,万一将来有了修复的办法……”
将一个自杀的人保存起来期待复活,荒谬得令死者愤怒,但他还是同意这么做了。他爱她,这非理性的原始情感,无法抗拒,无法理解,无法弃绝。
麦苗的尸体被封存在液氮中,放在家用医疗床的上边。他尽力说服自己:作为生者,他无法剥夺一个逝者复活的权利,即便她是自杀的。
阿名使劲搓搓头皮,连连叹气说:
“王……我们没找到落芙的意识,那些治疗中心的人都被系统切断了脑神经,执行了安乐死。他们需要完好的人类意识,为了节省资源,便有了这样的暴行……他们自然是非常愚蠢的,他们不会懂得什么叫人道主义,他们怎么可能懂呢?”
“落芙彻底死了。”他的嘴唇翕动着,眼泪又一次落下。
“彻底。其实这样未尝不是好事,麦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你要执行麦苗的遗嘱,你还得去再……”
“别说了,兄弟。”
阿名咬咬嘴唇,又松开,说:
“把你的手环给我。”
他把手环递给阿名,阿名帮他把落芙以及麦苗的资料输入里边,合成了一个虚拟的全息形象。并且,他的手环被隔绝于系统之外,成了他一个人的爱的博物馆。
他投射出麦苗的脸,对她说:
“亲爱的,你好。”
“亲爱的,你好。”麦苗的影像说。
他的手缓缓抚摸着她的脸,尽管手中只有虚空。
落芙的样子也凭空出现,她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了,她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冲她笑笑,他知道面对她的时候,语言非但是乏力的,而且还是有害的,会凝聚她的痛苦,就像粉尘会成为雪花凝结的内核。
她们应该没见过雪,他点击设置,很快,在她们的世界里下起了漫天大雪。他看不清她们了,不只是雪花的遮掩,还因为泪水迷蒙了双眼。
他想,她们和母亲团聚在一起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他即将踏上九死一生的旅程,跟她们的相聚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只是,还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明天凌晨就行动,”阿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他能振奋一点,“我先去调试飞船,大家都在帮我们准备燃料。飞往地球需要耗费巨量的燃料,系统似乎已经觉察出了我们的不寻常行为,我们必须越快越好。”
这是他在火星上度过的最后一夜。
他睁着眼睛度过了这个晚上。他终于完全理解了麦苗的选择,他也意识到落芙之前说出想要死亡的话,也是出于麦苗的暗示。他只是太想让落芙活着,但生存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抵抗不了痛苦,还有生命本身的虚妄。
没错,生命是盲目的,而他总想真正看见些什么。能看见什么呢?只有更加深邃的黑暗而已。就像这夜晚。
但他必须挺住,生命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挺住的游戏,看怎么样才能在这无边的荒寒中撑到下一秒。
因為世间本无生命,所以万物不迁就生命。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阿名径直推门进来,走到他的床边。
“一夜没睡?”阿名看着他凝滞的双眼问道。
他点点头。
“唉……又遇到麻烦了。”阿名说着搓搓头皮,光滑的头皮立刻出现了红印。
他现在特别害怕阿名的这个动作,这总是意味着苦难或是痛苦的时候。他没有开口,静静等待阿名的进一步说明。
“飞船的燃料还差一点,但我们没有时间了,系统的升级以及搜查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必须在此之前送你走。”
“没问题,我可以马上走。我没有任何留恋了。”他说,“如果你说的麻烦是指这个的话。”
“你的决心,我早都知道了,现在是技术上的问题,燃料差一点,载重就会受到严重影响。目前只能承载你身体一半的重量。”
“意思是我超重了?”
“是的。”
“我知道了,我去不了了,要换人。”他沮丧地低下头,他觉得自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像角落里的尘埃一般。
“现在能承载的体重最多只能有35公斤,而你有75公斤,现在让你迅速减去40公斤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我怀疑你即便只剩下皮包骨头也不止35公斤。”
“那么少!谁会那么轻?”他感慨,“孩子,只有孩子……”
“我有个想法。”阿名说。
“说。”
“听起来很荒诞,不知道你会怎么想,那就是,把你的意识想办法输入到落芙的身体里边怎么样?”
“怎么可能……落芙不是已经……”
“我已经探测到了落芙所在的地方,他们那批人都保存在黑暗的冷藏室里,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落芙的意识和思维几乎是空白的,而且与你在基因上高度重合,将你的意识转移到她体内的成功概率是很大的。除此之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你说什么?把我的意识灌注进入我孩子的体内?”这些话让他几乎要疯狂了,这些话的音节像数万只嗡嗡作响的马蜂一起蜇他的脑袋。
“难道你愿意进入别人的身体?”
“但是,落芙如何复活?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仅靠意识芯片是无法复活的,否则人类早都永生了!”
“落芙的身体组织是完好的,只是脑死亡……”
“然后?”
“不是芯片灌注,是传统的移植。将你的大脑移植到她的颅腔,她已经十四岁了,那里的空间是足够的,如果不够,她的骨缝尚未愈合,也可以调整。至于脑神经连接修复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
成为自己的女儿,将自己女儿的生命——哪怕只是身体的生命——延续下去,他没有犹豫,这不是更好吗?他觉得这让他的使命有了人情味儿。他想:在黑暗的宇宙中漂流,我的女儿的身体包围着我,陪伴着我,没有比这更幸福的家园,这是人的恩宠。
“做吧。”
阿名看着我,他的头皮早已被搓得通红。
“那我的身体呢?烧成灰烬吧。”他的声音低沉却无可置疑。
“我们会把你的身体和麦苗的放在一起冷冻起来,希望未来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你的身体中,并看到你亲爱的麦苗。”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想了想,“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希望一切都像这里一样‘完美。”
“是的。”他微微笑了下,“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完美,也许我更愿意和地球上的朋友们生活在洞穴里。”
“你落在指定的沙漠后,他们会来接应你,那里没有人-机生命的控制,你放心。”
“沙漠。”他喃喃道。
多么讽刺,人类在地球上过着火星的生活。
移植手术开始了。
他的脑部被整体移植,放置在落芙的颅腔内。在神经介质连接修复之后,他们电击落芙的心脏,那颗小小的心脏跳动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浸泡在黑暗的溶液里,没有东南西北,也没有了呼吸,但还是活着。这样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时间感完全丧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感到自己重新获得了一个牢固的支点,每一个意识都找到了相对应的那个位置。
“睁开眼吧。”有个声音对他呼唤。
然后他用力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他看到头顶纵横的钢架结构,与之前的记忆吻合了,他知道手术成功了。然后,他看到了阿名那张因为悲伤而扭曲的脸。
“阿名——”
他喊,却听不到自己的聲音,他这才意识到这是落芙的身体,而落芙是不会发声的,因此他的声音也无法发出。他只能看着阿名。
阿名抬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躺在担架上,阿名跟另外两个年轻人抬着他。他们穿过漫长的隧道,他因为疲倦不断睡去,又不断醒来。他们来到了隧道的出口处停下来,给他穿上了宇航服。随后,他们也给自己穿上了。封闭门缓缓开启,伴随着有限的灯光,他看到了火星那荒凉的表面,橙色的沙尘扑面而来,他莫名地想哭又想笑。
他们走进这橙色,他抬头,灰蒙蒙的暗空中果真悬着两个类似月亮的光影。那是火星的两颗卫星,那里似乎比火星还要孤独。
巨大而笨重的飞船停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他知道那就是他将要乘坐的飞船,他的座驾,他的小山丘。但他还得持续凝视着它,才能真正确认这个事实。
“把这个大家伙从沙穴里弄出来,清理干净,再维修好,费了不少劲儿,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头盔内部,阿名的声音在回荡。
他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勇气,但这勇气并非来自那庞然大物般的飞船,而是来自他所置身的落芙的身体,她的瘦小身体里隐藏着的无限能量。
他被放置进了狭小的仓位,飞船那小山丘似的体积却只能承载这点重量,他感到了巨大的不对称。他的身边放着一本飞船操作手册。真是现学现用,他祈祷自己可以学会。
阿名和他的团队下船后,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他们都戴着头盔,因此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脸,这种头盔也没有彼此连接的屏幕。这让他深感遗憾。他想记住每一个站在这里的朋友。
“亲爱的朋友,享受你的旅途吧。”阿名的声音又响起,“我们希望你一切都顺利。但有些话,我憋了很久,在这里也必须告诉你。那就是我担心的最糟糕的情况。如果系统升级后,将我们的意识全都上传,而地球上的洞穴全都被填平,那你将成为宇宙中的最后一个人类。”
说着这里,阿名笑了起来,仿佛说了一个笑话:
“不过,假如真的是这样,也的确挺可笑的对吗?”
他努力去笑,不知道落芙的脸能否服从他的意识。
阿名忽然收敛了笑意:
“所以我们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你并不孤独,还有数万枚冷藏的人类受精卵陪着你,在你面前的蓝色柜中。如果真有这个需要,你就用人造子宫将他们全都孵化出来,就像昆虫那样,然后再伺机找到一个新的家园。”
他用力点头,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写了四个字:
“你们保重。”
阿名看懂了,说:
“保重,我的兄弟,记得写下这一切。”
“写。”他在空中比划着这个字。
他看到自己挥动着的纤细而苍白的右手,像是第一次看见落芙的手一般,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惊奇和爱意。
在打开的笔记本上,他写了三句话:
落芙,我们的手还会伸向更远的地方。
落芙,我们的手还会触摸到更多的事物。
落芙,当我们的左右手张开,我们会将宇宙分成两半。
4
在狭长幽深的赭红色山谷中,笨拙的飞船犹如一头死去多年的巨鲸神秘复活。曾经有上千人乘坐这艘飞船而来,而现在的返航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没法为历史的循环与残酷感到过多的哀伤,因为你即将被投入到太阳系的巨大沉默之中。
你不再走在给定的道路上,这让你的死亡变得极其简单,可你却肩负着无数人活着的使命。
你不是什么英雄,你是一个由父亲的大脑和女儿的身体组成的奇怪的人。
作为父亲,你每时每刻都意识到:
这是你的女儿的身体。
你置身在她的身体中,她也借此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复活。你的所思所想,都是她的一部分。你的记忆,也会变成她的记忆。而她的记忆,终究失落在虚无之中了。是的,她没能成年,就像神尚未诞生,原子尚未聚合,星云尚未孕育星辰,但是,她蕴含着未来的记忆,那无限的可能。
当你望向世界的时候,不论是火星的荒凉,还是飞船内部的机械部件,你都感到有灼热的火苗在灼烧你的双眼,那其中分明有她的意志。你理解着落芙的存在,你在脑海里写下这样的话:
真正的呐喊不是发自嗓子和嘴巴,而是出自眼睛,那对世界的绝望盯视。
你紧攥的拳头在瞬间张开,右手的食指按下了启动键。周围的光带彻底点亮了,飞船轻微晃动了一下。周围传来轻微的嘶嘶声,那是飞船在检测自身的密封性。极为短暂的静寂,如同死亡被征服一般。突然,世界开始颤抖,身下发生的巨大推力让你的胸口紧缩,难以呼吸。你感到自己腾空而起,变成了一个沙砾样的小黑点,在火星疯狂的沙尘暴里被剧烈撕扯。你闭上眼睛,感到落芙的双手接住了你,呵护着你。
那诞生过生命的宇宙被光的语言照亮,就像再次诞生的她被你的语言复活。
你的右手握住了你的左手腕,你把手环握在手掌心里。
你把她们握在手掌心里。
麦苗和落芙,她们不仅是你的家人,她们曾为了人最珍贵的特质而尽力斗争。是她们造就了现在的你,你现在是人类的渺茫却唯一的希望。
震动在减弱,身体变得轻盈,很快,你就会像水母一般浮在窄小的空中。
飞船已经逃离了火星的引力场,静寂的旅途才真正开始。你睁开因为恐惧而紧闭的双眼,你看到手环的灯微微亮了,那光亮随着你的呼吸而收缩闪烁。那是落芙的脉搏,那是你的脉搏,那也许是宇宙中最后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