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一般的夤夜
2023-12-15路魆
路魆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仅是一句诗,还指庄生以及他的三个朋友。于是,除了庄生,剩下的便是晓梦、迷、蝴蝶。庄生是我父亲的本名,其他三人的代号由“庄生”派生而来。为人父的期待孩子学会说话后,先叫自己一声爸,我第一声叫的却是庄生。此后,我也没叫过他爸。
直呼老子本名实属不敬,可我理直气壮。毕竟,这是庄生的意思,是他不允许我叫他爸或爹的,自小教我叫他庄生。并非是他不想认我作儿子,反而是——我想,是他不喜欢父亲这个身份吧,有什么道德或身份上的冲突似的。个中的理由,虽然我是很迟地,但也最终知道了。
庄生、庄生、庄生——这么叫久了,我渐渐把他当作一个和母亲住在一起的老熟人,至于父子亲情之类的,倒是不怎么热衷去辨认确立。这样的好处是,我们之间没有血缘辈份的压力,我不期待他父慈,他也不指望我子孝。
他唯一期望我做好的,是要我到古山寺去打扫,勤勤恳恳,特别是擦拭弥勒佛身上的尘埃。“你替我去吧?我晚上出诊,白天没空。”父亲说,竟是客客气气地探询,又带着些许家长式的威严命令道,“在佛面前记得谦恭,千万不要在寺里面撒尿。”大多时候,他是很朴素的,说话节奏平缓沉郁,慢条斯理,没有任何顿挫之感,像来自收音机里的播报。
全县的人都称他是一等一的好丈夫、好父亲。奇怪的是,母亲对他竟然也是毕恭毕敬的,不像是自己的枕边人,毋宁说是座上宾吧。我没问过母亲为什么。想起古代朝廷,君王高高在上,从民间来的皇后和她的皇子大抵是这副模样,表面是羡煞旁人的皇族,背后还是以严酷的礼教维系着。只是我们一家更世俗,也更和睦。
我十二岁开始去打扫古山寺,每周一次,打扫一次花上半天。我通常周末去,迄今已有五年了。古山寺不是一个正式名称,它的原名是“夕照”,曾是全县唯一的佛门地。寺的匾额已不复存在,寺门的门楣空无一物。拆走匾额那天,我还很小,也甚少到那儿去。夕照寺变成古山寺,也是从它失去匾额的那天开始的,无名也无份,空余一座寂静无人的深山院落,因此得了名。
随着匾额一同消失的,还有寺内大大小小的佛像。有人见过一桩奇事,说夤夜时分,目睹过众佛夜行。不久后又有人说,是盗贼在运走寺里的佛像。释迦牟尼佛、送子观音、地藏菩萨、金刚夜叉,一尊尊行走大地,離开县境。不知古山寺遭了什么罪,被盗走佛像似乎也无人在意,无人报警,只有那些年轻人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寺庙被盗空后,唯独天王殿迎门的那尊弥勒佛免遭毒手,大概是祥和温润的笑容令盗贼也心生慈悲,留了一手吧。
夕照匾额最后流落何方了呢?总不会送去了博物馆。有个传闻,说它在隔壁临县的一个寺院挂了牌。传闻未经证实,也许是有一座同名的寺庙新建落成吧?可由此猜想,庄生要我打扫古山寺的动机,大概是对这种被抛弃和忽视的不甘?曾经香火鼎盛一时的寺院,不能落得如此下场,于是叫我去打扫,去维护,好歹那里还有一尊弥勒佛。
佛也会孤寂吗?盘在一个座上,落灰积尘,别说是百年,要是数十年没有香客祭祀和香油钱,就算是弥勒佛又还能笑多久?县里的人处心积虑,只为一只摔不破的铁饭碗;另一边厢,有人一心向佛,难道是为了一个能坐上千百年不动的莲台?那时实在想不通古山寺所代表的佛门奥妙,不过打扫工作我可是一次没落,一是顺顺庄生的意,二是聊作周末的消遣。
古山寺在县城的山里,离市集很远,离我家很近,只有一两里路。除了盗贼,平时别人没有闲情逸致登山拜访。那里因此成了我的私人领地。我在那里干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哪怕我朝铜炉里撒尿,除非弥勒佛的背后长了眼。
烧香的铜炉还在,盗贼没把它们偷走。因为倒卖佛像的钱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吧。雨天,铜炉灌满水,积攒多年的炉灰浸泡起来,鸟粪里的草种子落入其中,很快长出植物来。有些植物是我没见过的,想必是某些从另一个地方迁徙至此的鸟带来的。给铜炉除草也是我的工作,不能让这里满目蛮荒,有时不舍得那些奇珍异草,只好拔下来,移栽到僧寮后面的菜畦里。渐渐地,僧寮就被各种不知名目的植物裹住。植物的根肆意横生,从地板砖下突起,把床脚也缠上了。
庄生特别叮嘱我,打扫要在午后动身,对谁也不许说,也不能让人看见。五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在古山寺干了什么。遇到暴雨天回不了家,等雨停,等着等着,就入夜了,我也不怕,就在僧寮里过夜。有点宁采臣误入兰若寺的意思,床底下蛮缠的树根是姥姥的爪牙,只是不会遇见聂小倩,长夜孤单。
但来古山寺的事,我并非谁也没说。庄生的另外三个朋友,也就是晓梦、迷、蝴蝶,他们各自有个儿子,分别叫风、雨、沛,都是单字名。我是单字一个“惠”。我跟蝴蝶的儿子很熟,因为是同龄人。至于另外俩人,我和他们关系普普通通。蝴蝶的儿子阿沛,每次喊他名字都像骂人:“啊——呸!啊——呸!”我没告诉他打扫古山寺是庄生叫我去的,但他多少会猜到,要不然,一个年轻人为何要去打扫寺院?总不会是想出家当和尚吧?
他随我去古山寺,没什么别的事可干,只是半身匍匐在弥勒佛前,念念有词。我去井里打桶水,爬到莲台上,用抹布仔细擦拭弥勒佛圆滚滚的头,他的耳垂、眼眶、嘴巴,还有衣服的一道道褶皱。夕阳明亮时,擦净后的弥勒佛,黯淡的佛身显出微微金光。阿沛见状,念得更起劲儿,头也磕得更频了。每次站在弥勒佛旁,我都好似领受了他的跪拜。他这么做,不是求财,是为他父亲祈福,但也是为他自己祈福。阿沛跟他父亲一样,身体底子弱,瘦巴巴的,弱不禁风,只有一副骨架,没有几块肉——所以,他父亲的代号起作“蝴蝶”,是很贴切的。
“下一个死的会是我爸吗?”阿沛擎住脑袋问道,呆呆望着我。
“这得问弥勒佛。”我跳下莲台,淘净抹布。
“你不怕?阿风、阿雨的爹都死啦!”他站起来,拉着我衣袖,“大家心照吧!你搞清洁,我拜神,都是来求佛祖保佑平安的。”
“我可不吃这套呢。”我拨开他的手,“我爸是医生。我只知道,晓梦和迷都是病死的。要搞清楚,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偶然。”
我随意扫了扫庭院的落叶,就说要下山回家。阿沛掸掸膝盖的尘,也不吭声,跟在我后面一起下山。方才明明一片晴好,踏出門口没几步,竟然又是风又是雨。我们躲进僧寮的廊下避雨。阿沛望着天,打起了哆嗦。天并不冷。见阿沛那病鸡似的可怜样儿,我忽然也有一丝惆怅,一丝恐惧。
晓梦是喝酒喝到得肝癌死的,迷是抽烟抽到肺癌死的。庄生晓梦迷蝴蝶,四个已经死了两个。庄生和蝴蝶,昏昏然地,还活着。阿沛说,这是寺里的佛像被盗走所致的,大人们不出手阻止,这里不但没有佛保佑,还降了罚。简直胡思乱想!我们县的人,生老病死,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能因为四个好朋友死了两个,另外两个便无因无缘地也得死啊——只为死得齐齐整整?
嘴上是这么说,但仔细想想,县里有不少男人总是年纪轻轻地就死在女人前头,留下一群孤儿寡母。这县境内,男人仿佛天生要比女人的脆弱。这里的食物,这里的水,腐化男人的身体,却磨砺着女人的心。我望着阿沛,阿沛又望着我,我们好像预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恰好一声惊雷,我们赶紧溜进了僧寮里。
五年来,我在僧寮里过了许多个夜,每回庄生都不来找我。他知道身在山里很安全,盗贼早就不盯这里了。五年来,庄生一次都没来过古山寺。母亲有时放心不下,还上来看看。那么多个夜,我都没做过梦,唯独今夜,梦的门敞开了缝儿。前半夜,我看见僧寮外烛火通明——原来和尚都回来了,脚步频密,撞钟,晚课念经,好似蟋蟀在叫。有些和尚进来僧寮就寝,睡在我和阿沛旁边,谈论不久后将要举行的佛事会,说方丈今日接见了远道而来的高僧。后半夜,身边的和尚都不见了,进来的是一对牛头马面,绑着我和阿沛,要到地狱阎王那儿去。我叫阿沛。他一下醒了,原来也没睡着。我们坐起来,点亮一根蜡烛,发现手臂上全是红点,是虱子咬的。外面的雨还在下,铜炉里的水珠嘈嘈切切,好似梦里的晚课还没停歇。
“你看这红点,像不像烧香疤?”我袒露手臂。
“烧香疤是什么?”阿沛抓挠着,痒极了。
“和尚头上的那些点点啊。”
“我们睡僧寮,不就成了半个和尚,不能娶亲吃肉啦?”
“明天下山,我们就等于还俗了。”
“好——!”
阿沛叫得起劲儿,双眼却是浮肿的,蜡黄的脸仿佛病了许多年。下山后,我叫庄生给阿沛把脉,调理调理他这病恹恹的身体。庄生说,这又不是病,是命。我叫阿沛别娶亲了,怕他死在媳妇前头,免得县城又多一对孤儿寡妇。阿沛不信庄生的医术,说他又不是县医院的医生,不过是早年跟江湖郎中学了点中医的皮毛,竟然敢出来接诊。
对——庄生是江湖郎中,是某些人口中的黄绿医生,因为他没有执业医师资格。阿沛不信他,但信他的人多了去。他的医术在私底下是得到承认的。
“他要是真行,晓梦和迷怎么会死?”阿沛讥讽道。
“是病,也是命。”我竭力为父亲挽回颜面,“要搞清楚,他们死的时候,我爸还没开始学医!”
“好吧。他就是因为害怕死,才开始学医的。”
“这是什么理?学医就不用死了?谁不会死?只是时间问题。”
是时间问题——
通常在夤夜,庄生才会出诊。那个时分突发的疾病,与其他时分的不一样,跟白天的更不一样,它们虽然有同样显著而相似的躯体症状,但时间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若有人白天来找庄生看病,庄生会建议他到县医院就诊。白天的疾病,他表示能力有限,束手无策。这时,母亲再好心劝言几句,顺便送走来人。母亲是庄生的助手。她本来在卫校学习当护士,但因为害怕给人扎针,中途辍学了。一个是江湖郎中,一个是辍学护士,绝配。
问诊通常持续一个多小时。期间,母亲坐在人家的客厅静静等待。接诊完,她才按庄生给的药方为患者配药,从来不用打针。我向母亲打听庄生是怎么给人治病的,她叫我少打听。
我悄悄研究过庄生开的方子,无非是几味去肝火、护脾胃的中药,夏枯草、山栀、柴胡、吴茱萸之类,并无异处。我断定,一切的关键在于问诊过程。可是,母亲也不知道庄生在房间里跟患者谈了什么,妻子的身份没有赋予她权利窥视那神秘的问诊过程。没人知道他施行了什么医术,而他接诊过的患者,也一律默契地保守秘密,仿佛视之为生死契约。
“别的医生是白衣天使;他呢,是夜晚的鬼。”母亲说。
虽说我没有为庄生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但私以为夜晚来求医的那些患者,他们得以痊愈安康的福分,是我和庄生共同修来的。他修里子,我修面子。我在古山寺像个扫地僧似的,勤勉劳作了五年,弥勒佛没看在眼里吗?多少会有。一个再小的土地公,也会保佑一方水土。
恍然间,我对阿沛的话有了几分认同:庄生要我去古山寺打扫,就是为了多修福分吧,以天地灵气,运转体内阴阳,弥补非科班出身、自学出道的不足。只是身为医生,亲自去怕被人笑话,哪怕是叫我替他去,也不能被人看见。庄生脸上朴素老实,心里还是有几分狡猾的。
一九九九年,六月,第三个周末,我没有去打扫古山寺。因为就在周六傍晚,我出了趟远门。那天夤夜还没到,庄生就说要临时出诊。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夤夜出诊,也是母亲第一次不在他身边。这回,他叫我一起出门。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要离开县境。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又喜出望外,觉得离他的奥秘更近了一点。我是否有机会窥探他的问诊过程?我望向母亲。母亲一句话也没问,一切顺应庄生的意,一边帮我收拾行囊,往里面放了些干粮,也不叮嘱我当助手要做些什么。她目送庄生和我坐上夜班车,驶入暮色。无边的暮色把无限的神秘带入我的内心。
夜班车的车厢没灯,路线图会发光,一个站一个小灯,站与站的连接线也发光,像一幅星座图,夜行洪荒。路线在第三站开始分岔,再分成三个方向,其中一条线的终点站是临县。我立刻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临县,传闻夕照匾额重新挂牌的所在地。我望向庄生,想问问他。他整个人变成一团黑影,额头抵着窗玻璃。车身摇晃,暮色荡开如大海的涟漪,仿佛航行海上,离陆地越来越远。远方阴郁的岛屿尚未成形,却已经提前照耀我们的航线。如同一个黑浪扑来,船身一个颠簸,颠开了药箱盖子。我看见里面——竟什么都没有……我轻轻阖上盖子。什么都没看见。那天的世界,好像有什么变化悄然出现了,同时被我在无意间窥见。
车在临县停靠时,我没有感到惊讶,也不必多此一举问庄生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去看看那座挂着夕照寺匾额的寺院。这个时间,临县还在沉睡,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庄生叫我拿出干粮,我们在路边凑合着吃了。我环顾四周,临县没有给我太多新奇的感受,那种清冷的印象是跟庄生联系在一起的,也许,它本不存在于世,是从庄生的精神世界延伸出来的空间,而我随他出行,只是走进了他隐藏在我生活之外的更广阔的心灵分区。
吃完早餐,天还没亮。看见环卫工出来打扫,我们上去问路,问之前先打了个招呼。环卫工说,这么早出现在大街上的,肯定是坐夜班车来的外地人,还断定我们应该是打算去夕照寺的。庄生愕然,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而我回望他的眼神,肯定是告诉了他:我其实已经猜到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请环卫工给我们指指路。为了旅游营收,夕照寺并不远,就建在主干道边上。那是一座巨大的木质结构建筑,木漆刷得均匀锃亮,寺门飞檐下的榫卯层层叠叠,即使在昏暗的黎明,看起来也是磊磊落落的。当夜晚的灯全亮起来时,这里会有多金碧辉煌啊,肯定比古山寺要热闹。我痴迷地欣赏了一会儿后,发现庄生还站在路边,有好一阵子只是远远观察。
早上五点,还没到开放时间,寺门紧闭。寺内传来诵经声,窗棂内有点点灯火。和尚在做早课。庄生终于走到寺门前。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夕照匾额,是崭新的,但也可能翻新过。
“会是古山寺的匾额吗?”我问。
“不知。”庄生从镂空的浮雕孔洞朝里看,“再等等吧。”有人从寺里走出来,庄生便走到一边,或侧过脸去,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寺院开放后,庄生仍没进去的意思。等到艳阳高照的上午,游客和香客逐渐多起来了,他才叫我动身,一起随人流进去。从外部看,夕照寺已经足够恢宏,当我一路穿过各殿堂时,更是讶异,原来一个寺院可以如此富丽堂皇,诸佛镀金,贡品繁多。这让我不禁想起凋敝的古山寺和那尊无人供奉的弥勒佛。如果神佛是互通的,那无论是在这里受供奉,还是在那里受供奉,应该是一样的——尽管这么想,我依然感到落寞,在我眼里,山中的弥勒佛更像是我的一个被遗落在山里的朋友。空山无人语,一炷香下来,十几岁的我,有一个上千岁的友人作陪。
这座夕照寺的殿堂结构跟古山寺差不多,也许天下的寺院都是大同小异。一尊尊佛像看过去,我几乎可以依照这里的形式,想象这些佛像假如放在古山寺的话,应该摆在什么位置,摆上去后又会是什么模样。我仿佛看见守护了五年的古山寺原本的样子,这让我兴奋不已。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和尚,出家人与我们也并无二致,只是穿着海青,有些还留着一头黑发呢,也许是俗家弟子吧。若换上便装,谁还能认出他们?当然,也就不能凭外貌断定善恶雅俗。
除了禁止游人进入的区域,我把其余地方参观了个遍,觉得乏味了,回去找庄生。庄生形迹可疑,在人群里躲躲闪闪,四处观望,最后来到大殿前,发现了什么似的盯着里面。大殿里,只有交谈的几个和尚。我没见过他这样,好似一个平常严肃端庄的人,忽然现出了一副贼状。等到几个和尚离殿,庄生吸了口气,走到他们面前,却拘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好像认出了庄生,又不太确定似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一起往后殿走去。庄生不时回头,应该在找我。我一闪,躲在树后。
日影西斜,几个和尚和庄生才一道走出来。我装作不经意地走到他面前。庄生目光黯敛,面露忧色,要我向几位师傅行礼。我便鞠了躬。和尚安排我们在某殿内等候。他们说了什么呢?我不敢打探。落日照进殿内,晚课开始。庄生要我站起来。听到指示后,我们走到指定位置,和其他一起参加晚课的信众唱诵。因为不熟悉经文,我咦咦哦哦地佯装。虽然听不清庄生念的是什么,我却不免浑身一抖,因为从他口中吐出的,无疑是流畅的、且与其他人发音一致的经文,节奏也很是得当。晚课结束后,我们在斋堂简单地吃过斋饭,期间不见那几个和尚。我们来到寺门外准备离开时,他们才再次出现。
“这事还得再问师傅。”一个和尚说,“要不,你先回吧?”
“明白。有劳了……”庄生回答。
我们又坐上夜班车,连夜回家。今天在寺院发生的事,庄生没作一字解释。他与和尚貌似曾经认识,大概就是在那刻,我暗暗猜测了一些事。我不敢想象一个这样的父亲,在他背后会有什么灰暗的历史,或隐而不露的悲戚,到了要求助和尚的地步。但也许像夜班车的路线图,由一生三,此事会有多种可能吧,不能就此断定……
回家后,我立马想去找阿沛,要告诉他我在临县的所见所闻。如果他要祈福,应该到临县的夕照寺去,那儿更热闹,也会更灵验。母亲却叫我别去,说阿沛家在办丧事。什么丧事?难道蝴蝶……我还是去了。阿沛家门前,果然有些穿麻衣的人在办丧事。一群宾客在低声交谈。我在路口看着不敢走过去。阿沛就在门口石墩上坐着,见了我,急匆匆跑过来,问我这两天到哪儿去了?
“蝴蝶、蝴蝶,我爸,死了——真的死了!”
“我知……是怎么回事?”
“庄生没告诉你吗?我爸那晚骑摩托撞到电线杆,就那么一下,人就死了——恰好死在他面前。”
一問才知道,蝴蝶死的时候正是我们去临县那晚。庄生是见到蝴蝶死了,才生出去夕照寺的念头的吧?难道是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所以去祈福吗?
“最后一个肯定是你爸。他们是不是干了坏事,招了天谴?”
“什么天谴,别咒他!”我气急了,“晓梦和迷是喝酒抽烟死的,你爸是意外撞死的,请问我爸有什么理由死?”阿沛哇一声哭了。门口的宾客纷纷打量我,仿佛盘算着不久后是不是要去参加庄生的丧礼。
晓梦的儿子阿风,迷的儿子阿雨,他们也在人群中。我刚说的那些有所冒犯的话,他们应该也听到了吧。他们齐齐向我走来。阿沛还在一旁抹泪。我难堪极了,感觉即将被责难。阿风是我们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他爸晓梦是我们四个父亲中第一个死的。阿风不是来责难我的,他提议大家一起去散散步。阿雨是个沉默的人,极少听见他说话。烟是他父亲的死因,雨是他的名字。烟雨濛濛时,我会想起这一家人。散步是借口,阿风带我们上山,不知不觉也就走到了古山寺外。
昨日没打扫,庭院不见几片落叶,弥勒佛也没有显眼的尘埃。也许我的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完成的只是庄生对古山寺的某种期待或寄望。
“这寺有些年头了啊。”阿风四处走动,“庄惠,庄生没告诉你,叫你来打扫是为什么吗?”
“没有。”
“你真不知吗?”
“真不知。”
阿雨和阿沛似乎知道些什么,看着我又不说话,等阿风把话说下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真是够诗意的。”阿风说,“这四人曾经是和尚,你知道吗?”
在夕照寺,我自认为离奇的猜测在这里得到了证实,只是没想到,其他三人也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样的事实一旦被证实,我便为一种晦明不清的事物感到茫然,难以理清其中曲折的过去。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啊……”
“我爸临死前告诉我,庄生晓梦迷蝴蝶是一起当的和尚,也是一起还的俗,就在这座寺院。他死就死吧,到头还要告诉我这种事。”
“还俗做白衣,有何不可?你们说,是吧……”
我的质疑缺乏底气,最后的字都已说得飘忽了。
若这其中存在一种关乎死亡的因果关系,阿风认为大家都有权知道这件事,于是,在听闻蝴蝶死后,终于决定告诉阿雨和阿沛,但现在,这两人再没机会去问自己父亲了,但我们还有母亲。难道她们会不知情吗?不可能。是母亲的身心最早接纳了父亲。他们自然有还俗的权利,这跟阿沛口中说的干坏事、遭天谴又是两码事。但我们没法下定论,看看彼此,感到无奈,仿佛因某种命运而结义了。最后,他们三个人的目光又齐齐落在我身上,因为最后一道命运尚未真正在庄生身上应验。
“凭什么庄生要死?”——没人找得出理由。
我们在僧寮的床板上躺歇,四人一字排开,看着漏雨漏光的屋顶——当年父辈四人在僧寮夜寝,是不是这般光景呢?沉重的气氛被一种奇异的历史对照消解了。我们还谈起想象中的他们当年的生活。会有什么戒律清规吗?每日打坐念经会不会憋得慌呢?阿沛说,今晚守灵,他要先走了。大家想起山下的烦忧,心也被搅乱,不明白庄生晓梦迷蝴蝶为何要还俗,吃斋拜佛明明也乐得自在逍遥呀。
蝴蝶终于死了,只剩庄生一人。他因此感知到本体的存在,走出梦的树林。
我回家去。父亲和母亲会在小餐台上等我,一起落座吃饭;到晚上,睡在一张床,同床异梦。这是俗世之家的真谛。
渡人先自渡,救人先救己。庄生自渡了吗,救己了吗?若他有所动摇,为信众和疾者修福分,又好似只是进行了一场缺少主诉对象的虚妄祈祷。他已经好几天不出夜诊了。夤夜时分,母亲守在门口,或者守在电话旁,一旦有人求医,便借口说庄生抱恙,请对方到县医院就诊。蝴蝶的丧礼,庄生也没到场参加。他亲眼看着三个朋友陆续离世。他在房间里抽烟、喝酒,把头往墙上撞。这样做,人就会死吗?不完全对,是时间问题——要抽十几年的烟?喝十几年的白酒?而撞死自己,一定要在人最脆弱的时分,在夤夜,亦即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他要活着,一人去承受三种死。
母亲在庄生的房门外,踟蹰,想劝言。她劝不动。一种痛苦不会自动消失。
“妈,我都知道了。”我说。
“惠,”母亲仍看着房内的背影,“你去睡吧。”
“庄生以前是和尚吧?”
母亲愣一下,“啊,都是我的错……”
“怎能是你的错?”
“怎能不是?一想起,我的血管都结冰了。”
母亲有点神思不清,使劲儿揉捏自己的胳膊。
庄生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故事。母亲在这夜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一切,并非出于认为我有权知道的初衷。我想,原因与晓梦临死前将自己曾是和尚的往事告诉阿风一样,是为了结束无人倾诉的结局。另外三人的妻子,也早与她约定了,不再提起自己丈夫曾是古山寺的僧人。她们接纳了丈夫的人生,自己反而成了情绪无法泄洪的堤坝。
何止她们四个,这附近的人会不知道吗?他们每逢节日去拜佛,发现见过的四个和尚后来渐渐成了家,跟大家来往甚密,其中一个还处处行医。他们共同掩埋了一个秘密,不向年轻人提起。
那年清明,母亲随外祖母上古山寺上香,看见一个扫地僧在弥勒佛下打扫。那扫地僧是庄生。两人还很年轻。后来母亲多次找借口上山上香,上香后,把提篮里的祭品拿出来给庄生,又给功德箱里投些钱财。庄生不接受母亲的食物,只是感谢施主的香油钱。来的次数多了,母亲看见庄生身边常有三个僧人结伴,他们似乎是相熟的。见母亲来,另三人便推推庄生,又总被他不耐烦地止住,径自回到佛殿深处。
三个僧人倒是热情随和,开始跟母亲聊佛偈,慢慢谈及出家的事。
他们原是同村人,有阵子村里缺粮,父母将他们送到寺院,求方丈收留。寺院不见得有饱饭吃,但如果过得不错,他们打算干脆当和尚,好歹有个身份。只有庄生是诚心出家的。庄生小时候不止一次梦见和尚,也许因此开了悟。他向父母描述那个梦。父母说,他有慧根,却又一直不舍得送走。眼看缺粮,他们只好以此为由送走他,学学佛法,还能混口佛饭。
他们走了很远的山路来到这里,来了后,就沒下过山。寺院规定,只有指定的人才能下山办事,比如采购食材,接见来宾,参加佛事会等。这听起来,实属严苛又古怪呢。每次想溜下山,他们总是被门头抓住。母亲说可以帮他们支开门头,条件是要他们带上庄生。庄生百般不情愿,最后拗不过,也动了心思出去。母亲带他们在山下游览了一番。由于是寺里的和尚,大家见到他们都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那是他们第一次以佛门子弟的身份到人群中去,不懂什么规矩,只好有样学样地回礼。他们回去后,因此受了罚,后来门头也不准母亲进寺了。
在这么偏僻的山里建寺,本来就少有香客光顾,终究是会荒废的。古山寺后来还发生了一桩丑闻。有个和尚盗取香油钱,变卖了法器。这原本是寺院内部的事。然而,不久后,山下有人举证,说那和尚还干了伤风败俗的事,因为这件事,古山寺干脆被解散了。除了犯事者,剩下的和尚暂时转移到临县的一个小破庙。那天母亲和很多人一起在公路边,目送一群和尚提着包袱步行离开。她始终没看见庄生。直至夜深,忽然有人敲母亲家的门。母亲开门,看见的竟是庄生和另外三个和尚。他们说寺院批准了他们还俗的申请。
“寺院真的批准了吗?”我问。
“没有。他们是半路溜出来的。”
母亲把庄生的房门掩上。她走到大门那儿,推开门,又关上,不断重复。月色一闭一合,眨眼似的,照亮清寂的厅堂。她当初就是这样见到了那个决意跟她共度余生的男人。我站在父亲和母亲之间。那边是头颅磕墙的咚咚声,这边是大门闭合的咿呀声。我听到了,那是一种脆弱的事物从屋外狂奔进来,撞到墙上肝脑涂地的恐怖声响。
“惠。他不准你叫爸,是因为他不知自己到底在哪个位置。寺院没准许他做平民,他的心已是平民。”
“惠。你每次想叫爸,他总要敲自己脑袋,抓自己眼睛,好像那里有一团黑雾笼着他……”
“惠。心无正法,不如舍戒还俗,佛祖始终会理解的呢。”
“惠。我心都悬起来了啊……”
我已明了庄生的过去,但母亲不允许我跟庄生谈及此事。蝴蝶死后那段时间,庄生闭门不出,花了很多时间在阁楼上翻找旧物。他问母亲,他的念珠在哪里?小时候,我在阁楼发现一串木珠,挂到一只野猫脖子上,它就这样流落了荒野。庄生的额头磕出了一个黑印,路过的算命先生说他印堂发黑,要给他指点迷津。他一口回绝:“歪门邪道,此非正法。”他把家里的烟和酒都扔了,也不再吃肉。我和母亲嘴馋,只能等他出门后再吃。最开始,他房间里的念诵声细如蚊鸣,过了几夜,竟渐渐大声起来,不再顾忌是否会被我听见。他还要母亲在门口挂个牌子,写他有事外出,近期不再接诊。他躲在家里,成了秘密活动的老鼠,“此地不宜久留啊,那么多年了我都没想明白……”这导致我和母亲出门也鬼鬼祟祟的,生怕被问及庄生的去向时,会露出马脚。
夤夜。不速之客来了。一群白蚁入侵家园,该怎么抵挡那些无处不在的小脚和牙齿?!他们吵吵嚷嚷,堵在门外,疯了似的敲门。他们先是哀嚎自己浑身病痛,不得安生,要庄生出去给他们治病。母亲害怕极了,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再也没力气劝他们去县医院。没得到回应,他们就要撬门。这扇冷漠的门啊,如此坚固,绝对不允许病弱的身躯通过。他们开始咒骂,骂庄生是假和尚,是真骗子,是庸医,治标不治本,因为今夜,他们的病全都复发啦!
我也吓得浑身僵直,却偏要走到窗边看。三团吹不净的黑雾,在人群中游动。那雾的形状,真像死去的晓梦、迷和蝴蝶呀……我去敲庄生的门:“都来了,都来了……”他砰地把门关上。但人群久久不散去。
“都来了、都来了……”
“乌合之众!愚蠢至极!”庄生冲出来,着了魔似的对着窗口大骂。他又盯着我说:“这世间的苦厄,哪是一劳永逸、念两三次经就能渡的啊!”
“惠。一切疾病,都是心病,是心魔。”庄生又说。
他在夤夜出诊的秘密也解开了。在灵魂最脆弱的时刻,所谓夤夜之疾,不同于白日,是由类似于心碎、绝望、哀恸等情绪带来的躯体障碍。躯体障碍,心魔所致。于是,夤夜的诊治,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治疗可言。即使已舍戒为白衣,他还在做着出家时做的事:凌晨三点至五点,在烛下,与求医者做早课,念大悲咒,愿早日越苦海,早登涅槃山。早课结束后开的药方,不过是一味安慰剂罢了。
我恍然大悟。悟的是大悲,非大智大慧。今夜汹涌而来的疾病复发,不过是由月亮盈亏引起的一次苦海回潮。
那天,我又到古山寺去打扫了。还能称这里为寺吗?一座空屋,一尊弥勒佛,一个年轻人,能有什么作为呢?我也终于得知,当年消失的佛像,并非被盗贼运走。古山寺地处偏僻,为了旅游创收,市里决定修缮临县的破庙,将古山寺中的佛像运到那儿去,重立夕照寺。之所以留下一尊弥勒佛,也许是给这里的人留个念想吧。大人们不再提及此往事,从此视之为隐疾。
打扫疲惫,我在僧寮里午睡。醒来时,惊觉已是夜晚,夜虫戚戚,晚风徐徐。我穿过一重又一重的佛殿,发现弥勒佛也不见了,空余一个莲台。这时,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问我下山的路怎么走。我回头,看见某处走出一个胖乎乎的老者,笑吟吟的。我朝那黑暗的旷野,给他指了一条路。他道谢后,翩翩而去。我随之下山。每经过一户人家,我便发现里面的男人都变了和尚。他们在灯下诵经,而女人和孩子蹲在门外哭泣……
——母亲拍拍我的脸,叫醒我,轻声说:
“惠,起来。你爸要走了。”
“你……忍心吗?”
庄生穿好了藏在箱底快二十年的海青,头发也剃了。我依稀看见他的头上,有几个排列整齐的灰印。那是他出家时的烧香疤。母亲敞开门,雾灌进来了。今夜的雾很浓,浓到看不见房舍,看不见月亮。有一年洪水来之前,雾也是这么浓的。洪水过后,我们就要重建破碎的家园。
我和母亲在门口送行。母亲满脸都是痕,是这雾的痕,还是泪的痕?多年前,母亲像鸟笼一样困住了庄生,现在又像放飞鸟儿一样,让他走。临行前,庄生对我说:“惠。一个新的千年就要来,以后古山寺是你一个人的了。”他把古山寺接纳过的所有生死苦厄,都一并交予了我。我的肩,猛地往下一垂,发出骨头被压裂的骇人闷声。
庄生要去临县,求方丈像当年接纳他一样,接纳现在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害怕背叛佛门,大难临头?还是,仍眷恋着年少时释迦牟尼顿悟的梦?庄生转身走进大雾。袍子在雾里看不清后,他从此没了身体,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青色头颅,在半空飘荡。
我很想叫他一聲爸,最终是收住了酸涩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