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者
2023-12-15肖江虹
肖江虹
作为一个修文人,一直到了高中一年级,我才知道王阳明这个名字。我就读的修文中学坐落在修文县城内的龙冈山上。1903年,日本东宫侍讲三岛毅的学生清宫宗亲随驻清朝的武官、教师等人赴修文县,探访阳明洞,并在“阳明小洞天”大字旁刻字留念。三岛毅闻听此事后,慨然写下“忆昔阳明讲学堂,震天动地活机藏。龙冈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的诗句。诗句里“龙冈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的“龙冈山”,正是修文中学的所在地。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也算文化悠久、人杰地灵了,我们班几个同学却不停给学校和先人抹黑。逃课是常事,东游西逛,不务正业。有天逃课到县体育场踢足球,让班主任抓回来,在学校西边围墙下站成一排,围墙下有座矮小的人物雕塑,看材质应该是铜的,雕塑长髯飘飘,目光远眺。班主任暴跳如雷,指着雕塑朝我们几个吼:你们这种学习态度,对得起他吗?旁边一个同学其声如蚊:为哪样要对得起他,他又不是我爹。
后来才晓得,这个人叫王阳明。
修文人习惯喊他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在龙场(修文古名龙场)的时间不长,两年,就是这短短两载的光阴,却成就了中国思想史上最为耀眼和动人的瞬间。关于先生龙场悟道的过程,各家说法不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龙场的凄风冷雨,蛊毒瘴疠,一定让先生孤寂远涉的灵魂有了冲破时间和空间的元发力,初衷未必是名留青史的笃定,可能只是勘破后的释然,或者困顿中的自省。
阳明心学总体晦涩,一直都不具备简单通俗的内涵传达,犹如若隐若现的灯塔,亦如长涉途中远山密林里的一抹微光。修文人不在意这个,口口相传的倒是一些野史轶事和家长里短。
比如先生刚到龙场,栖身东洞,洞内潮湿阴冷,龙场人就找了块地方给先生建了茅屋。再比如,先生虽为驿丞,食不果腹却是常态,乡民会隔三岔五给他送点吃的,不过终不是长久之计,乡民家也没有余粮啊!索性拉着主仆几个一起种地,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啊!春种秋收,肯定激动,先生觉得不写首诗都说不过去: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
寒多不实秀,暑多有螟螣。
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
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观稼》
你看,除了兴奋,居然还有心得体会。
私以为王阳明居黔期间,最了不起的是其生命态度,纵观他居夷期间留下的诗文,很少怨气,多是冲淡平和,随遇而安的心境和心性,我想这就是他能一朝顿悟的基础和前提。居夷期间,笔下多是对贵州雄奇山水和善意人心的褒扬赞颂。
我在大学期间,古代文学老师有天非常肯定地说,“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两句,可作描写贵州山水的绝唱。全诗是这样的:
初日曈曈似晓霞,雨痕新霁渡头沙。
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
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
遍行奇胜才经此,江上无劳羡九华。
诗歌名叫《陆广晓发》,陆广,今为六广镇,位于修文县与黔西县交界处,也就是我的老家,我在这个地方过完了我的童年。我曾经写过几篇小说——《蛊镇》《悬棺》和《傩面》,都是以这条叫做六广河的水域为背景。写作过程中不时会跳出一个画面:缓流江面,一叶孤舟,先生临风而立,没有了俗世的悲欢,庙堂的倾轧,眼中只有碧水青山。据说先生离世时也在船上,走,也要远离两岸的杂俗。
前些年写电影剧本,为了深入了解一下电影的整个流程,筹了点钱准备拍个短片,琢磨着拍个什么题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拍一下先生“龙场悟道”最合适。自编自导,片名叫“岩中花树”,这个名字来自散文家赵柏田先生的一篇散文。我曾经在《山花》杂志做过一段时间的编辑,有天老主编何锐拿着一沓厚厚的稿子朝我们挥舞,兴奋地说这篇写得好,那篇散文正是柏田兄的《岩中花树》,《山花》杂志第一次推出七万多字的长篇散文,老主编为此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
剧本写好了,开始物色演员,阳明先生的扮演者是省话剧团的池丹,他是我省大型历史话剧《此心光明》的男一号,剧中对王阳明有极其精彩的呈现。我们聊了两次,他欣然接下这个有点草台班子意味的活。拍摄时间大约两周左右,场景基本都在六广河沿岸,有两件事记忆深刻。
第一件事是拍摄需要一艘木船,找到沿岸的一个老船家,七十出頭,精神矍铄,走路健步如飞。听我们说完来意,当即点头同意了,由于老人船上有很多现代的物事,比如铁皮啊什么的,需要拆掉,怕老人不同意,说可以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老人拍着船沿大声说:搞完了又还原回去就可以了嘛!要啥子钱哟!然后和他商量租船和摇船的费用,他摇着手一律不要。就这样,老人在河上给我们摇了四天船,拍完那天,他请我们几个去他家吃了顿鱼,六广河的野生鱼。河水煮河鱼,蘸着糊辣椒做的蘸水,那是我至今吃到的最好吃的鱼。离开他家时是黄昏,夕阳把一条河流染成了深红,挥手离开后,接到老人电话,他说他摇了几天船,至今都不晓得摇到对岸去的那个人是谁。我告诉他,那人叫王阳明,明代的大官,他不信,说穿得破衣烂衫的,哪像当官的哟!
再说第二件事,由于短片是跟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合作的,之前跟学院的老院长吴俊老师有过几次关于短片的讨论,吴院长提了很多中肯的意见。片子开拍不久,有天制片找到我说有场重要的戏份,就是王阳明在龙场看到主仆一行三人经过,后因疾病皆暴毙于蜈蚣坡,阳明先生神伤之余将三人安葬,并作《瘗旅文》凭吊死者。制片说主仆三人中的主人一角还没有落实,情急之下脑子里开始搜索,没办法,吴院长当仁不让在脑海里跳了出来。老人家清瘦,仙风又道骨,稍加化妆,整成营养不良的样子肯定问题不大。电话打过去,老人家就跳起来了,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咋个连自己都要搭进去?我说救场如救火,那头沉默一阵说反正零经验,整砸了不要怪他。第二天一早,老头自己开车赶到片场,二话不说化了妆就开拍,一个能够背诵《瘗旅文》的人,根本用不着说戏,一下午就拍完了。到最后拍三人遗体的时候,我说给他找个替身,老头坚持自己上,嘴里不停咕哝:开了两小时车,过来竟然把自己整没了。
由于拍摄经费有限,后勤组由我爸、二叔、五舅、六婶等人组成,全是义务工,天天负责吃喝拉撒。我爸怕我拍到邪道上去,咬牙切齿买了一套《王阳明全集》,抱着书啃了半个月,临了也没派上用场,杀青那天他在酒桌上给剧组普及了王阳明的一生,动情处老泪纵横。
修文有一群阳明心学的爱好者,早些年的雷华熙先生、杨德俊先生、陈新国先生,近年的李小龙、胡光胤、谌业军等等,都在某一隅有着独到的见解,偶尔也会聚在一起论论道,意见大多不合,争论甚至争吵算是常见,但甚是繁荣。
一个人对一个地域的文化影响,未必轰轰烈烈,春风化雨可能才是常态。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听见系统讲述阳明心学的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他叫罗国孝,已经离世多年。我还记得他在讲台上讲述先生时候的样子,他伸手指向远处的阳明洞,高声说:“到底是龙场成就了王阳明,还是王阳明成就了龙场,还不好说呢!”沉默片刻他又说:“一个老农经过别人的庄稼地,看见有鸟雀在啄食别人的庄稼,他抬手哄飞了那群鸟雀,这叫啥?这叫朴素的‘知行合一,你们现在不懂,将来也未必懂,只是你们将来不管干什么,都要对得起‘修文这两个字。”
这些年开始学习书法,才发现先生也是书法史没法绕过去的。
手边有一册王阳明行楷《太極图说》,实在喜欢,没事就翻出来看,先是一行一行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看,现在是一笔一划看。
《太极图说》,宋代周敦颐所作,全文二百四十九字,指出“太极”乃宇宙之源,并强调人为主导性,“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这与王阳明所提倡的“人人皆可成为圣贤”遥相呼应,理论认知上的高度锲合,才有了这卷书法杰作。《太极图说》格调自然超拔,突破了张即之、褚遂良、黄庭坚等前人的禁锢,笔意脱俗,看似信马由缰,实则笔笔有由,焕发出难得的勃勃生机。
纵观历代书法名品,皆是技法和情感碰撞后的妙手偶得,《祭侄文稿》如是,《兰亭序》亦如是。没有心灵和情感的生发和参与,沦为下品也就不足为怪了。
王阳明在《传习录》里说过自己学习书法的心得:“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程颢)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徐文长何其狷狂,提起阳明先生立时五体投地:“古人论右军(王羲之)以书掩其人,新建(王阳明)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观其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书已传矣。”
虽属个论,也算公允。
龙场悟道后,王阳明书法面貌一新,所作《何陋轩记》,书文绝佳,算是知行合一的书中典范。清朝学者朱彝尊评价王阳明:“诗笔清婉,书法尤通神,足为临池之模范。”
心学的核心就四个字:知行合一。于书法而言,读和思是知,临和写是行。自己写了两三年,才发现“知”其实比“行”更难,“知”“行”要合一,难于上青天。王阳明还有一句话,说得慢条斯理:“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非物理矣。”想想,自己稀里糊涂写了几年,依旧难窥门径,还是因为“外吾心而求物理”了。
四年前我们兄妹几个准备在修文县城给父亲和母亲买个房子,带着老爸看了好几处楼盘,我们都建议他买个县城中心的,生活方便。老头都摇着头不同意,后来听说他自作主张买了修文上河城的房子,那里离城区可有一段距离,找到他,问他咋个想的,老头指着楼盘规划图对我们说:“好好看看,离阳明洞八百米,走路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