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里海涛上空
2023-12-15赵柏田
赵柏田
一
距今五百一十六年前,亦即1507年春天,明朝的一个京官被逐出了北京城。他就是王阳明。由于冒言直谏触犯了权贵,此去他将远赴万里之外,贵州中部一个叫龙场的地方,“荣恩降受”驿丞这个小官职。
初春的北京城,尚是黄沙扑面,王阳明回望京城的繁华,看见了巍峨的宫墙上空一大朵一大朵急急南驰的浮云,他的眼前同时闪过了去郢的屈原和仓皇出长安的杜子美,一股莫名的悲怆由心而生。远在天涯的贵州龙场,難道就是自己的终老之地吗?对不可知命运的惊惧,让他觉得已经过去的三十六年的生命恍若一梦。朋友们赶来相送,都是宦游的士子,长亭短亭,也只有以诗句赠酬,含蓄地互相安慰。王阳明这样对他们说,你们请回吧,难道你们没有看到,这些诗句只能让我更加伤心,更加愁?
他没有说,他对浩荡皇恩尚抱着一线希望。
仲春时节,王阳明南下至杭州钱塘。江南的三月,溪风漠漠,柳色日新,一切生命都在严冬的沉寂后复苏。大自然是疗治精神痛苦的一剂良药,更兼这里与他的故土会稽余姚相去不远,王阳明冰冻的心宇终于出现了一丝暖意。他决定在这里养好病再南行。然而随着时日的推移,王阳明心中的不安反倒沉重起来。漫步南屏,林间的幽禽似在向他作着警示;静坐净慈寺山房,夜深时分松间的阴影也让他兀然心惊。不吉利的消息终于传来,权臣刘瑾已把他列为“奸党”,榜示朝堂,并密遣心腹尾随,伺机要把他暗杀于赴谪途中。
惊悚之余,他幡然醒悟,这三十年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连性命都不保了,自己对朝廷却还抱着这样那样的希望,这真是命运给自己开的残酷的玩笑。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自己的前途尚不十分明确,那么现实已迫使他挺起脊梁去经受命运的劫难。他星夜来到钱塘江边,脱下鞋子摆在河岸,把一顶斗笠漂在水上,又作了一首伪绝命诗,装作投水自尽的样子,骗过了两个尾随的刺客。暗中,他登上了一艘商船,向舟山进发。
戏作得太真了。他不仅骗过了刘瑾,连他的家人都信以为真,家人在钱塘江中四处淘索尸体,还在江边哭吊了一场。
载着王阳明的商船并没有到达舟山。由于遇着大风,商船竟在一个月夜漂流到了福建的中部沿海。王阳明在海上的这次遭遇没有谁能向我们复述,但从他弃舟登岸后在武夷山一野寺中的题壁诗,还是可以约略窥见当时的险状。“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泛海》)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大风夜的情景:风涛万里,一叶孤舟忽而抛上浪尖,忽而跌入深谷,和随时都可能到来的死神周旋着。三万里海涛上空,是一轮明月。视险状如浮云过太空,这是何等宁静、超脱的精神,何等沉毅的大勇!在夜静月明中乘风破浪,在厄运当头时特立独行,“泛海”成了王阳明颠沛生涯的隐喻。
让我们在地图上追寻阳明先生当年的踪迹:出武夷山,入江西玉山,然后西行至广信(今江西上饶)、分宜、宜春、萍乡,而入湖南境内,过长沙、涉汀江、下洞庭、溯沅水……风雨险道,深泥陷马,这是一次磨砺躯体的苦旅,更是一次淘洗灵魂的心旅。
京师的繁华和江南的富庶,已成为遥不可追的往事,期待朝廷的恩泽,也只是一个梦想,王阳明只有收拾心性,重新修正以后的道路。洞庭、沅水是千年之前楚国的逐臣屈子的行吟、安息之地,但王阳明没有仿效他踏上一条不归之路,那是因为他已决意要在一无所有中返本追问生命的真正意义,而这,正是他对自我最高的期许。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万里投荒,或许会推动或提早他一直在寻找的“道”的出现。
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一匹羸弱的老马驮着王阳明,踏上了荒草剪径的黔西路。龙场,这个注定在中国哲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荒凉之地,在万山丛壑中已遥遥可望。一对白鸟从远处林中掠出,轻灵的鸣叫像是对远方客人的欢迎,王阳明随口吟道:莺花夹道惊春老。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已走了一年又三个月。清癯的脸变得愈发瘦削,只有眼光的锐利不减,让人感到这是一个为自己的信念烧灼的人。
文化巨人的脚踏上了一块陌生的土地,谁也料想不到,中国的思想史,由此揭开了一个大转变的帷幕。
二
龙场驿(今贵州修文县),在贵阳西北万山合抱中,是彝族土司奢香夫人为打通川、黔道路开设的九驿之一,王阳明曾有诗叹其险峻:“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初入这块荒凉之地,蛊毒瘴病滋生,王阳明的随从们都病倒了,他反倒成了随从们的护侍者,为他们折薪、取水、煮稀粥,嬉戏诙笑、调唱越曲。
前哲生命力的强大,正彰显于他在困厄逆境中的“乐生”态度上。为了生存,他在当地土著的帮助下,搭起寄身的草庵,还在荒山上垦荒自种。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不能独立生存,他的学术和思想就无从寄寓,看来王阳明不仅懂得这一点,而且还在实践中身体力行,他对稼稿之劳倾注了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喜悦。他写于黔中的农事诗,甚至出现了“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的陶潜式的闲适。但王阳明不是陶渊明,他投荒万里不是来避世做一个隐士的。从政治文化的中心到置身于荒蛮瘴病之地,这样的心理落差也只有那些身同此境者才能领会。可以想象,他那时的心情是复杂的,隐忍苟活中不时有难耐的伤感像雨天的旧伤复发,虽然生命中平凡的物事里也有小小的喜悦与欢娱,但那都是隐忍中的自宽与自慰,莫名的伤恸还是影子一样跟定了他。“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揣”,那是西山采蕨的感触;“烟灯暖无家,忧思坐长望”,那是寒夜枯坐的心情。元宵之夜,雨雪霏霏,遥想江南及帝京的盛景,又是一份愁情:“故国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他在贵州是孤独的。当我写下这句话,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精神生活者在远离人世的荒郊野村的生活图景:他的冥思,他的勤修,他对自身灵魂的一次次拷问。就在他抵达龙场后的第二年,一桩突发的事件成倍地放大了他那份孤独和悲哀。这年秋天,一个来自中土的吏目携带一子一仆,转道龙场赴任,不幸猝死蜈蚣岭下,暴尸荒野。不知名的吏目的悲惨遭际,令王阳明联想到了自身飘若浮萍的命运。他命童子收拾三人尸骸,葬于山麓,并写下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他无力掩饰心头的那份悲哀,为死者,也为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处异乡,也难免一死,死后也必定是孤独的。在这篇名为《瘗旅文》的祭文里,哲学家王阳明几乎是有点迫不及待地和死者说着话,似乎死者是他久未谋面的一个旧友。那是因为孤独的他需要一个人听他诉说(这个死去的吏目有幸被选中作了他的听众),再有,就是他需要通过安慰死者的言说来安慰自己。
一个人走到了人生的绝境处,方有直指心性的返本观照。至此,王阳明决意给以前的思考以一个总结,解决人生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事实上,这个颇具道德倾向的问题也是中国历代文人普遍关心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什么?身处僻壤的王阳明,潜意识里一直是以“圣賢”自许的(传说他在十一岁那年就立下了成为儒家最高标准的“圣贤”的宏愿),“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他日夜冥思,以求获得一个真解。混沌无序中,思想澄明了,有一夜,静坐着的王阳明突然跳了起来,把随从们都从酣睡中惊醒了。他欢呼雀跃着,思想融通的快乐使他得意忘形。“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这就是史称的“龙场大悟”。
这是思想学术的澄明,也是对人生诸般大命题的一次成功梳理。“吾性自足”,这是在精神的旷野里发出的天启之音,在一个是非颠倒的年代里,他重新找回了人的尊严。他悟了,他在瞬间把握了永恒,那是因为他没有停止过对怎样做人、怎样判别是非这些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的积累,终于在某一个夜晚如江河决堤,溢满了他的内心。这一切的到来,或许就因为他身处与文明隔绝的龙场之野,远离王权中心,使他成了一个无所羁绊的政治边缘人,穷荒无书,又使他跳出了旧有的文化屏障。荒芜的龙场,给了哲学家心性的自由,成了他运思的天堂。
三
1510年初春的一场大雾中,王阳明离开了贵州。溪云漠漠,风雪吹衣,他在龙冈书院和贵阳文明书院的弟子们闻讯赶来相送。王阳明勉励了他们一番,面对这块他曾经劳作和思想的土地,随口吟道:“归心别意两茫然。”整整两年的贬谪生涯终于结束了,这块土地,已成了他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黄昏之际,我时常登上我生活的这座小城的龙山绝顶,那是数百年前,戎马倥偬的阳明先生带领门徒驰骋思想的地方。山下不远,就是他出生并度过整个童年生活的瑞云楼。夕照长河,远山空茫,不知这幅图景是否也启悟过十六世纪那颗思想着的大脑?外部的世界正在轰轰烈烈推进,我却任由一份神秘的牵引,行走在明朝的天空下。我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内心的诗人,把运思首先看作是个体人格的完成,因此我的思想与五百年前的先生多少有了一份相契。我在今年秋天的读书笔记中这样写道:
“致良知”“知行合一”思想的形成,是儒学内部的一次改良,或者说修正,王阳明没有也不可能跳出‘理的大前提独立建构一种新哲学,他在其中所起作用,就像马丁·路德之于基督教义。把“天理”移入人心,这是阳明一大发明,这一发明突出了人的主体精神,把道德他律转变为道德自律,称之为“人的解放”怕也不为过。阳明与传统的冲突既开,经后代思想家承续、推进,方有晚清民主思潮的狂飙出现,并进而影响到近世中国。阳明在理学内部的这一变革,也印证了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自我更新能力……
此后的二十几年里,王阳明的踪迹几乎遍布了南中国这块很大的版图。平宁王辰濠、揭良知之学,讲学天下、从者如云……“凡一个人所应该享有的光荣他都有了”,他是少数在世时就得到成功的哲学家之一,他的心性之学在他生活的明中叶就由潜学而成为显学,然而他还是一步步地推进、完善着自己的思想体系。最终到来的死亡中止了这颗思考着的大脑,那是在1592年1月9日的深夜,江西青龙铺码头的客船中。“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传说这是他临终时最后说的一句话,这里包含着巨大的精神自信。“夜静海涛三万里”,那是他二十一年前贬谪途中的诗句,现在,他真的在深夜的客舟上飞向了三万里海涛上空的那轮明月。
我一直有一个计划,随着阳明先生当年走过的赣黔道,去看看万山丛壑中的古龙场。如果把阳明思想比作一棵大树,那儿就是这棵树最初的扎根萌芽处。前哲生命力的辐射,使这块荒芜的土地散发着非尘世的光彩。五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创造出了太多新奇的事物,但总有几个地方,从时间的深处向我们吹来精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