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宴
2023-12-15李焕龙
李焕龙
我十岁那年,父母因为大姐出嫁大吵了一架。
起因很简单,没吃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咋办这个出阁礼呀!父亲说那就不过客了,打一口木箱子做陪嫁,再去两个送亲的,悄悄送走就行了。母亲不愿意,把正喝着的一碗酸菜拌面汤朝门墩上一摔,用筷子指着父亲说:“只能说过大过小、过瞎过好,不能说不过!咱抬举这么多的娃子,才办这头场婚事,就这样马马虎虎的,你叫娃们咋看咱,咱今后还咋做父母?再说了,一个女子家,悄没声息地去了婆家,叫人家咋看,她自己咋活,那一辈子又咋过呢?”
父亲不是不知道这些行行道道,只因他身为公社干部,要带头厉行节约做榜样;更因为这连冬带春地渡灾荒,能借的都借遍了,还在信用社贷了款,要给我大姐办出阁礼的话,吃喝用度他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呀!为此,他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
母亲把筷子一扔,指着父亲吼道:“你回茶场去吧,这事跟你扯不上半毛钱的筋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进屋拿起他那装文件、本子和钢笔的帆布挎包,去了三十里外他蹲点的那个茶场。
当晚,母亲回了趟娘家。第二天黎明,她摸黑走了十里山路赶回来,按上学时间给我们做了早饭。我起床后,发现外爷来了,高兴地问他来干啥,他说来给大姐做嫁妆。
那几天,外爷就躲在我家后院做木工,没黑没明地干了六天,做成了一口带抽屉的大木箱。
封箱那天晚上,外婆来了,挎了个印花布包袱。她和母亲在卧室里嘀咕了半天,我才明白:外婆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嫁妆——绣花枕头,母亲拿出了外婆当年送给她的嫁妆——大红被面。抚摸着铺在床上的两样宝贝,母亲泣不成声,说:“这下好了,箱子面上有了装饰,莲花的脸上就有了光彩!”
外婆擦去眼角的泪水,挤出笑容,按着母亲的肩头说:“嫁妆嫁妆,女子家的面妆!是她嫁到婆家的面子,是她顶门立户的脊梁!我们为娘的,哪怕打肿脸,也要给女儿充这个胖子!”
这天晚上,母亲和外爷、外婆围在我家火炉边,商定了一场秘密出阁礼。
他们的计划是婚礼头天晚上天黑之后,让在公社民兵连修路的大姐回来,夜静之后让接亲的人和本村的亲友进门,然后悄悄开席。
他们的决定是接亲、送亲各两人,人少目标小,第二天起早发亲,天不亮就走出村界。
人事、行动问题定好之后,外爷跷起二郎腿,在鞋底子上磕着烟灰问:“咋说也得摆两席酒菜吧,可这……摆啥席呢?”
母亲停下正给大姐纳鞋底子的左手,边从窗台上给外爷取烟叶边说:“八大件。”
外婆扑哧一声笑了:“还十三花呢!”
母亲用火钳夹一枚火炭,边为外爷点烟锅边说:“真的,八大件!咱来不起洋的,哪怕来个土的,也还是叫八大件呀!”
外婆瞪大双眼:“再土,也要肉呀!可是——肉呢?”
母亲笑了:“没有肉,冬瓜凑!”
“冬瓜?”外婆惊问。
母亲答:“是的,用冬瓜,做冬瓜宴!”
外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母亲笑了:“当年你给我办婚礼,不也是冬瓜宴吗?”
外婆一脸严肃地说:“那时虽也穷得叮当响,可恰巧冬瓜上市。现在呢,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哪儿来的冬瓜?”
母亲轻笑道:“养女养到快出嫁,再穷也得备个瓜!就因为老早就听了你的话,我才在装麦糖的竹筐里藏了个大冬瓜,过年都舍不得吃,再饿也没敢动,就留着派这个用场呢!”
外婆笑了:“有了冬瓜做肉,别的自然好凑!”
外爷抹了把胡子,扬起头来,瞪了外婆一眼:“眼下这日子紧巴得清水都要过下笊篱,到哪儿也是啥都买不到、借不来的,你拿啥把戏去凑?”
母亲边纳鞋底边回答:“家家日子都紧张,也就没人笑话啥。我说的八大件,是计划去掉八个凉盘,只上八个热菜。按要求,这热菜是四荤四素,咱就把冬瓜充荤菜,用酱油调成棕红的酱肉色,做成蒸肉、肘子,再来充个豆酱煮肉片、酸辣炒肉片,荤菜就齐了。素菜嘛,弄野菜,蒿子、荠菜、刺芽菜、椿芽子之类的,发动娃们到野山上去找!”
外爷喷一口烟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规矩是人立的,办法是事逼的!”
外婆一高兴,又流眼泪了,她边擦泪水边称赞:“你想得好,做得对,咱再穷都要有尊严,活人就得有讲究!”
第六天晚上,是我大姐的出阁仪式。
夜深人静,隔壁的表哥和表叔扛着大桌子、大板凳过来,帮着我家在堂屋里支起两席桌凳,吊起两盏马灯,燃起两盆炭火。不一会儿,大姐夫家从五里铺派来的两位接亲的人进门了,村子里几家要好的亲戚也来了,你拿一斤苞谷,他提几个萝卜,曹家表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斤盐,算是重礼。
依那时的规矩,没成年的孩子不准入席,所以大姐、二姐在灶房给母亲帮忙,我和弟弟妹妹们就挤在火炉边的小桌子上吃饭。快要开席时,外婆把我拉了出去,说我和她是送亲的,按规矩要陪接亲的,于是,就在她座位旁的拐角给我加了个独凳子。
我朝桌子上瞅了两眼,发现这心心念念的冬瓜宴,竟然是如此的色香味俱全!
八仙桌四角的素菜碟子,雖然是清一色的野菜,但因上席两碟撒了韭菜叶、青辣椒的碎末,下席两碟撒了韭菜根、大蒜瓣的碎末,不仅色彩分明,而且亮出了上青下白的菜序,颇有山珍美味的品相。四面正中的荤菜盘子,是冬瓜扮肉,因为做工精巧,不仅扮相逼真,而且蒸、炒、煮三大工序齐全,彰显了主人的手艺与心意。酒桌的正中位置,若上凉菜则讲究四荤四素、中间放醋,今儿个没有凉菜,只上热菜,本应为萝卜与排骨、莲藕与猪蹄之类的炖菜或汤菜,此时因缺乏这些食材,母亲就切了些肉块状的冬瓜,调上野菜薹和葱花儿,做了个荤菜状的汤盆子,也活色生香、诱人之极。特别富有画龙点睛之效的是汤盆子里放上了我满月时外婆送的青花瓷汤勺,立马显出了雅致、尊贵之相。
接亲的两人指着桌子上的菜,不停地称赞这家主人重礼道、讲礼仪,是可攀之亲,是可交之人。
两桌客人到齐了,外婆端起她面前的酒碗,干咳两声后开始致祝酒词:“各位亲朋好友为我们莲花出嫁,花费了银钱,耽误了时间。可是我们有心无力,只能请大家喝这饭汤酒,只能摆这冬瓜宴,慢待呀慢待,抱歉呀抱歉!”
爱开玩笑的曹家表爷夹起一块冬瓜蒸肉,高高举起说:“有心啊有心!”见众人鼓掌,他一下子把冬瓜片递给了外婆,边递边喊:“你先啊你先!”
众人哄笑声中,外爷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大喊一声:“干!”
席上的人吃菜、喝酒很讲礼让,我怕失礼,又怕忍不住嘴痒而乱动筷子,就跑进厨房,和弟妹们吃抢嘴食去了。
堂屋里的冬瓜宴正吃得热闹时,父亲推开后门,回家来了。母亲瞅他一眼,冷笑一声:“哟,这点儿咋掐得这么准?”
父亲回答:“莲花她外婆给带信儿了的。”
母亲笑了一下:“你不怕挨批评、受处分?”
父亲从挎包里取出一壶酒,放在案板上说:“听说你只办了两桌,又做的是冬瓜宴,公社书记悄悄地表扬了呢!这不,他让我从茶场赊了五斤苞谷酒,偷偷拿回来。”
母亲取出两把铜壶,把酒烧热,见父亲已洗好了脸,就指着酒壶说:“走,咱们敬酒去!”
有冬瓜宴,有苞谷酒,大姐这个悄悄举行的出阁礼,也办得有滋有味、风风光光。
你看,明亮的灯光下,外婆和外爷满面春风,父亲和母亲一脸喜色,就连跟在他们身后给客人酌酒的大姐,也是羞容映着笑容。
你看客人,这苞谷酒喝得多酣畅,这冬瓜宴吃得多开心。那一杯酒、一口菜的谦让与互敬之间,传递的是人情,传承的是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