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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毛钱的回忆

2023-12-15蒋莉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饭票铅笔头毛钱

蒋莉

“妈,我的铅笔只剩下一小截,快握不住了,能给我两毛钱吗?我想买一支新的。”我闷闷不乐,豆芽菜般的小手努力握住一把大菜刀,边削铅笔头边说。

“母鸡刚下了一个蛋,你拿到学校去,在佘老师那儿换一支铅笔。”母亲放下手头的事,转身去鸡窝取来一枚尚存余温的鸡蛋递给我。我没接。

学校在西茶谷边上,佘老师是校长的爱人,在学校里代课,顺便开了一间杂货店。下课了,孩子们就像一群饥饿的鸭子蜂拥过去抢零食。

那时候,山里穷,鲜少有谁家的孩子有零用钱,更多是约定俗成,以物易物:一个鸡蛋两毛钱,可以换同等价格的文具或零食。也有贪嘴的同学拿鸡蛋换麦芽糖、鱼皮花生米、方便面等。

“我不要!我不要鸡蛋!我就要两毛钱!”我噘着嘴,委屈从心底漫上来,眼泪流个不停。我从小好哭,绰号“好哭精”。

只是,哭也没用,母亲没有两毛钱,只能为我去借。“三嫂子,从你这里借两毛钱给孩子买铅笔,过几天我家蚕茧子卖了,就还你。”“先前倒是有两块钱,早上正好拿去买东西了!”她三嫂子说。母亲回来了,坚持让我拿鸡蛋换铅笔,我坚决不要,在铅笔头后面套上一段细竹节继续用。

母亲像山里的茅草一样倔强,她从一座大山嫁到另一座大山,靠双手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然而,母亲的勤劳与倔强,依然避不开开学时的尴尬,我和妹妹的学费总是拿不出来,一个人的学费就要好几百元。我多么渴望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发到新书呀!班主任王老师格外照顾我,总是先给我发书,每次等到学期快结束了,母亲才勉强凑齐我们的学费。

我怎么也忘不了,有一天下午,我被校长赶回家要学费,他说要不到学费就不要来上学。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我的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快……

母鸡在鸡窝里努力下着蛋。我最终还是没有拿鸡蛋去换铅笔,默默地把鸡蛋放回鸡窝。

蚕儿们终于不吃桑叶了,它们开始发呆,身体一天天发亮,爬到蚕架上慢悠悠地吐丝。我一天要跑去看好几遍,希望它们快点结成茧子,好卖到蚕茧站去。铅笔头越来越短了。终于,父亲将蚕茧卖了,我有了新的铅笔,把它视若珍宝。

转眼期末,我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班主任王老师给我指导的作文——《请到我的家乡来》获得了三等奖。我举着奖状,一路小跑着回家,告诉母亲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母亲让父亲把奖状贴高一点。它和其他的奖状一起长在了坑坑洼洼的土坯墙上,像打谷场边盛开的一串红,又如燃烧着的火焰,鲜艳夺目,鼓舞着一家人的斗志。

我上初一了,母亲说喂两头猪,过年可以卖一头,家里留一头。家里的粮食少,人都吃不饱,猪更吃不饱,整天嗷嗷叫。它们的窝搭在冰凉的山坎子上,窝里的稻草都是潮湿的,弥漫着臭烘烘的气味。母亲没有细粮喂它们,只有粗糠拌山芋藤,只有水塘里捞的浮萍,只有地里挖的各种野菜……

它们狂躁起来,谁也阻止不了,那绝望的吼叫令我恐慌。母亲愤怒地跑过去高举着毛竹竿子抽打它们,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在一旁不敢作声,将小板凳倒过来,把父亲从山上驮回来的大冬瓜卡在上面,然后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切菜刀,小心翼翼地削着冬瓜皮。冬瓜皮和冬瓜瓤子被我扔到了猪圈喂猪,猪有了吃食,安静下来。

山里的夜不安宁,野生动物接连祸害地里的粮食。母亲和父亲总是半夜起来,在玉米地里敲大竹板子轰赶,那喧闹声把我从美梦中拉回来,猪獾子跑了,猫猴子跑了,树上的松鼠子也跑了,雪白的月色爬上了母亲的额头。

猪消化不了的冬瓜籽,随着粪便一起在猪圈坑里发酵。春暖花开的时节,父亲花了一天的工夫把肥料挑到后山的茶地里。

那一年,后山的茶树长势喜人,茶叶也卖了个好价钱。母亲给我买了好多铅笔,新的卷笔刀比菜刀好用多了。

霜降后,后山冬瓜大丰收了,半片山睡的都是白白胖胖的“娃娃”,东藏一个,西藏一个,父亲又花了一天的工夫将它们都挑回家,整齐地码在墙角,我和妹妹一遍遍地数着:“一、二、三……”

那些日子吃饭时,碗里挑来拣去只有冬瓜。母亲吃多了冬瓜,一天到晚头晕乎乎的,走路直打踉跄。

一次中午放学,我取了蒸饭盒,用两毛钱饭票打了一份没有油水的冬瓜。“这冬瓜是你爸挑来的!”打菜的杨师傅指着地上的一排冬瓜对我说,“这里有一百斤!本来我们不要的,可你爸是我同学,所以我就收了。”

杨叔叔瘦高的个子,穿着白净的的确良衬衫,脸上总挂着春风般的笑容。因为和我父亲是初中同学,我每次去打菜,他总是多给我一些。

那一两个星期,食堂里吃的冬瓜都是父亲从家里走数里山路挑来的。我讨厌吃冬瓜,内心埋怨着父亲。

“你也挑几个冬瓜去学校换点饭票吧,省一点是一点。”母亲发话了。我一周的生活费是十块钱。到了冬天,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父母会到山上抽箬叶竿子,砍一些树变卖,补贴家用。

我硬着头皮把两个几十斤重的冬瓜放到两个米袋子里,拿麻绳一扎,用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棍子挑着。冬瓜在棍子两头晃晃悠悠,压得我迈不开腿。头顶的天是澄清的蓝,太阳带点暖,斜照在远远近近的树上。

同学在路上碰见我,他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不丢人!”我在心底默默地说。到了学校,我放下冬瓜,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楊叔叔赶忙走过来,将冬瓜收过去。“丫头,这么重的冬瓜你怎么挑来的?下次没有饭票了,你就和我说。”他边说边递给我十块钱的饭票。我接过饭票,眼泪从瘦弱的心底涌上来。

当初用冬瓜换来的十块钱饭票,还有一张放在抽屉里,已经长霉,两毛钱的故事也已经长霉。

如今,我的女儿也上小学了:“妈妈,给我两块钱,我要买铅笔。”“自己拿吧!储蓄罐里不是有很多硬币吗?”我说。她取了两枚,小鸟一样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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