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苍鹰

2023-12-15袁良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江天苍鹰裸体

袁良才

弋江像一根猛力的鞭子，从千山万壑间抽打出一条百转千回的水道，一路奔泻，一路狂呼，势不可挡。

如今，江面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打鱼的两头尖小船，货船、客轮几乎绝迹了，木筏、竹筏更是不见影踪。当年喧嚣热闹的弋江似乎一下子衰迈了，一如岩爷看到的江天岩峰间孤独寂寥的最后一只苍鹰，亦如日日浸在岁月记忆里的风烛残年的岩爷。

岩爷从小就在弋江的风浪里摸爬滚打，江水卷走了他的青春和荣耀，可岩爷的一生和梦境须臾都离不开弋江啊！如同那只苍鹰的飞翔，怎么也离不开江天与岩峰。

那一年，村里很多人都饿死了，岩爷的爸妈也饿死了，岩爷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悲凉。他又一次跳进了弋江的波涛里，这一次，他不是戏水，也不是逮鱼捉虾，他只想借江水淹没自己，淹没所有的痛苦和不幸……但少年的岩爷未能如愿，他被弋江上的筏客救起了。

“筏客”是当地人对在弋江上放排从事水上运输的独特族群的称呼。老筏客让岩爷吃了一顿饱饭，饕餮般进食的岩爷差点儿噎死。打那天起，十六岁的他当上了弋江筏客，而且成为三百里弋江上最富盛名和传奇色彩的筏客。

弋江奔突于群山峡谷间，多急流险滩，逆流时还得上岸背纤，所以弋江上的筏客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到了终点站才着衣登岸。岩爷刚当筏客时害羞，不听老筏客劝告，非要穿衣着裳，不一会儿衣裳就被水浪打得透湿。如此再三，岩爷只好裸着身子了，渐渐就习以为常。几十年后，江上建了电站大坝，水运渐为陆运所取代，岩爷被迫上岸谋生，穿戴齐整反倒感觉束手束脚、浑身不适了。

巖爷初当筏客那会儿，正值青春勃发，不仅英俊无比，而且力大无穷。激流掌舵是他，逆流背纤是他，一路水程，不断有苍鹰在他的头顶盘旋，与他为伴，为他喝彩。他在风浪中岿然屹立，游刃有余，如同一座黢黑坚硬的岩峰，散发着夺人心魄的阳刚之美，惹得弋江两岸的男人对他吹胡子瞪眼，大姑娘小媳妇为他如痴如狂。筏队拢岸歇乏炊爨时，总有年轻女人低头红脸，偷偷送来米和菜。筏客们偶尔上岸到酒家吃饭，但凡是女老板，只要岩爷在，一概免费——岩爷活赛弋江上的一只人人仰视嫉羡的雄鹰！

岩爷到底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叫翠翠，是老筏客的独生女儿。一次，翠翠来看父亲，一下子就被岩爷英俊的模样和青春的气息迷得神魂颠倒，岩爷走到哪儿，翠翠跟到哪儿，撵都撵不走。一天，翠翠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岩爷毫无思想准备，一口回绝了她。不想痴情的翠翠竟跳江自尽，幸而被筏客们救起。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翠翠未婚夫的耳朵里，他告了岩爷一个“破坏军婚”，岩爷为此生生坐了三年牢，连老筏客也救不了他。命中一劫，无妄之灾啊！老筏客为这事抑郁作古，翠翠也出阁随军了。

岩爷出狱后，弋江毫不犹豫地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从此岩爷就觉得女人是洪水猛兽，断了念想，一生不娶。他把他充沛漫溢的激情自虐般挥洒在同样赤裸狂野的弋江云水间！

因无子嗣，暮年的岩爷到底吃上了五保。到弋江边走一走、站一站，看那奔腾不羁的江水，望那孤独盘旋的苍鹰，是岩爷每天必修的功课。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都说岩爷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哩！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见到岩爷竟欢呼起来，说岩爷的形象、气质太有沧桑感了，软磨硬泡非要请岩爷当模特，而且最好画裸体。

村人大怒，骂年轻人太放肆，太不尊重长者，夺过他们的画板就要砸，却被岩爷制止了。岩爷幽幽道，画就画吧。

年轻人喜极。

村人横眉瞪眼道，别欺负老人，画裸体得给钱！一千块不多吧？年轻人傻眼，我们是穷学生……

分文不取！只听岩爷一声吼，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众目睽睽之下，岩爷脱得精光，赤条条立着，神情从容坚毅，一如弋江边耸立的岩峰。美院学生们屏息凝神画着，眼里噙着泪花。

画毕，岩爷冷不丁问，这画拿去展览，翠翠能看到吗？

所有人都呆了，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