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思沅陵
2023-12-13吴克敬
□吴克敬
借母溪、寡妇链、藏书洞、壶头山、清浪滩、马援苦……离开湘西腹地的沅陵,回到祖居地古周原,耳畔总是轰响着这一串名字。我知道这是风先生的作用,是他在咬着我的耳朵,念念不忘地提醒我了。
结交上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风先生是我的大幸。他常会以风的姿态,提醒或“教唆”做了他朋友的我,扑下身子,做我怀念在心的事情。这次受邀到湘西沅陵,他不离不弃地伴着我来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他,同我来到这里,用他的说教,让对这里陌生的我,知晓了许多这里的传奇。
吊脚楼 缪宜江摄
坐在电脑前,风先生盯着我在键盘上敲打的手指,帮助我书写。三两下敲出“借母溪”三个字来,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母亲怎么个借法?正嘀咕着,风先生替我在电脑上敲了起来,我盯着电脑屏幕,一个故事活现在了我的面前。一位年轻的苗族小娘子,穿着苗族特有的华彩服饰,跟在一个小伙儿的身后,攀爬在一条掩映在树荫下的羊肠小道上,翻过高可接天的山岭,赶到小伙子的村寨里去给他生孩子。一年到头,生出小孩子来,小娘子给小孩子喂食两个月的奶水,就丢下小孩子转身离去,去到另一处地方,再做被借的母亲……
这个故事被改编成一部名叫《狃花女》的电影,还被演绎到一部地方戏中。
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也没能看上那部地方戏,只是听着那样的故事,我已伤心得想要哭。风先生如不代我在电脑上敲打那个故事,我是一定要避开的,哪怕那是借母溪边曾经流传了许多年的事实……一字一句地敲打出那个故事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着可以逃避开那样的故事了,不承想,风先生不歇气地又把“寡妇链”三个字敲在了电脑屏幕上。
看着有别于“借母溪”的三个汉字,我的眼睛已然像是被那个铁打的链子猛地撞了一下,痛了起来。
那是一个十分悲伤的传说。传说在峭峰险滩不绝的沅水边上,尤其是瓮子洞一带更为险恶——风先生在电脑上很是自如地敲打着“滩虽不长,但湾中有险,稍不注意,就要掉下丧命”的一串字符,这串字符当即醒目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象得到,人工錾修的纤夫栈道,狭窄难行,纤夫手足并用,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就会尸骨无存。主人公的公公是个拉纤的人,他坠入沅水死了。为了生活,主人公的丈夫勇敢地顶了上去,很不幸,他再次坠入沅水,丢掉了性命。主人公的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到也能拉纤的年纪,也如他的爷爷和父亲一般,投入拉纤的队列里,但他又坠入了沅水……三代人的死,像一根锁链般,使年轻的寡妇感到窒息,因为人们都在背后议论她是个不祥的人。
她昼思夜想,以为只要在她公公、丈夫、儿子丧命的江边上凿穿石壁,修建一条环环相牵的铁链,使拉纤的纤夫有铁链可依,就能结束这宿命般的噩梦。
想到这个主意的她,卖掉了家里的田产和房产,走出家门,以乞讨卖唱为生。历经数十年的寒风苦雨,寡妇得银若干,聘请了众多石匠,在瓮子洞的江岸绝壁上,开凿出了一条石路,并在岩壁上镶嵌了铁链,使过往的纤夫可以手抓铁链,安全蹚过险滩。这个故事发生在明代,现存的一段铁链,还如初始时一般,闪耀着2000 余米铁色的乌光,镶在沅水边上的五强溪镇明月洄村北岸。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寡妇,将这条铁链取名为“寡妇链”,把她生活过的村寨改名为“寡妇村”。
一条长长的铁链,横亘在沅水边的险滩绝壁上,昭示着的,是一颗不畏非议、不惧诟病的女人心。
沅陵县五强溪镇坝下柳林风光带 缪宜江摄
风先生感慨,这女人坚强的心跳,就是跳动在沅水上的波涛,波涛常在,女人的心不息!与这女人的心一般,泛滥在沅水上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心,那个男人要比那个女人古老得多,他生活在秦王扫六合的始皇帝执政时期。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诏令焚书坑儒,爱书如命的博士官伏胜,偷运了五车即将被焚毁的禁书,跋山涉水,历尽了千辛,遭遇了万苦,来到这里的二酉山,把他偷运来的典籍,藏在了二酉山向阳处的一个山洞里,这处山洞从此有了“藏书洞”的盛名,这座山从此有了“中华文化圣山”的伟名。
山下一条酉水,一条酉溪,二水环山绕谷,奔腾着合流入沅水,壮大着沅水的声势。
历史在风先生的见证下,过去了1000 余年,到了北宋真宗执政年间,辰州通判欧阳陟登上二酉山,感慕追思伏胜藏书之德,上书皇帝赵恒,请建祠庙祭祀善卷,以示崇德报功之意。宋真宗准奏,下旨在二酉山山顶为伏胜建立祠堂。当时,辰州卫(今沅陵)人董汉策、王世隆,也分别在山中兴建了翠山书院和妙华书院。
如今的二酉山,传承着先辈好学尚文的风气,人才辈出,成为闻名全国的教授山。
眼前沅水浪高,耳畔沅水声急,突然地浪平了,声咽了。我是要疑惑的,而风先生不许我疑惑,他如风般揪扯着我的眼光,使我看到远方的峡谷口,耸立起一面混凝土的水坝,截断了浩浩荡荡的沅水。高峡出平湖,原来的沅水,幻化成了今日的五溪湖……虽然改变了沅水原有的景色,但改变不了沅水本有的历史底蕴,如风先生强调的,壶头山还是壶头山,青浪滩也还是青浪滩。高耸云天的壶头山,与沉寂水下的青浪滩,与风先生一起,铭记着一个英雄人物,他就是伏波将军马援。
风先生的记忆力超强,他不用翻书,张嘴就能把历史上评价马援的句子,流水滔滔般往外说。
风先生首先推出历史学家范晔来,说他声言:“马援腾声三辅,遨游二帝,及定节立谋,以干时主,将怀负鼎之愿,盖为千载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谗隙。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谋事则智;虑不私己,以之断义必厉。诚能回观物之智而为反身之察,若施之于人则能恕,自鉴其情亦明矣……伏波好功,爰自冀、陇。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徂年已流,壮情方勇。明德既升,家祚以兴。”接着又举例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说他诗颂马援:“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再举例明代学者黄道周的四言诗:“马援大志,少便莫伦。益坚益壮,时时自陈。阳蛙井底,嚣挟奸心。及见光武,知帝有真。聚米指形,帝喜进兵。西羌内寇,边害频频。拜援陇守,击破先零。金城欲弃,援苦请存。归民乐业,羌来和亲。宾客故旧,日满其门。征侧、征贰,二女不驯。伏波伐之,传首立勋。裹尸明志,矍铄报恩。壶头失利,受责虎贲。怒收印绶,叹杀功臣。”
史书上歌颂马援的文章及诗句成千上万、不胜枚举。风先生絮絮叨叨,给我不断地灌输着,说了宋代的张预、刘祁、陈亮、徐钧、陈元靓等,明代的归有光、李贽、王夫之等,以及清代的郑观应、易顺鼎、金虞、黄彭年、屈大均、蔡东藩、李景星等。便是因写《红楼梦》而名满天下的曹雪芹,亦作了首七言古风,颂扬活在他心中的千古英雄马援:“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确如曹雪芹说的那样,我不好论说马援。但我有可爱的风先生做朋友,老实倾听他说应该可以吧。他十分自信,在我将手伸向电脑键盘时,他就代我把《诗经》中那首名曰《无衣》的歌谣,清晰地敲了出来: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先生在把文言文的原诗吟诵出来后,没歇气地还用白话文翻译给我听了。他说小小三个段落的诗句,头一段讲了:“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戈与矛,杀敌与你同目标。”第二段讲了:“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内衣。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矛与戟,出发与你在一起。”第三段讲了:“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战裙。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甲胄与刀兵,杀敌与你共前进。”
《无衣》被风先生用白话文翻译出来,自然就好理解了。仔细听来,这歌谣当是一首战歌,充满了激昂慷慨、豪迈乐观及热情互助的精神,表现出同仇敌忾、舍生忘死、英勇抗敌、保卫家园的勇气。英雄马援老当益壮、马革裹尸,很好地体现了《无衣》一诗的精神气质。风先生作为马援生平的见证者,知晓他的先祖为战国时期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子孙因其封号,以马为姓。马援的曾祖父名马通,父亲名马仲,育有四子,他是第四子。哥哥马况去世了,马援为哥哥守孝一年。在此期间,他没有离开过马况的墓地,对守寡的嫂嫂非常敬重,不整肃衣冠,就不踏进家门。后来,马援当了郡督邮。一次,他奉命押送囚犯到司命府。囚犯身有重罪,马援可怜他,私自将他放掉,自己则逃往北地郡。后天下大赦,马援就在当地畜养起牛羊来。时日一久,不断有人从四方赶来依附他,于是他手下就有了几百户人家,供他指挥役使,他带着这些人游牧于陇汉之间,但胸中之志并未消减。他常对宾客们说,大丈夫的志气,应当在穷困时更加坚定,年老时更加壮烈。
英雄崇拜是人们共有的一种情结,我与风先生也都认同,但我没有风先生那样的能力,所以就只能羡慕风先生可以追随在英雄马援的身边,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起势北地郡,扬名三辅地,征讨隗嚣军,安抚陇西郡,复又转战交趾……在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里,风先生如马援随军的记事官,一笔一笔,非常认真地记录着马援的每一次战功,还有他的事迹。时间到了东汉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 年),北方的战局随着马援威名的远扬,逐渐平息下来。然而,国家的安全形势却像是按住北方的葫芦,又浮起南方的瓢,武陵郡的五溪人突然发生暴动,朝廷命武威将军刘尚前去镇压,但他太冒进了,结果全军覆没。
怎么办好呢?端坐在皇宫大殿上的刘秀作难了。他想到了老将军马援,但此时的老将军已62 岁。还能派遣他出征吗?军务烦冗是一个方面,还要亲冒矢石,老将军顶得下来吗?就在刘秀犹豫再三之际,马援主动请战,说:“臣还能披甲上马。”刘秀心动了,准许他试试,他即披甲持矛、飞身上马、手扶马鞍、顾盼四方,一时须发飘飘、神采飞扬!刘秀夸赞他“烈士暮年,老当益壮”,于是派遣他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及4万余兵卒收复武陵去了。
别说马援老将军的手下将士被他的精神感动,便是跟随在他身边的风先生,也为他不屈的英雄气概而慨叹不已。
风先生知道身为老将军部将的耿舒,写信给后方的朝堂告状。收到告状信的天子刘秀,虽然感怀老将军的不易,但是架不住朝堂其他人的攻讦,就派出虎贲中郎将梁松前去责问马援,并命他代监马援的部队。
这个梁松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到达武陵(今沅陵)时,马援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夙愿。小人就是小人,马援的身故没有感化梁松,他坚持诬陷马援,使刘秀收回了马援的新息侯印绶。
在小人的诬陷下,天子刘秀褫夺了马援的封号,但马援幸有明慧的妻子,六次上书刘秀,为夫君申诉冤情,其言辞之凄切,令刘秀实在过意不去,这才颁旨遵照他们马氏一族的先例,归葬马援回扶风县的毕公村。又过了几年,东汉建初二年(公元77 年),汉章帝感念马援的卓越功绩,追谥马援为忠成侯。
盖棺成定论,马援以他忠贞不渝、勇毅卓绝的品性,在历史的荣誉榜上留名。我从沅陵采风回来,风先生陪我到扶风县毕公村马援祠,我俩站在他的金身塑像前,把从武陵带来的一把“马援苦”献祭给了他。
我说:“沅陵人怀念你,把你阵前常吃的野菜败酱草,叫了马援苦。”
我还说:“沅陵人现在还吃败酱草,那是他们对你的纪念哩!我也吃了,吃着只觉味道苦,我们苦在舌尖上,而你苦在心里头。”
风先生听着我的话,颇有感触地接了句:“没有苦,哪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