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沅陵
2023-12-13秦建军
□秦建军
大美沅陵
一
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
这副对联是林则徐赠给当时的沅陵知县的。这位有民族英雄之誉的清朝一品大臣,看好早在楚秦时便被置黔中郡、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 年)置县的沅陵好水、好山。
今年8 月某日午后,我坐车驶上沅陵县城的沅江大桥那一瞬间,远远映入眼帘的是一江蓝莹莹的水,照着浅秋的阳光,波光粼粼地从高楼林立间缓缓流过,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翡翠镶嵌在县城中间;又像一位衣袂飘飘的蓝裙女子,风姿绰约地漫步在千年的时光里,以她的静美、安澜、雅致、古典迎接坐了一夜火车又近三个钟头汽车而疲惫得犹如离水之鱼的我。那一瞬间,我干涩的双眼湿润了。
在宾馆8 楼的房间,拉开窗帘,我竟然也看见不远的右前方那一江浅蓝静静地斜倚着县城密密麻麻的楼群边沿,波光粼粼,使得干硬的楼丛水灵起来,有了灵动的气息。出酒店大门向右看,竟然又看见不远处那一江清水的一角在淌着浅蓝。微风送过来水的凉凉的气息,让人精神一振。我循水汽而去,不几步,便看到了那水,那巨大的软翡翠一样的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沦陷在她的眸里。两只小船泊在岸边,微风撩拨着水,轻轻地摇着船儿,两只银白的细长身子的鱼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游过来,悠闲地扭动身子寻寻觅觅,俄而又游走开去,像轻舞的水中小仙子。我看得呆了,真想变成一条小鱼随水而去。
县城人居密集,戏水者应该不少。然而,沅陵县城段沅江水边却没有人垂钓,水里也没有人游泳。岸上只三五人在那里徜徉,定是跟我一样的看水人。眼前的水清澈透亮,晃着蓝莹莹的水光,照着蓝天的影子。因了水的映照,水中的蓝天比头顶的蓝天更美,像丹青高手用调制出来的水彩蓝画出的蓝天,美得水灵而恰到好处。我站在水边,一会儿低头看水,一会儿抬头看天……
真是一江好水,干净,安静。
神话中的夸父便是从沅陵开始追日的。他一路上追日渴了,便俯下身子豪饮沅江的好水。
流放时到过沅江的屈原也被这一江好水吸引,乘一叶小舟逐水而行,将自己置于水天一色中。船动水动,天也动,飞珠溅玉,云卷云舒。两岸青山更是随着船行走马灯似的换着美景。山脚下绿树掩映的村舍,山沟上横亘的小桥,连片生长的楠竹满坡满岭……寸步寸景,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巨幅国画长卷。虽被排挤流放,然爱国爱民之心不死,眼前的美景让这位忠君爱国的楚国大夫感慨万千,于是有了千古吟唱的《涉江》之瑰丽华章。
这一江好水的沅江乃长江流域洞庭湖支流,为湖南省第二大河流,干流全长1033 千米,沅陵段河长达142 千米,而其最大支流酉水流经沅陵也达44.4 千米。大河过处,支流众多,沅陵境内有大小溪河911 条,纵横交错,潺潺不息,现已建成五强溪、凤滩、高滩3 座大中型水电站,使得沅陵早在20 世纪70 年代便亮起了电灯,桐油灯成了民俗馆里的展品。苗族、土家族、白族等族的阿哥阿妹在璀璨明亮的电灯下,对歌,跳舞,其乐融融。
沅陵县城的夜,灯光灿若星空。沿江两岸的灯带如两串颀长的用夜明珠串成的珠链伸入水的远方,再连天际,使得沅江犹如天上银河。岸边高楼房屋上的灯与霓虹映照在水面,变换着红、绿、黄、紫、白等彩光,如梦如幻。若有摇桨的船儿游弋,便如朱自清笔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影像了。是夜,我在沅陵县城段的沅江上却没有看见开动的任何船只,沅江像梦一样安静神秘。沅陵人为保护这条母亲河,不断推进河长制工作,许以沅江静养。
南岸的凤鸣塔雪白之塔身装了黄色彩灯,一到天黑黄灯齐亮,整座塔明黄透亮,金碧辉煌,光芒万丈,照亮一方夜色,照亮夜行人脚下的路,更照亮踟蹰独行者内心柔软的角落,让其柔软得想流泪。
许是受沅江水的灵气之驱使,不懂对仗平仄的我,在心里胡诌了一联———
一江碧水穿县过,两岸楼台依水活。
二
山居幽处境,旧雨行心寒。辗转眠不得,枕上泪难干。
这首五言诗是发动西安事变的张学良将军被蒋介石幽禁在沅陵凤凰山山顶的凤凰寺中写成,深山、古寺、夜雨淅沥、抱负难展、自由不得、蛟龙被困……跃然纸上。
凤凰山位于沅陵县城东南沅水之畔,西北也临沅水,东南群山连绵,海拔虽仅200 米,但山壁陡峭巍峨,山体雄浑奇峻,形似凤凰展翅,故名“凤凰山”。山中大树参天,疏密有致,四季葱茏,幽深神秘,气象万千。明万历时建凤凰寺于山顶,与隔江而建的龙兴讲寺遥相呼应,喻含“龙凤呈祥”之意。
抱负难展、自由不得的少帅与爱人被幽禁在这个喻含“龙凤呈祥”之意的地方,心中之五味杂陈可想而知,写这首诗时该是多么悲愤、压抑、困苦……
那个时候,凤凰山上关卡重重,戒备森严,他人不得登攀。
我登凤凰山,是初秋的一个早晨。清新的阳光清丽温和,照在脸上温润舒适,没有秋老虎的炙热。沿盘山路而上,阳光透过各种树木的枝叶间洒下来,斑斑驳驳,像一行行诗、一阕阕词。一路上,晨练的人上上下下,有耄耋的太爷太婆,有壮年的大哥大姐,有青春逼人的男孩女孩,还有垂髫小童。我还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将幼小的孩子放在婴儿车里推着上凤凰山,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呢呢喃喃地逗着孩子说话。
凤凰山是沅陵县城人锻炼身体的必去之地,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水旺山丰。沅陵山多,名山也多。除了凤凰山,还有二酉山、白岩界山、虎溪山等等。
二酉山,位于沅陵县城西北15 千米处,乃大酉山与小酉山的合称。当地人以此为酉水、酉溪二水合流处而得名。主峰海拔509.8 米,挺立于酉水河北岸,山体高阔雄壮、敦厚磅礴,树高林密,郁郁葱葱。山肩处刻有“中华书山”4 个繁体巨字,描着鲜红的漆,万绿丛中一抹红,醒目、艳丽,散发着浓浓的书香气息。据说,黄帝曾在二酉山藏书万卷,周穆王也在此收藏过异书。《荆州记》记载有“小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秦人所藏”。相传秦始皇焚书坑儒,朝廷博士伏胜为拯救中华文化,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领一家将,偷偷将千卷书简运出咸阳,择地而藏,车载船运,历尽千辛万苦,船至二酉山下,选中了二酉山的二酉洞作藏书之处。“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典故便出在二酉山。
白岩界山,是红色的山、革命的山,是红二、六军团在沅陵期间的革命根据地。其海拔530 余米,雄赳赳气昂昂地矗立在沅陵镇西北10 千米一隅,为武陵山最大支脉的中枢之地。之所以取名白岩界,是因这座山一到冬季便终日积雪,远远望去,山峰似一座冰海浮雕。此山植被丰茂,树木参差,湖南盛产的楠竹更是满坡满岭。山风阵阵,竹林啸啸,竹浪滚滚,蔚为壮观。当时,红二、六军团指挥部便设在竹林深处的王家大院里。王家大院现在是沅陵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在王家大院的屋后,我看见了我喜欢的竹子。我喜欢竹子,是受热爱竹子的父亲之影响。1935 年出生的父亲生前有两大热爱,一是共产党,二是竹子。父亲的口头禅是:我是共产党送我读的大学,我是吃的共产党的一碗饭。我是听着父亲的这句口头禅长大的。父亲对竹子的热爱,是爱而不多索取。比如他爱吃竹笋,却不去山上挖笋。春天里,别人家的大人满山满坡去挖竹笋,父亲却不。他说:盘中一口菜,山间一方海。父亲对竹子最大的索取是用竹子做了一件竹衣。他将竹的外皮那一面片成薄片,磨光,用布带子编连在一起,组成两大块,盛夏的中午,披在前胸与后背,说是沁凉沁凉的,又清爽又沥汗,无与伦比。因了肌肤的相亲、气息的浸淫,那件竹衣便褪了淡青的原色,成了淳厚的绛红,溜光水滑,泛着玉的润泽和气韵。20世纪80 年代末的一个夏天,父亲读武汉大学时的一个出国多年的同学来看他。一番谈论人世沧桑之后,父亲便拿出了那件竹衣。父亲的同学直夸竹衣不一般,可成文物。
红二、六军团进袭沅陵县城指挥部旧址纪念碑
在王家大院的红二、六军团指挥部纪念馆的陈列室,我看到一首首老百姓拥护红军的山歌,其中一首山歌的歌词是这样写的———
天上白云连白云,园中竹子根连根。 河里鱼儿不离水,老百姓与红军心连心!
我一字一字地念完,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三
沅陵,是一个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
这句话是大作家沈从文说的,成了沅陵的名片。我想沈老先生说的令人心痛的美一定也包括沅陵的那些传说,比如前面说的二酉山藏书的传说,比如借母溪的传说,比如凤鸣塔、龙吟塔、鹿鸣塔的传说,等等。
从前,一个本是人妻的女子却任人摆布,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男子典去繁衍后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后,母亲却不能安心哺育幼儿,于一月黑风高的夜晚,轻轻拔出含在幼儿嘴里的乳头,含悲离去——因为她完成了“典”的任务。她的离去,或是回到原夫家,或是再被典去与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男子延续香火。骨肉分离的痛只有当过母亲的人知道,那母亲思念骨肉,耳边一直萦绕着幼儿醒来不见母亲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便去看望。不想初去时那条溪水清澈、蒹葭苍苍的小溪被山洪冲毁,断了她的前路。那母亲大悲,哭死在溪边。她的眼泪变成了一颗颗玲珑剔透的鹅卵石,散落在溪边,玛瑙一般,或红,或白,或灰,或紫,成了溪边的一抹美景。
因此传说,沅陵人便将这条小溪叫作借母溪。这个传说还被拍成了电影,名《狃花女》,外景地就在借母溪。借母溪也因此成了旅游胜地,去借母溪的人多会被溪边的鹅卵石吸引,要捡几个回家。我去借母溪时,一缕阳光透过溪边的一棵大柳树的枝叶落下,照在水边的鹅卵石上,熠熠生辉。我看见的竟然不是一颗颗小巧可人的鹅卵石,而是一位思儿心切的母亲的一颗颗带血的眼泪!
今日借母溪
我的心儿猛地一颤,缩回了捡石头的手。
凤鸣塔、龙吟塔、鹿鸣塔并称沅陵三塔,塔高均为7 层,白墙灰瓦,挺拔端庄,庄严肃穆,散发着一切塔的神韵气质。
凤鸣塔便是沅陵县城段沅江南岸那座塔,它立在江边的香炉山顶,既俯瞰着沅江,又与耸立于沅陵县城东郊50 千米外的河涨洲上的龙吟塔遥遥相对,脉脉传情。沅江北岸的一处山峰的峰巅还有一座塔,叫鹿鸣塔,与龙、凤二塔成三足鼎立,相互守望,传颂着一段美得令人心痛的传说。
传说,天帝的女儿思凡下界,爱上沅江的龙太子,在沅水河畔私订终身。王母怒,将其贬到凡间变成一只孤苦的凤凰,却未能使其屈服。王母狂怒,对沅江苍生施各种灾难,但都被二人克服。王母更怒,对二人诛心施虐,将龙拦江镇于江心,凤的双翅铆上天钉,锁在距龙不远的河南岸,迫使彼此看着对方受苦。二人脉脉相望,身体虽不能相聚,精魄却超越时空,缠绵缱绻,合二为一,随风飘到对面的鹿鸣山上,恰被一只通了灵性的小鹿附身。王母暴怒,又对沅江施毒,小鹿口含辟疫的野花,替被困的龙、凤助乡民度过劫难。王母气急败坏,将龙变成江心的小洲,将凤变成江南岸一带青翠绵延的山脉,小鹿则被变成一座小山峰,以毁掉他们的肉身作为最终的惩罚。三人相互守望、精魄交融,继续解困沅江苍生。沅陵前人感念其功德,遂在三地建塔——即凤鸣塔、龙吟塔、鹿鸣塔。
听沅陵的朋友说,看三塔最宜在月朗星稀的秋夜,乘一摇桨小木船,于凤鸣塔下的江边起航,顺东而行。先是凤鸣塔送,再是龙吟塔迎,而鹿鸣塔则轻灵地站在沅江北岸的那座山的峰巅上,心领神会地看着这一幕,以记录。此时,如水的月光照在水面,与水光交融,让人分不清是月光如水,还是水光如月。风来,水面泛起银白的细纹,如亿万只银色的鱼儿齐游;风止,那圆月投影水面,玉盘一般,浑圆,玉润,银光闪闪,比天上真的月亮还要明亮诱人。
不过——朋友话锋一转,说,沅陵这些年为守护一江碧水,造福沅陵人民,推行河(湖)长制工作,限制水面行船,行船要提前报备……
我听了在心里说,难怪沅江水这么干净、安静。
朋友接着说,放空身体的尘杂,竖起双耳聆听天籁,似乎听见龙、凤、鹿在倾心交谈呢。他们似乎在说,如今有河(湖)长管着,再也不怕王母发怒施毒了,我们沅江安静着、干净着呢……
我听着,被沅陵朋友的描述迷住了,蓦地想起水利作协副主席赵学儒先生的一首小诗来——
江抱一座城/城叫沅陵/城拥一条江/江叫沅江/沅江养育沅陵/沅陵养护沅江/世世代代/子子孙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