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寨人
2023-12-13杨通智
再次回到老家,总有一种游离的陌生感,那些关于儿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仿佛被时间禁锢了。我是惆怅的,但也是欣喜的,失落的是那些物是人非,喜的也是这些物是人非。它们于我是情怀,于乡亲们则是奔头。
上一次回来,新修的村道平坦通畅,在城市里龟爬的车子终于释放出了机械的狂野本性,在村道上纵情欢歌。这次来却再没有了这种肆意,不是因为路年久失修了,也不是因为路变窄了,路还是那条路,只是车多了,每每想踩一脚油门又有车擦身而过。我留神了一下,多数车都不错,甚至还有豪车。接车的侄子告诉我村里已经在筹备扩路了,我恹恹应了一声,侄子能看出我的神情变化,却未能读出我的深层情绪。
村口有一段蜿蜒曲折的石阶,去往半山腰住着的几十户人家。远远我便看见一个人影拾级而上。盛夏的植被疯长得格外茂盛,有的已经爬过了扶手,高过了人,使得那人影时隐时现,却还是被我瞧出了熟悉的味道。
“是胞牛(牛哥)吗?”我问道。侄子眯着眼瞧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嗯,是卜马(伯父)。”我停下车,把窗户摇了下来,将头伸出了窗外,以一种很难受的仰视姿态,努力寻找着那身影。
这时已是傍晚,山里容易起雾,眼巴前便见着半山被刚升腾起的白雾所缭绕,而石阶上的胞牛更是若隐若现。在我努力寻摸着他的影子时,伴着几下悠远的锣声,一个如同被砂纸摩挲过的男声被雾霭环绕着,轻抚着,并努力穿透了出来。
“开车别喝酒,喝酒别开车……骑摩托车要戴头盔咯!”
这是胞牛的声音,也是喊寨人的声音。
喊寨,源于侗寨的古老习俗,跟打更人类似,却不报时。
侗人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俗,对于时间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一些人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十分崇尚和向往,谓之生活美学。侗人又喜群居,村寨多鼓楼、多风雨桥、多吊脚楼,无一例外都是木质,且都是成片的,易发火灾,自古便就有专人鸣锣喊寨,提醒防火。这样的人便称为喊寨人。
在灯火阑珊的静夜,一个被月光拉得很长的身影斜印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随着浑厚的锣声,一个长长的拖音悠扬而至,似歌、如风、入心。烘腊肉、烘尿片的阿婆、小媳妇便起来看看火塘的火有没有掩好、腊肉有没有滴油,玩火玩炮仗的孩童则吓得一哆嗦,落荒而逃。一人一锣半夜,就这样喊遍了全寨,与这夜融为一体,只有那偶尔响起的木门的“吱嘎”声在回应着。
看着云雾间这个熟悉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往事。
胞牛比我長几岁,别人都叫他阿牛,是个苦命人,父母走得早,后又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把记忆留在了那一年,只有大约相当于十岁孩子的智力。由于我们两家沾着亲,爷爷便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养着。他老人家是喊寨人,也是老支书,退下来又把铜锣交给了胞牛。在爷爷的庇护下,胞牛的世界很简单,整天都是乐呵呵的,村里凡大事小情,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特别是谁家有红白事,他从不需要人通知,也不需要安排,脏活累活抢着干。开席的时候他从不上桌,盛一大碗饭,盖上几片最爱吃的大肥肉,蹲在门口吃得喷香,然后默默地看着席间的人来事往,有时也抽别人递上的烟,但绝不讨人嫌。
他们说每个村都有一个阿牛这样的守村人,看上去有些憨傻,没有什么攻击性。老一辈的都说他们是因为替村子挡了灾,所以变成了这样。还有的说得更玄乎,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历练的,因为要守住天机,所以被封印了心智。他们心无旁骛,热心助人,只为修行消业。为此,我还专门研究过。其实这只是一个概率的问题,那么多的苦难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了,相对来说,他周围的人遭受厄运的概率就小了许多。久而久之,在老百姓心中便形成了这样的认知。当守村人与喊寨人两个位置合一,加之小村几十年无火情的平安,更是为守村人这一身份平添了几分神秘。喊寨人之于阿牛,有如鼓楼上的榫卯,严丝合缝。
我父亲当兵回来转业到乡供销社工作,我很小便跟着父母离开了村子,不过也经常回来。那一年我初见胞牛,他怯生生地看着我的胶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窟窿的布鞋,“哧溜”一下将露出的大脚趾缩了回去。我没有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给他,他没有拒绝,急不可耐地将糖纸剥下。糖块晶莹剔透,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出迷离的奇幻光泽,好半天才舍得放进嘴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糖纸放在板凳上摩挲着,用右手掌大鱼际一遍遍地将糖纸压平,然后捏在两指间,看得出神,发出了快活的笑声。我们走时,母亲买了一双胶鞋给胞牛,他很珍视,不舍得马上穿上,只是不断抚着鞋面,生怕染上了一丝灰尘。后来,每次回村我都会给他带一些稀罕玩意,而他也总是喜欢坐在村口掰着指头算日子,盼我回来。寒暑假我被丢回村里散养,带着胞牛满村疯玩,那狗都嫌的日子已是我最快乐的一段记忆。
我特意停下车来等胞牛,却没有呼唤他,他像是与我有着心灵感应般,在下坡时明显加快了步子,直接奔到车前来,掩饰不住如少年时般的兴奋。我要他上车跟我回家吃饭。他一听,很是高兴,但又突然现出了难色,摸着后脑勺想了好一会,把锣举了起来。
“我……我敲锣。”
胞牛有轻微的语言障碍,说话时会有省略,有时甚至还会失语,如不了解情况,是会比较难懂。但实际上他的智力相对来说是高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的。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拒绝我的要求,虽然有些扭捏,但他还是在说完后恋恋不舍地继续向村里走着。几年没见的喜悦受到了一点影响,但我没有怪他,只是向侄子表达了一下不满。
“怎么回事,以前不都是晚上喊寨吗?怎么白天也喊上了?累着他了怎么办?”
“叔,是这样的,现在给卜马安排的是公益性岗位,主要负责村里的环境卫生,喊寨也是他的工作,乡里要求在饭点的时候也要喊寨,因为这个时间点,人都回来吃饭了,宣传效果比较好。工作量是大了点,但卜马身体还不错,挺结实的。而且……实际上喊寨并不是公益性岗位,但村里都会额外补贴一点。”
侄子听出了我的不悦,回答得也小心翼翼,末了还补了一句,应是担心我乱想。见状,我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便缓和了些,只是嘀咕着“饭也不让人按时吃”,便让侄子等会亲自去接胞牛。
由于常年在外工作,加上近几年不太顺利,我上一次回老家大约是七八年前了,这次回来,侄子一家一大早就忙开了,置办了四五桌酒菜。到家时,大姑娘小媳妇穿堂而过忙碌着,好些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上来与我寒暄。熟悉的面孔肉眼可见地老去,我喊着长辈或兄弟,感叹着我们都老了。不熟悉的面孔则大多是子侄辈,在老人的引荐下,我一一想起了他们少年时的模样。七八年的光景,小村也在不断新陈代谢着。
入夜时分,饭菜陆续上齐,老嫂子们的手艺是真好,看着那些好多年没有吃过的腌鱼腌肉,馋虫不住地勾着我。就在我蠢蠢欲动的时候,胞牛披着晚露,将将赶上了饭点。我将胞牛拉到了身边坐下,这下他没有拒绝。也不知道是不是饿了,胞牛的胃口是真好,烟酒也不忌。看到他这样的状态,我很是为他高兴,甚至有些羡慕。城里生活条件好多了,我的身体反而还没有他好,一身的毛病,各个零件还时不时罢个小工。
酒过三巡,我已经有些醉意了,话题来到了喊寨上。我说起了今天一路上看见的小洋楼,不由得感慨:“难怪现在不喊防火了,家家都是砖房了。看到乡亲们生活越来越好,我真是为大伙高兴。”
“是啊,你看现在路上跑的都是小车,以前一个村都没有一辆。车多了,新的安全问题就来了。咱们侗家节日多,入了冬,这个节那个节的,走亲访友难免喝酒,都开着车呢,怎么办?那就只能把词换了,胞牛一家一家地喊,就没人忘记安全这回事了。”
“是啊是啊,现在咱们桌上的风气也变好了,都没人拼命劝酒了,反正总要留个人开车,实在不行就留宿,房间多的是。”
说话的是我堂弟,边上的人附和着,言语间都有一种自豪感,大约也有在我面前挣面子的意思,但这无伤大雅。今晚的这顿饭我本就觉得与往日不太一样。侗寨饮酒之风盛行,客人不喝主人还不高兴。劝酒不光有“文劝”,甚至还有“武劝”,特别是有几个脾气暴的,劝起酒来简直可以说是犯浑,那场面我是见识过的,现在想想都怵。巧的是,有两个人正好在席间,今晚却表现得好像第一次上老丈人桌吃饭一样老实。
我看着胞牛,他好像不太在意这个话题,正将一块腌肉放到炭火上炙烤。说起来我好像真的还没太注意喊寨的内容上的变化,上次回来也很匆忙,只是打了个转,没见胞牛喊寨。侄子在一旁解释着,说除了那些搞旅游的原生态村寨还保留着这个传统,喊寨人更多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宣传员,会根据各个时期的政策进行宣传。比如脱贫攻坚的时候喊扶贫政策,建设美丽乡村的时候喊注意卫生,现在强调安全了又喊不要酒驾,清明的时候喊文明祭扫等,既接地气效果又好,至少传统没丢掉,只是在与时俱进着。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介绍,我不禁发出了疑问,这么多政策,胞牛记得住吗?
“我懂!我记得住!”
听我这么说,胞牛竟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对我表达不满。说罢便将那块烤好的腌肉放到我碗里,转身跑了出去。胞牛时刻都想着我,还想着我怕是吃不惯生肉了,我却令他恼了……我为自己说错话而懊恼,刚想追出去,被一位老哥拉了回来。
“别急,他没生气,还会回来的。”
“这?”
“哈,你别以为阿牛真的憨,他现在可不喜欢别人小瞧了他,他可是接受过县领导慰问表彰的。”
胞牛家离侄子家并不远,说话间,胞牛便揣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跑回来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将桌前的碗筷杯子移走,清出一块地方来,将那塑料袋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然后很轻柔地将塑料袋打开来,里面还是一层塑料袋,他又继续解开。中间我们谁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结果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塑料袋套黄塑料袋,黄塑料袋套紫塑料袋,好一会工夫才看到了他如此珍视的东西。然后他“喏”了一声,示意我看。我一一翻看着,原来是残疾证、低保证、扶贫政策明白卡、存折之类的。胞牛拿起存折,翻到最新的一页,指着那些数字说:“我都懂,我敲的锣、扫的地……都,都变成了这些。还有,还有你给我的钱,也,也在。”
看着胞牛无比认真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笑着说:“是的,是的,胞牛什么都懂,是我不懂。”胞牛则嘟囔着:“本来就是嘛!”我俩的对话引起了大家的一阵欢笑,我在心中感慨,几年未见,就连胞牛也有胜负欲了。
融洽的气氛中,我發现了众多证件下面还有一本很旧的小人书,我拿了起来刚翻开,一张绿色的糖纸掉落出来,很平整,就像熨过似的。在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胞牛抢先所有人一步,将糖纸捧住。这一册小人书里夹的全是花花绿绿的糖纸,一定是他最珍视的宝贝,才会保存得如此小心。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好多是我当年送他的吧。
胞牛有些怪我不小心,把东西都要了回去,小心翼翼把糖纸放进小人书里。趁这个时候,侄子告诉我,这些年他有伤残补助,有低保,后面又给他安排了扫地的公益性岗位,有工资,政府还帮交社保和医保,一个人生活倒也不愁。
侄子说得很细致,我颇有些欣慰,也有几分自责,胞牛是我的玩伴,也是亲戚,更有爷爷对我们这些晚辈的嘱托,这些年我虽然也会寄一些钱回来,但对他还是关心不够,幸好政策和乡亲的情谊弥补了这些。可惜,唯一的缺憾就是没给他找一个婆娘。
听到我说起婆娘,已经收好东西正在向一个猪蹄子发起进攻的胞牛急急嚷了起来:“不要婆娘!不要婆娘!”这般憨态令众人捧腹大笑,连其他桌的宾客也不禁侧目。胞牛却浑然不觉,他连续摇头后又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在叮嘱自己一般。
“对,不要婆娘,婆娘太麻烦!”
谁也不知道胞牛从哪里知道婆娘太麻烦这事,大约是哪家的“悲惨遭遇”被他瞧见了,令他“畏婆娘如虎”,但也令我心中没那么沉重,也许,有没有婆娘这事对他而言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
这一顿饭充满了欢声笑语,吃了很久很久。宾客散尽时,大约九点了。一位伯父辈的老人家仍拉着我在絮叨,并唏嘘不已。说我爷爷有良心,他在的时候就没让阿牛饿着。爷爷走后,又托这个社会的福,政府有爱心,乡邻讲良心,让阿牛仍然有口饭吃。说要是放在旧社会,阿牛早就饿死了。对此,我深以为然。不过说着说着,老人的言语间就有些责怪的意味了,大约就是我和我父亲这些年回来少了,跟乡亲们有些疏远了,末了嘱咐我可不能忘了我爷爷的嘱托。
对于这些善意的指责,我是诚惶诚恐,并欣然接受的。爷爷多年积攒下的威望让我们这一大家子至今仍然享受着他老人家的福荫,我无意辩解,我也无法说出口,因为侗人的乡情总是那样直白,亲人间始终是要走动的,越走才越亲,而不应该总是有那些无病呻吟的多愁善感。从这点来说,我和父亲都做得不够好,哪怕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侗人尊老敬老,在老人家身前不断三省吾身的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在侄子面前拿捏的长辈做派。在我的潜意识里,侄子还是那个从小跟着我,住在我家上学的小孩子,对他说话时总不自觉有些颐指气使,可我似乎忘了,侄子已是方圆几十里最年轻的村干部,书记主任一肩挑,独当一面。我今天真的应该把我的坏情绪留在城里,而不是带回来。
送走长辈,我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破天荒地对他说了许多肯定的话,在他还来不及消化的时候,我心虚地转向了终于有了些困意的胞牛,让他拿上铜锣,说我们一起去喊寨。
出得门来,胞牛拎着铜锣敲了一棒。锣声一起,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时候寨子到了这个点早已是乌漆嘛黑,连狗都不会在村里打溜了。这时候却灯火通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太阳能路灯亮着,好像在炫耀自己不要电费似的,路上仍有细伢子在打闹,还有不知道从哪家传出来的电视的声音,开得好大。
锣声过后,当我还在等着时,却始终没听到胞牛的喊声,他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卡了壳,问我喊什么,我告诉他就喊爷爷那时候喊的,他恍然大悟,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扯着不怎么好听的破锣嗓子喊了起来。
“睡前看看火塘咯!小把戏不要玩火咯!”
对咯,就是這味!不似爷爷唱歌一般悠扬的,却带有胞牛强烈个人印记的味。这一刻,无关内容,喊出的是儿时的记忆。我抬头看了看那轮圆月,月正好,我从未觉得它如此之圆、如此之亮,也从未觉得如此近过,好像伸手就可以将它捧下来,我却不敢伸手,生怕扰了它的恬静。我与胞牛并排走着,两个被月光拉得很长的身影又斜印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踩着这锣点,不断地向前雀跃着。身边的胞牛仍在卖力地喊着,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我想,不管时代赋予喊寨人什么样的职能和属性,他都是我的胞牛,那个喜欢一切花花绿绿东西的胞牛。
作者简介:杨通智,男,湖南省第二十一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