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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世说新语》中的身体语言

2023-12-13史燕妮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仪容身体语言世说新语

话语体系是人的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外在表达形式,身体语言就是话语体系中的一种,它受内在心理动机影响而产生,借助人体躯干和肢体动作传达人物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同时,也言说着创作者的观点与思想感情。文学创作中的身体语言和有声语言共同发挥着表情达意的功能,体现出特定的审美风格与美学意蕴。《世说新语》中关于人物气质精神的动作、外貌等描写就着重展现了魏晋名士风度中的身体语言表达,同时传达出了士人的精神风貌和整体的时代特征。

一、魏晋士人的身体观

(一)魏晋士人身体观的理论来源

道家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以道为一切自然万物的根本,修身则是实现道的途径。对于修身的方式,《道德经·第十二章》中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以求道要摒弃一切世俗欲望,收敛欲心,修养性灵,以达到自然超脱的人生境界。从这个角度讲,魏晋之前的道家身体观存在着身与心不协调的矛盾。庄子将人的身体与自然等量齐观,消解了身体存在的特殊意义,把个人的躯体放在自然宇宙的范畴内看待,他在《逍遥游》中所描述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形象是追求风姿俊貌的魏晋士人最初的审美原型,在《世说新语》里得到多次呈现。

魏晋时期,道家身体观发生变化,士人逐渐从老庄那种无所为、无所待的人生态度中偏移,而转向王弼“形也者,物之累”的形神观念,也就因此产生了“遗其形骸”的价值追求。“遗其形骸”代表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身,即重视生理意义上的躯体本身,躯体的解放即意味着精神的超越。由此,身体的意义得到关注,面貌、服饰、妆容、肢体动作等身体语言在文学作品中被广泛使用与表达,身体也逐渐由道德工具转为审美对象,甚至被作为传达反抗精神的武器,使士人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以往道德体系的规训。可以说,魏晋士人的身体表达中蕴含着道教贵生、存心、重身的观念。

(二)魏晋士人身体观的现实基础

汉代流行的思想充分肯定了人的感官形体的作用,《春秋繁露》中提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由此,人的筋骨形脉与宇宙自然形成对应关系。这种对形体的重视和解读为魏晋士人强调形色容止的身体观奠定了基础。

其后,动荡的时代格局为自我价值的发现提供了契机,士人深感人生短促,个人的欲望诉求就此得到凸显。所谓魏晋士人发现了自我,其中“自我”的含义中就包含身体和心灵两部分内容,肯定身体便是肯定自我意识的一部分,这背后体现的是对自我独立性和存在价值的肯定。《世说新语·德行》篇中记载阮籍“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阮籍不借助口头表达,而是选择以醉饮、恸哭、长啸等身体语言来表达对当时环境的反抗。这也是多数士人在困境下的被动选择,暗含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思维方式,士人的外貌体态及精神风骨因此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社会审美标准也随之发生变化。

(三)魏晋士人身体观的具体表现

汤用彤先生讲道:“养生在于养神者见于嵇康之论,则超形质而重精神。”魏晋名士追求形神合一的身心观,束缚形骸实则是在劳役心灵,若要使精神得到自由,就不得不“遗其形骸”,具体表现为任性的言行举止和身体欲望表达,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身体审美维度上的改变。《世说新语》就通过对面部表情及肢体动作等身体语言的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传递士人隐藏在话语背后的真实意图,譬如以对阮籍葬礼上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的描写,表现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追求。在这种风气影响下,魏晋贵生重身观念流行,士人借关注躯体来反观自我内心,重新思考人生、世界和自我的关系。此外,身体的外在表征始终浸润在文化价值中,受自我精神所驱动,这背后也反映出了主体的行为特征及人格秉性。

二、《世说新语》中的身体语言

除了上述躯体意义,身体还是一切附着在躯体上的思想感情的承载者。它“一方面指肉体存在的坚实性,另一方面则是人关于自我认知的集合”,《世说新语》的描写对象为士大夫群体,因此,书中呈现的身体描写并非仅指向简单的躯体本身这一含义,它同时也是经过礼义教化与道义熏染的身体,是对“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一时代精神的实践。从这个角度出发,《世说新语》中的身体语言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面部表情、肢体动作和仪容服饰。

(一)面部表情

身体语言借助面部眼、鼻、嘴等的协调活动来传达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世说新语》囊括了主人公的“表情之词”,如“说色(悦色)”“愧色”“怒色”“喜愠之色”等,这由主体心理规则所支配,是无意识下产生的自觉身体表现,直接传达着个体的厌恶或喜爱、认同或否定的情感意义,对有声语言起到强化或补充的作用。

魏晋中后期盛行清谈之风,体态、外貌、仪容成为士人品鉴人物的首要评价标准,《世说新语》中也常将人物容貌与品性对标。但鉴识神情并非仅以人物外貌美丑为标准,而是要在面目变化间把握人物的精神风韵,《文心雕龙·神思》中就曾提到“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将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视为内心德行的外在表现。《世说新语》中此类身体语言众多,如王戎七岁见虎却能“湛然不动,了无恐色”;嵇康临刑前也能“神气不变”;顾雍听闻儿子的丧事仍然“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王子猷与子敬共坐一室,面对即将被责骂的紧张局面,两人的表现截然相反:“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这种由内而外的风度气质正是魏晋士人所推崇的名士风流的内涵。在魏晋士人看来,处世荣辱不惊,心内澄明,正契合道家“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的人格精神追求。

(二)肢体动作

黑格尔称:“能把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现实。”可见肢体动作背后体现的是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化与性格特征。《世说新语》中用肢体动作反衬士人的精神特征,使故事中呈现的場景更加具有可视化效果,这样,艺术效果和审美意义也得以凸显。《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刘伶醉酒裸裎,纵然妻子“捐酒毁器”也不能使他放弃饮酒,某种程度上,这种任情尽兴的行为是为了解放身体,让身体摆脱外物的束缚。书中的大部分肢体动作描写,如哭丧、长啸、披襟解带等都是如此,个体的感性行为被固化为了某种身体符号,其中包含了魏晋士人对自然意义的探寻。

长啸是魏晋名士的另一种身体符号,成公绥解释啸法为:“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比起丝竹乐器之音,啸声由唇齿活动生成,同样含有丰富的寓意,是对“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理论的具体实践。周仆射拜访王公时“傲然啸咏”,被人指出仿效嵇康、阮籍之态,这里的啸不免带有逞气使才的表演性质;桓玄为王孝伯作诔时“吟啸良久,随而下笔”,以啸的姿态作为创作前的准备;另有阮籍与苏门山真人以啸相应,长啸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甚至取代了言语表情达意的媒介作用。在这里,长啸代替了语言,传达人内心的真实情感,虽不言语,却能积极主动地感知与探求自然样貌,这正是道家主张的不压制人的真情、本性而回归于自然的体现。

此外,啸最能体现魏晋士人任性率情的人生态度,嵇康的《幽愤诗》有“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之句,名士在发啸之间加以吟诗,这样的啸,是一种自我陶醉,也是一种自我表现和自我欣赏,借以彰显名士的身份和风流潇洒的气度。而作为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沟通方式,啸从自然之音到行为艺术,再以其自然性、音乐性与反叛性逐渐发展成一种文化现象,啸声是士人情感的流露和思想的表达,魏晋名士的啸和他们的恸哭、裸裎等言行举止一样,传达着对自然率真精神境界的追求。因此,《世说新语》中的身体语言是个体心理世界得以显露的工具,也是思想图景通过人的身体所呈现出的外在表征。

(三)仪容服饰

魏晋士人普遍发现了自我形象之美,并将其视作人格精神的象征。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中有言:“‘世说新语时代尤沉醉于人物的容貌、器识、肉体与精神的美。”外在容貌与形体是士人的审美对象,透过仪容服饰所反映出的内在精神气质更是人物品藻的重点。《世说新语·容止》一章描写了品评人物仪容姿态的标准,从中可见魏晋士人所推崇的名士形态最倾向于风姿之貌,如“风流俊望”“有俊容姿”等。嵇康是当时士人的典范,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再如王恭“濯濯如春月柳”,王右军“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这里以自然景物比拟人的仪容,以自然神韵形容人物的形象之美,传达出名士对本真的追求。而高山、松树、岩石等景物所象征的人体挺拔、风雅、刚强的仪态美正是这种身体语言所传达出的审美信息。对于仪容外貌的描摹能够给人以直观的感受,以自然景物比拟又揭示出了人物的特征所在,从而使魏晋名士身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部分特质表现了出来。

在当时人物品评风气的影响下,这种注重仪容服饰的风气愈加强烈,身体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甚至可看作是士人德行气度的一种外化。同时,身体也成了审美客体,仪容服饰成了被选择、被判断的审美对象,人物审美标准随之变得更加多元化,突破了传统的依附于伦理道德的美的界定,进而产生了对士人中性气质的推崇,皮肤白皙、面貌秀丽、明眸善睐的审美标准由此被凸显出来。《世说新语·容止》中记载:“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这与刘伶醉酒裸裎、粗头乱服一样,都是用身体语言反抗人们以往的认知,加之这一时期的穿着举止逐渐脱离礼教束缚,敷粉华服风行一时,《颜氏家训·勉学》中也曾提到“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从容出入,望若神仙”,上至贵族子弟,下至普通人家,无不积极营造自我形象之美,可见这种对仪容形态的认知甚至影响了整个时代的审美风尚。

三、结语

宗白华将魏晋称为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魏晋时期,士人在受到外部和内部的双重打擊下,才真正将老庄所提倡的“不位乎其形”(《庄子·秋水》)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的思想境界实践起来,重建自己的道德秩序。因此,本文对《世说新语》中身体语言的解读,其实是在探索魏晋士人个性觉醒与欲望解放之后的外在表达方式,以探索魏晋士人的审美好尚。刘成纪概括道:“所谓的魏晋风度,从本质意义上讲,是建基于人的身体的。它包括人面对死亡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如何用身体想象表达自我超越的渴望,如何用技术实践来规避死亡的降临……”可以说,《世说新语》中的身体语言蕴含了魏晋士人对自然意义与人生价值的探寻,而采用身体语言的背后本身就意味着更深层次的追问,或可从中窥见道德秩序重建的转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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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史燕妮,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黑龙江大学,研究方向:汉魏晋六朝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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