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座桥
2023-12-12崔庆云
◇ 崔庆云
我的老家位于南阳市北部六十华里的白河上游,毗邻白河左岸。
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清新,伫立于高高的堤岸上,视野开阔,天高云淡,清风扑面,云间有鸟儿的鸣唱,脚下有蜿蜒逶迤的清波碧流。春天飘来如絮的彩云,能勾起无边的遐思,美丽而遥远;夏季流淌的白河水,如拂动着的大自然的琴弦,奏响一曲浅吟低唱的旋律,更像一条舞动着的玉带,荡漾出银色的涟漪,让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当春天沐浴着从东南方吹来的乍暖还寒的风儿,点缀于沙滩间的一丛丛茅草墩冒出尖尖嫩芽,充满了勃勃生机;河水流动着的涓涓清溪里,蛰伏了一个冬季的水草绿苔,迫不及待舞动着生机盎然的身躯;鱼儿从冬眠中苏醒,穿梭在卵石水草边,水面稍有动静,便灵巧地钻进石缝或水草间;水鸭子自由自在浮游于清波之上,鹭鸟怡然徜徉在金色的沙滩或碧水间。
向西眺望,目光越过金色的沙滩,是一条黛绿色的林带,南北蜿蜒,沿着白河边的沙滩极目无尽。穿越林带大约两公里远,一条宽敞笔直的公路贯穿南北,这是连接南阳市和鸭河工区的231 省道。然而,唯一留在心中的遗憾是,滋润了多少代人繁衍生息的白河水,却成了阻隔老家两岸村民东西交往的天堑。
桥——也成为多少年来人们心中的梦想。
前几天看到老家侄儿在微信中发来的几张图片和视频,那上面是一座钢结构的桥梁,稳居水面,贯穿东西,极大地方便了从此经过的村民,也圆了家乡祖祖辈辈对于桥的梦想。看着图片中坚固的钢铁桥梁,看着在桥面飞驰的车辆,自由来往的村民,不由勾起我心中那遥远的记忆,想起少年时代那条摆渡的小船……
20世纪60年代上小学的时候,每逢放暑假,父母便用五分钱为我买上一张从南阳市到石桥镇带帆布篷的“嘎斯车”的车票,送我回老家伯父那里。坐在拥挤颠簸的车厢,倾听着“嘎斯车”吱吱扭扭的呻吟,任由车尾回旋的疾风吹乱我浓密的发丝,心中向往着老家的模样,期待着跳入白河水中捉鱼摸虾,和老家的小伙伴们一起快乐戏水。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激荡着一颗少年的心。
“嘎斯车”到了石桥镇,便卸下几十名乘客,掉转车头,载上进城(那时去南阳市叫“进城”)的乘客,卷起一路烟尘,又沿着黄沙公路返回南阳市。
少年不知路途遥,皆因童心趣正酣。
从石桥镇一路向北,赏玩着一路的新奇,蹦蹦跳跳中,六里的路程很快抛在了身后。穿过尹店村中的那条小土路,一片高大茂密绿荫蔽日的树林,便黑压压向我扑来。
我迫不及待钻进树林边那片低矮的桑林中,目光在一人多高的桑树上寻觅。这是一棵棵被守林人绑成桑杈状的小树,待到桑杈成型坚实的时候,守林人就会将桑杈砍下,削去枝枝杈杈,再将三个杈头修尖一些,拿到集市上售卖。等到麦收时,农民就会用这些桑杈将捆好的麦个儿杈到牛车上,拉到麦场晾晒。当风儿从麦场上空掠过时,村民们用木铲将经过石磙碾压后,混杂着麦秸屑的麦粒高高扬起,风儿将麦秸屑吹走,落下一粒粒金色的果实,在阳光下映衬着农人一张张淳朴的笑脸。
我垂涎的是桑树上结着一簇簇青青的桑葚,间或有那么一两颗刚开始变红的,虽然我知道果实要等全部发紫,才是最佳采食的季节,但是,短暂的暑假不会给我时间,桑葚也不会为我而早熟。
走在柔软金黄色的沙滩上,口中咀嚼着酸涩的桑葚,偶尔会追逐一两只受到惊吓而钻出茅草墩的野兔,玩耍中很快就来到白河边。
那时通往老家的河面没有桥。枯水季节,河水刚刚没过膝盖,村民会将裤腿挽起,涉水而过;水深的时候,或是脱得赤条条的,一手将衣服高高举起,泅水而渡,只为省下几分钱的船资。等到雨季涨水的时节,想要过河,全靠大队那只小船摆渡,行人一次收费两分钱,自行车三分钱,牛车一毛钱。
老家的小船,是周边几个村庄,几千口人西去过河的唯一交通工具。因此,在这里坐船的村民比较多,小船一次只能载十几人,遇上队里铁轱辘牛车过河,只能将高壮雄浑的黄牛卸下,搭上两块跳板,几个壮汉便铆足劲将牛车推上小船。立足船尾的撑篙人,这时会用粗犷的嗓门吆喝几声,掌心吐满唾液,用力将竹篙插入清凌凌的河水中。随着竹篙出水时那闪着银光的水滴滑落,小船斜着向对岸的下游驶去,水面便留下一串粗犷雄浑的吆喝声,顺着一波波的微粼,在水面向远方传递,惊起数只水边的宿鸟,扑棱棱飞翔而起。这时的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堤岸露出一张艳阳的笑脸,灿烂的朝霞黄灿灿的,白河水也在刹那间,染上了一层辉煌。
没有桥,村边的这条路便临水而断,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小渡口,东来西去的人们,隔河相望,等待着小船在水面缓慢滑行。
枯水季节,这里的河面有七八十米宽,两三尺深,也就成了难以逾越的阻碍。看着小船在河水中晃悠,听着水面笼罩的晨雾中传来的一声声欸乃,人们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张张朴实黑红的脸庞,于无奈中发出声声叹息。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白河,遇上一场暴雨,或是数天的连阴雨,河水便会陡然上涨,爬上半堤高,昔日清澈的白河水变得浑浊,搅起无数个泛黄的泡沫,跟随着湍急的涛涛黄水,咆哮着滚滚而下,一路向南。这时的河水,不再那么温顺,一夜间变得宽阔深邃,一眼望不到边。洪水漫进了西边的树林,茂盛的茅草墩淹在了水中,一蓬蓬席卷而下的荒草围着树干,卷起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这时的渡口,除了訇然响动的水声,一切都安静下来,小船被拖上岸来,反扣着放在艄公休息的茅屋边。艄公褪下一只破旧的,已经泛白的黑布鞋,垫在坚硬的黄土上,坐在上面,任由带着水腥味肆虐的河风,吹乱了满头花发。一锅锅烟丝在一明一灭中,变成灰烬,一团团烟雾随风而逝。
有急事儿需要过河的人们,匆匆赶到河边时,也只能看着滚滚洪水,站在岸边搓手兜圈。艄公推开过河人递来的一根根白河桥香烟,充耳不闻让人难以拒绝的甜言蜜语。他知道,这种恶劣天气,是不能摆渡的,谁也不敢冒船翻人亡这个险啊!
白河水悠悠千载,涨了又落,落了又涨,一层层剥蚀着左岸的土坝,滋润着一代代家乡的父老乡亲。同时,滔滔南下的白河水,又成了家乡父老乡亲难以西行的阻碍。桥,成了人们梦寐以求的奢望。
日子就在这如水流逝的岁月里,慢慢蹉跎。
少年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喜欢的就是那种河水泛滥的雨季。渡口岸边,每天有我奔跑的身影;清流碧水,有我嬉戏时扬起的浪花。我期盼的就是等待河水消退后,坐在小船的一边,挽起裤腿,赤着双脚戏水,看大人们站在齐腰深的浑水中,手中拿着扒钩,更有甚者,手持老虎耙子,兴奋犀利的双眼紧紧盯着水面,待到浑浊的河面露出一道宽阔的黑色脊梁时,便蜂拥而上,钩耙齐落。在大人们的欢呼声中,在孩童们雀跃的蹦跳中,一条条一米多长的胖头鱼、鲢鱼、鲤鱼,被大人们抬上岸来。待到夜幕降临,暮霭笼罩村庄时,家家户户都会分到一大块分割的鱼肉。明亮的月光下,无数个低矮的土坯烟囱就会升起袅袅炊烟,蓝色的烟雾轻扬直上,融入夏夜澄明的空中,无油的鱼肉,在村民原始的烹饪中,依然散发出诱人的醇香。
古人云,要想富,先修路。有河无桥,单靠一条小船承载两岸村民的来往,尚且如此困难,商贸交易就更是难上加难。西出渡过白河水,向南六里是南阳著名古镇——石桥镇,向北八里,是花生之乡——皇路店乡,而向东南三四十里,是千古智圣诸葛亮火烧的博望镇。相比之下,博望镇相距较远,再加上乡道难行,一旦遇上下雨天,乡间土道布满泥浆水坑,深一脚浅一脚,更增加了行走的艰难,所以村民们更愿去石桥镇和皇路店乡,到那里出售一些农产品,再采购所需的农具和生产资料。若是能在渡口建上一座便桥,变天堑为通途,沟通东来西往,村民们一定会兴奋不已。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上游山区暴发山洪,鸭河口水库开闸泄洪,一泻而下的洪水,犹如万马奔腾,轰轰烈烈,席卷而下。午后不久,洪水便奔涌至村边的渡口,滚滚黄水顷刻间淹没了对面沙滩上的茅草芦苇,低矮的小树露出柔弱的树冠,无助地在洪水中浮沉。一时间,天地一色,风骤雨狂,满目昏黄,仿佛走进了蛮荒远古。
在这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路断人稀之时,雨雾中走来一位打着破伞的年轻人。雨水早已打湿他褴褛的衣衫,淋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雨伞也只是象征性地举着,只是雨伞根处有一个小包裹。年轻人走到河边,望着滔滔黄水,再看看岸边搁置的小船,急得唉声叹气,来回转圈。他走到艄公歇息的茅屋,不停地和艄公说着什么,而艄公只是闷着头抽旱烟,浓浓的烟雾笼罩着满头花发的艄公,艄公面无表情,两眼呆滞地看着年轻人身后的河面。
原来年轻人是河对面的村民,因为母亲病重,吃过午饭便匆匆来到河东,找到一位老中医,为母亲求药。等到中药配齐,再赶到河边时,河水却陡然涨了起来,阻断了他的归途。一边是汹涌狂奔,性如猛兽的滚滚洪水,一边是卧病在床,等待药物续命的老母亲。年轻人发了疯似的,跪在泥水中,不停地给艄公磕头,恳求艄公能够开船送他过河。真的是孝行感天地,艄公看着跪在泥泞中,雨水和着泪水遮面,痛哭失声的年轻人,咬咬牙,跺跺脚,骂了一句什么,披上蓑衣,拉起年轻人,向岸边奔去。
松开缆绳的小船,刚刚驶出,便剧烈地颠簸起来,如同一片飘萍,任由洪水摆布。年轻人将塑料布包裹好的药包紧紧缚在后背,弯着腰站在船舱中,不停地移动身子,紧密配合着艄公。小船在洪水激流中,顺着汹涌的水流斜着向下游漂去,艄公两手紧紧攥着竹篙,眼睛盯着湍急的水面,躲开一个个漩涡激流,一双坚实的脚板不停地在船帮上移动,小船在艄公和年轻人的配合下,艰难地向着西岸一寸一寸地挪动。有几次小船几近倾覆,揪紧了岸上村民的心。
小船几经颠簸摇摆起伏,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后来听说小船在下游几里远才靠的岸,艄公当晚宿在了年轻人家中。
这条流经家乡的白河水,何时能在这个小小的渡口修建一座桥梁,也就成了附近乡民梦寐以求的愿望。
如今,村民对于桥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看着图片上矗立着的钢铁桥梁,看着潺潺流动着的白河水,温顺娴静地从桥下流过,远处鹭鸟水鸭欢快地戏水捕食,看着这一切,我的心中无比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