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边上的雪
2023-12-12呼岩鸾
◇ 呼岩鸾
刘国莉关于雪的诗,发表于《岷州文学》2021年冬季卷——《赐予》《雪中的鸟》《以雪为背景的诵读》《所有的清凉只因离家最远》。
刘国莉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文字撒出去,渤海边的天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雪花撒下来,二者天造地设地合二为一就构成一行又一行的诗歌了。等待进入诗歌的还有鲁北冀南渤海边上的万千事物:鸟,它的鸣声,它的翅膀;现在式的冬小麦,过去式的玉米林;夜晚的灯芯草,由柴禾引发的炊烟,它们使得雪花更美丽更实在,在人间圆梦。
从诗歌创新的宏旨出发,他是呕心沥血一字一词迈步的。刘国莉设计了一场雪中的诗歌盛宴。渤海湾,渤海湾,你的雪花从此有名了。
在已经种上了冬小麦的土地上行走的诗人,感到天空需要雪,大地需要雪。他就向上天祈求,祈求天降雨雪。果然下雪了,雨天雪地,诗人写了感恩辞。
上天把一场雪赐予人间/感恩的簇拥,分担了/各自多余的光芒/盛大的天空,布满了诚实的眼睛/黄昏来临/我们又忽略了隐蔽的落日/我想清点我所有说过的话/像风梳理雪地上杂乱的痕迹/那些被说出的都是雪沉淀的尘埃/一切终将散尽/我们接受了彼此的诚意/赐予。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任我们来挥霍/那些剩余的光芒
带着对雪的思考,诗人看天上的雪、地下的雪,舍不得离去,从白天到落日黄昏,到雪霁星现。他不能把每一片雪花拈在手里,也不能给每一片雪花分配到一个语词。雪花和思想混合在一起,一切都在纷纷扬扬。因为眼睛是诚实的,尽可能接受雪的光芒,藉以送出簇拥的感恩。人所立身的一切外在在风中长大,彼此相爱了,直白的解读,雪花担心诗人能否接受?只能面向朦胧。但感恩和赞美结束之前,能够出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人、雪花、大地、天空皆大欢喜。“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诗人和雪此时正在进行着彼此的诚恳赐予,你给我的和我给你的一样多一样好。
在用手机进行连贯地叙事和逼真地抒情,并拍摄出视频和照片的互联网时代,诗人写诗要有一些特殊的本领。
《雪中的鸟》。用唯美主义孕育的一种鸟,使得雪也不得不唯美起来。这雪是雪自己要下的,不是诗人要雪下的。雪为鸟提供了飞翔栖止的园地与空间。不是诗人把鸟赶到雪中间的,是鸟自己战战兢兢踱到雪中间的,“ 温柔,恬静——/ 绝美如幻”。忍住一粘一合的锐痛,“它隐于一角,它暗藏柔韧里那股清凉是野的”。野的,蕴于雪的一切都是野的,正相契相配。
鸟的言行由鸟自己作出,不许诗人驯导。“它倒在雪中,叽叽喳喳/每一句都是谜语”“复述生命的秘密”;果真“果实成熟进入某种隐喻”,鸟趁机躲入隐喻,面雪而站。
到这时,诗人困窘地站立雪和鸟前,不知怎样领受“美和雪的命名权”。词能缀满鸟鸣吗?雪花却驾着隐喻“回到远古/如释重负”。
语言遇到了雪和鸟的美,变得无用起来,也叫诗人认命——“那份细雨缠绵也不了了之”。这就对了,人们可以不相信诗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但必须相信诗人的心灵所听到的。诗人刘国莉在《诗经》及其衍生里已经走进很深,不再做小儿雪中捉麻雀的游戏,就像诗人看到雪中麻雀就怜悯众生的饥饿。
《以雪为背景的诵读》。我们好像听不到他诵读,而是看到了他诵读。因为我们看到了“眼看得来,耳听得进,想出的那些新旧”,看到了“鸟鸣每一声都落入雪中”,我们“细数,拈指”后看到了“芳华与尘埃”。
我们用熟悉的音乐体验来“看”诗人的诵读,“看”他背景的雪。这不是“朋克”音乐,更不是摇滚音乐,这是陆游吟雪所伴奏的江南丝竹,或是辛弃疾为诵朔方之雪而拉响的胡琴,都让雪依韵节舞动。
诗人在诵读,我们在看。我们“放慢脚步/放慢昨日的虚构或庄重/顺从,屈服奔跑的开放与舍弃”,融入并做一片雪花。
诵读是真实的,看到的真实却是意象的细节与具名化。我们看到了“一方成熟的麦子”“一片玉米林”“萌芽的大片小草”。看见了看不见的“一小撮光阴相谈甚欢”。这是雪花所指向的后续光阴:春天和秋天。
刘国莉以雪为背景“搭台”的诵读是成功的,他让我们在“听”中看到了——像孩子以最强生命力所祝福的幸福的麦子,幸福的植物,和幸福的人。
《所有的清凉只因离家最远》。这不是背离形式逻辑三段缺一的伪命题,或故作玄虚的悖论。雪花吹起了集结号,前三首诗中的所有意象都应声来到这一首诗集结,形成雪花意象丛林。
这是刘国莉雪花诗中抒最多情的抒情,是叙事最多的叙事,是轻轻雪花之最重。此诗应该被认为是近年来写雪花诗的别出心裁的杰出表现。
人在异乡,“雪从故乡飘来”看望他。他以雪片作标尺,度量了游子和故乡的关系,这关系共有五种,写成五节诗,抒写着诗人的感受。
故乡老家的雪和身在异乡的故乡人的关系。两者有着相同的体温和相同的体温变化,共同的反应是“所有的清凉只因离家最远”,一语中的,体温在长途奔跑中丢失了。
远和近的关系。迢遥故乡的雪来了,“掠过头顶”。故乡此刻近了,复活了老家最熟稔不过的旧物。人搂着刚割下来的灯芯草,“捻着心事”。火柴点亮夜。老鼠从它掏空的向日葵秆子里跑出来一笑。童年来了,很近,其实人生更远了。
新和旧的关系。雪花忽远忽近“善变地落”。雪夜烤红薯,荡漾起津津有味的陈年旧事。往事忽然翻作包着家族姓氏文字的白纱巾,“从胸口漫出来,好温暖”,是一种新鲜出炉的气息。
明和暗的关系。“雪要落下来时/天空有明亮闪现,鸟鸣压低翅膀”。人眼睛看见的雪,足够把明亮思念的鸟鸣收拢。而在黑暗的夜晚,“田野燃烧的歌声”,多么广阔,“在我心里/和故乡的炊烟一样的白白地坦露”,让雪给故乡的炊烟让出一条道。
消失和再生的关系。任何一处的雪都会消失的,雪中的人也一样。“当叶子般的雪老得走不动了/老成尘土/当身体的炊烟飘起/被大地安顿”。最后阶段出现时,雪和雪中的人必然会宿命般地再生,“记忆像骨头一样持久。/夜在零星的灯光里散落为雪,像一颗种子埋在身体里/渴望千里万里飞翔”。会这样的,雪会再落下来,人会再走进雪中。雪和人的体温同时变化,来一次相互交换。
这首长达六十行的诗,充满人生哲理。刘国莉站在雪中时,正在切切实实体验着“雪中行走,天地同根”的诗意。当代诗人把超越古代的机锋顿悟,跨过思维的恒定沟壑,镶嵌巧接成为一体的境界。
走进雪的深处,就是走进诗歌的深处,而自拔为诗。刘国莉用自己语词的语境,建构了雪境,在雪境中锻炼诗意。诗意的言说状态,采用了现代主义写作手法,呈现内部的原始感情,零碎而又犀利,失序而又整齐,游移而又专注。在画面和散点的快速转动中,看出雪花和雪中人的从容不迫与有条不紊。但这种高大的境界,是以每个字每个词妥贴契合为基础的。“一粘一合的锐痛”“雪在风中长大”“一小撮光阴,相谈相欢”;“灯芯草捻着心事”;“老鼠扑哧一笑”“雪老成尘土”……奇特瑰丽的巴洛克式建筑得以站稳,全靠这如许匠心来平衡。雪花和故乡的双声对话复调抒情,使弱势语言产生强势力量,无一句大话咄咄逼人,证明了温和与朴素才是语言的力量之所在。
所有的雪中的诗人们,都是站在被雪润泽的土地上面,看着未来庄稼的生长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