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诗歌论
2023-12-12吴投文
◇ 吴投文
谷禾从1980 年代末期开始诗歌写作,始终保持强劲的写作势头,迄今已出版《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等多部诗集。谷禾把他最初写作的十年称为“写作学徒期”,这固然可见他的谦逊,也可见他的写作是有备而来,并非出于对诗歌单纯的来源于兴趣的热爱,而是把写作依存在处理生命体验的深度上。一位真诚的写作者往往有持守的耐力,他会把写作近乎本能地聚焦在自己生命体验最深层的沉淀上,由此获得一种对称于自己生命体验的内在视野。这实际上是对一位写作者理解生命何为的检验,同时要求写作者把自己的生命困境化解在最纯粹的诗性体验上。写作对于写作者的价值就其本质而言,是纯粹精神性的,是对于美的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望,而非物质的暂时替代物,要求写作者尤其是诗人,在对自身的观照中焕发出一种全新的无限趋近于美的憧憬。谷禾无疑是一位真诚的写作者,从他的写作历程来看,他有一种相当坚定的持守,他的写作始终在乡土与故园的怀抱中凝聚一种趋向于美的眷恋。
从谷禾诗歌写作的题材、主题和路径来看,把他定位为“乡土诗人”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显然不能含括其创作的复杂性。诗人伊沙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谷禾是中国最好的乡土诗人。”⑴这一判断可能不无争议,却也大致符合谷禾1990年代诗歌写作的实际情形。谷禾的诗歌写作确实是把乡土作为“根据地”而展开的,其写作题材有其内聚性,乡土是其写作的聚焦点,但其写作的宽幅却是不断延展的,并未局限在乡土的视域之内。这与谷禾的生活经历有关,也与其诗歌的想象方式有关。谷禾出生和成长都在乡村,大学毕业后,在故乡淮河平原深处的一个小镇教书,谙熟故乡的风景人物、历史沿革和乡村习俗,对乡村土地生长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他在“写作学徒期”的写作就得益于故乡风物的滋养,往往具有鲜活的乡土气息。但他的早期写作又充满奇异的幻想,在他的笔下,故乡的风土人物并不是匍匐在写实的窠臼之中,而是带着想象的灵动,显示出一种特别的敏感于长期乡村生活的审美情趣。谷禾在故乡小镇的十年写作应该是在寂寞中度过的,偏居一隅,文化环境闭塞,从故乡出走似乎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或许也是命运使然,要把诗人带入到“生活在别处”的离散状态。对诗人谷禾来说,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对故乡的远离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皈依。这不是放逐和流放,而是对故乡另一种形式的唤醒和回归,同时也是超越自我的局限,把自我的丰富性激活在更具内在生命冲动的诗性创造上。
1999 年秋天,谷禾决定来北京闯一闯,先是到鲁迅文学院读书,后来辗转到一个杂志社工作,直到今天。应该说,谷禾生活状态的这种变化对其写作的影响是重大的,谷禾的“写作学徒期”至此结束,他作为“乡土诗人”的符号性面具也随之变得丰富和复杂起来。对一位成熟的诗人来说,他的创作因各种机缘和出于艺术探索的动力而变得丰富和充满杂色,也许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也有利于其创作真正敞开具有个人独特性的视野。谷禾说,“我坚守那种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的写作。希望我写下的分行文字可以成为个人生活和时代的见证。”⑵新世纪以来,谷禾的写作确实具有见证时代、分辨时代的意味,也具有在见证时代的过程中不断分辨自我的意味,另一方面是在见证和分辨中不断凝定自我风格的可辨识度。
谷禾在《一夜家乡》中写道,“家乡啊,我的牵肠挂肚/就像槐树上的鸟巢/捧起满树星光,又尽数漏掉”,诗人写自己的归乡感受,诗中交织着温暖与寒凉的情感变化,记忆已不复完整,家乡也已不复往日的样貌,在诗人对故乡的牵肠挂肚里包含着复杂的情感。这是诗人长居北京之后“返观”家乡的情感反应。“一夜家乡”,表明诗人来去匆匆;诗人在夜里辗转反侧,“我睡去。醒来。窗帘动荡/摇晃,辗转的疼/沿着雨线爬上爬下”,表明诗人不忍匆匆离去。此诗颇能代表谷禾长居都市之后对故乡情感的微妙变化,另一方面也包含着诗人观察视角的变化。对照他的《我爱》,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晰一些。谷禾如此写道,“我爱过平静的乡村/——炊烟,槐花,起伏的麦浪,/热烘烘的牛粪”,定居都市之后,他也爱“水泥,钢筋,尘埃滚滚,灼热的/ 汽车尾气。闪亮的钢轨……”,甚至也爱都市的“浮华、冷漠、孤单/夜幕下的灯红酒绿”。显然,在谷禾的诗中,包含着一个城乡对照的视角,包含着在复杂的现代性情境中如何安置乡愁的文化命题,再往大处来看,实际上也包含着一位诗人在现代性情境中复杂的文化选择。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⑶谷禾的返乡大概具有双重意味,一是作为一个定居都市的“乡下人”返归故乡,在现实情境中返回与“本源”的亲近,故乡并非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心灵栖所;一是作为一个诗人的“精神返乡”,返乡映照着寻找诗意栖居的心灵本真性,里面隐含着文化乡愁。需要注意的是,谷禾并没有简单地以“乡下人”自居,没有对现代性持一种简单的批判性态度,而是从自己的生命感受中呈现出城与乡在现代性情境中的复杂图景。城市处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乡村也并未停留于世外桃源的状态,而是二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相互依存性。尤其对谷禾这样一位从乡村来到城市定居的诗人来说,他的体会尤深。
尽管谷禾的生活轨迹并非他所独有,可以代表同时代诸多诗人的共通性境遇,但仍然有其独属于个人的特殊性。具体地说,谷禾的出生和成长之地周庄属于淮河平原,地处中原内陆,他最初的诗性想象带有中原内陆地区天高阔远的特点,他的乡土记忆也蓬勃着中原内陆地区特有的自然物候信息和文化气息。有趣的是,谷禾诗中大量出现的植物和植被至少与南方诗人有显著的不同,其诗中的抒情气息也带有中原内陆文化的旷远厚重,明显有别于一般南方诗人的浪漫灵动。这是出生地对一位诗人文化身份的确定,其影响可能有大有小,却不是可有可无。事实上,这在谷禾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谷禾这种特殊的乡土记忆与他后来的都市体验融合为一体,与他新世纪写作重心的确立和主题选择是有显著关联的。周庄在谷禾的诗中绝非只是故乡的一个地名,而是谷禾创作的源头活水,也并非一个隐喻和象征,而是在其全部创作中具有结构性意义,关联着谷禾几乎全部创作的隐秘驱动。另一个地名是北运河,在谷禾的写作中也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北运河既是联结其故乡与都市的空间纽带,更是精神纽带。在谷禾的诗集《北运河书》中,周庄是原点,也是谷禾写作的凝聚点和起爆点,代表谷禾内心世界最隐秘的写作驱动;北运河则是延伸、拓展和深化,代表谷禾写作的另一个重要维度。北运河的终点是北京,却是谷禾写作的另一个起点。对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来说,从一个起点到另一个起点,显然不是创作的简单循环,而是创作的跨越。
对谷禾来说,从周庄到北运河,既是空间的跨越,也是精神的跨越,也意味着主题重造和精神重造,绝非只是创作题材的拓展。在北运河这条精神纽带上,通州和北京凸显出某种特殊意义,也凸显出谷禾创作的丰富性指向。谷禾对地理空间的处理,潜隐着其创作的心理意向,从另一种意义来说,他是把地理空间处理为精神空间,进而处理为创作主题的多向度拓展。因此,谷禾的诗歌既有葱茏的乡土气息,也弥漫着都市的现代性烟霾。他似乎对乡土根性和都市的现代性都有某种特殊判断,在二者的对照中,他并不进行伦理道德上的偏取,也不过滤乡村和都市在现代性情境中的生存杂质,而是试图真实地呈现时代变化中的芜杂图景。自然,这符合现实主义所要求的“真实性”,也内蕴着现代主义对“现实性”的判断。谷禾的诗歌耐读,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二者的结合。谷禾在一个访谈中说,“用最朴素和准确的语言揭示出世界和存在的美学真相,既是我心中的好诗标准,也是我诗歌写作的理想。”⑷由此可见,他的写作有其独到的用心所在。
有论者指出,“到目前,谷禾的写作大致有两个中心,一个是河南周口的农村,一个是大都市的北京。这两个地点一个是他的故乡,代表过去,另一个则是他而今工作、生活的地方,代表现在。这两个地点如此不同,一个是前现代、农业文明占主导的乡村社会,一个则是后现代、光怪陆离、多元杂陈的国际都市,但它们之间却又是血脉相连、互为映照、互相依存和影响的。”⑸确实如此,谷禾的诗歌带有如鲁迅所说的“侨寓文学”的特点,是与中国现代的城市化进程联系在一起的。一个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城市取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他观察乡村和城市的眼光就带着某种复杂的光谱,他的内心感受也不会拘囿于单一的乡村或城市模块之中。对一位小镇诗人来说,从农村向城市的迁徙,更多的还是出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文化选择,而非出自单一的欲望化的生存意向。不过,迁徙带来的后果也显而易见,在地理位置上,定居北京这样的超级都市,意味着可能享有优质的生存环境和文化资源,但在文学位置上,似乎也很难摆脱“外乡人”和“新城市人”两种身份的纠结,“呈现出一种对故乡无法返回又难以离弃的精神姿态”,⑹作为一位敏锐的写作者,必然会在他的创作中做出相应的调整和回应。一个乡村灵魂寄居于城市文明的中心地带,在现代性急剧嬗变的进程中,他的创作面临自我修正和调整的压力。这也正是谷禾的处境,他的诗歌中隐含着文化选择的两难处境。他用“故乡的陌生人,异乡的陌生人”形容这种处境的尴尬,另一方面是由这一处境所带来的创作新变。
事实上,谷禾定居北京以后,他的创作并没有在一个单一的平面上作惯性滑行,而是着力发掘创作的多样可能性,把自己的创作潜能激发在一种新的文化语境中。在中国新诗史上,乡土诗可谓蔚为大观,但写作的趋同性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很多诗人的乡土诗创作缺少风格的可辨识度,很多诗读起来似曾相识,模式化的痕迹较为明显;或者不能摆脱局限于乡土题材本身的狭隘性,在创作主题的开掘上缺少时代语境的有效烘托,也不能真正触及诗人所处时代的真实状况。对此,谷禾有相当自觉的警惕意识,他在创作谈《几句心里话》中如是说,“我的诗歌写作从开始就是面向当代和生活无限敞开的(这也是其价值之所在),而且我一直对那种虚幻的乡村镜像保持着足够的警惕。”⑺乡土于他既是一种写作题材,也是一种写作路径,他把二者统一在对现代性反思的层面上。
在某种意义上,谷禾的创作具有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和乡村树碑立传的性质,“这一写作的选择当然是谷禾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个人选择,但同时也在文学史和文化史的意义上回应着整个现代写作的历史传统。”⑻确实如此,谷禾的写作有其历史渊源。需要注意的是,谷禾的写作并不只是对“历史传统”的回应,他也不满足于“历史传统”的简单对位,不满足于仅仅把乡土处理为一种在现代性语境下契合传统写作模式的回音,他的执着在于忠实于自己当下的生命体验,追求对“历史传统”某种程度上的扭转、翻新和重造,在对乡土认知的“敞开性”视野中注入一个“自然之子”的本性与良知,辨认所处时代的五色斑斓,从而深度触及现代性语境下乡土社会的蜕变,在城乡对照的视野下呈现出挣扎于时代暗影中的众生相。
《宋红丽》是谷禾诗歌中产生广泛影响的一首,此诗带有“非虚构”的性质,形式上是一则新闻报道,却把一个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呈现在一种近乎残忍的“诗意”中。此诗并不具备一首乡土诗的形式外壳,表面上冷静,却有一种源于乡土的情感热力。宋红丽从河南乡村来京务工,在都市里艰难谋生,当过洗碗工、广告员、炊事员、票贩子,在路边卖过假烟和盗版盘,擦过皮鞋;与男友同居,多次流产后,男友人间蒸发,她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抚养;在通州东关一带捡垃圾为生,期间“受人蛊惑,曾偷偷到燕莎附近站马路牙子/感染过轻度性病”;最后在外出捡垃圾时被一辆货运列车拦腰撞飞,当场断气,血肉模糊,而她怀里的儿子宋小小完好无损。她短暂的一生虽也有不光彩之处,却也不失一个乡村人物的朴实和坚韧,在她的身上显示出“当代女性农民工在城市生存的普遍境遇、不幸命运与求生意志”。⑼此诗具有“个人史诗”的意味,融历史、新闻与诗歌于一体,是谷禾杂糅不同文体的一个成功尝试。宋红丽的悲剧或许在乡村环境中是可以避免的,但由于城乡流动的不对称性,一个乡村姑娘被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她的孤独无助则是一个近乎必然的结果。她的命运未免不是“被安排”的结果,这符合一个底层人物挣扎在都市中的生存逻辑,只不过在她身上表现得特别惨烈而已。
在谷禾的创作中,类似的作品还有《建筑工张文夺》《族弟》《小事件》《小敏在天上》《收废品的小伙子骑着他的平板车边走边唱》《去小堡村》《雨子的死》等,诗中人物的处境都带有被抛离生活常轨的意味。在城市化加速的过程中,乡村的衰落却在加深,“与上世纪20 年代局部城市化相比,90 年代以后的城市化是全覆盖式的,与此相对位的,是基于农耕文明的‘乡土社会’的全方位的解体: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和伦理的。”⑽《族弟》正是对乡村这一变动状况的真实呈现。族弟十三岁就辍学随村里人去广东打工,“校长委派我去家里做工作/我堂叔痨病缠身,没好脸色给我/我进门时候,他站在院子里/我离开时候,他站在院子里/不发一言……”,结果族弟“半年后惨死于一场飞来的车祸”。“我父亲”帮忙去处理后事,只带回“一盒子的骨灰和小小的骨头/其他什么遗物都没有”。在都市的滚滚人流中,一个活生生的少年如此“客死异乡”,像一粒灰尘被抹去,真是莫大的悲哀!《小事件》里在城里搞装修的雷于挺也是死于车祸,他朴实、勤劳,也有一点儿乡村人物小小的狡黠,生前对爱情怀着美好的向往,但在他火化时,他爱上的那个女孩却没有前来送别。
谷禾在叙述这些生存悲剧时,显得冷静而克制,诗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悲伤,底层小人物的命运、繁华都市里的一个个小事件,在他的笔下并未“小题大做”,而是在“小”与“大”的对称和对照中折射出乡村人物在都市生存中的普遍境遇。谷禾的诗中有一种严峻的真实感,他在透视这些乡村人物的命运时,始终怀着一种深切的眷念,与他们同悲同喜,把这些人物置于自己内心的柔暖和呵护之中。同时,在谷禾对这些乡村人物的同情中,也包含着对乡村伦理道德价值沦落的某种犀利审视,比如《族弟》中有意回避堂叔对族弟之死的悲伤,而突出六万元赔偿金所带来的直接效果,就带有反讽的意味。《喜子说》中的灭门和《木匠与斧头》中的仇杀都非常酷烈,乡村昔日的亲情与乡情被一种狰狞的仇恨所替代,也是乡村伦理道德价值沦落的一个象征。另外,乡村的愚昧依旧根深蒂固,《老夫妻》写一对老夫妻为占据一块好墓地,以荫庇后人而双双自杀;《敖》写乡邻之间的利益纠结,也是触目惊心,让人扼腕叹息。
如果把乡村的这些变化简单地归结为“乡村的沦落”,则可能遮蔽农耕文明秩序瓦解的深层次原因。以这些诗作为一个观察视角,可以透视谷禾处理乡土题材的特殊方式,他是把乡村与城市的遭遇处理为现代性情境中的复杂图景,力图呈现出“城”与“乡”之间那种纠结、缠绕、龃龉的复杂关系。从谷禾自身的生命体验来看,他对乡村人物在都市生活中的疏离感感同身受,也理解有过都市生活经历的乡村人物再也难以回归故乡故园的生存境遇。他能够客观地对待现实中的城市与乡村,对两者同时进行反思,“写出乡村的宁静、美好,也写出它的凋敝、沉寂,他写出城市的华丽、丰饶,也写出它的迷乱、冷酷,他的书写不是理念性的而是经验性的,其目的是呈现出一种真实。这种真实是个人化、个体性的,同时也是历史化和社会性的。”⑾在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的碰撞中,乡村人物处于被挤压的裂隙中,很难保持完整的乡土根性,而都市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又使他们很难获得有尊严的生存方式。在谷禾以都市为题材的创作中,又隐隐折射出一个发源于乡土的特殊视角,他实际上始终未曾离开乡土精神这一创作聚焦点。
谷禾的创作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犹豫,他一面眷怀昔日乡村的宁静和煦和乡村人物在都市漂泊中的命运,在创作中努力保留中国乡土文化的根基,他的长诗《北运河》《通州纪》《周庄传》都隐含着这种创作意图;他一面又审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常”与“变”交替下的人性现象,更进一步指涉一种广泛的文化现象:在农耕文明逐步消解而现代文明尚未建立起来的转型时期,如何把乡土与乡村安置在与现代性共存的处境中?谷禾创作中的乡土精神混合着复杂的生命体验,并非纯然是个人化的,而是含蕴着深层的社会文化内涵,交织着社会转型期城乡变化所带来的复杂体验。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谷禾的创作始终保留着某种乡土性,但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先锋意向和强烈的探索意识,他没有满足于在一个稳定的创作平面上作惯性滑行,而是以坚韧的创作耐力和诗学实践推进自我风格的持续生长。对一位成熟的诗人来说,这就是风格辨识度的叠加与内化,由此形成其具有充分辨识度的创作独特性。对谷禾来说,他的创作风格稳中求变,乡土精神是其创作的内在视野,也是其创作风格相对稳定的一面,却尚不足以代表其风格辨识度的基本面。这恰恰体现在谷禾创作的求变上,其创作风格的求变似乎有一种广袤的汹涌和斑驳,城乡对照下的日常之景几乎尽收眼底,在大开大合中有一种强悍的真实感,却又如披沙拣金,用词简省却富有张力。如果说他的早期风格显得相对单纯和透明,新世纪以来的创作风格则为之一变,重心转移到凝重而苍茫的底色上来,气象阔大,在对日常生活的深度掘进中又现出营造诗歌结构的缜密。
谷禾似乎有两套笔墨,既能呈现出现代性情境下城乡各自的真实状况,又能把两套笔墨汇聚在一种共通性的视野下,呈现出城乡对照与互动的复杂情景。在谷禾的美学观念里,乡土性并不是一个被乡土和乡村禁锢的概念,而是含容着丰富的时代内涵,始终是与现实主义精神联系在一起的。他笔下的乡土不是山水田园,不是游仙道场,更不是大隐隐于市,而是“及物”和“在场”,注重日常生活的本真呈现,“是个体化、碎片化、细节化的倒影于诗人心灵间的现实映像,是可触摸的,有血有肉的,有痛感的,甚至鲜血淋漓的日常生活,是比现实更广大更深刻的诗人的心灵真实。”⑿另一方面,谷禾对乡土性的理解有一个延伸的视野,是与处理现代性情境下人的生存困境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与乡下人在都市中的精神漂泊和灵魂的“无根性”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其创作含蕴着现代主义的先锋意向。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融合,是谷禾创作的一个鲜明特色。或者说,现实主义是谷禾创作的精神内核,而现代主义则覆盖其创作的语调和气息。把二者恰当地平衡在一首诗的整体结构中,可能正是谷禾处心积虑的艺术追求,这也正是其创作独特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从谷禾的抒情方式来看,全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吟唱,而是以强大的讲述能力为现实把脉,在口语与书面语的杂糅中浮现出诗与史结合的隐微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