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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的超越
——论新南方写作视阈下的北流作家群

2023-12-12何珈阅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林白北流作家群

◆何珈阅

在中国,绝大多数河流向东或者向南而流,而广西北流市境内的圭江则特立独行,蓄全身之力向北而流,这是一条执意要与世界相异的河流,它的存在似乎预示着北流河畔有一种异样景象正蓦然萌发。北流是广西玉林市下所属的县级市,北流作家群即指从北流走出来的北流籍作家团体,有林白、朱山坡、梁晓阳、吉小吉、谢夷珊、安乔子、夕夏等。北流作家群的成果众多,创作面貌丰富,众多优秀的诗人、小说家从北流出发,沿着圭江一路向北,走向阔大的世界。

早在多年前,文坛就已注意到了来自玉林的文学力量,当时的研究者多从地域的角度对玉林作家的文学创作进行阐释。李敬泽曾提出“天门关作家群”(即玉林作家群)正为文学提供了人们所需要的“偏僻的眼光和偏僻的表达”[1]。张燕玲的《从“鬼门关”出发——崛起的玉林作家群》从“鬼门关”作为桂东南文化之象征、文学家的心灵原乡的角度,对玉林作家群进行了学理性的批评,并寄予期待。[2]可见,在对区域作家的整体研究中,地域性是一个离不开的话题。对于广西作家的整体研究,谢有顺曾指出,“广西作家的地方风格是存在的,而且比较清晰,这不完全是因为广西作家群中的大多数人来自广西本土,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家有一种朝向本土的写作自觉。”[3]在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中,作家的出生和成长之地至关重要,被认为是“文学家的生命原乡、生活原乡、精神原乡”[4]。原乡本色在北流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中有迹可循,成为了他们的文学特色。北流作家群中的部分作家如今虽已分散至全国,但同为从北流河的大熔炉中走出的作家,身上仍拥有着鲜明的共性,本土朝向的意识也愈加明显。

直到“新南方写作”的提出,对北流作家群的研究才打开了新方向。新南方写作是对文学地域性的继承和超越,它站在一个阔大和包容的立场上,以鲜明的自主性和地理性建立新南方的文学传统。与此同时,随着主体意识的逐渐觉醒,处于边地的北流作家群的创作风貌也发生变化,北流作家群的创作中所显现的特质与新南方写作不谋而合。在新南方写作之风的吹拂下,北流作家群这股自边缘地区异军突起的文学力量,从彷徨走向自觉,从依附实现独立,追求文学对现实的超越。

一、“新南方写作”的提出

出生和成长的地域是作家的生命和精神的原乡,文学的魅力可借助地域性得到彰显。丁帆认为“民族的文化记忆和文学的本土经验是‘风景’描写植根在中国特色文学之中的最佳助推器。”他所提到“风景”是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民族气质的融合,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是一种超越单纯的景观描写的“风景”。[5]而文学地域性的意义究竟何在?贺仲明认为文学地域性的内涵十分丰富,“它完全可以生发出深刻的思想,依托深厚地域文化精神”,同时“地域性背景并不妨碍更高思想的锲入”[6]。丁帆和贺仲明的观点突破了作为风景、民俗描绘的地域性的浅层内涵,为地域性的深入开拓了广大的空间。纵观中外经典文学,惠特曼笔下的美国、哈代笔下的英国乡村,还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汪曾祺笔下雾气缭绕的江南水乡,地域性成为这些作家的作品中鲜明的特色,他们不仅关注到了地域的景象,还有地域中的人、精神,并将它们熔铸在一起,文学的魅力在作家所呈现的地域中茂盛生长。

新南方写作的出发点正是文学的地域性。2021 年,杨庆祥的《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经发表,“新南方写作”这一新概念就得到了学界的关注。从呈现地域之景象、人和精神的角度来看,新南方写作固然与文学的地域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新南方写作”并不等同于地域性,它较之于地域性,更富于文学边界的可能性和想象。从名称上看“新南方写作”,“新”代表着区别于“旧”的南方文学,同时“新”又有几层涵义,一是有着新的划定范围,因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以某个行政区划为单位的文学群体,新南方写作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以南方以南为疆域的文学概念,杨庆祥所划定的新南方写作的地理范围是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以及辐射到南洋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的现代汉语写作。“新”的第二个层面是指新作家、新作品,在新南方写作提出之前,就已经崭露头角的一批作家如黄锦树、朱山坡、林森、王威廉等,他们的作品不仅在内容上表现出南方气象,更是在精神上隐现出新南方意识。已经成名的作家推出的新作品,也流露出浓郁的南方气息,如林白去年推出的新作《北流》。第三层是“新”的精神和意识,可以分为两点,其一是世界性,新南方写作区别于以往的南方写作的最鲜明的一个特征是更加包容和阔大,新南方写作是可以和世界接轨的。南方写作在世界地理的方位上是相似的,在文学抵达生命本质的追求上是相同的,但在地域风貌和精神气质上的展现是有所区别的。新南方写作正是要与世界文学接轨的同时,展现自己的个性。“新”的精神和意识又可以解释为“新”的主体性,杨庆祥认为现代汉语的文学版图应该是多元而不是一元的,因此南方的文学以其异质性和多元性作为并不依附于北方文学的一种存在,有着自身的主体性和特征,南方以南的文学需要逃离主流重新命名。[7]当人们提到中国南方的文学时,多会想到江南文学、湘西文学、上海文学,尽管中国南方的地域极其辽阔,但除此之外的岭南、福建的文学似乎无人问津。因此,杨庆祥在提出新南方写作的同时,也是为处在边缘的文学正名,“新南方应该指那些在地缘上更具有不确定和异质性的地理区域”[8]。可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没有受到主流之规训的,被模糊和失落的文学群体的呼喊,在文学的同质化问题愈发严重的今天,新南方写作象征着一种冉冉升起的自主性和浓郁的异质性。

二、作为边缘的北流作家群

无论是林白还是朱山坡,都习惯于将自己的故土北流称为“边地”“边城”,这说明作家对于故乡的认知是与北流所处的“边缘”地域分不开的。实际上,北流的“边缘”有两层解释,一是指北流位于中国五岭之南的广西,在地域上自古以来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地形地貌上呈现出南方边远地区所特有的丹霞地貌和喀斯特地貌,在民间文化上表现为气象万千的百越民族文化。二是指北流地处于广西地理位置上的边缘,与广东相靠近。这两层含义代表着北流所立足的土地既是中国的南方以南,同时也正处在两个不同地区的交界处,两层含义也决定了北流偏远原始的地理位置和与主流中心的地理和文化相异的文化样貌。北流处在桂粤两种相近而又不同的文化之间,这决定了北流的文化将呈现出一种交错杂糅的状态。这两层边缘性,可在北流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中窥见一些端倪。

广西北流,位于广西东南部,地处两广之间,与广东高州相近。北流地貌奇崛丰富,“鬼门关”矗立于此,是天门山和龙狗岭对峙之下形成的一座天然屏障,也是古人被贬往南方的途经之地。北流勾漏山上的勾漏洞是自古道家修行之处,据林白小说《北流》中所言,勾漏洞曾是晋代葛洪炼丹修仙之处。勾漏洞内石柱千奇百怪,暗河涌流,洞外雾气缭绕,丛林密布,亚热带的湿热孕育出丰富的物种,野草在层层迷雾中肆意生长,瓜果遍地。广西作为百越民族的聚居地之一,民族文化、道教文化等多文化的汇聚使其文化携带着神秘的民间色彩。这就是北流所拥有的独特景观,自带南方的勃勃生机,也拥有原始气息浓厚的民间文化。

同时,也正因北流处于边缘地区,与中心和主流意识形态疏离,使得北流作家容易产生彷徨、自卑的情绪。不仅是北流,放眼近几十年来的广西文学,正是带着复杂的情绪处在边缘与中心的拉扯之中。20 世纪九十年代,广西文学界上演了一场“振兴广西文艺大讨论”,对广西地域文化和文学作出批评和反思。在探讨广西的地域文化与广西文学的关系时,有两篇评论文章值得注意,第二篇文章是周伟励的《广西文化悖论》,文章提到讲一口“桂腔粤语”的桂东南人士,“北方佬分不清粤桂,必问:广东人?而此君必大大方方答曰:然也!于是身份骤增,举手投足俨然一广东客”。[9]强烈的地域自卑感使然,不少广西人耻于承认自己的地域身份,更愿意佯装成外省人。第二篇文章《两广文坛的困惑与出路》谈到广东文化以具有现代气息的海洋文化为主,广西文化则以原始气息浓厚的壮文化为主,相比之下,开放包容的广东文化优于闭塞保守的广西文化。[10]这两篇评论文章,既揭示了广西处于边缘地域的尴尬窘迫的境地,以及这种困境之下广西人产生的先天自卑的情绪,也反映了在看似更先进的广东文化面前,广西人的主动融合和走近的倾向。

以上两篇文章所表现的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问题和两广文化的交互影响,在处于桂粤交界处的北流作家群及其创作中可见一斑。林白的小说多具有自传性质,在《一个人的战争》《北去来辞》中多次强调主人公来自拥有“鬼门关”的偏远边地。林白曾在创作谈中提及自己的来路,“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蛮荒之地。这种边民的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11]可见,林白毫不掩饰地在小说中流露这种“生命底色”。然而当谈及其广西人的身份,林白却多有疑虑,“说我是福建人我会比较窃喜,说我是广西人我很不爽。长期以来,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自我认知,自我想象,总是在摇摆之中,探究起来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广西,除了外貌的特点,像马来人种,还有其他的行为特质,有点憨,有点二,有点神经质,有一点小自卑。”[12]林白既认同了广西人所特有的自卑心理,同时又表达了她对广西人身份的排斥,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定仍存在疑虑。究其根本,这种特殊的矛盾心理源于对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性,身处于落后地区和发达地区之间,身心的摇摆造成了这种不确定性。朱山坡说:“我的家乡在广西东南部,与广东省的高州城的亲近程度甚于我所在的县城,很多与发达地区有关的信息都是从那里源源不断传来的……落后地区和发达地区的交接处是一个使人着迷的地方……”[13]对于北流人而言,广东的高州象征着发达地区,而自己所处的广西是落后地区,在落后与发达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理落差和自卑情绪,作家自我身份的认定也在二者之间徘徊。

除了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性,北流和北流作家也在无形之中受到广西文化和粤文化的影响,形成独特的文化杂糅状态,也就是朱山坡所说的粤桂边城的文化特点,“比如生态环境、风俗习惯,比如我们的白话,比如港澳文化、岭南文化和南越文化”。[14]对北流作家来说,这是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林白、朱山坡的创作中存在着一股来自广西地域的原始意味。林白小说中的“巫气”是评论家们常常提及的内容,这种“巫气”明显受到了广西地域文化中巫鬼文化的影响。巫鬼文化的结合,在《回廊之椅》中有所体现,小说描绘了充斥着阴森的鬼气的章家宅楼,又讲述了巫文化中“放蛊”的传说,七叶的回答像是“立即传导了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东西,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同时我觉得头脑十分混乱”,“我”自从来到章家宅楼,仿佛中了蛊一般。[15]小说弥漫着阴冷凄清的氛围,林白正是在这种氛围的烘托之下,讲述一段隐秘、悲剧性的感情。朱山坡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关于鬼魂的故事,通常以荒诞、怪奇的方式呈现,《灵魂课》中农村人的灵魂在城市里无处安放,《风暴预警期》中荣耀见到一整船诡异的人形巨蛙,《牛骨汤》里一路觅食的父亲已双脚离地变成了鬼魂,仍在寻找那碗不存在的牛骨汤。有批评家曾赞扬广西文学中的这种“巫气、灵气、鬼气、水气”,认为这正是广西文学的吸引人之处。[16]山川河流的气息影响一个作家的写作,令人不寒而栗的“鬼门关”激发了北流作家的想象,弥漫在南方土地、森林、河流的巫鬼传说,都植入到林白和朱山坡的语言当中。可以说,林白和朱山坡对广西文化的吸纳和处理恰到好处,在地域文化与文学的融合中找到了一种精妙的表达方式。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承载物,具有地域的鲜明特征,能够唤醒人们对地域的认同和集体记忆。粤语方言是粤文化中重要的一环,北流勾漏片方言是粤语方言中的分支,也称白话。朱山坡曾谈到粤文化和粤方言对自己的影响,“我生活的地方跟广东交界,广东对我的影响远远超过广西对我的影响。粤语方言对我的影响蛮大。”[17]粤语对朱山坡、林白的影响直接体现在创作上,对于长年流寓北京的林白来说,尽管她的方言思维已经退化,但在方言意识的觉醒下,林白在《北流》中成功实现了方言与普通话的融合,主人公李跃豆具有粤语方言的认同感,来到陌生的语言环境,使用粤语交流和演讲缓解了跃豆紧张的情绪,即使身处异地,能让陌生的人们联结起来的仍然是方言,这源于一种共同的地域精神,唯有在精神的原乡,人的内心才会感到宁静和释然。

在对自我身份的认定上,北流作家群虽与广东靠近,但在地域身份上仍被认定为广西人,在文化方面,北流作家群在广西文化的本色之上,又吸收了来自广东的文化,尤其是粤语方言的文化,这样一种因处在边缘而导致的矛盾心理和杂糅的文化,投射到北流作家群的创作之中,交融和碰撞之下诞生了独特的文学力量和创作风貌。

可以说,北流作家的边缘性正契合了杨庆祥所言的新南方写作的特质,即“不确定性和异质性”,以及文化杂糅的“临界性”。北流文化既与主流产生一种张力,又因其处在桂粤之间,具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异质性。北流作家群正是从一种异质出发。在自然环境和地域文化的作用下,一批北流作家如林白、朱山坡、吉小吉、谢夷珊、梁晓阳等,他们以一种文学的异质性冲破土壤,滋生出奇特瑰丽的文学想象。

三、北流作家群的“新南方写作”

“新南方写作”里雨林密布、万象丛生,字里行间充满着野气、潮湿和梦幻,在叙述上多体现出现代和后现代的元素。可以说北流作家群的创作丰富了新南方写作的文学景观,以个性化的表达增添了“新南方写作”中那股野性和草莽气。北流作家群的创作中也不同程度地呈现了与新南方写作有关的特质,可归纳为鲜明的南方性、主体性的建构以及生命意识的彰显。

要论及北流作家群中的新南方书写,首先指出的就是其南方性。北流作家群所处的都是同一个南方,南方却在他们的笔下构成了不同的形态和意义,或者说,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北流。植物的意象在林白的小说中具有典型性,她曾坦言在创作《北去来辞》时受到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画作的影响,在接受故乡亚热带气候洗礼的基础上,林白吸纳了卢梭画作中这种来自热带的浓郁风格,不仅以他的作品作为《北去来辞》的封面,还将这种庞大的植物、猛烈的生长体现为小说中一棵蓬勃壮大的龟背竹,以势如破竹的力量包围着房屋。这种难以抑制的野性气质以另一种形式在林白的创作中延续下来,变成了长篇小说《北流》。植物在《北流》中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书中多次写到一棵棵倒下的树变成了柴火,化作了烟,暗含现代社会中缺少的生态意识;小五罗世饶喜爬树,“这时候杨桃树伸出了手,小五讲他要屙尿,边讲边攀上了杨桃树”。[18]米豆能够跟葱、芭蕉木等植物对话,与它们谈心。在林白纯真的文字中,植物与人类滋生出了情谊。跃豆也喜欢爬树,在树上滋生出天真的幻想,也通过树望见世界,植物在这里又变成了连接人们与世界的中介。

其次是主体性的建构,不同于以往的创作,近年来北流作家群的文学主体性逐渐增强,与新南方写作对自主性的呼唤相得益彰。米歇尔·福柯的话语理论指出了社会中存在的话语等级,在中国文学的语境下,普通话和方言书写背后正隐含着中心与边缘的等级观念。林白曾坦言自己从小就有对普通话的崇拜情结,因自己夹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度羞于开口说话。[19]北流方言于标准普通话,即是边缘于中心,边缘的自卑情绪使得林白产生对普通话的崇拜,也就是对于中心的崇拜。然而,在《北流》中作家对于方言和普通话的态度有所改变,普通话在方言面前黯然失色。小说每节开头都出现的《李跃豆辞典》,自然而然地将读者带进了林白所建立的北流方言世界。小说多次将方言和普通话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粤语在电视里一只词一只词地响着。忽远忽近,比普通话来得新鲜响亮”,粤语在量词“只”字巧妙的形容下变身灵动透亮的萤火虫,可见对于跃豆而言,粤语的鲜活是普通话无法匹及的。米豆热爱普通话的音节,喜欢用普通话的腔调朗诵诗歌,但普通话总有枯竭的一天,在他体内的母语仍旧像野蜂般汹涌澎湃,“咩梦想呢,他再想不出普通话的句子。而母语滚滚而出,圭宁话他的母语,像野蜂”。[20]小说中也不乏对普通话的反讽,“主持人整晚标准普通话,已无本地口音。早已认定普通话代表至高水平,圭宁话上不了台面”。[21]方言所代表的边缘地域不再是卑微、落后的代名词,而拥有着普通话难以企及的魅力和活力。从对方言的拒斥到运用方言写作,并在创作中流露出对使用普通话的抵抗,林白对于方言的态度产生了极大的改变,对普通话的反抗,正是边缘对于中心的反抗,意味着林白身上边缘地域的自卑感有所松动。可以说,《北流》作为新南方写作的代表作之一,林白完成的不仅是对于故乡风土人物的生动描摹,更是树立起如杨庆祥所说的不再“北望”的新南方意识,地域文化的主体性在《北流》中得以建立,处于边地的南方在北方面前不再处于依附的弱势地位,地域文化在21 世纪的新南方文学中再次焕发了活力。

梁凤莲指出,在与权力中心的远离之下,岭南产生了“自身文化无所归属的彷徨”,于是不得不自寻出路,在文学里表现为建构自己的叙事风格和话语。[22]朱山坡就在自己的创作中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南方,在他的蛋镇中有以水果命名的芒果大街、菠萝巷,诞生了一个个混杂着台风、暴雨、洪水的南方故事。南方已经融进了作家的语言肌理当中,在他的笔下常能见到以自然风物充当修辞的语句,如“被千山万水重重包围”,“它眼里的恐惧像洪水一样慢慢退去”,“段诗人一下子便像一条藤一样枯萎了”。[23]这些南方风物的加入,使得朱山坡的语言中夹带着一股异常生猛的力量。朱山坡笔下的南方更多体现为一种精神质地,而承载这种精神质地的主体正是人,《风暴预警期》中几乎每个人都怀抱理想,脆弱又坚韧,荣耀在故事的最后意外死去,五个被他领养的孩子在狂风暴雨中为他举行了葬礼,风雨肆虐中一种蓬勃旺盛的东西从人们心里长了出来。

生命意识亦是新南方写作中的重要质素。从文学地理学来看,在南方的密雨丛林中,万物蓬勃生长,对于感受细腻的作家来说,自然的生命景象很容易引发作家产生对于生命的思考。朱山坡小说中的生命意识体现为生存的困境问题,即在饥饿、风暴等苦难下对于生存的渴望。在叙述饥饿时,朱山坡一贯习用的反讽消失了,而是巧妙运用张力使得文字产生深刻、锋利的效果,如“但我们都坚信他已经地毯式搜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只是食物躲在暗处,不肯与他相见”,“事实上,米庄已经有人饿死,只是我们以为是撑死,因为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黑土”。[24]在《风暴预警期》中,张力的内涵更为庞大、丰富,在风暴随时会降临的蛋镇,“我”却拥有着对于生命孕育、母性的渴望,这种原始的生命欲望尤为明显地投射在猫、鹿等动物的身上。小说结尾,小猫琪琪在风暴来临前降生了小小猫,毁灭和新生,极端的强大和弱小,巨大的张力在拉扯,小说正是在拉扯之间诞生了震慑力,也打开了文学的想象空间。生命意识在林白早期作品中已有流露,在对林白小说的研究中,女性意识与生命意识的关联是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林白把目光聚焦于众多鲜活的女性,以自传性、同情的笔触剖析女性个体的挣扎和生存。随着林白写作的转向,仅是从女性意识出发探索林白书写的生命意识已显得有些单薄,其笔下的生命意识已经逐渐跨越了性别、物种。林白笔下的南方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与作家的故乡北流牢牢联系在了一起。林白小说中的河流是一个独特的意象,是由生到死的入口,《北流》中死去的天新坚定而永恒地长成了北流河中的一棵树。相比起树木的生命,人的生命是短暂脆弱的,尽管年轻的天新已经逝去,但他暗淡的生命通过河流得到了转换,生命以一棵树的形态延续下来,林白把人类的生命意识和其打造的植物王国结合起来,于是,死亡就不再可怕,“死亡不再是生命意识的终结,而是生命意识的升华”。[25]

诗歌对于生命意识的书写更为直观。吉小吉诗中的疼痛书写与生命意识有关,《寒风》是拟人化的风对人狠狠鞭笞的痛楚,《夜深人静的时候》中如黄牛般拉拽的生活带给诗人疼痛之感,《触摸疼痛》中流露的是诗人面对现代化建设下山林鸟语的消失所感受到的痛彻心扉的感觉。吉小吉对外部世界的变动和困境有着敏锐的觉察,并能够将外部的疼痛带进诗中,转化成诗人身心的伤痕,用诗歌来承受这种切肤之痛,生命意识在此得到了深刻的体现。生命意识在谢夷珊的诗歌中也有彰显,诗歌《我身陷峡谷里》写道“我抱紧静默的岩石/ 仰望峭壁上的巨树、枯藤,上升的浮云/ 偶见蝴蝶飞来几只,蜻蜓飞去一群”,“我”置身于绝望的峡谷之中,人对于爱和生命的原始想象得到了激发和孕育,因此他说“陷落于此,梦见羊群和女人”“我试图,造就出一片斑斓的原野”,生命想象蓬勃于绝境之中,凄美而汹涌。

浓郁的南方性、主体性和生命意识,构成了具有北流特色的新南方写作。在这些创作特质中,隐现着北流作家们对于文学的某种坚持,那就是传承和超越。

四、传统的传承与对现实的超越

在与张鸿的对谈中,朱山坡说:“我遵循有传承、有来路的写作”。[26]新南方写作就是一种“有传承、有来路的写作”,诗歌正是北流作家群所坚守的传统。北流作家群的大多数重要成员与一个名为“漆”的诗歌沙龙有着密切的联系,“漆”诗歌沙龙是以诗歌创作为主的同人群体,聚集了谢夷珊、吉小吉、朱山坡、伍迁、马路、安乔子等北流诗人,他们活跃于诗歌阵地民刊《漆》,主张用诗歌“给生活上漆”。“漆”诗歌沙龙对北流作家群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诗歌将北流作家群团聚在一起,从此这片土地上回荡着诗的余韵。林白、朱山坡都是自诗歌开始走上文学之路,诗歌也成为了他们小说创作中重要的元素。近年来林白出版诗集《过程》和《母熊》,写作长诗《植物志》,在诗中,林白将植物和时间等同,赋予植物神性和灵性,拥有无限的生命,植物在此处已经超越物的存在,表现为宇宙中的一种永恒。诗中贴近生命本真的植物意象表明,林白的诗情仍没有消泯,这种诗情一直延续到《北流》的文字里。朱山坡的诗歌故事性较强,荒诞性的想象是其诗歌的鲜明特点。他的小说也处处浮现着这种荒诞的想象力,《风暴预警期》中荣耀的祖上活到了112 岁,蛋镇的人们因此认为他是被上帝眷顾的人,拔光了他身上的毛发庇佑自己,全身光秃的祖父百无聊赖,最后吞食台风,肚皮爆裂而亡。这种死亡的方式充满诡异、魔幻,与朱山坡所建立的奇诡的南方叙事相得益彰,碎片化的想象增添了朱山坡小说的独特性,在碰撞之间产生飘逸的诗意。

可以说,北流文学拥有着诗意的传统,无论是小说家、散文家还是诗人,都以诗歌为起点,架起文学的帆船。吉小吉诗歌中的南方是一个现实锋利的乡土世界,他把目光投注于乡村中的土地、树木、飞鸟、天空,如《那棵树》《一只小鸟是不是在路边安睡》《歌声即将被人枪杀》《我想与天空说说话》等,在南方背景之下熔铸对现实的穿透和思考。谢夷珊的诗歌《在岭南》《滩涂上的鹅卵石》《鸟们曾飞抵并栖居那片竹林》以典雅的语言描绘家乡的景致,表达诗人的哲思。杨庆祥指出“新南方写作”中特有的一种海洋性,即不同于以往从土地遥望海洋的中国大陆的写作,而是“摆脱‘陆地’限制的叙事”。[27]谢夷珊的诗歌除了立足土地,还具有杨庆祥所指出的海洋性,这也正是他异于其他北流作家的独特之处。如《我横渡到苏门答腊岛》中“一轮盛大的落日在万顷碧波上闪烁/ 海天之间,仿佛悬挂无数颗头颅”,从诗中传来的来自海洋的气息,不仅丰富了北流作家群的创作,更使得其创作的边界向无尽拓展,对于时间和生命的探讨从中国南部的红色土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域和孤岛。

新南方写作不仅要延续传统的印记,更要与全国和世界接轨,这也是文学的来路和去向。杨庆祥为新南方写作所划定的地理区位中包含的南洋、东南亚汉语写作,就已经预示了“新南方写作”的世界性。世界性是一个包容、广阔的文学视野,它代表着吸纳和加入。北流作家群的创作也正受到西方乃至世界思潮的影响,朱山坡小说叙事中的先锋意识,林白早期创作鲜明的女性意识,以及叙事上碎片化、非线性和电影语言的运用,谢夷珊诗歌异样的海洋景观和气韵,种种迹象表明,北流作家群正积极地与世界文学产生交流。正如曾攀所说,“新南方写作”是一种从南方的地域性出发,跨区域、跨文化的写作。[28]梁晓阳的《出塞书》是一部以生活为原型的小说,小说以散文的笔触、南方的方言行走在风光无限的西北草原上,从跨区域、跨文化的意义上来说,《出塞书》也属于新南方写作的一部分。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多元的文化和景观拓宽了北流作家群和新南方写作想象与创作的界线。因此,对比起其他地域的创作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仍在不断生长的文学概念,更具文学的活力和想象力。可以说,新南方写作的根基自南方始,其触角可以抵达世界上任意一个角落。

新南方写作视阈下的北流作家群,正是从一片山林环绕、潮湿低洼的地域中走来,从自我封闭、迷惘走向自主自觉。不管是地域之间的磨合,还是地方与世界的碰撞,在时间的单线演进中,北流作家一直在寻求文学的超越,如同千百年前栖居勾漏洞中渴望修道成仙、超脱现实的道士,北流的文人志士也渴望在文学的世界中实现重生,获得文学对现实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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