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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我”的伦理自觉与“举重若轻”的生命书写
——评周芳《我亦是行人》

2023-12-12张博瑾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行人乡土

◆张博瑾 叶 李

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知识分子与乡土的遇合,大多以“蹙眉”的文学表情示人。这紧皱的“眉头”来源于知识分子与乡土“间离”之后萌发出的新的问题意识,往往被文学从业者放置在社会、民族、国家的宏大透镜之下来展示“眉间”的意识形态“褶皱”。无论是基于启蒙观点,以乡土性转喻国民性来发出“立人”的呼号,还是服膺革命理念,让中国的“地之子”们投身赤色汪洋,抑或是在乡村被现代化浪潮蚕食鲸吞之时,意态惨然,追问乡土的黄昏缘何而来,乡土的未来又将往何处,种种“前影响”之下,中国知识分子往往很难绕过“以小见大”的社会学路径去触摸乡土的肌理,呈现乡人的面目。概言之,将“乡土”作为一种时代的“症候”来呈现,借此抵达让人们倍感焦虑的关乎民族复兴抑或社会公平正义的大哉问,似乎已然成为处理这一文学选材最为谨重、道义且庄严的方式。

但周芳的《我亦是行人》显然不属于这一书写路向。虽然我们能在本书中明确辨识出“乡土”的在场和一些足以暗示城乡二元结构的细节,但周芳显然无意让自己的文章成为一种文学化的社会学文献。她念兹在兹的,不是文学前辈们早已搬演过无数次的知识人与乡土的隔膜,也不是乡土的沦落史,而是那些被死亡与偏见“封口”的凡夫俗子——她希望“回到每个死亡的背后,把经由了母亲怀胎十月的人,端端正正安放在阳光下,看到他活过的一往情深,掏心掏肺,还有一些无语凝噎,彻夜徘徊”,去打捞、晾晒这些无名之辈已然长出霉斑的生命故事。概言之,在周芳笔下,“乡人”不是一面用来映照社会问题的镜子,而是写作的目的本身。作者并不因“乡人”的乡村成长背景便将其“特殊化”“问题化”,使其成为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下“都市人”的对应物,而仅仅在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遍之“人”的意义上去书写他们的生命史。而当我们细细体味过《我亦是行人》中的九种人生际遇之后,便会发觉,此书本质上是周芳的又一部叩问生死之作。

早在其非虚构作品《重症监护室》中,周芳便以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和借他人的生死遭际反观自身的自觉,对“衰病与死亡”这一命题进行了探索。在那本书里,周芳并没有将自己放置在一个余裕的、安全的位置上去旁观他人与命运的肉搏,而是以“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自警,放任自己被“人类的”而非“他人的”苦痛冲撞、洞穿,去感知生而为人不可避免的狼狈与残缺,承担“总是安慰”的职责,最终领悟到“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而这种他人之困境即我之困境的意识,又在《我亦是行人》中上演。与乡人形形色色的死亡展演并行的,是作者对于自己“必将到来的死”的思考,正如书名所暗示的,在通向死亡的道途中,“我”也是其中的行路之人,一个“亦”字早已暗示我们,周芳的共同体意识与自反倾向依然延续到了本书之中,成为她结构多数篇章的情感原点。

譬如,书中描写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乡人,所谓“不合时宜”是指,他们并未按照某种既定的社会规范去安排自己的一生,而他们生前的困顿与死后的荒诞、寥落,往往是这“不合时宜”的“因”所造就的“果”。不过,周芳记录下这些“不合时宜者”,并非要以一种劝世式的庸俗姿态,惋惜他们为何不能“循规蹈矩”了此一生。她所不平的是,那些“不合时宜者”在生前已与孤独对峙良久,然而,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依然会遭受旁人的嘲弄与不怀好意的揣度。所以,周芳试图回退到死亡尚未发生之前,去呈现“不合时宜者”的人生选择背后的幽微心事与人性闪光。正因如此,《我亦是行人》中那些“不合时宜者”的生命小传,也并非另一种慈悲版本的“盖棺定论”,而是一个开敞的、未完的故事段落,向读者暗示着“遮蔽”的在场与重新叙述“不合时宜者”之生命史的无限可能。所以,在周芳笔下,那个被村人看来认真到迂腐,甚至“多管闲事”的数学教师夏明圣,何尝不是在贫窘生活中超越了“只为稻梁谋”的卑琐,将自己的身心交付给了基层教育事业,即便他随时都可能会被年轻血液所替代;而那个在村民眼中懦弱的、缺乏男子气概的汪作成,又何尝不是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无私与仁厚应允了爱人的“出走”,怀揣着一种无望的爱等待她远游归来,即便此举的代价是他须独自背负生活重担与舆论压力。最终,在这些“不合时宜者”身上,周芳看到“无数个我。他们活过的岁月,都是我活过的,或是必将活过的。”虽然周芳并未细说此种感触缘何而发,但身为读者的我们却不难领会她的未竟之言:除却“爱别离”与“求不得”这种不言自明的人类共通困境,普通人共享的另一重生命境况是:我们无法确保自己终生都行进在常轨之上,得以享受“识时务”带来的安稳与平顺。就此而言,对于那些“不合时宜”的人,不妨保持一份“不妄言”的善意与尊重,不仅为他们,也是为有可能成为“少数派”的我们。

又如,书中对乡民的“落叶归根”意识多有着墨。在《舅舅名叫李中焕》中,周芳以颇具传奇色彩的笔触,讲述了舅舅认祖归宗之后终于放心地离开人世的故事。如果说这篇文章里的“我”更多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去呈现舅舅对于“落叶归根”的执念和得偿所愿后的死而无憾,那么在《从骨灰到钻石》里,“我”则不得不开始构想自己的死后归宿,思考如何应对个人的“落叶归根”意识与现实环境的急遽变化之间的矛盾。这篇文章采取了双线交错的叙事结构,明线是春节期间“我”所经历的村中上坟活动,暗线则是“我”与女儿扣围绕“我”的身后事而展开的讨论。当爷爷和五婆婆在坟前与逝者絮语,将亲朋的近况一一交代,“我”不禁也在脑海中进行了一场个人死亡的预演,渴望百年之后葬身故乡,得以在大年初一享受女儿的祭扫。然而,当安葬己身的土地可能会在未来的某天被纳入不断扩张的现代化规划之中,亲人也不可避免地离散,必须经营各自的生活时,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除却物理意义上的坟墓与已然成为某种“定规”的祭扫仪式,生者与逝者之间的最后一丝关联,还能以怎样的方式维系?而这背后最根本的忧虑是:当生者已全然忘记逝者时,逝者就彻底地死去了。所以,于濒死者而言,他们之所以格外在意生者能否完成“归来”与“祭扫”这两个动作,并不是为了换得旁人一句“子孙纯孝”的赞叹,满足了无意义的虚荣心,而是将这两个动作的完成视为“永不忘却逝者”这一承诺的兑现。一旦他们从生者那里得到了这个承诺,仿佛便有勇气迎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当然,“我”所面临的难题,其实也在五婆婆的春节祭扫中显影。而为人父母者应对这一难题的思路又何其相似:正如五婆婆不愿让儿子一家因为春节祭祖之事而耽误备考,所以劝慰儿子不必回来;“我”也不愿让祭扫的义务绊住女儿未来远行的脚步,因此甘愿变成庭中树或盆中花默默陪伴着她。正是在妥协与守望之中,“此心攸同”的含义变得具象,“我”与乡人因身陷共通的困境而真正在精神上联结起来。

尽管周芳处理的是“死生亦大矣”的沉重命题,但她却显现出举重若轻的平和。她深知“死亡”应当是一件被严肃对待的事情,但并未因此便浓墨重彩地渲染、夸大“死亡”本身的悲苦与滞重,而是不回避死亡过程中那些固有的荒诞性时刻,以不媚俗的态度呈现死亡的本相。譬如,周芳如此描写舅舅李中焕第二次“死而不得”的场景:“气息微弱,只剩下最后一丝丝线。眼看线就要断了,周围却站满了人,喂的喂温水,扯的扯被子,呼叫的呼叫。天地间,人喧马嘶的。那一丝丝线又悠了回来。”只一个“人喧马嘶”,便写出了骤现于舅舅临终时刻的那份莫名的滑稽。这滑稽乍看无端,读者细想却了然——那是一种目的与潜意识之间的南辕北辙。在理性层面,亲人们不愿舅舅受病痛折磨,所以希望他快些离世;但是对于必将到来的阴阳相隔,他们实际上并不能坦然接受,故而会在分离的刹那,下意识地做出“挽留”的动作,那“人喧马嘶”便是“挽留”的明证。而不遮蔽这一荒诞性的细节,不去刻意营构整一的悲凄氛围,恰恰表明周芳是在努力地揣摩、体谅死亡事件背后的人情人性,而不是急功近利地消费死亡,想方设法勾起读者对笔下人物的同情——这才是她处理死亡议题时的“严肃”之所在。

而周芳更深层的“举重若轻”在于,她明白“轻”应当是一种提振的势能。一些作家在处理死亡议题时,往往会把“举重若轻”这一书写姿态里的“轻”理解为空泛的乐观主义与虚张声势的玩世不恭,但周芳并非如此,她试图达到的“轻”,最终指向能够如谈论柴米油盐一般谈论死亡的从容心境,和不被“天意”恫吓,偏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国人向来对死亡讳莫如深,但是不谈论“死”甚至将“死”污名化,并不能阻遏它的到来,反而造成“生”的空茫与“爱”的迟缓。所以我们会看到,在《我亦是行人》中,周芳可以磊落地与仅仅高三的女儿讨论死亡,而女儿也能以出人意料的幽默与善解人意,抚平母亲对于身后寂寞的忧惧:“妈。你不必埋掉,我把你的骨灰提炼成一颗钻石。”这种对于至亲身后事的浪漫构想,看似古灵精怪,天马行空,实则深蕴着女儿与母亲的羁绊,是“不离不弃”这一坚定承诺的曲折表达,更让读者看到了代际沟通的可能性。与之相应地,周芳同样描写了自己作为女儿是如何应对父亲的衰病以及必将到来的死亡的。父亲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他无法像女儿周芳那样洒脱地直面老病。但周芳并未将父亲的心态定义为懦弱,而是深刻地洞悉了:父亲对求医问药如此怨怼和抵抗,是担心疾病将蚕食自己的尊严。而对父亲这个一生追求体面的小学校长来说,尊严的消逝不啻一场凌迟。正因理解父亲的惊惶,所以周芳并不奢求父亲从容地面对生命的衰退,而是希望自己拥有安慰、托举父亲的力量。如此一来,在父亲、周芳、女儿这三代人中,周芳扮演的是肖似“历史中间物”的角色,她同情着、抚慰着父辈面对生老病死的焦虑,却希望阻断这种忌讳死亡的传统,好让自己的女儿能够坦然地直视死亡。

至于《我亦是行人》里的另一重“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则是通过整部文集内在的情感结构表征出来的。值得玩味的是,在讲述了八个与衰病和死亡相关的苦涩故事之后,周芳偏偏以基调相对明亮的《热血战士王美丽》作为全书的收束。早在《重症监护室》中,周芳便讲述过王美丽是怎样以昂扬乐观的心态去照料自己的植物人丈夫的。而时隔数年,重提旧人,周芳的用意何在?如果说,在《重症监护室》里,王美丽是一个没有一丝阴霾的乐天偶像,那么在《我亦是行人》中,我们看到的则是王美丽的乐观光芒之下的暗影。她的生命疆域被日复一日的照护工作不断压缩,她也有过辛劳付出却看不到一丝转机的绝望,甚至她还要为自己的乐观付出代价,不得不承受其他病人家属的非议。但是,作者终究是让王美丽的故事在生气勃勃的市声里结束了:她重返“高家肉铺”,希望通过短暂地跃入烟火人间,来汲取同病魔对抗的力量,她宛如手中那把削肉斩骨的刀,正以常人难以企及的生猛、热烈与狠决,杀向自己人生中的困厄。而这种叙事方式,其实已经暗含了周芳想要传递给读者的密语:命运的跌宕与舛错故不可改,但人至少不应失掉与其鏖战的韧性。在此意义上,周芳以《热血战士王美丽》为压卷之作也便不难理解了——她希望用前八个故事来展现“生”的狼狈,用最后一个故事强调在狼狈中挣扎的必要,由此,看似互不关涉的九篇独立故事,被统摄在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情感结构之下,成为一个有机的文本群落。

至此,若我们回扣本书标题“我亦是行人”,便会发现本书与苏轼的那首《临江仙·送钱穆父》终究形成了一种内在精神的遥相呼应。正如千年之前,苏轼以旷达之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劝慰友人不必因颠沛流离而愁肠百结;千年之后,当周芳从苏词中摘取“我亦是行人”作为九则人生故事的题签,她也想如苏轼一般慰勉人们:应有在生命的荒寒之中展颜的气力。所以,“我亦是行人”不单是前文所论述的,是周芳的共同体意识与自反倾向的流露,它还是本书精神底色的集中体现:我们的确是天地间微渺的匆匆行人,有人能履险如夷,有人却步履蹒跚。即便我们是后者,也可以怀着一份无人在意的认真,尝试留下一个小小的足迹,哪怕它形状残缺、虚浮,终究会隐入尘烟。

总的来说,《我亦是行人》是周芳在既往的写作命题“衰病与死亡”之上进行的一种延续性的写作,她专注于自己的问题域,以一种日拱一卒式的执着与虔敬,试图进一步探触生命的复杂质地,用文学为那些离自己或近或远的“苦人”们分担命运的波谲云诡。这部作品的最动人之处并不在于作者揭示了什么深刻的生命真相,也不在于作者贡献了什么陌生化、独异性的文学经验,而在于其中流露出的为无名之辈作传的使命感,和坚持叩问生死问题的苦修气质。我们肯定周芳的这份仗义与庄重,亦期待她在未来的创作道路上能有新的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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