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羊
2023-12-12常婧
常 婧
我是一只羊。我看见了羊和人的所有事。
刘文存的儿子再婚了。头一婚因为不能生养离了婚。离了婚的第八天,刘文存给他儿子寻了后沟王三家的女儿王桂香。虽然桂香是跛脚,但王三一再保证说,全村没有人能比他女儿更会生养。桂香嫁过去,不到一年就给刘家添个七斤二两的胖小子。刘文存大臂一挥就在村头说,他要请刘家村全村人吃羊肉饸饹面。“生哩,昨晚生的哩。八斤重的胖小子——两天后都来我家吃羊肉饸饹啊!”一遍一遍喊着说,转眼整个村子都是刘文存快活激越的唤叫声。
两天后,因为一碗饸饹面,刘家院子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了,迎来了刘家有史以来的宴客潮。那时我和我妈和我姐,一家人被拴着、站着、跪在刘家院角的玉米架底下,我看见人们在说笑。我看到有人在洗刀。我看到那人洗完刀,大步流星地朝着我们走过来。我姐嚎叫着。我妈哽咽着。我呆呆怔怔发不出一点声音来,除了跪着睁大眼,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姐的尖叫声,和院里的唢呐锣鼓混在一起。我妈的低呜啼哭声,在院里的地上四处走。我想起早上太阳的暖,想起来时路上的草,想起花丛中飞舞的蝶。我和我姐刚刚来时还哼着歌,可现在,我们都要死在人的刀下了。为了那一出生就被夸成八斤重的胖小子,今天一早我们的主人领着刘文存,来到我们的圈里来看我和姐。刘文存摸着我们的肚子和胸腔,他夸我们是好羊。主人说,我们是吃过地椒草的“草膘羊”。跟着我们被他们拉出圈,我妈就在圈里哭着叫我们,这时刘文存就对主人说——
“也把那头牵走吧,老羊便宜四百块。”
“四百块?你玩笑。最少也得五百块。”
“四百五你说行不行?”
主人狠狠想了一会儿:
“好——正好还能让她们母子三个在一起。”
我们娘仨一起上了车,十几里路来到刘家院,被拴在刘家的玉米架子下,还没来得及细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一家人就到死亡门口了。洗刀人朝着我们走过来。我姐跳着厉声叫着,奋力勾着头,用角抵着土地妄图挣脱拴羊绳。
“还有劲儿跳?那就你先来!”洗刀人冷冷笑着拽着我姐的头。
姐被牵走了。她不走还有人朝她身上踹了脚。到不远处的院边旁,她被扔在一张桌子上,很快有人上来按着她的头和蹄。我不敢抬头朝着那边看,直往后退朝着妈妈的怀里拱。我想幸好是我姐。幸好不是我。说不定我能逃过这劫了。在妈妈的怀里我觉到妈妈浑身在发抖。妈妈的怀里柔软又温暖。在那温温暖暖的吵闹里,我抬头去看妈妈的脸,却看见不远处的那把刀,划过姐的脖子后,鲜血喷溅了出来。我叫了一声“妈(咩)——”又把眼睛紧闭了。这时我妈妈抖着身,弯压着脖子把我护在她的身子下。我明明闭着眼,明明躲在妈的身子下,可我总觉得我看见姐姐的眼睛在冷冷看着我,好像是她替我死了一样。我不敢去想姐姐那双眼睛了。把头扭到一边去,试着睁开眼,阳光从玉米架的角上透过来。借了那阳光,我瞄见好像姐姐张大嘴,没有声音却又好像在叫我。好像叫妈妈。好像对着天空胡乱地唤。院子中央杀架边上的人,不知为何都在看着将死的姐姐而狂喜。狂喜中,洗刀人重又举起那把半弯刀,一闪一戳割开我姐的腿,开始用气筒往里吹着气。他一边和主人说笑一边往下压着黑气筒。我姐的肚子很快鼓胀起来了,越来越大成了一个球,四肢随着身体的胀大而直直朝着天空竖,好像要蹬腿飞到天上去。姐姐非常丑,我不忍去看姐姐胀圆起来的大肚子,又一次把头埋到妈妈的怀里去。埋到怀里去,又忍不住从妈妈的脖下把眼睛再次睁开来。就这时,我听见“刺啦”一声响,看见那刀进了姐的胸膛里。我在妈妈的怀里尖叫起来了。妈妈又把我的身子朝着她的怀肚里边抱压着。在妈妈的怀肚下,我听到了一院人的鼓掌声。听见了一院人的谈论声。道喜的。问询的。叽叽喳喳说笑的。耳朵里像是有一团旋风一样。慢慢地,我的心从嗓子眼里爬出来。灵魂从我的头顶飞出来。眼前那沾满姐的血的杀架和地面,成了殷红乌黑色。待我再次从那血里睁开眼,我姐就已经赤裸裸地被挂在了一条横在半空的木杆上。在院里的人称赞我姐是一头好羊的赞美里,刘文存和那个洗刀人,又朝我和我母亲走过来。洗刀人手里提着他的刀,刀上还有我姐的血丝和血滴。我忽然想逃走。我从母亲怀里退着身子钻到玉米架的最后边,准备逃走时,那根拴着我的绳子把我拉住了。洗刀人和刘文存到了玉米架子前,他们指指我又指我妈。我妈和我一样朝后退身子。妈的身子和我并在一起了。她的头和我的脸并在一起了。原来妈妈不光身子抖,呼吸也粗得和玉米棒子样。刘文存站在玉米架子前,洗刀人把他的刀横着咬在他的嘴里边,刀背向着里,刀刃对着我和妈,把他的手朝我伸过来。他抓着我头上的角,把拴我的绳子解开了。他开始拖拽着我的头角往外走。他的力气大得好像能拽走整个玉米架。能拽走一座山。我用脚蹬着地,屁股向后撅,拼死往后退,可他好像没怎么费力就把我从玉米架下拽到架口了。玉米架下的地上是坚硬的土。那土被我的蹄脚划下很深的痕。我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我听见这时我叫的不是“咩——咩——”声,而是“妈——妈——”的血唤撕裂声。我的声音从刘家院里飞到天空上,把一个天空都染红塞满了。我忽然觉得因为我叫得过分用力喉管崩裂了,有一股黑血流进了我的喉咙里。我闻到了我的喉血的滚烫和腥气。在这热腥里,我的叫声由大到小、最后似乎没有声音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唤叫和挣扎,都已没有意义了。我想顺从洗刀人,顺从刘文存。我最后朝着妈妈看了看。我不知道我看妈妈的眼神什么样,也不知道看妈妈时眼上有泪没有泪。就是这一看,妈妈站在那儿不动了。妈妈突然挣着绳子朝着我的这边冲过来。绳子被她挣断了。玉米架子摇晃着,有几棒玉米落下来。我看见妈妈明明是朝我冲来的,可转眼她却用头角冲撞到了洗刀人的身子上。
洗刀人趔趄着仰躺在了院地上,他的刀从嘴里落在了一群人的脚边儿。
院子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这时刘文存一下冲过来,抱住我妈的头,嘴里唤了一句“他奶奶,你着急投胎啊!”洗刀人就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妈喊:
“成——就先宰这只老母羊!”
而这时,我妈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挣身子不动腿,任由别人抓着她的脖子按住她的头,她只是从人腿缝里对我撕着嗓子喊:
“跑——”
我醒过来了。
我朝着妈妈那边看过去。我看见洗刀人从地上捡起刀,在他的袖上擦着刀上的土,径直朝妈的面前扑过去。他没有如杀我姐样把我妈朝着杀架上抬,而是到刘文存面前直接一刀捅进了妈的脖子里,并又大声嘟囔着:“想死我就送你走!”然后半院子飞溅起了妈的血。一院子飞溅起了人的尖叫声。在那叫声中,我看见我妈勾着头,对着我这边用最后的力气唤了半句话:
“快跑啊......”
我从刘家跑了出来了。沿着村街跑到村外边。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跑到人的世界的外边去。人世的外边天蓝得如同一湖水。我纵起身子跳进那水里,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