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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黄河,我的船
——黄河艄公访谈录

2023-12-12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贵艄公河里

韩振远

黄河从逼仄的晋陕峡谷出禹门口后,河谷骤然变宽,水势由激流湍急,变为恣肆汪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左右摆动,却水流平缓,适合航运。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沿河大部分村都有船队。浩荡的河水,狂野的河汉和漂移的船只,构成一个波涛汹涌的神秘世界。多年来,我一直有个心愿,想对船工做一次访问,详细了解他们的行船生活,因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实现。

朋友王贵家住临猗县南赵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多次和我谈过父亲的行船经历。以前,我曾多次去过他家,见过他父亲王自民,老人家白白胖胖,满脸福相,弥勒佛一样慈眉善目,与我想象中河汉的粗犷豪迈相去甚远。2023年6月4日下午,我与诗人杨进元(以下称进元)、傅作义将军故居负责人傅创杰(以下称创杰),由王贵陪同,由吴王古渡沿黄河北上,先至傅作义将军故乡安昌村,再到南赵村,准备采访王自民老汉(以下称老汉)。据王贵介绍,他父亲今年82 岁,前两年还经营苹果园、杏园,上树为儿孙摘杏时跌落,摔断腿,好不容易痊愈,仍放不下他的苹果园和杏园,被儿孙几番责备,总算闲下来。一辈子辛勤劳作,没事做等于受煎熬,每天坐在路口,与几位老汉聊天闲谝,又耳笨,有话大声说,没话望别人笑。大家都无话时,齐齐端坐,望蓝天白云,看人车往来。经过那个路口时,王贵望一眼,说今天他爹没坐在那里,肯定在家。

从街中间一条小巷拐进去,老汉笑眯眯站在巷口,见我们来,话不多,只说,来啦,快到屋里坐。

王贵家大门朝南,面对一座四五米高的土崖。崖下,各种蔬菜生长旺盛,应有尽有。门洞下,几个老婆婆围桌打牌。见有客人来,正要散去。被王贵拦住。我们进屋坐定,先赞叹屋内的舒适整洁。王贵向父亲介绍,这是韩作家,这是杨诗人,这是傅馆长,安昌傅家的。一位老太太身材娇小,抱一颗大西瓜走进来,是王贵妈(以下称老太太),进门先喊儿子切瓜。又望着我们笑,说天太热,家里也没有个啥,先吃瓜。接着倒水泡茶,忙完了,无声走出去。

访谈以拉家常方式开始。我们大声问,老汉大声说,王贵不时用河沿子方言大声解释。

王贵:他们都是我朋友,今个来,是想问你黄河行船那些事。

老汉:嗬嗬,这事也只能问我,咱村当年跑船的,就剩下我一个,周围村也没有啦。我就是耳笨,和聋子差不多,脑子还不糊涂,都想问什么?我把知道的都说给你们。

我:咱村当年跑船人多吗?

老汉:多,人家靠山吃山,河沿子人靠水吃水。河沿子地方苦焦,庄稼指望不上,就靠船生活,村里百分之六七十男劳力都跑船。解放前给人家跑,打工。那时候河沿子字号(商铺)多,安昌村傅家,就是傅作义家,北赵村双兰家、毋家,师家村二麻子家,咱村杰娃家,都有字号,哪个字号都有几十条船。个人船也不少,沿河各村算下来有几百条。我跑船时,都生产队了,跑船是搞副业,沿河生产队都有船,算下来大概有三四十条。

我:都运些啥东西?

老汉:炭,主要是炭,还运过棉花。河津北山出炭,咱这边船从禹门口[1]装上炭,运到陕西渭南,有时候还运到河南三门峡,茅津渡以上。主要去渭南,到潼关三河口[2],沿渭河往上,曳船到渭南,那边开炭厂人多,都是咱山西的,有夏县、荣河县和临晋县的。等到我跑船那会,是给那面村里运,烧瓦窑和老百姓烧火取暖用。

我:是从煤窑装炭吗?

老汉:咱这船大,只能曳到禹门口,再往上水流太急,就到尽头啦,不能直接装炭。山里头有专门转炭船,从船窝[3]流山河,把炭运到禹门口,再倒到咱船上。噢,流山河就是在山里的河行船。从禹门口到船窝30 里,船窝到煤窑还有20 里。那20 里怎么走?从前用骡子驮,解放后用拉拉车(平车)拉,一回能装一吨炭,现在河边有了大路,以前是山路,一上一下,坑坑洼洼,拉炭费劲,苦得太[4]。

我:流山河那些人为什么不直接把炭运到渭南?

老汉:他们流不了咱这种行船,摸不清黄河水路,他们那种小圆船也不适合禹门口外的大河。哦,圆船可不是圆的,样子和行船差不多,行船是用槐木做的,圆船是用柳木做的,也叫瓢船,能装20 吨,自禹门口以上,到陕北榆林,山里河都用圆船。反过来,咱也流不了山河。流山河的艄公也不容易,山河两面都是齐棱子石头岸,又高又立,水又深又急,河边不能走人,咱曳船是套纤板拉纤绳往上曳,流山河的没有纤绳,也不套纤板,用竹竿往上拽,竹竿头上有铁钩钩,石岸上有凿的石窝窝,还有钉的铁环环。长年流山河,哪里有石窝窝,哪里有铁环环,人家都熟悉。乌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人家竿子伸过去,能准准摸住。一条船三四个人,前面把式摸住,后面人就好办了。往下流更不容易,一不小心,撞到崖上,别说船,能保住命就是好的。咱行船苦,流山河比咱更苦,河津西面那几个村,范家庄、谢家庄、任家庄,还有口头村人都流山河。山河可不是谁都能流,山河水急,最窄处才和咱这房子宽窄差不多,叫石门,那地方水最急,最难流。有个老汉,是个老艄公,70 多岁,精瘦,不知道名字,走山路和山羊一样快,都唤羊人,流了一辈子山河,一天能流三回,从船窝把一船炭流到禹门口,就不管啦,马上下船,拄根拐棍,再从河边山路走到船窝。等把炭倒到咱船上,空船由其他人再拽到船窝。你想想,30 里山路,走三趟,这老汉一天光山路要走多少里?可一趟又一趟的话说,也不是白走的,那么大年纪了,不为多挣几个,谁下那么大苦?

我:你那船能装多少炭?

老汉:船有大小,小的圆船装七八吨,大的行船装20 吨、25 吨,还有装30 吨的。

我:一条船上有几个人?

老汉:生产队用人多,25 吨船用7 个人,20 吨用6 个人。旧社会用人少,25 吨船,5个人就行了。曳船是曳空船,往上曳,逆行。从咱村曳到禹门口[5],得一天多,从潼关曳到咱村,得两三天[6]。往下走,河不好时,也得用人曳。咱这黄河不比人家长江,再大的河,船也不能直接流下来,你看着水好像大,走着走着,说不定就断头了。水也浅,比膝盖高一指的水,能漂住二三十吨的船。河好时(指水大),在禹门口吃过早饭,撵(赶)到天黑,就到咱村了,若不停,连夜行船,第二天就到潼关,沿渭河往上是逆行,靠人曳,中间要过一夜,到第四天上午,才能至渭南。前后下来,得三四天时间。河不好,十天半月都到不了。这时候,就看艄公的本事。艄公是做什么的,就是看河路、约(控制)船,哪里深,哪里浅,哪里能行船,哪里不能行船,离老远就知道。

我:河不好时,那么重的船,搁浅了怎么弄?

老汉:用船围,一条船抵住一条船,在水面上围成一道船埝,挡住上游流下的水,抬高水位,改变流水方向,引到搁浅船下,加上后面船往前顶,就能往前行了。实在不行,人要跳到河里,用脊背顶,喊起号子,一齐使劲,船三尺五尺,一点一点往前行。(老汉站起身,用茶几上的纸杯,摆成船形示意。)跑船人都知道,行船要成群结队,越多越好。捍(拿)锨挖?锨日巴顶事?锨能挖,要艄公做什么,黄河行船,搁浅是常事,遇到这种情况,艄公也不慌,马上招呼后面的船,抛下锚,一条抵住一条围,围住还不行,就干等,有时候,几天几天等,等水下来。没有水,挖也是干挖。

进元:你当年是不是艄公?

老汉:我那时候年轻,唉,你到村里打听一下,我本来就是艄公,生产队船少,年纪大的又太多,挨不上我。我们生产队的艄公比我大整整30 岁,我是曳船艄公,曳船艄公也不容易,讲技术。一个船队,艄公是拿家,总负责。曳船艄公和生产队长差不多,走在河里,喊号子,下命令,指挥曳船人,都是曳船艄公的事。眼见白花花一片水,哪里有塄,哪里有沟,曳船艄公在前面,插上记号,后面船跟着就走啦。啊,用什么的东西插?逮住什么插什么,木棍棍,树枝枝,芦苇都行。瞅着河不好,纤绳一摘,不言传(说话),背上纤板,就往前头摸河去了,有时候,十里八里地摸。黄河里头分大河小河,主河汊河。小河好曳,主要是离岸近,明明看着水还行,船曳进去了,跑了一天,到头来出不去,得再往回退,这一折腾,不知道得几天。出现这种情况,是曳船艄公耍懒哩,没有下工夫摸河。要当个好曳船艄公,得能下苦,不怕多跑路。河水要有进口,还要有出口,船要能进去,还要能出来。不然,就不是好曳船艄公。河里船多,不管后头有几队船,三队五队,十队八队,三十二十条船,你在前头当曳船艄公,后面船都跟着你,听你指挥。一误入没出口那号汊河,大家都麻哒了。

我:船上除了艄公、曳船的,还有什么人?

老汉:行船是有下数(规矩)的,各干各事,分几个等级,大船有艄公、大把式、二虎将、渗水墩。艄公瞅河势、约(控制)船。大把式负责拧绳,拾掇船,船出了问题,要什么都能做,木匠、铁匠、油匠,手艺不一定多精,都要会呢,行船时,管后半截船。二虎将平常管拽锚、扑锚,行船时,管前半截船,遇到事,艄公一声喊,下呀!扑锚。二虎将就得跳下船,扑到岸上,拽起锚挂到岸上。手脚要利索,动作要快,不然,水又把船冲远。渗水墩是做什么呢?水下事都是他的。艄公一声喊,渗水墩就得跳下去,压橛,顶船,哪怕河里流凌,叫你下水就得下,一会儿,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你弄上来,都快冻成冰棍,捂在被子里头,半天都暖不过来。一般尽量不下,船靠不了岸,搁了浅,不得已叫你下,就得下。这是大行船,小船一般是两个人,到解放后,变成三个人,有个艄公,还有两个下苦的在头里(前面)曳船。

我:曳船用啥曳?是绳吗?我原来去安昌村访问过一个艄公,家就在傅作义家那条大巷口,听他说,曳船不用绳,用竹片?

王贵:你说的是峰娃爹,创杰,那是你村的,你知道。

创杰:我年龄小,不太清楚,只知道我村里跑过船的人也不少。

王贵:爹,你知道峰娃爹吗?他是不是也当过艄公?

老汉:他啊?哪儿当过艄公,也是个下苦曳船的。他说的倒对,曳船不用绳,用板板,竹子破的板板,这么宽(用手比划,约一寸多),一根压一根,用绳子弥(接),绳子是大把式亲手搓的,和女人纳鞋底那种麻绳粗细差不多,弥好了,七八个人曳不断。有时候船多,不小心碰断,大把式捍(拿)上镰刀、麻绳过来,一两分钟就能弥(接)好。一根竹板有五六米长,一根连一根,有四五十米,上面有木头棒棒,曳船的每人一根纤绳,是手指头粗的麻绳,有三四米,挂在上面,一个接一个。为什么用竹板板不用麻绳?麻绳湿水后太重,沉了底看不见,竹板板浮在水面,不沾水,干得快。拽船的在前面拽,艄公站在船头,掌握方向,平时用篙顶,到拐弯时,捍(拿)一根操子,在前面顶。不顶的话,船说不定会撞上岸。

进元:什么是操子?

老汉:就是一根粗木杆,前面有尖,后面无柄,比篙短,七八尺长,茶杯口粗,船上一般备四五根,船前船后都有,随时操起来用,就叫操子。用操子时,不能这么顶(直接往后顶),人家往前曳,你往后顶,就曳不动了。还有曳肘子,看到前面浪头太大,水哗哗哗往上翻,或者河底有沙塄,船不能前行了,曳船的使劲往旁边曳,船上全凭艄公用操子顶,船才能拐个肘子弯,这就叫曳肘子。船上还有尾操,腰操,尾操有两根,和操子形状不一样,下面稍宽,固定在船尾,流船时,要往左拐,把左面的尾操吃到水里,右面抬起。往右拐,右面尾操吃水,左面尾操抬起。腰操固定在船中间,也是两根,两面船舷各一根,和尾操一样,也是改变方向时才用。你看电视,船上面人划船,实际是摇动尾操、腰操,改变行船方向,并不是划水向前行,只有死水,才用尾操、腰操划。黄河是活水,流速快,不用划。把黄河行船叫流船,就是这么来的。

我:听你说,行船还要抛锚,扑锚,船上一般有多少锚?

老汉:大船有五头锚,船头一头,叫大锚,船尾两头,叫尾锚,还有腰锚,也是两头,都用铁绳连着船,锚有四爪,锚系有个铁环,绑根麻绳,搁到河里头,锚爪就抓住河底,起锚时,拽住麻绳往上吊,锚就收上来。有时候遇到意外,锚抓上石头,拽不起来,就得砍断铁绳,这头锚就不要了,丢在河里。船上一般都多备一两头锚,就是预防出现这事。腰锚一般很少用,除非船大掉头,才把腰锚放下去,这是大船。小船只有三头锚,一头大锚和两头尾锚,没有腰锚。黄河行船靠操子,停船靠锚,有时候水流太急,尾锚会一直拖在船后,不往上拽,目的是不让船流得太快。

我:怎样才算个好艄公?

老汉:能看清河路,探好水势,曳住船就是好艄公。人家在头里流船,你在后面只要能跟上,也算好艄公,就怕人家在前流,你在后面跟不上,越曳越远,流着流着,不是搁浅了,就是走到叉河里了,这就是瞎艄公。实际他也晓得该怎么做,就是曳不住船,老往懦里流,就跟不上了。当艄公,看着很简单,学问大着呐,你半年能学会开汽车,三年学不下个艄公,这不是在从书上看的,要凭眼断。还得看有没有灵性,有的人,一辈子在船上,也学不下个艄公。一段河跟一段河不一样,像刚出禹门口那段,河里头沙多,河底满是沙疙瘩(沙丘),好艄公能从沙疙瘩中间掏(绕)过去,瞎瞎艄公,船还没行几步,呯!就抵到沙疙瘩上。咱这段河,河底淤泥深,船行到这里,锚下去抓不住,遇到水流太急时,也容易出事。好艄公行船,能约住船,尽量不往淤泥里下锚,瞎瞎艄公也知道,可一遇事,就由不得他了。

我:什么叫懦?

老汉:懦就是弱水,浅水,慢水。再一个是,你多起一锚,就得多努(停)一会,抛锚、拽锚,都要努(停)一下,有这工夫,人家前头船都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或者人家起一锚,你起两锚,也耽误时间。船一般后头装的轻,前头装的重,到这个塄底下,人家好艄公能看到,喊“腰锚”,腰锚下去,船就横过来。再喊:“尾锚”,后头拽一下,船就过了塄。你没这眼力,不知道该怎么弄,船说不定就搁到那里,流不动了。黄河啊,里面学问多呢,没行过船的,我再给你说,你也不懂。流船,主要是看水,看水的流向,流速,深浅,你看着河很宽,水很深,不定哪块有懦哩。你是安昌(问创杰)的吧,知道你村里的小七,牛村[7]的创群吗?都是好艄公,还有立娃爷?

创杰:听说过,没见过。

老汉:立娃爷是把式,不会凫水,可人家在船上是好艄公。

我:艄公看水时在船什么位置?

老汉:大行船上有庵子,以前没有塑料布,都是席搭的,搭三四层席,总共就一人高,还分两层,下面一层人勉强能抬起头,上层,人连头也抬不起。二不愣船是横庵子,和咱现在搭洋柿子架一样,用木棍搭个三脚架,钉上席,也叫庵子,人进去直不起腰。庵子顶上放块木板,我们叫马,艄公瞭河就在那地方坐着,我们叫骑在马上,实际是坐在高处,方便瞭河。

我:艄公如果发现情况,怎么通知?

老汉:就是喊叫,艄公骑在马上,端个烟袋,喊:腰锚,尾锚。一般情况下,大把式、二虎将就把事办了,不用艄公亲自动手。

我:(对王贵)你爹和我弄两岔了,我问的是往上曳船,他说的是往下流船。我前几年在安昌村访问村口那个船工,他说纤绳上有铃铛,艄公发现情况,摇纤绳铃铛。

王贵:他说的是殿娃,(提高声音),安昌的殿娃也行过船吗?

创杰:他娃叫马驹,就是五民丈人。

老汉:毬,他多会行过船,对了,他后来开过机船,摆渡的。运炭的行船谁装铃铛,听老艄公说,旧社会,人家字号东家去渭南,坐的是彩船,油漆的红红绿绿,还披彩绸,船帮子雕有花子,这种船才在船舱上挂铃铛,人家那是耍阔哩,走在河里头,河风一吹,丁丁当当响。就是这种船,纤绳上也没有铃铛,发现情况还是凭艄公喊。

我:明白了,曳船人是在岸上走吗?

老汉:哪能在岸上,都在水里,后半年,下了霜,立了冬,天气冷,人在水里冻得浑身筛,吃不住,吃不住也得吃住。有时候,雪下得大,岸上一片白,人也得走在水里。行船人苦焦的太,热了能把人晒脱层皮,冷了能把人冻得浑身筛。我给你说个事,别笑话,我村有个曳船的,比我大几岁,到河津县里买凡士林,人家女售货员问:你要多少?他说:把你那一桶都给我捍(拿)上。人家女娃娃问:你要这么多做什么?他说:我抹沟子(屁股)哩。一句话,说得人家女娃娃恼了,还以为他耍流氓。那时候,凡士林是女人抹脸的,一般一次只买一小盒盒。咱曳船要下水,冬天也是精腿精沟子,抹些凡士林就不皴啦。

我:冬天夏天下河都是精沟子吗?

老汉:嗬嗬,可不是精沟子嘛。想穿裤都穿不成,以前人穿的都是带腰裤,在腰里打个折,绑根绳,艄公一喊下水,裤带一抽,裤脱下,光不溜溜就下去了。嗬嗬,都是那样。上了船也只穿袄,不穿裤,精沟子,以前人哪有裤衩子,曳船都精沟子。

王贵:河边有个忌禁,女人不下河。以前,我还以为是什么讲究,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曳船人都是精沟子,看见他们,就像到原始社会。

进元:当年你行船,遇到过危险吗?

老汉:黄河行船怎么能没有遇过危险?六几年,给陕西那边运过两回猪,从咱这边收上猪,运到潼关,给陕西合阳县北梁公社,装猪时,河里涨水啦,行了二三里路,只好把船拖到懦里,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开始往下流,风急,大浪来啦,前头的船上到浪头,能看到船底,下到浪底,连船都看不到。尾锚歹[8]一下,船里的猪,呼呼呼,全都挤到一块,又歹一下,呼呼呼,猪又分散啦,一船猪吱吱哇哇乱叫。船行到吴王渡下面,那么大的河,船却搁浅了,三条船都干了,一忽忽工夫,水退啦,周围成干滩,只剩下靠岸边有一点水,那两个船靠西,我这个船靠边些,干了就干了,有什么办法?反正天快黑了,等明儿个再说。船上猪是现成的,运猪的客马上喊人杀猪,烧水煮肉,先献爷爷(河神),大伙又是酒又是肉美美吃了一顿。那夜水一点一点往上蹦,撵(赶)到天明,水蹦到跟前啦。又等了一两个钟头,水蹦着蹦着,把我这个船蹦活了。那两个船离水还远,本来应该等那两个船一起走,我这个船艄公与那两个艄公私下里不合,不想等了,说:咱流,头里走,不等啦。撵(到)半后晌,日头还有一竿子高,就到潼关了。那年,渭河、洛河水也大,黄河水更大,水深锚短,挂不住,到潼关城门楼那里,船还流得像箭一样快,离岸边就咱房子这么一节,都不到十米,干急靠不上岸,只好再往下行,当时潼关修火车桥,眼看船就撞到桥墩,还好有施工便桥,船钻到便桥底下,庵子卡住过不去,才没有船毁人亡。最后,把庵子拆了,慢慢放过去,找个合适地方靠了岸,下了猪。那两个船,等到晌午,水都没有蹦到跟前,眼见猪吱吱哇哇惨叫,只好先把猪一个个四蹄先绑了,卸到滩上,空船推到河里,再把猪装上,你看看麻哒不麻哒。这一趟,从咱这里流到潼关,用了三天三夜。

进元:我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挂不住锚?

王贵:那是因为水急,船靠不了岸,船上二虎将扑不上去。那一年,“九二三”沉船事故[9],就是因为船靠不了岸,扎不上锚,水把船冲下去,才出的事。我爹说的这情况,和“九二三”差不多,多亏那座便桥卡住,要不,就是他们有经验,也难免出危险。

我:你刚才说,船搁浅,有时候十天八天都不能动地方,住在哪?

老汉:就在船上庵子里头住,船在河里多少天,就在船里住多少天,短了三天五天,长了十天八天,都在庵子里头,恓惶太太哩!像我这船七个人,上头住三个,下头住四个,艄公、大把式、二虎将在上头住,其他人在下头。河里蚊子多,个头大,能把人咬死,河谷里风大,呼呼吹,拴锚那铁绳一松一紧,嘣嘣响,船跟着一摇一晃,哪能睡好觉。

我:你刚才说,船上有艄公、大把式、二虎将和渗水墩,还有什么?

老汉:还有做饭的。船上做饭的最苦,不能光做饭,平时也曳船,不管多少条船,人家曳船艄公叫你做饭,你才能做,不叫做,没一个人敢做。从早晨开始曳船,曳船艄公看时候差不多了,喊:拉锚,后面不管跟多少船,都把锚拉住。歇一会,吃个馍馍,先填填肚子。艄公又喊:走啦——就哧溜哧溜都跟着走。撵(赶)到晌午,提前半个钟头,艄公又喊:做饭呀!各船做饭人才摘下纤板做饭。估摸做熟啦,再喊:拉锚。这下开始吃饭。

我:吃饭船就停了吗?

老汉:我刚刚不是说拉锚吗,锚一拉,船就停了。到半后晌,大概就是现在这时候,太阳还有一竿高,艄公又喊:起面呀!做饭的开始发面蒸馍馍。撵(赶)你蒸好,天就乌洞洞黑了。

我:黄河里行船,能吃饱饭吗?

老汉:行船苦,就一个好处,能吃饱饭,可肚子吃,也觉得怪美。饭是八成麦(白面),两成秋(粗粮),船上人吃得多,四五两重那大馍馍,一天能吃七八个,我这个船上,蒸馍用尺八篦子,隔一天蒸八篦。生产队给每人每天一毛五分钱菜钱,就这还想省,灌点油,弄点麻椒(辣椒)、盐、醋,就是全部调料。哪有什么蔬菜?早饭踅酿皮(面皮),七个人,两张酿皮,调两大碗,放上麻椒、油、盐、醋,这就是菜。中午是干饭,面条煮好,捞到一个大盆里,炒点葱花放进去,搅匀,咱这里叫燃面。你一碗,他一碗,就着馍馍吃,面条是饭,也是菜。晚上,还是馍,菜是酱水子。蒸馍时,锅底坐一碗面浆,放上盐,调料,馍蒸好,酱水也熟了,端出来调点麻椒,就馍当菜吃。这么吃饭,目的还是想省菜。

进元:我们那里叫糨水子,实际都一样,调一碗面浆,蒸馍时放进锅里,好点的,放点葱花,豆腐丁丁,粉条渣渣,这是后来光景好了,以前就是放点盐和调料。

我:我们那里叫蒸酱,也是白面浆加调料,我妈每次蒸馍都做,经常吃。

老汉:就是这,也不能随便吃,一碗酱水子七个大男人吃,好处是吃馍不限量,河里苦,下苦大,总得让人填饱肚子。村里有的男人想上船,就是想吃饱饭,在其他人看来,船上是好生活。船上面条和女人擀的不一样,都是大男人擀的,又厚又硬,吃了顶饥。黄河水开胃,船上人都席(胖),乌黑死席(胖),乌黑是晒的,死席(胖)是吃的。再一个好处是工分多,地里干一天算一个劳动日,10分,船上干一天算两个劳动日,20 分。一个劳动日到年底能算一毛几分钱。

我:喝水呢?是不是就喝河里的水?

老汉:还能喝哪里水?就从河里吊。那时候黄河水大,浑的太,现在上面坝多,河水淀清了才流下来,以前河里泥沙大,有一回,我那个船停在连伯湾,一丈多的篙杆子探下去,有八九尺水,吃了一顿饭,水没退,只剩下三尺深,落沙就这么厉害。从河里吊一桶水,沉淀后只有少半桶水,一多半是泥沙,水还不清,用时再抓一把面放进去,再淀一会才能清,要不,人根本喝不成。还有,船上人平时屙屎尿尿不离船,撅起沟子(屁股),挺起身子,都排在河里,前面船上人刚排到河里,后面船上还从河里吊水做饭用。

我:看来史料记载“黄河斗水,泥居其七”是真的。

老汉:因为泥沙大,河里水变化也大,看着这里有道槽,水深,一忽忽儿,说不定会漫平,看着那边水浅,一忽忽儿,说不定又拉出一道深槽。河边娃娃不懂,下水耍,就着活(遭殃)了。前多年,河沿子每年都死几个娃娃,大部分都着的这活。

我:现在呢,还有没有娃娃淹死。

老汉:现在村里没几个娃娃,都去城里上学了。有娃娃也不去河边,河瘦了,退到陕西那边,咱这边都变成滩,种上庄稼,要到河边,还要走几里滩地。夏阳那个桥(指吴王渡浮舟桥)搭起来后,我去过两回,要是过去那水势,一年都停不住,就得拆了。我行船那几年,河水流到哪?陕西那面都到夏阳村崖根底下,离现在河岸还有五六里,河中间一股水,东边一股水,夏阳那边一股水。两边的支流水也大,现在汾河在宝井入黄河,那时候,在万荣西范入黄河。

进元:怎么会在哪儿?我印象中,汾河一直在宝井、后土祠附近入黄河,老汉今天不讲,真不知道。

我:你们是不是白天行船,黑夜就不走了?

老汉:往上曳船黑夜就不走了,往下流船天黑还要走,有时河不好,到较劲处,一夜一夜不停。

我:你们黄河行船前,是不是要祭拜河神?

老汉:也不一定非行船前祭拜,咱这河沿子拜禹王,解放前,各村都修有禹王庙,逢年过节,要先拜禹王,有时候,行船前也拜,提一包点心,给禹王献上,再烧香磕头,求禹王保佑行船平安,这是旧社会,我们行船那几年,禹王庙都拆完了,没地方拜,年纪大的艄公朝黄河作几个揖,心里念叨几句,就算拜过了。

我:河里遇到险情,是不是要求禹王?

老汉:遇到险情,就顾不得求禹王了。艄公恶神似的一声喊,该下锚下锚,该用操子用操子,人人都手忙脚乱,哪顾得上求禹王。真出了事,只要不骂就是好的。咱河沿子人性硬,天不下雨时,上马角[10],扮成凶神吓唬龙王,还提根丈二长的鞭子抽打龙王。河里行船也是这秉性,遇到龙时,噢,就是漩涡,大水呼呼流,船在龙口打转转,艄公捍(拿)一只大碗,碗口朝下,嘴里喊一声,嗨!朝龙口(漩涡眼)扣去,说是堵龙口。这也是迷信,不一定顶事,实际最后还是靠人往出曳。

我:船上有什么忌讳吗?

老汉:有,一是做饭不能干了锅,行船最怕干滩,干了锅不是好兆头,艄公会日天日地的骂,一船人也都不高兴。二是船上老鼠再多,也不能往下赶,更不能打死,鼠、水、福同音[11],把老鼠赶走、打死都不是好兆头。再者,老鼠灵性,老鼠还在,证明船还平安,要快出事,老鼠先知道,会乱窜。再一个,忌讳女人上船,尤其是大肚子女人。

我:在黄河上行船,一出去几十天,除了曳船、流船,闲下来做什么?

老汉:船搁了浅,要等水来,有时候,一等就是几天,闲下来,耍牌,赌博,还能做什么,再就是胡谝,谝女人,谁在哪个村挨下个相好的,谁家女人肚子又大啦。在船上几十天,正经话早都说完啦,就是胡谝,砍闲椽。

我:你们下来拉炭,上来拉的啥?

老汉:上来是空船。

创杰:上来不拉什么吗?

老汉:上来不拉,没货。

创杰:有货拉不拉?

老汉:有货也不拉,回来是逆行,水浅了,曳不动,水急浪大,也曳不动。船到渭河口往上曳,也是炭船,可渭河水缓,还能曳动,黄河不行。

进元:往上行时,曳船的有几个人。

老汉:25 吨船,船上一共7 个人,4 个人曳,艄公在船上,看水势,曳船。大把式在船头,二虎将在船尾,都不得闲。剩下的,渗水墩、做饭的都曳,船上没有闲人。

我:咱这船每年几时开始,几时停?

老汉:过了年,惊蛰前开始,再早,河里流凌,太危险,一般不行船。到现这时候(指我们采访时间,6 月初)还没停。夏天水大,不敢行船,就停了,过了处暑再开。后半年,过了立冬,上游凌下来又停了。

我:那时候,除去运炭,有没有客运?

老汉:没有,行船不拉人,只有渡口才拉人,咱村里人,去河西有事,也不乘渡船,人家自个就游过去了。

我:你们到哪一年才用上机器船?

老汉:机器船根本就不能在黄河里行,只有摆渡才用机器船。有一年,水利上的拖轮,还是空船,从潼关到禹门口,碰上水浅就停住,水大了再走,走走停停,月儿四十才到。黄河再大的水,几万流量,好像从那边到这边都是水,也是深的深,浅的浅,机器船没法行。

我:这么说,黄河拉炭就没有用过机器船?

老汉:从潼关到禹门,从没有机器船拉炭的。机器船光光就是个摆渡,摆渡用的船和咱不一样,摆渡的船叫渡船,咱的船叫行船。摆渡的艄公流不了行船。我这村里就有摆渡艄公,现在还在,也80 多了,从来没有流过行船,不是不想流,是流不了。

我:咱这里摆渡哪一年用上机器船?

王贵:这我知道,摆渡用机器船,八十年代末才开始。

老汉:是开放以后才有,以前野渡多,哪个村都能弄条船摆渡,开放后,黄河沿岸三十里一个渡口,上面配有名额哩,交通运输局里给配的,不是谁想摆渡都能摆渡。下面吴王有个渡口,到咱南赵再一个,还是和北赵村合用一个名额,副业嘛,都想挣钱。

我:这我知道,九十年代初,我在角杯乡[12]挂职,分工主管渡口,还在渡口给船工开过几回会,要求船工体验,拍照片,去交通运输局注册登记。你们跑行船有没有这种要求?

老汉:我们那时候管得不严,就生产队长一句话,让你上船,你就上。

我:你开过渡船吗?

老汉:我没有开过渡船,挨不上我,可知道渡船是怎么回事,渡船比行船容易,下苦小,早上下河摆渡,天黑就回屋里,老婆娃娃都在跟前,有吃有喝,哪像行船的那么苦焦,一出去几十天,都在河上。

我:那时候,渡船不用机器,怎么过河,用船桨划吗?

老汉:河好时,霆儿嗵就过去了,河不好,也得半晌,也是人曳,先往上曳,估计能放过去了,再斜着往下放,河里水再大,也分几股,到河中间碰上干滩,再往上曳,曳上去,绕过干滩,再往下放,一股一股往过偏。没有桨,全凭靠锚,走西岸,靠东面的锚,走东岸,靠西面锚。渡船上没有腰锚,只有大锚和尾锚,艄公喊:尾锚!船后的人就撩下尾锚,船上人再用操子顶,船就往那边偏。

我:除了摆渡以外,还有什么方法渡河?

老汉:还有水包,过去没有塑料布,把咱那棉子(土布)刷上桐油,缝成两个包子,和现在蛇皮袋那样,里面塞上干草,中间绑上两根棍,人坐在上面,用木锨板划,就能过河。还有划子,就是小船,去滩里收庄稼、割草用的。再还有鞋船,两只六尺长、二尺宽的小船,用两根木棍连在一起,放到河里,人站在上面用篙撑,船后拖网,捕鱼用。河边懂水人过河,什么都不用,能走过去,凭眼断,在滩上绕来绕去,连衣服都不脱,就过去了,遇到水大,凫水也能过去。

进元:你独自一个人能凫水过去吗?

老汉:能呀,黄河里凫水讲究看水势呢,哪块水浅,哪块水深,哪块能凫,哪块不能凫,看好了,一会儿就凫过去了。要顺水游,和艄公顺水行船一样。

我:咱这里黄河冰封过吗?

老汉:我记得封过一回,冰一茬一茬往上翻,河就壅住了。那是六几年?对,六三年,上面下来的凌,嚓嚓嚓,不到一天工夫就把河堵严,也不是冻了,是凌堆住啦,凌一层层往上堆,嚓嚓,满河都是凌。往上,禹门口里头的山河每年都封冻,那里风大,天冷。往下,到风陵渡下头,也封冻,咱这黄河一般不封冻,六三年以后,再没有封冻过。

我:你们行船,有没有看见过船翻的?

老汉:大河里行船一般不会翻,都是水泼进去的往下沉。禹门口里风太大,今天下午开始刮,明天下午都停不了。你去过禹门口吧?

我:去过,去过很多回。

老汉:禹门口有个石咀[13],还有个廉家湾,河水一般不走廉家湾,走石咀,风从河道里直直吹来,石咀正在风口。北赵村置了三条新船,才流头一回呢,船出了石咀,看见河不好,没敢往下流,等了等,天晚了,船停在石咀下头,撵(到)第二天,风来了,那风能把人吹跑,水哗哗哗,一浪高过一浪,往船里泼,船就沉下去了。见那阵势,年轻人都吓跑,就剩下个老艄公舍不得船,就是北赵村的辰娃,见船沉下去,丢了魂一样,沿河往回走,到半路走不动了,瘫到水里。我们的船那天停在西范水库那里,在汾河口给毛则渠[14]转炭,瞅见后,才把他捞上来。那回是风大,把船刮横了,吃风面大,浪才把船打沉了,一般情况下,遇到风,艄公会把船顺过来,吃风面小就不会沉。还有一种情况,出石咀时,水流急,艄公曳不住船,会撞到石咀上。就是那一块,石咀,危险的太太。

我:当年黄河出禹门口有没有落差?

老汉:没有,一样的。

我:进禹门口水是平的?过去说鲤鱼跳龙门,没有落差,还用跳?

王贵:(凑到父亲耳边)他是说到禹门口,水有没有往下落,流速快吗?

老汉:当然快,不快,能曳不住船吗?黄河水变化大的太,有时候,石咀前水不深,照样出事,为啥?眼见船乱跑,该下锚时不敢下,水底满是石头,锚扔下去,船往前行,呯一声,断了,锚就丢到水里头了。

我:按我想象,过去黄河出禹门口时,应该有点落差,就是不大吧,也应该有。

老汉:就是山河,一眼望去,也是平平的,不流船,觉不得水有多急,能瞅见的浪,哪怕是小浪,船行到跟前,水拍得啪啪啪,打得船来回摆。

杨:你们那时行船,黄河水是不是比现在大。

老汉:好家伙!那水,可不是现在这样,这几年,一路上抽水浇地,黄河水小多了。

王贵:我记得,1977 年黄河水最大,就咱刚才路过的谢公滩到安昌滩这一段,从西岸崖根到咱这边崖根,满满当当,全是水,两万多流量,以后再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河。

我:水大了,会不会出现揭河底?

王贵:他说的意思是,见过河水把河底泥沙翻上来吗?

老汉:见过,那就是涨大河啦!水哗哗哗,跟吼的一样。水流得猛,把河底泥沙卷上来。水下去,河里就有一道沟,那就是河槽。

我:水利上叫揭河底。

王贵:我也见过,好家伙!还是1977年那回,7 月之前,河都在咱这边,就那么一两天,大河一下倒到陕西那边,河滩空出几里宽。我还小,水退后,到那边拾炭,站在河槽底,像站在沟里一样,瞅不着这边的崖,起码五六米深。

老汉:现在这河,和我跑船那时不一样了。

我:现在河床是不是比1958 年修三门峡水库前变高了?

老汉:高了,起码高好几米。

我:(问王贵)上游下暴雨,黄河水变大,是不是会发炭河?老人家捞过炭吗?

王贵:捞过,河沿子人谁没捞过,我都捞过。

我:怎么知道河里头有了炭?

老汉:涨了大河,才有炭。涨了大河时,山里头的炭就流下来,一个人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满河沿子人就都知道了。

王贵:捞炭这事我经历过,那天黑夜发炭河,河沿子人和赶集一样,都各家各户,都是全家出动,到河中间捞炭。河里到处是水,只露出一小块夹滩,我爹是担的,我妈捍个笊篱搭,我是专门提筐子的,也是小,头一回捞炭,好奇,憨胆大,在河里乱窜,我爹怒了,一耳巴刮过来,朝我吼,就站在这里,敢往西三尺,就打断腿。还有我妈,你能想象那么个小老太太,裤脚挽到大腿,浑身湿淋淋,站在大河里,冲着哗哗流过的河水,一笊篱一笊篱,把炭往上捞是什么样子吗?

老汉:那回捞炭过后,我想起后怕,河再稍大,就把娃流走啦。可是,看着那么多炭,还是想捞,是叫黄河把心窍迷住啦。

进元:你就捞过这一回?

老汉:哪能就这一回,只要河里有炭就捞,不过,河里有炭的时候也不多。

王贵:涨一回河,差不多能捞半月,对了,以后不叫捞炭,应该叫挖炭,大水退后,河里好像没炭了,实际是叫泥沙淤住了,到明个,先捍(拿)根铁钎,在河滩扎,听声音,听到嚓嚓声,下面就有炭,然后挖窝子,下面的炭都叫河水冲成炭核,比核桃大点,圆圆光光。捞一回炭,够家里用好几年。

进元:你除了捞炭,还捞过啥?

老汉:也没什么捞的,还捞过鱼,还捞上来过一辆拉拉车(平车)、几根木料,以前,河大了,什么都流下来,箭一样往前窜,你不能因为想捞点东西,把命豁上。现在河里鱼少了,那时候,河里头鱼多,也大,河退了,满河滩都是鱼,拾到筐里,一担一担往回担。我捞的鱼,放在筐里担起,尾巴都拖到地下。现在大嘴鱼(鲶鱼)降(值)钱,过去大嘴鱼都没人要,说那是吃死人的。就是鲤鱼、草鱼、鲢鱼,捞上来再多,也没人卖,都是自家吃,也不会做鱼,光知道煮,蒸。

我:是不是发了鱼河才捞鱼?

老汉:没下过黄河的人不懂黄河,捞炭就说发炭河,捞鱼就说发鱼河,其实,发炭河是上游山里头发洪水,把煤窑挖出的炭冲到黄河里头,发鱼河是黄河发大水,河底泥沙翻上来,河水变浑,鱼都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发炭河,等水退了挖窝子,是把炭从淤泥下掏出来,发鱼河时,鱼一般不用捞,等水退了,被河水呛晕的鱼,或者搁在干滩上,白花花一片,或者留在浅水里乱扑腾。村里人提上筐子,过去拾,然后一筐一筐往家里提。那几年,黄河里鱼多,河边人想吃鱼,那还不容易,弄个网子,找个河湾,一忽忽就能捞上来几条。实在不行,跳到河里,也能扎上来几条。

王贵:我见过我爹下河捞鱼,有一回发大水,河边站了一大堆人,看见河里漂着一片鱼,却没人敢下去捞,因为水流太急,那些鱼离岸还有几十米距离,我爹一手捍根鱼钯,就是一根木棍上钉条木板,板上钉几颗钉子,一手提个蛇皮袋,扑到水里,不大工夫,就扎上几条大鱼。就是从那会起,才知道我爹在水里有多厉害。

我:你们船是哪一年停的?

老汉:1975 年,我是最后停的,人家都停了,我还跑过两回,公社开了个烧瓦窑,想去北山拉炭,让我去,我就是最后那一茬船工。

我:1975 年,交通条件并没有改善,跑得好好,为什么要停?

老汉:上头要停,一声令下,说停就停了。

我:明白了,1975 年以后,你们不跑船了,那些船呢?

老汉:少数卖给扬水站了,大部分放在河边,风吹日晒,有的叫芦苇荒草吃(遮掩)了,有的叫泥沙淤了,日子一长,也不知是被河水冲走,还是被人破了烧火,反正都不见了,真真可惜,都是正经槐木做的,能装二十几吨,行在黄河里,稳稳的,从没有出过事,放到现在,可值钱了。

我:为什么不改作渡船用?

老汉:行船太大,不能做渡船,再说,摆渡也用不了那么多船。

我:不跑船以后,你都干什么?

老汉:还能干啥?在生产队挣工分,跑船的下了黄河是船工,离开黄河都是农民,种庄稼的。我们这里一人才一亩地,还都是沟坡地,十年九旱,眼看黄河水流过,却用不上,一年到头收不下多少。又过了几年,不是开放了吗?我自小爱唱戏,八九岁时,王秀兰[15]在小王村唱戏,我妈带我住在亲戚家,连看了三天戏。剧团人来村里唱戏,不是都住在各家各户吗,我憨憨的,跑去看角儿,不羞不害,学人家唱了几句,比画几下,恰好剧团招人,就看上了我,要招我进剧团。我舅是老思想,说娃以后日子还长呢,唱戏是贱业,不让去。可我这辈子就爱唱戏,曳船时,站在黄河水里,还时不时嚎上几句,船搁浅时,等黄河大河来,人家都抹牌耍,我站在船上,也要嚎几嗓子,改革开放后,我在村里成立个剧团,置了戏箱,排过《打金枝》全本,我演小生,扮郭暧,还去县里参加过会演。你看,(指柜子上相框),那是我的戏装照,后来,还带剧团去陕西合阳县演过。

进元:(走过去拿起相框看),我的叔哩,你可把我震了,真没想到,这真是你吗?

王贵:我爹年轻时相貌英俊,好嗓子,好身材,从小爱唱戏,以前跑船是没办法,改革开放后实现了梦想,其实他唱戏是走错了路,八九十年代,别人都想着怎么发大财当万元户哩,他就想怎么唱戏,在地里干活,对着黄河要嚎几嗓子,回到家里,在我妈面前,还要手舞足蹈比划几下子,连晚上睡觉做梦都还唱戏,和着了魔一样,那两年,什么都不想,就想唱戏。你想想,那时候专业剧团唱戏都不挣钱,他一个艄公唱戏,能唱出什么名堂,没两年,就混不住,剧团散了。不过还好,县里组织会演,还拿了个奖,这辈子总算圆了唱戏梦,要不到老都不甘心。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床沿),他唱戏那两下子,我都看不上。

我:我叔(指老汉)要是从小唱戏,说不定能成个名角哩。

老太太:都是命,命里该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就是个跑船的命。

进元:当年你嫁给我叔,是不是相中人家年轻时相貌英俊?

老太太:(撇嘴),才不是呢,旧社会咱河沿子兴定娃娃亲,我娘家是师家(村)的。两家大人关系好,我俩六岁就定了亲,最后嫁给他,也是没办法。

我:你小时候上过学吗?

老汉:上过,在宝井念过高小,要不,怎么唱戏,唱戏要先读本子。

我:你家里当年是不是也开过字号,有船队。

老汉:没有,我爹就是个种庄稼的,有二十几亩沟坡地,人勤快,能下苦,脑子清,光景比别人过得好点。(王贵朝我摆手,意思是别提过去事,老汉果然扭转话题)黄河行船这些事,要细说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我要不说,就没人能说了,哪天,你们有工夫,我再给你们细说。

我:好,今天听你说,我们几个都长了好多见识。

老汉:有时间你们就来,别管王贵在不在。

进元:你老人家多保重,现在知道黄河行船事的老艄公不多啦,我们几个还想听你再说说。

老汉:我是半聋子,平时一句话都不说,今个话说多啦。

我:我们就爱听你说,以后还想听你说。

老汉:好好,再来哇。

采访结束。老两口站在大门前送行,王贵将几包东西放进后备厢,上车后,才对我们说,是几包蔬菜,有豆角、茄子和南瓜。我们采访老汉时,老太太先在门前忙着为我们择菜,一人一份,足足五六斤重,都用袋子装好后,才悄悄回到屋里。我从车窗望两位老人,一个慈祥善良,一个娇小精干。直到启动车离开,我还是不能将他们与黄河,与黄河里行船,黄河水里捞炭联系在一起。

(两个月后,8 月6 日下午,王贵再次陪我和进元去南赵村,对老汉进行补充采访,本文根据两次采访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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