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归家》谈陈年小说创作转型
2023-12-12杨占平
杨占平
大同作家陈年的中篇小说《归家》,不出预料荣获2019—2021 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这个奖项对她的创作是一种充分的肯定,是她十几年坚持小说写作应有的收益,进一步证明了她的文学创作实力。
陈年小说创作的价值
《归家》讲述的故事是:因为战乱,兄妹失散;随着年岁渐老,相互思念之情更为强烈,于是,几十年后在亲属及相关人士的帮助下,完成了一趟充满戏剧性的寻亲之旅。客观地看,这部作品题材并不是特别新颖,类似的故事许多作家都写过;主题也没有显得多么宏大,不过是通过一个家族几十年的变迁,说明历史与现实的不可割裂。然而,陈年却能够把如此一般性题材挖掘出新意来,把不够宏大的主题提升了意义,使得小说的内涵蕴意深刻,人物性格鲜明,故事结构富于创新,语言文字朴素,建构的艺术世界足够丰富。
陈年在获奖后写的创作谈《归去来兮》文章中说:“这个小说的时间线前后有八十年的时间,这么大的跨度,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来写,必定情节拖沓,引不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所以我用了双线索,一条是以舅姥爷回乡为线索,现实和回忆交织展开,既有当年王家的生活片段,也有战场的兄弟情生死故事。另一条是由苏红来讲述,采用的是第三视角,由她来讲姥姥家各个人物的故事,表面上看似乎是两条线,可是他们的讲述在一些事件上、人物和时间上会有交集,而且两条线相交以后,又沿着各自的轨迹往下延伸。”可见,她为了写这部作品是经过认真思考的,重点是在故事结构和叙述方式上,做足文章,显示新意,给读者提供了很大的理解空间。具体到我这个读者,从《归家》中能够读出的意义是广泛的:战场上的惨烈,战友之间的真情,苦难中的相助,老年人的个性,亲戚间的争议,等等,陈年把这些意义细腻道来,试图厘清复杂生活中的秩序、历史与现实的纠葛;作品呈现了看似普通的人生中蕴藏着的可贵品质,浸透着浓厚的家国情怀品格,富有显著的历史价值和现实启示意义。
陈年作为山西新世纪以来的一位有实力的女性作家,在小说创作上成绩斐然,无论评论界对她的文学创作能力评价是否到位,还是外界对她不少作品的理解是否准确,她都平和接受,一直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与判断写作,有时会集中推出一批作品,产生集束效应;有时也会调整一段,不多发表新作。事实上,陈年的中短篇小说,在山西近二十年女作家队伍中是非常值得重视和研究的作者之一,在蒋韵、葛水平、张雅茜、东黎、孙频、小岸、蒋殊、陈亚珍、李燕蓉、李心丽、陈年、指尖、王芳等人组成的队伍中,由于陈年的存在,让这个群体更为丰富和多样化。
在一定意义上说,现在的山西女作家队伍已经基本形成“作家方阵”,撑起了山西作家队伍半边天。她们所写的题材涉及乡村、都市、过去、现在,她们所关注的问题以女性为中心,包括社会焦点、历史事件、人文情怀、个人经历、家庭婚姻;她们的作品既充满地域特色,更是整个中国女性生存方式现状与进程的记载;她们的笔触生动细腻,叙述讲究情韵,艺术共性与个性追求合理融合,做到了跟国内外文学创作走向同步。这中间,陈年自然是尽了自己的力量,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对于山西女性创作这个现象,已经引起不少评论家和大学教师的关注,正在做专题研究,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深度分析总结的理论成果问世。
总体上评价陈年的文学道路和小说艺术特点,我个人认为,她的代表性作品大多数都能够以其独特的生活体验、独特的女性视角、独特的挖掘人物情感方式、独特的结构故事手法,描写出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女性人物的心灵世界,写得真实可信,写得入木三分,写得让人共鸣。陈年笔下的女性人物,在作品中是个性鲜明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却有着普遍意义。几千年来,中国的女性一直试图要摆脱男人的掌控,要主宰自己的人生命运,要体现自身的价值,要追求共同的幸福生活;她们尝试以各种方式奋斗、抗争,少数人成功突围了,而多数人的结果并不如愿;于是,她们就总是认为男性太强势,社会不公平。其实,我个人理解,之所以形成这样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分析,是女性自己的许多性格特征造成的。外在的因素固然是男性的强势,传统力量的重压,但女性自身内在的弱点也是不容忽视的,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基本理念是,做个好女人的标准就是相夫教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抗争;而且,她们总是相信所谓命运的安排,并不认为顺从男人、忍辱负重有什么不对。陈年的小说就是站在女性的角度,以真切的视角,剖析女性的这些弱点,讲述女性的悲情故事,描写女性适应时代发展发生的变化,试图唤醒女性的抗争意识,提示男性要尊重女性的地位与能力,因此,她的小说就显得颇有价值,能够说明许多社会问题、性别问题、婚姻问题和家庭问题,是几十年来女性问题的文学化呈现。
前期的陈年小说
陈年写小说已经好多年了,我从她的一些创作谈文章中了解到,她是在一次偶然机会闯进文学这个行当中的。三十年前,一个名叫“十里河”的大同矿区文学社,让还是青春年代的陈年,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文学社走出去的知名作家夏榆,是她的启蒙老师,也是榜样。在文友们的鼓励下,陈年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像许多文学青年一样,先是写诗歌;不久,转为小说创作。由于她的生活经验,主要是在大同煤矿系统,对那个特殊的产业环境感受特别深刻,尤其是她所接触的煤矿工人、技术人员,还有众多的矿工家属,这些人的生存状态、这些人的情感方式、这些人的为人处世性格,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所以,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创作激情让她来书写。从陈年早期小说中,我们读到的大多是黑色的煤窑矿井,朴实无华却又有点狡黠幽默的矿工,在矸石山上穿着破旧衣服、说话粗声大气、做着拣炭拾煤笨活却与矿工息息相关的女人,无拘无束疯玩生长的孩子们,以及到处是煤尘的坑坑洼洼街道和人们自己建造的简陋房子。这就是曾经的煤矿底层生活状态,是那一代煤矿人的真切写照。
陈年在一篇创作谈文章中坦言,曾经的一段时期,在矿区,喜爱文学并且还要写作,那可是少见的事情,人们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你。那里的男人多是以挖煤为生的重苦力高危劳动者,那里的女人多是只会干家务活的矿工家属,男人和女人的普遍性就是读书少,知道书本价值和意义的人也不多。那是通常被一些社会学者划分为“底层”的现实存在,因此,在矿区如果你是一名文学写作者,想要轻易找到志向相同的朋友,讨论文学的价值,寻找作品的意义,可能会被人视为异类。然而,不擅长交际却有主意、性格外柔内刚、没有读过大学科班的陈年,就是想要做这样的“异类”,她在完成应当做的工作和家务后,剩余时间对各种时尚活动都产生不了兴趣,却发现自己对文字有一种特殊感觉,喜欢上阅读文学作品,这样的方式,让她不必去应付与人交往时的勉强。时间一长,陈年自然地把写小说当作自己的一种生命寄托;同时,她也开始反思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应该怎样生活?怎样体现自己的价值?她经过认真思考,最终,感觉写小说或许是一条行得通的路。于是,凭着丰富的生活积累和自己的判断,她几年时间就写出了一批中短篇小说。她出手不凡,凭借素材的真实和流畅的语言文字,让文学编辑认可了她的作品,于是,她的文学之路从大同矿区走向了全市,走向了山西省,多家省级刊物对她小说予以肯定,不断推出;之后,又一步一步走向省外,让她对自己的小说创作有了信心。
陈年前期小说作品题材,跟她自己的生存感受密切相关,表现的大多是底层女性的艰难困境,揭示出的基本上是人生悲剧;不过,相比于其他生活在大都市的写作女性生活的作家,她的主题立意更为平民化,更有现实感,更具典型性;或许她那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能起到多大作用,但是,客观上,她的小说社会现实意义却是深刻的;她笔下的人物形象,绝大多数是最基层的老百姓,社会阅历简单,没有多少宏大的志向,说话办事更是直截了当,自然而然性格就不太复杂;她讲述的故事情节,从不刻意追求悬念频发、离奇曲折、惊天动地,主要是注重展示小人物的生活方式,率真简单,很少使用复杂手段;至于内心世界的剖析,只是偶一为之,因为她知道,硬要给生活简单的人物赋予复杂的心态,显然是不真实的。
那时的陈年,没有把写小说作为一种高雅艺术形式的文字体验,而是当作自己生命历程的倾诉方式,因而,她的多数小说的叙事方法,就是着重描画女性悲剧的形成路径。不论是展示人物生存世界的状态,还是进行细致的描绘,都紧紧地扣住女性悲剧命运,动荡的情绪、简洁的对话、特定的环境,都是为了烘托悲剧氛围。这中间包含的是陈年自己对人生、对命运的感悟。在故事结构上,她感觉使用不少作家惯用的单向式手法,不适合自己笔下人物性格和简单化的情节,因此,在一些文友的提示和自己阅读名作的体会前提下,尝试了多线条网络结构,让人物和故事形散神不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语言叙述则由生硬逐渐成熟,从模拟到自信,为作品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陈年前期的小说多数发表在《山西文学》等省市刊物上,却总是被全国性的权威选刊相中转载。在2009 年,她的小说《胭脂杏》,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2009 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 《二十一世纪年度小说年选》;到了2012 年和2013 年,她的《小烟妆》《九层塔》又连续被《小说选刊》转载,前者曾引起广泛的争鸣讨论,后者则被收入《2013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同时,《胭脂杏》还分别获得全国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对于一个写作经历不长的基层作者来说,作品能有这样的反响,让陈年倍感欣慰,当然也进一步坚定了写小说的信念。
现在重新阅读陈年早期的小说,其实很好总结归纳她的成功经验;或者说,她的小说凭什么能够打响,能让那些重要刊物的编辑认可?这就是陈年对于女人的生存和命运揭示的非常真实、深刻、独特。按说,这样的主题并不新鲜,从小说这种体裁诞生开始,就存在着,许多前辈男作家、女作家都有经典作品在表现这个问题,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鲁迅先生的《祝福》,比如张爱玲的多部小说,比如王安忆的《长恨歌》,等等,都是在深刻地挖掘女人的生存与命运问题,由此可见,这个问题是小说永恒的主题,关键是看作家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中如何表现。
在陈年所有表现女人生存与命运悲剧的小说中,一般都是置于家庭婚姻关系中展开的。家庭婚姻是社会结构从出现以后就没有消失的主体,而支撑家庭婚姻的则是男性与女性关系,数千年来形成的模式是,男人绝大多数是主宰家庭权力的、在外面打拼赚钱养家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帮助男人过日子,正如陈年在一部小说中讲述的:“下岗后我开着一家小店,我常常坐在街边,眯起眼看我的生活。下井回来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块红润而肥腻的猪头肉,乐呵呵地走回家。女人们在家里做家务,等下班回来的男人……”女人也曾试图努力奋斗,独自打拼生活,却终究逃不脱做男人附属的命运。《胭脂杏》中的女主人公胭脂,自认为有追求有理想,但命运并不垂怜她,还是只能与一个瞧不上眼的男人同居过日子,并最终因怀上孩子而退化到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小烟妆》中的女主人公陈果,命运也没比胭脂好到哪里,起初有着性格温存、收入不低、可以依靠终身的男人,生活安逸;然而,命运却在作弄她,男人不幸因工死亡,她的生活陡然发生巨变,不得不靠卖身赚钱生活,命运真是翻天覆地。《九层塔》中的女主人公陈平,是另外一种命运,离婚后先是流落风尘,内心不甘,没有经过详细了解就找了一个男人,期望有个安稳的家;结果却是所找男人的前妻现身了,她必须离开,重新去过不安定的生活。
陈年前期之所以在多部小说中反复描写女性的悲性命运,是她的生活经验注定让她必须把这些姐妹的遭遇真实地展示出来,呼唤社会的理解与重视。尤其是矿区女性的命运,更是让人不能不感叹,因为,她们做高危职业矿工的男人们,比其他行业男人更容易造成工伤、残疾、死亡,与这些男人们密切相关的女人,命运随之也就更惨了,胭脂、陈果、陈平等,就是如此,她们只能像浮萍一样,无所依靠,在自我的无力挣扎中,或流落红尘,或无条件地再嫁人,恰如《小烟妆》中所写:“工亡家属的女人没工作没收入,如果不守寡,要么再嫁,要不搬到城里住,换换环境、心情,最后当然也是改嫁。”我也注意到,陈年在小说中也有改变女人命运的书写,让一些女主人公富有现代知识女性的独立意识和理性精神,如《华》中富于梦想和诗性情怀的高中毕业生白英、《朝朝暮暮》中的周虹雨,她们都努力要摆脱依附于男人或家庭的阴影,变得自强、自尊和自立;然而,这样的改变,往往是很难彻底的,很难不再反弹的,陈年的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是骨感的,矿区底层女性想要完全摆脱对男人的依附,路是很长的。
陈年让她笔下的女性不绝望,总想赋予她们信念或者梦想,使得她们都有一种抗争的不屈精神,她们的灵魂是干净的,性格是淳朴的,还是有情有义的,这样的表现,实际上陈年是在说明一个事实:底层的生命力是顽强的,让人为之感动的;或许这就是评论家们上升到理论高度评价的,陈年的小说总是能够从残缺的生活中寻找出俗世生活的暖意,让疼痛中透出欢欣,让艰涩里流露出柔软,让希望浸润着每一颗受伤的心。事实上,陈年不拔高人物,也不拔高社会,就是表现生活的原汁原味,正如她自己所说:“人们是善良的宽容的,谁都不会去深究这些苦命女人的生活方式……我冷,我要让那些字温暖自己。”
转型期的陈年小说
进入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从九十年代流行的 “个人化写作”“身体写作”,完成了向“社会性别意识”的转变,也就是更加注意回归女性的社会性本身,不再用怨天尤人的眼光看待生活的不公平,而是端正姿态,把自身放到时代的大背景中,剖析女性的弱点和悲剧性格原因。这种变化,传达出女性写作终于超越了只是逃离家庭束缚、逃离男性掌控的所谓“追求”,真正以“女人”的身份进入社会形态。而陈年这些年的小说,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包括获“赵树理文学奖”的《归家》,另外有《狗富贵》《豆蔻》《暮年辞》《白发上的月光》《六月栖栖》《人鱼》《我们都曾唱过那首歌》等。
我在阅读了陈年的这些新作后,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小说创作与国内整个女性文学的转型是合拍的,事实上,她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转型,可能在写作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会越来越缓慢,正如她在一篇创作谈文章《飞蛾投火的假行僧》中所说的:“……我想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用陌生的视角,去看我生活了近五十年的煤乡,相信自己能有新的突破和发现。”总体上看,她的转型是成功的,确实有了新的突破和发现。
分析陈年小说创作转型成功的原因,我以为,其一是她的文学思维已经从前期的生活范围跳出来了,随着时代的现代化建设突飞猛进,人们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越来越强,而作为一名文学写作者,必须以快于普通人半拍的速度消化新事物,把生活范围努力扩大,让艺术判断能力逐渐超前;表现在小说创作中,就是不再只局限于关注底层女性的悲情,而是能够从观察者的角度,以不同于当事人的状态看待和理解女性,因而能够得出独到的判断,并且带给读者比较深刻的思考。陈年自觉地选择开放和独特的意识,以一名文学写作者的现代情怀和敏锐眼光,看待现实社会与历史进程中的人物和事件,审视人生与心灵,体现出不同于前期的文学价值观念。其二是陈年注重了透过表面现象进入女性性格核心地带,深入发掘和提炼那种最具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精神——那种体现在最普通的大众人群、最本真的现实人生、最具体的生活实践中的女性真性情、真精神、真状态。其三是陈年展示出了明确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小情小调固然是女性生活的内容,私生活也是人生的部分;但是,作家发表出来的作品,就带上了社会性,刻意排斥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其实是一种短视,不宜像陈年这样从基层走上来的作家所选择。此外,陈年加强了文化思考,包括对传统文化中封建部分的解剖,以及对市场经济条件下女性人际关系和道德风气的文化层面变化,这些都纳入了她的视野。
具体到文本写作方面,我注意到,陈年在小说的布局上有了新意,她意识到,人生的设计本来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条理,过多的巧合只会伤害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在她的笔下,总是选取某个生活故事中的片断,不综合也不归类,只是让读者看到某些影像,更觉出其中的兴味来。比如《人鱼》,陈年没有用习惯性的第一人称,而是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叙述了一位叫王秀的中年女性,在儿子到了快要高考前,惧怕儿子读大学离家后,自己的生活寂寞,于是跟老公商量,决定生个二胎。两口子精心准备,如愿以偿地怀孕了;然而,现实生活并没有按她的设计发展,儿子的备考并不顺利,能否考上理想的大学成了未知数;老公也突然生病住院,完全打乱了王秀的生活规律,由于一次着急去医院遇上意外,造成了她流产,二胎没有能生下来。这个故事看上去有些偶然性,其实,类似的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因为,人生不可能永远按规律推进,按设计操作,往往美好的愿望,总是会被不同的突发事情所折损。小说意在警示人们,要有面对各种突如其来变化的思想,尤其是女性,千万不要把理想建筑在设计上。这样的小说布局,对于陈年来说,确实是一种新的尝试,突破了前期小说的设计感。
还有个重要的表现是,陈年的文字从前期的率真硬朗,变得有了灵性,有了柔软,使用相对轻松而有意境的语言,传达出她对故事和人物的自由驾驭,带给读者的想象和感染力有了明显提高。比如在《暮年辞》中有一段写爷爷老苏的内心感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讲理,家里的老人供吃供喝帮着带孩子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一不高兴就拿孩子来威胁。好像那是一个传世宝贝,抱一下沾一手的金粉。老苏不想大清早就让邻居听到嘈嘈,赔着笑脸把孩子又抱过来,你妈她和我生气呢,和你们没关系。亲孙子命根子,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舍得骂!并让他们赶紧收拾收拾去医院。早去早回,医院那地方干啥都要排队。早饭家里来不及做了,两个人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老苏边说边习惯地翻口袋,想找点零钱给他们用,翻了半天,只翻出几张一块的小钱。儿子小时候,老苏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给儿子零花钱。儿子开心地拿着钱,仰起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小眼神鼓励着自己努力再努力。”这段话如果出现在陈年早期的小说中,绝不会这么温顺,一定是让老苏火冒三丈,直截了当地训斥儿子。语言的转型,其实更能看出一个作家的成熟。
正是因为以上这些艺术表达方面的原因,陈年转型期的作品呈现出了社会现实的丰富性、复杂性与鲜活性。她的转型期小说跟前期一样,虽然大多数还是描写当代社会生活现状的;但是,她的视野明显地开阔了,已经不再只是矿区,表现在她笔下的人物身份有了很大的转变,既有悲剧的,也有喜剧的,更有不悲也不喜的,个性更是丰富多彩、五花八门的,真实地折射出当今人们的思维方式、生存状态。
由于陈年曾经一直生活在社会基层,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亲身经历了矿山以及中小城市的一系列社会动荡,可以说,改革的每一步历程都与她的生存命运息息相关。这种切肤之感、这些命运攸关的体验,倾注在她的作品中,就逼真地再现了现实生活的丰富与生动,具有了一种时代气息的特色。比如《狗富贵》,讲述了三个中年女性在社会变革年代的生存转化轨迹。从故事的主题上看,陈年明显地超越了前期小说只是展示女性悲情的层面,而是有了进一步的拓展和上升,三个女性“我”、杨花、梁静,出生不同,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纯粹矿工家属,一个是大学毕业生,但她们都曾经生活在矿区,十几年前她们一起互相帮助,各自撑起小家庭的平静日子。然而,随着社会的变化,三个小家庭都发生了不同形式的动荡与不安,“我”成了下岗职工,要重新工作办理调动手续就要经历各种阻力;杨花为了生活,失去丈夫后当了清洁工也很满足;梁静紧跟潮流成为富裕女人,她们十几年后的重逢,其实是社会变革带给家庭冲击后的写实,矿区生活已经成为她们的回忆,女性再也不可能过安静的小日子了,必须勇敢面对现实,努力适应现实,生活才会继续,才会活出自己来。陈年在这部小说中通过三个女性的故事,所包含的容量,比前期有了较大的提升,让人们跳出矿区,跳出女性的悲情,思考更大的社会与家庭的问题。
陈年转型期小说不像一些跟她同时代作家那样,由于社会的发展太快,让他们常常有不适应感受,自然而然会产生那种苦涩的理性思考和个人心态的宣泄,她总是以一颗平常心去感受和体验变化着的世界,感受和体验日新月异的人生,感受和体验写作的愉悦,这样,她就能够比较准确地把握住事物的基本特征,敏捷地洞察出人物的心灵奥秘,人物和场景在她的作品中既表现得真切、自然,又具有他们鲜明的个性能力。比如《六月栖栖》,把题材选择为许多作家都写过的高考。一年一度的学生高考,在当今社会,就是无数家庭重中之重的大事,凡是经历过有高考学生的家庭,那就是曾经的一场冲锋陷阵,任何事情都得为高考让路。陈年当然也是这无数家庭中的一员,感受过当考生家长的煎熬,实在是一生中永远不能忘却的事件。因此,在这部小说中,她把一个高考考生的母亲在一个多月中所经历的生活煎熬,如实地描写出来:考生小远的母亲徐玉,为了能够让女儿顺利地、没有压力地参加高考,自己承担了所有家务事,因为丈夫在外地工作,难以分担;自己的父母亲生病需要照顾,经常分身乏术;女儿情绪不稳定,必须开导;至于买菜做饭这类日常生活,更是她要努力做好的。徐玉没有多少远大志向,只希望女儿能以平常心参加高考,父母亲能扛过病魔,自己做一点写小说的爱好就满足了;然而,她却必须时刻处在紧张、焦虑之中,让她感叹人生的不容易。透过陈年的这部小说,其实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社会现象,正如她在小说中有一段议论:“人们都在批判高考,声讨高考,有的教育专家口口声声要取消高考。可是取消高考后呢?大学怎么考?人才怎么选拔?高考是唯一公平的考试,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它不讲关系不凭门路,只是凭学生的能力和成绩。”这些议论,何尝不是众多当过考生家长的共识,何尝不是值得人们要思考的问题。
对于一个比较成熟的作家来说,艺术探索的路是永远不能停顿的,陈年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在转型期小说的艺术探索表现上,也是有着明显的轨迹,她不拘泥于一种方式,既有传统的现实主义承续,也有侧重于现代手法的探索,有的则介乎于二者之间,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态势。这种态势正是文学创作的规律使然。艺术探索之路永无止境,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还处在成型过程中,更需要在艺术上尝试多种手法,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比如陈年最新发表在《黄河》上的中篇小说《我们都曾唱过那首歌》,采用的还是她擅长的第一人称写法,讲述了一位多年在矿区生活的中年业余作家,勇敢地走出熟悉的环境,走出家庭,应聘去一所数百公里外的大学当创意写作教师,追求诗和远方。面对新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氛围,“我”以现代人的思维能力,很快就适应了工作,跟同事、学生相处融洽;然而,这个“我”,却不能不经常回想自己走上这条路的轨迹,年轻时刚刚进入文学写作圈时的那些朋友,总是在她的意识里,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许多细小的生活情节经常浮现在她的眼前;更有自己的丈夫,虽然不在一起过日子了,却更是感觉到他的存在感,两个人曾经的恋爱,曾经的奋斗,同样让她无法忘记,于是,她只要有可能就还是要回到那个熟悉的生活环境中。
关于这部《我们都曾唱过那首歌》,陈年在作品后面附的创作谈文章《飞蛾投火的假行僧》中,讲了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的原则,是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段初学写作时的往事和现在的自己应聘当上大学写作创意教师的状态,由此可见,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和自传性,不少人和事,都是陈年自己经历和正在经历的。透过这部中篇小说,陈年其实还是在表达对于女性出路的思考。当一个女性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必然会产生要走出去的冲动,希望到外面的世界感受不同的生活方式;然而,当她们走出去以后,又不可避免地会想念曾经的事情,过往的朋友,似乎还是在重复多年前就出现的话题:娜拉出走后又能如何?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人们一个多世纪,困惑了无数女性,尽管社会已经发展到网络时代,发展到交通特别发达的时代;但是,对于女性而言,出走是否就是正确的?或许,对于更年轻的一代女性来说,这都不是问题,只是,对于一些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的中年人,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陈年在这部小说中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她在作品中并没有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不过,对于一个作家,提出普遍性问题也就足够了,至于如何解决,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从艺术表现层面看,陈年驾驭女性题材的能力更为成熟,对女性心理的把握也相当准确,尤其是叙述和语言,进一步丰富了自己已经形成的风格。
陈年已然走入小说创作的宽畅路,相信她能够一如既往地按自己的感受和判断写作,从转型期尽快上升到成熟期,带给读者富有冲击力的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