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批评文体的三个维度
2023-12-12伯竑桥
伯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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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意味着什么?此刻的、身处的,是巨型景观且也是熔岩未冷的;而“当代文学”意味着什么?繁盛的、即兴的、流动的;喧嚣的、拥挤的、泥沙俱下的;那么“当代文学批评家”一般来说是什么?学院的、街巷的、酒桌上的、先知般的、善妥协但不太多的、冷眼的、暴风中心的……由此,这其中边缘却杰出的代表,胡亮,作为一位生活在“当代”并且着力于“当代文学”的“当代文学批评家”,他擦身经过了以上诸种现实的复调,双眼便成了万花筒式的,他的批评主张与实践,呈现出丰富的维度。本文即意在辨析胡亮之批评文体在主体、语言、价值这三个维度的意义及其限度,并试看它最后能抵达何处。
这种多维的丰富状态,或者,这种能力,胡亮本人描述为一种“侥幸”,请容我理解后尝试复述:假如一位从事文学批评的人,没有被“好的生活”所诱拐,没有把社会价值的交换凌驾到批评原则之上,没有日复一日失却对文字美的嗅觉天赋,没有被西方理论的庞大体系裹挟到忘我,没有受穷,没有撞车,没有害病,没有抑郁,也“没有撞上顶楼掉落的花盆,没有恰逢地震,没有受到核辐射,没有乘坐即将开下悬崖的汽车。倘若真的是这样,这三位批评家,就是侥幸的批评家。既有侥幸的批评家,亦有侥幸的诗人,两者的遇合,可望成就侥幸而伟大的批评家”。胡亮首先深知汉语诗歌同侪所处的热闹而离奇的“当下”诗歌现场,便把这种万花筒的现实,通过一根名为“侥幸”的细线给标记了出来——只有在对以上现实情况进行超越的前提下,真正的文学批评方才可能。
如果说胡亮的批评实践已经由当代中国现实语境打磨得近乎万花筒(随后我们会谈到这万花筒的几个不同图案),那么胡亮所主张的批评文体,如同一条轻轨:起点是中国古典文论的传统,终点是属于文化现代性之实现,又以西学的列车驱动着贯穿始终。正如他所追认的那样,他身后有当初《学衡》一脉的学统,力图从中国古典精粹中找到驶向现代性的路径,而非《新青年》式的“统统踏倒它”。
胡亮曾有意集结全部著作的后记,单成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发布在网上。这些后记大都是总结或宣言,集中展示了自己的批评立场,于他个人而言,是对现代知识生产有碎片而无整体图景这一状况的克服,而对一位有抱负的批评家来说,则是讲清楚自身主张的来龙去脉,进而系统化整个批评理论的野望。
在胡亮的自述中,“既”和“又”虽形式上自由,但“古代传统”和“现代风尚”二者本身的重力或惯性是不同的。胡亮提出的理论雏形“批评文体学”有一个主要源头,这源头乃是以钟嵘、司空图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诗话传统,故而,其诗歌批评的总体面貌,其万花筒的不同图案因何而成,其坚持的“侥幸”之细线源于何处,可以从胡亮与中国古代批评家之间、其批评文体与古典诗话传统之间的对位关系去理解。
在此背景下,胡亮所称的“侥幸”,实则是受古代大批评家启发后有意识的“选定”——若用毫厘之刀去剖这细线,会发现谦称“侥幸”的怪话背后是胡亮坚持认为的当代批评家所应有的品格——在价值被重估重构的转型时代,品格竟是罕有的能力之一。对于身处当前语境中的文学批评来说,不论一位批评家有什么样的理论主张和美学框架,贯彻这一切的前提必然是自己作为批评家的品格能够支撑、保护以上主张的施行,而不致在一次次“例外”“开后门”的松弛中让批评的信用破产。不难料想,许多批评家个体信用的破产,将导致这时代整体批评的失效。
当代批评的矛盾之处往往在于,它已在文学系与作家协会里拥有了数量庞大的教授与研究生,然而学院与作协的批评力量,常常囿于一种制度性的惯性之中,受限于文科黑话的术语空转、钻研蜗角的视野盲区,又游移在良心发现的实话实说与直白交换的吹捧之间。然而,在古典文学批评的传统中,并无职业批评家的概念,一切批评者都是“业余”的,这使得古代批评家们有意无意间在一定程度上避开了权力、资本、知识生产体系的三重夹击。胡亮所言的“侥幸”何尝不是对此的羡慕?他之批评,与古典诗话的对位关系,让他心有余悸且又无不自嘲地珍惜了这份既非学院也非体制的、侥幸的“业余”。胡亮没有大话,绝少英雄意气地声言“力挽狂澜”之类,然而敬文东先生确曾这样“揭露”了他:“胡亮是当下拯救诗学批评于低谷甚或绝境的少数人物中的一个。”对胡亮及其批评文体学这条轻轨来说,古典诗话及其杰出代表的这一起点,便奠定了这一起码品格,这是比直觉、美感、技术、理论更加重要的东西,即批评家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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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框架繁复、成分繁多的理论添加剂时代,胡亮葆有清水般珍贵的文学质感。一方面,这与前述古典诗话的源头影响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他的才情与天性阻碍他成为那种冷脸的标准化批评家。当语言始终是一块鼻尖上的蜜糖,其批评文字的质感便在一场追逐春天般的蹁跹步态里锻为黄金。譬如《窥豹录》里,萧萧散散的几个字就把新诗隐秘传承着的两代诗人心曲勾勒出来:“晚年何其芳,破碎无足观,颇能使痖弦大哭一场。”接着说“痖弦之妙,妙在交错,妙在交错后的恍惚”,四字成句,节奏错落,以“恍惚”的感觉来作为对痖弦之写作精要处的形容,颇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神韵;再看他谈五十年代写情诗的女诗人林子:“如果有爱情被查封,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这句话承用具有五十年代话语特征的词语,把时代洪流与个人精神生活的冲撞描绘出来,兼有对命运的同情之幽默,幽默背后是无言的万端感慨。当舒婷出场时,“林子敌她不过”,真如章回体小说的叙事,舒婷和林子两位女诗人,霎时间站成新诗话本中相缀连的两个章节。
当他写昌耀,语言也随之沉郁了些许:“只有少数几个人敢于垂聆——并死守——那来自诗神的密札。”“敢于”“死守”,这些富于力度的词,莫不是向伫立在新诗之高原上的老昌耀致敬?
就像这样,就像个隐秘指挥着的莎剧导演,胡亮会为不同的角色布置出不同的开场。他写周伦佑:“周伦佑抓住他的头发,想要把自己提起来:他双眼圆睁,双手紧攥,青筋暴露,大汗淋漓,似乎马上就要蹬掉脚下这颗星球。”表现主义的、夸张的一个虚构场景,周伦佑那一时期“奋不顾身的自悖”(陈超先生语)就具象了。享有同样待遇的还有另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修辞学的老狐狸——欧阳江河——似乎没有写作的见习期。他的初心就包含了雄心,‘我认为除了伟大他别无选择’”,“当我们面对欧阳江河的诗,无法挪动任何一个词;就像面对一座金城,无法挪动任何一块条石。条石与词,它们的位置和冷傲都不容置疑——这让他的诗,有时候,不免露出一丁点儿匠气”。
欧阳江河亦是川人,两位川江怪杰之间的碰面,让这场评论几乎是一场花腔歌唱比赛,“此种悖论修辞,后来成为诗人的一个习惯,甚而至于,一个坏习惯”。又言:“早年的欧阳江河,非常西化,到了晚近才开始回眸传统。或可如此解释:《汉英之间》预告了《凤凰》,诗人预告了相反的自己。”值得一说的是,整部《窥豹录》,唯在欧阳江河处,胡亮的行文始有“踮脚”之感,甚至于略带严肃,大约面对一位同样以语言之精闻名于世的诗人,胡亮感到必须抖擞起来,用“黄金称量黄金”。当写尚仲敏时,他忽然冷不丁来一句:“至人亦是常人,可参读《桥牌名将邓小平》《卡尔·马克思》。”所以,我们回过神来,他批评文体学的另一气质,乃是地域色彩、川人之风:口头迅疾的表达,幽默的饶舌,加上川人天生对华彩之物的追逐,形成某种饶有趣味的铺排感。这种语言上的铺排,若辅以蜀民生活中行动上的随性,反差的张力顿成一种“腔调”。文学批评家,仅言品格则显得太沉,多说技术不免太匠气,如果还能有些个人化的腔调,遂成就美学上的刚刚好。
胡亮兼擅用一个漫画式特征突出的形象来论人、论文。“在六十六岁之年,张新泉私印《好刀》,终以六十四开一百一十八页的小情怀,示弱于这个豪华的多卷本时代。‘我尽力了,我辜负了我’。诗人满头飞霜,将这句话连说了两遍。”老诗人张新泉在他笔下遂成为武侠世界中晚年大功竟成的暮色英雄,“将这句话连说了两遍”不可谓不生动、痛彻,唯有真正的诗人能感知到“我尽力了,我辜负了我”这种写诗之永不完美的辩证而又仍要去写的生命悖论。回到那一时刻同样不再年轻的昌耀身边,作者这样为他作担保:“‘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哪里还顾得,踩出的是诗还是散文?我们已经在诗人这里看到——正如在其他大诗人那里看到——文体对于写作,从来没有禁忌。”老英雄固有如此待遇,当言及早殒的天才时,亦如此:“很多人认为,相对于海子,骆一禾就是个副本、一个替身、一个影子或一个回声。海子是歌唱,骆一禾就是倾听。海子有多少光芒,骆一禾就有多少阴影。实则如果要深究,这组骈句谁是起句,这副对联谁是上联,恐怕还不好回答。”形象的譬喻取代了通常学术的定语,海子与骆一禾奇妙的赋格般的对位关系钻进这个华丽的换喻之中而得以彰显给读者。对一些学者而言,批评竟是种消耗,珍贵的文学质感越用越少,好的语言越用越薄,而不得不大量填充以学院式的术语和定义去套用不同对象;对胡亮来说,却似乎不费力气,飞身越过形象和思维之间的壕沟,用极个人化的形容来为自己欣赏且信任的批评对象披上一袭合身的纱衣。
不过,当一流语言带来的回甜,开始像蜜月夫妻的记忆般淡去,亦有现实无比的隐忧像内心的水怪浮上来:某种程度上,这种语言的酣畅、批评的洒脱,似乎建立在对碎片叙事的认可之上,有时显得,对批评文本的完成度的重视,高过了对批评对象的重视,那无所不在的节奏感,似乎部分地建立在观点清晰度的牺牲之上。这之中是否带有微妙的取巧——可曾有某位值得一书的当代诗人的生命,果真能用洒洒千字写尽吗?我想胡亮本身其实也未抱有这份期待,这体现于微妙而克制的命名中:“窥豹”“虚掩”“片羽”。那么,在我们为古典诗话之精神终于得以承继而真诚欢欣的同时,也难以回避:如前所述,古典诗话中绕不开的一些弊病,毕竟没有被胡亮完全克服。然而,我问自己,这种“碎片”书写所带来的对被写者的部分遮蔽,难道全是因为古典诗话的影响,或胡亮本人的局限?我这段批评会是轻率的吗?盖因时代已是移动端互联网、短视频、生物基因技术、Chat-GPT式的AI 所共同塑造的碎片语境,那么胡亮批评文体中轻盈来去的曼妙身姿,和相应的“碎片化”特征,究竟是一种可疑物,还是一种正敏锐跟随此时代呼吸节奏的先潮,大概需要后来者持续追踪。
好在,万花筒的图案尽管眼花缭乱,毕竟有一底色;而轻轨必有它不改的终点。胡亮之批评文体这条轻轨列车上,除了装载着语言之美学、古典的渊流、批评的品格以外,的确有极具分量的装载物在等待着登车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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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内在地统摄起胡亮之批评,以及其批评文体学前述几个维度的,乃是其整合起古典、当下、西学三个畛域,进而推敲汉语新诗现代性的尝试。
在新近论集《新诗考古学》的序言《让冲锋舟穿行于悖论两岸》一文里,胡亮就唐代陈子昂对齐梁文学到初唐文学的过渡中发挥的作用,直言“骑墙性”正是文学之建设时代的一个特征。“所谓文学批评,应该既包括广阔的视野,又包括专注的立锥之地;既包括福至心灵的直觉,又包括数学般的计算能力;既包括孤独的民主性,又包括特殊的偏见;既包括严肃的判断力,又包括指东打西的幽默感;既包括毫无还价余地的道德律,又包括风情万种的文体学自觉。”通常来说,在当代语境中,“既要……又要”的表述是有些可疑的,隐含一种庸俗化了的政治经济学式的自负和“弯道超车”的急迫,但胡亮确有所指,基于对1990 年代以降汉语新诗现场的深度观察和参与,他接着提出:“对中国当代批评家来说,另有一重要任务,那就是抓紧挽救写作与批评的‘汉语性’,以便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十面埋伏中求得有分寸有尊严的突围。”
汉语性,西方中心主义,两个词组,在汉语现代诗的范畴里,是一个对子。不论昔年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一文中视“汉语性—现代性”为悖论的看法,还是后来余旸在《文化帝国的语言——诗人张枣的“汉语性”概念阐释》中对这一概念的澄清,对“汉语性”的强调,都必然走向对汉语新诗现代性这一主题的高调或隐秘的探索。新诗同时面对着中国古典文学与西方同行的双重“影响的焦虑”,这一点,固然难以否认,可新诗的另一名字正是“汉语/中国现代诗”,现代诗,或一切现代人文领域的西学色彩,几乎都部分地来自数百年来西方尤其是英法人文传统与人类现代化进程的相互绑定,以至于从18 世纪的德意志、19 世纪的俄罗斯开始,凡后发民族中追逐现代者,不可不言现代性,而言现代性者,必面对无穷的撕扯。
所以,关键也就在于,一种尽管保留西学渊流影响,但本质上独属于中国的文化现代性,是可能的吗?至少,这份本土的现代性,是可以想象的吗?俄罗斯在19 世纪的突飞猛进中,历经克里米亚战争、十二月党人起义、二次工业革命、农奴制改革,而在19 世纪后半叶的莫斯科催生出与圣彼得堡截然不同的本土文化热潮,画家列宾、作家托尔斯泰、“强力集团”音乐家克萨科夫,他们作品是现代的,也是俄罗斯的,而非纯然“欧洲”的。由此回过身来,抛开某些代际的少数中国知识分子因时代特定遭遇而形成的难以撼动的“西方崇拜”(cult of the west)之后,在中国之现实、机遇、困境三者都渐渐走到人类整体前沿而与西方共同面临着全球性科技革命与危机之时(例如人工智能革命的窗口期),便意味着这种文化现代性层面的本土想象力已被推搡着实现了,知识者和文艺家们接着要做的是意识到它,指认出它,担负起它,而不是诋毁它,拒绝它。
于是,在《关于新诗现代性的札记》里,胡亮把波德莱尔和李健吾对“现代性”的不同思考并置起来,直指它们的共同点是“把对现代性的理解归结为一种独创性”。
在对过往苦难时代、一切向西看的时代的省察和摆脱基础上,胡亮事实上通过对汉语新诗本土现代性的重视,以自称为“侥幸”的批评家品格、“骑墙”于古典与西学之间的思想资源,真正串联起了“批评文体学”的主体、语言、价值三个维度,这条万花筒中的轻轨,也导我们向远处去看——看这终点的汉语现代诗已布开怎样崭新的风景,而汉语现代诗的进展,背后是中国社会文化现代性的逐渐完成,他们曾经是近代史天空中的两朵乌云,如今在新的一天,竟是两片朝霞,等待着踏春而来的、用汉语谈笑着的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