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台湾当局对炮击金门的反应
2023-12-11郭本意
郭本意
1958年炮击金门是中共党史上的重大事件,涉及中、美、苏三国四方,研究成果亦颇为丰硕。其中祖国大陆的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偏向于宏大的国际、国内政策分析;二是多从一方视角出发,缺乏全景观察,尤其缺少对台湾国民党当局或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研究(参见杨奎松:《毛泽东与两次台海危机——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中国对美政策变动原因及趋向》,《史学月刊》2003年第11、12期;陈忠纯:《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八年间中共对台策略的调整探析》,《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7期;沈志华:《炮击金门:苏联的应对与中苏分歧》,《历史教学问题》2010年第1期。)。台湾学者虽然发表过若干关于国民党当局应对过程的作品,但在视野和水平上仍有提升空间。本文拟从台湾当局的视角出发考察这段历史,希望能从“对立面”的角度对中共党史研究有所补充。
一、炮战预兆
一场战斗在爆发之前往往有各种预兆,1958年8月下旬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向金门国民党军实施大规模猛烈炮击前,台湾当局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得知解放军即将对其外岛进行军事打击。而且无论亲历者还是学者都有一种说法:大陆方面通过秘密渠道告知蒋介石,金门即将发生炮战。这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台湾当局是否提前得到了相关消息;二是中共是否透露了消息,如果是,又为何要这样做。
关于第一个问题,两岸学者基本达成共识,即炮战爆发之前,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已经得知解放军即将动武。根据大陆学者的研究,1958年赫鲁晓夫秘密访华,返回时与毛泽东发表会谈公报,引起世界震动。这次访问使人相信“两国军方可能会采取某些行动”,很可能会对台湾动武(沈志华:《无奈的选择: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45—1959)》(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71—672页。)。一些台湾学者认为,毛泽东与赫鲁晓夫的会谈公报暴露了中苏双方对台湾动武的军事企图,加之解放军空军当年7月多次与国民党空军展开空战,所以估计蒋介石父子在7月至8月初明确知道了解放军下一步的军事动向(参见刘维开主编:《蒋中正与民国军事》,中正纪念堂管理处,2013年,第365—366页;林福隆:《论八二三:以1950年代中共攻台想定为主之探讨》,《军事史评论》2018年第25期;张淑雅:《困境重现之因:1958年台海危机与美国的外岛政策再思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2年第77期;林庆铭:《八二三战役之研究》,《军事史评论》2018年第25期。)。有学者提出,毛泽东故意借长波电台与“共同舰队”问题促使赫鲁晓夫来北京会谈并发表公报,这样做“无非是想给外界造成一种印象,中国日后采取的行动是经中苏双方协商决定的”,炮轰金门的计划没有事先通报给苏联。(参见沈志华:《冷战的再转型:中苏同盟的内在分歧及其结局》,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82、83页。)也有学者不认同这一观点,认为不仅“曾事先通报了苏联政府”,而且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台湾当局上下普遍认为金门炮战乃是中苏联合行动的产物(参见资中筠主编:《战后美国外交史——从杜鲁门到里根》上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304页。)。
关于第二个问题,据童小鹏回忆:“8月的一天,毛泽东接见了香港来大陆了解情况的记者曹聚仁,并谈了话。关于炮击金门行动让曹转告台湾,曹在《南洋商报》上透露了此事。”(童小鹏:《风雨四十年》第2部,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75页。)有台湾学者引用这条史料,并加上了曹聚仁之子曹景行的回忆:“炮战发生前几天,毛泽东在北京紧急召见曹聚仁,要他把中共准备炮击金门的行动转告台北……将此军事机密透露给曹聚仁对外发表的,正是毛泽东本人。”(林孝庭:《台海·冷战·蒋介石:解密档案中消失的台湾史(1948—1988)》,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181页。)当年受命指挥金门炮战的叶飞则在回忆录中描述了另一个情节。1958年8月21日,毛泽东询问炮弹是否会伤到美国人,叶飞作出肯定回答,毛泽东陷入思考之中。当晚,解放军总参谋部作战部部长王尚荣按照毛泽东的要求,拿来了林彪写给毛泽东的纸条。林彪提出,是否可以通过正在华沙同美国谈判的王炳南向美国透漏一点消息。叶飞看后很吃惊,认为告诉美国人就等于告诉台湾。据他回忆,在第二天的会议中,毛泽东没有再提此事。(参见《叶飞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第654—655页。)即便如此,提前透露消息的想法至少是存在的。
如果说大陆现有史料倾向于说明,毛泽东有可能通过秘密渠道将炮战消息告知蒋介石,那么台湾方面是否有材料印证此事?1958年3月14日,蒋介石对来台访问的美国国务卿杜勒斯说,根据台湾当局所获情報,毛泽东1957年11月前往莫斯科时,“曾与俄共达成于今夏进攻台湾之协议”(《蒋中正与杜勒斯谈话之纪录》(1958年3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55-009。)。蒋介石表示,刚获得情报时“并不予此过多的看重”,直到1958年2月下旬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称中共已经“与俄协议今夏侵犯台湾”,他才有所注意(《蒋介石日记(手稿)》(1958年2月28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3月12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发表撤军公报,表示将分批撤出朝鲜半岛。这进一步引起蒋介石警觉。他对杜勒斯直言:“当中共‘匪伪宣布其自北韩撤退所谓志愿军的意向时,乃开始怀疑两者之间,必有其连带关系……总以为中共‘匪伪或将于今夏之间,在某处作某种军事冒险,此一地点可能为台湾海峡。”(《蒋中正与杜勒斯就对中共策略谈话纪录》(1958年3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3-001。)蒋介石认为,志愿军撤出朝鲜半岛,预示着毛泽东会将用兵重点转移至东南方向的台海。
尽管暂时没有发现中共提前透露消息的直接证据,但殊途同归,至少在1958年初,蒋介石就已经怀疑或知晓毛泽东将在夏季对台用兵的战略意图,并开始寻求美国帮助。蒋介石列出了几个解放军可能的用兵地点:一是台湾海峡;二是越南;三是亚洲其他地区。对蒋介石而言,自然要加紧收集有关中共用兵台海的情报,密切关注国际形势变化。恰在此时,台湾当局支持的印尼革命军遭到苏加诺政府严厉打击,苏联等国向苏加诺方面援助了大批军火,中国政府则保持中立。这引起蒋介石的过度解读:“此乃‘共匪待我以自愿军援助印尼革命军时,即以此为其侵犯台湾之口实,而实施其攻台乎!”(《蒋介石日记(手稿)》(1958年3月27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基于这种判断,1958年5月22日,蒋介石约见美国驻台“大使”庄莱德称:“苏加诺实际上已接受苏俄与‘共匪之援助……倘‘匪共之军队进入南中国海……台湾将直接受到威胁。”(《蒋中正与庄莱德谈话》(1958年5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08。)蒋介石还在日记中写道:“凡‘共匪武力只要其在南中国海范围内行动,无论其为借词援助印尼或直接攻台,我政府必须有效行动,以制止其侵略与赤化太平洋之野心也。”(《蒋介石日记(手稿)》(1958年5月24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
1958年5月,中东地区开始动乱,台湾当局情报部门在向蒋介石递交的报告中指出:“叙利亚受俄帝驱策勾结黎巴嫩之阿拉伯民族主义爪牙,自去年八月屡图掀起反美事端……黎巴嫩事件为现阶段冷战之最严重事件……可能蔓延成为中东之另一复杂社会问题”。报告认为:“俄帝必将积极到处煽惑而仍不直接露面,以造成美在中东冷战中又一次失败。”(《郑介民呈蒋中正》(1958年5月2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6-00013-007。)6月至7月,黎巴嫩局势愈发紧张,印尼革命军不断告急,美国趁机出兵中东,导致中东形势更加动荡不安……这些情况无疑增强了蒋介石的危机感与警惕性。
上述背景对于毛泽东发动炮战而言也是有影响的。除支援中东革命、打击美国“两个中国”阴谋、重启中美大使级会谈外,中共还有试探美台“共同防御条约”、打破台湾当局对沿海地区的军事封锁,以及顺应民意打击国民党、维护大陆及沿海地区安全等意图。当时,台湾当局依仗美国支持,对福建沿海的海上运输进行海空封锁,严重影响当地对外贸易。国民党军飞机屡屡偷入沿海重要城市和内地,空投大量反动传单和“慰问品”,在群众中造成极坏影响(《毛泽东军事文集》第6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73页。)。他们还多次炸福州、扰江浙、丢特务,“人民群众以前吃够了敌人空袭的苦头,天天有警报,不得安宁”(《叶飞回忆录》,第653页。)。发动金门炮战最直接的原因应当是打击台湾当局的军事骚扰,所以在制定战斗计划时,毛泽东指示空军,追击时不能超过金门、马祖一线(《历史使命——共和国将军杨斯德回忆录》,华艺出版社,2006年,第109页;《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13页。)。此类作战不一定要夺占岛屿,战术动作上可根据局势适时调整。
二、防御准备
情报部门收集的各种信息使蒋介石推测,中共在1958年夏季对台动武的可能性极大,而一份来自英國的情报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此情报出自英国内阁联合情报委员会,内容包括五个方面:一是中共军事行动开始的时间。英国预测,中共进攻台湾及外岛的时间在1958年6月至1960年。二是中共最可能的攻击目标及攻击方式。解放军的首要目标是国民党军控制的沿海岛屿、澎湖等台湾外岛,不会冒险与美国发生直接冲突,而且因两栖作战能力较弱,将以短距离近海作战为主,通过小规模攻击促使美国劝说蒋介石放弃沿海岛屿。三是美国是否介入。虽然台湾外岛不属于美台“共同防御条约”的协防范围,但是如果不介入,会动摇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国家对美国的信心,所以英国推测美国会介入台海战事。如果美国决心干预,在战略层面上将使用尽量少的兵力并试图使战争局部化,最终维持台海现状;在战术上可能会使用核武器攻击解放军集结区以外的目标,如机场等。四是苏联是否干涉、如何干涉。如果美国只是维持现状,苏联可能只向中共提供军事援助,有可能提供核武器或者派遣志愿军。若苏联判断美国的作战行动会引发世界大战或者谋求推翻中国政府,那么他们很可能冒险攻击北美洲。基于苏联干涉的可能,英国判断美国不会使用核武器,那样做“有触发世界大战之危险”。五是台湾当局的选择。国民党当局会要求美国介入台海,因为以国民党军在台湾外岛的实力,在开战初期不会有什么作为,只有在美国支援之下,“始能对大陆试作有效之行动”。美国开战初期会对介入台海有所争论,但最后依然将介入,所以虽然两岸实力悬殊,但台湾当局不会放弃台湾外岛。(参见张世瑛、萧李居编:《“中华民国政府”迁台初期重要史料汇编——台海危机》(二),台北“国史馆”,2016年,第431—438页。)
英国的部分预测在后来的两岸政治、军事博弈过程中变成了现实,而在炮击金门开始前,则为蒋介石评估形势提供了参考。蒋介石之所以在金门炮战爆发后态度坚定,决不从金门、马祖撤军,坚持对抗到底,可能与此有关。
蒋介石推断中共即将发起进攻后,便开始着手进行防御准备。台湾当局对金门炮战的准备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来认识:一是1958年6月至7月;二是8月初至炮战开始。其中第一阶段主要是常规性备战,偏向于政治工作,具体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视察外岛防务,鼓舞守军士气。6月9日,蒋介石父子从台湾本岛出发,视察金门后方的澎湖列岛,听取澎湖“海军司令”齐鸿章的军事报告,并巡视军事设施(参见《蒋中正巡视澎湖群岛》(1958年6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3-00004-007;《蒋中正巡视澎湖空军雷达站》(1958年6月1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2-022。)。
6月12日,蒋介石父子飞临金门巡视。金门乃是最前线,蒋介石父子视察次数最多,对防务工作最为重视(参见《蒋中正莅临金门巡视》(1958年6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2-043。)。金门“防卫司令”胡琏陪同蒋介石视察了岛上的两栖登陆部队,巡视了雷达站等军事设施(参见《蒋中正视察两栖侦查队》(1958年6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2-044;《蒋中正视察金门雷达站》(1958年6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2-057。)。蒋介石甚为仔细,重点查看了防御解放军炮击的几个坑道,认为双乳山坑道“工程甚大,为恐深度不够,抵抗薄弱为虑”。直到6月15日回台之际,蒋介石仍在与胡琏讨论如何构筑、修改坑道。(参见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1册,台北“国史馆”等,2015年,第66页。)这些坑道在抵御炮击中确实发挥了作用,减少了解放军炮击所带来的杀伤。
第二,派宋美龄前往美国求援。5月21日,蒋介石亲自送宋美龄前往美国访问(参见《蒋中正亲送宋美龄前往美国访问》(1958年5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1-289。)。宋美龄此次访问,一为就医(参见《宋美龄电蒋经国》(1958年6月1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27-032。),二为寻求美国援助。抵达华盛顿后,宋美龄利用接受白宫宴请、赴美国全国记者工会,以及接受密歇根大学荣誉学位等各种机会发表演讲,“引发美国人民对我有更清楚之认识”(《宋美龄电蒋经国》(1958年7月1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75。),呼吁美国协助反共,以克制苏联的“侵略计划”(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1册,第82页。)。宋美龄此次访美长达14个月,为蒋介石争取美国援助制造了一定的舆论影响(参见《蒋经国电宋美龄》(1958年7月1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28-084。)。
8月3日,中苏发表《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震惊了台湾当局。蒋介石在日记中表示,这是九年来苏共与中共最重要,也是决定中共命运的会议,故应特别重视。蒋经国得知消息后立即面告蒋介石:中共攻打台湾之期在即。蒋介石也意识到,解放军“最近必有一次军事攻势无疑”。(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1册,第86、87—88页。)8月6日,蒋经国紧急向远在纽约的宋美龄发电称,解放军空军“进驻金门对岸机场,海峡局势甚为紧张”(《蒋经国电宋美龄》(1958年8月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28-086。)。与此同时,艾森豪威尔回忆:“8月6日,我通过情报来源得到第一个确切的消息,说中国共产党人可能又想占领沿海岛屿。”(〔美〕德怀特·艾森豪威尔著,静海译:《艾森豪威尔回忆录》(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第327—328页。)
其实,台湾方面并没有过硬的史料能够证明蒋介石提前得知具体的炮击信息,蒋介石父子似乎只是预感到解放军极可能会在8月动武,炮战亲历者郝柏村也有过类似回忆(参见《郝柏村回忆录》,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第150页。)。这促使其在炮战爆发前做了一些防御工作,使得前线将领临战处置较为泰然。
此外,赫鲁晓夫访华时,两国领导人并未讨论过台湾问题,但蒋介石当时认为苏联支持了中共的行动。根据台湾当局搜集的情报,1957年11月毛泽东率领中国党政代表团访问苏联,“视其组织成分,似为与苏联协商积极作战计划”(《苏联问题研究报告》(1958年1月3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20-021609-0011。)。这则情报可能给蒋介石留下了深刻印象,使其单方面推测中苏两国曾秘密协商进攻臺湾外岛。赫鲁晓夫倒是在回忆录中称:“1958年中国人向我们提出援助武器的请求,因为他们打算实施一次新的反对蒋介石的军事行动……具体地来说这次行动就是攻击两个与中国大陆毗邻的沿岸小岛。”“早在准备这个战役的时候,我们就认为或许有必要更加积极地援助中国。”(〔苏〕尼基塔·谢·赫鲁晓夫著,述弢等译:《赫鲁晓夫回忆录》第3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277、2278页。)
度过8月6日的短暂慌乱后,台湾当局的备战进入第二阶段,整个台海进入临战状态,具体措施如下:
首先,疏散台湾本岛的重要机关。8月8日,蒋介石指示台湾当局各军事机关将所有重要通信设备从速疏散至郊外,限期一个月完成。各部要统一制定针对设备、机构、工具等的具体工作计划。高雄与基隆等重要港口的防务和疏散工作也要制定统一计划。台北郊外四周的水陆交通和各部门之间的通信不能中断。在宜兰或新竹准备2000台或3000台广播电台备用。便于蒋家避难和脱逃的圆山隧道“应即开工”。(参见《蒋中正指示王叔铭》(1958年8月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400-00029-033。)
其次,急速加快外岛防御建设。8月9日,蒋介石致函金门“防卫司令”胡琏,提出“金门防务要领”八项,并派蒋经国连夜乘飞机奔赴金门,当面递交书信(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1册,第88—89页。)。8月10日,蒋经国飞抵金门,明确告诉胡琏:“‘总统预料‘共匪在最近期内将进犯金门,故应提早完成隧道工程,并将所有弹药移藏于地下,从速加强炮兵阵地,多储粮食,注意饮水设备等。”(台北“国史馆”史料处编:《金门古宁头舟山登步岛之战史料初辑》,1979年印行,第13页。)鉴于抵御解放军炮击的重点是金门坑道建设,蒋介石命令“参谋总长”王叔铭派员督导,以台北水泥防空洞为模型令金门、马祖前线阵地仿造,作为海岸哨兵掩体之用(《蒋中正令王叔铭》(1958年8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400-00029-039。)。为防止解放军发起两栖登陆作战,蒋介石还令王叔铭研究解放军的所谓“蚂蚁战术”,“以免临时张皇”(《蒋中正指示王叔铭训令》(1958年8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400-00029-040。)。
再次,整顿金门将领,调换驻防岗位。炮战爆发前夕,烈屿驻军第九师发生命案,蒋介石改派郝柏村任第九师师长,驻守小金门(《郝柏村回忆录》,第148—149页。)。其他各岛也进行了人事调整,如张锦锟与李绍牧职务对调,张锦锟任第五十八师师长,邹凯调任第十军炮兵指挥官,王兴诗调任第十军参谋长(《胡琏呈蒋中正》(1958年8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07。)。蒋介石还将防守登步岛立有“战功”的第二十六师师长李向辰暂时调往金门防卫部(《蒋中正指示王叔铭》(1958年8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400-00029-042。)。
最后,蒋介石父子再次视察金门、马祖列岛。8月19日,蒋介石父子乘军舰抵达马祖列岛(《蒋中正乘专舰莅临马祖》(1958年8月1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1-00032-151。)。8月20日,视察大小金门。首先来到最靠近厦门的烈屿,听取郝柏村汇报,勉励官兵“不成功便成仁”。接着对金门第三坑道、雀山坑道和塔后坑道进行了巡视,对坑道建设基本满意,并于当日返回台北。(《蒋中正听取郝柏村简报》(1958年8月2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3-00004-080;《蒋中正巡视金门及烈屿防务》(1958年8月2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50103-00004-085;《蒋中正巡视金门》(1958年8月2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20。)随后,蒋介石向马祖守军发出一封长信,就马祖列岛的核心工事、伪装工事、预备队配置与使用等方面进行详细指导,目的是在抵御炮击之后,将解放军登陆部队阻击于滩头(《蒋中正对马祖防务之指示》(1958年8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98-003。)。
蒋介石父子在战前采取的预防措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执行。胡琏根据蒋介石指示密切观察对岸军事部署,发现“确有相当程度之异样”,进而向蒋介石回电表示:“金门部署已定,除鼓舞士气、熟练战法外随时准备接受严重之情况。”(《胡琏呈蒋中正》(1958年8月1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08。)8月13日至14日,国共双方发生空战,成为金门炮战的序曲。国民党军取得了一些战果,这也成为其稳定台湾岛内民心的资本。“国防部长”俞大维向媒体表示,金、马外岛军事准备工作周密,“如果‘共匪胆敢对金马发动攻击,我守军将作战到底,彻底歼灭来犯的敌人”(《俞大维巡视前线归来》(1958年8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14。)。此时的台海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战斗一触即发。
三、对美求援
为应对解放军即将到来的炮击,台湾当局作了多手准备。除加强金、马地区军政建设外,还在战前极力寻求美国援助,力图将台湾外岛纳入美台“共同防御体系”。对此,可以分为炮战爆发前与爆发后两个时间段来讨论。
在金门炮战爆发前,美国对台湾当局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视,因为如果消息属实,美方就不得不认真考虑是否启动“共同防御条约”协防台湾。对于是否要协防台湾外岛,美国内心其实非常矛盾。1958年2月17日,王叔铭与驻台美军将领会谈时曾提出外岛问题,但遭到美军将领史敦普拒绝,后者称“这是一个政治问题”(《王叔铭与窦亦乐就我军战备情形进行谈话》(1958年2月1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120-004。)。然而随着蒋介石不断示警,以及苏联在中东、远东的军事威胁增强,美国的政策逐渐发生转变,开始考虑全面协防台湾,支持蒋介石的“反攻大陆”计划。
对于美国政策的转变,台湾当局有人作出过预测。从事所谓“外交”工作的谢仁钊在致陈诚的信中指出:“‘俄匪双方或以军事威胁,图达外交目的,或求制造纠纷,试探中美共同防御情形,或则利用机会,提高‘匪共地位。”他推测:“‘匪军此次行动业已构成对中美防御条约之威胁,美国会会授权美总统,应于适当时间,宣告协防金马。”推测的理由很简单,美国负有“条约义务”,“除非‘共匪放弃侵略,则又势不可能,所以美国外交,只有日趋积极,以免‘共匪侵犯安全条约,维持一时之和平”。(《谢仁钊函陈诚台海风云中之外交趋向》(1958年8月2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10-00003-044。)根据其分析,中共进攻金、马主要目的在于试探美台“共同防御条约”,而美国肯定会介入台海,这与英国人的思路如出一辙。
谢仁钊的预测是基本准确的。美国早在1958年四五月间已经同意蒋介石的请求,进行了重大政策调整,决定协防台海,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5月23日,台湾当局驻美“武官”卢福宁通过秘密渠道获得了美国的绝密情报。(王丰:《刺杀蒋介石:美国与蒋政权斗争史》,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74—275页。)情报显示,当解放军进攻台湾外岛及台、澎地区时,美军将会采取如下措施:(1)提供空军掩护,但美空军不会直接与中共交战,只在高空飞行掩护国民党空军执行作战任务,并提供后勤支援。(2)提供国民党守军一般火力支援及后勤支援。(3)提供国民党军队有限战术核武器支援。(4)美军原子弹首要打击目标为上海及广东,其次在台湾对岸福州、厦门解放军集结地区,核爆之后国民党军队立即登陆扩大战果。(参见《卢福宁函蒋中正》(1958年5月2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64-001。)
数日之后,卢福宁又送呈了三份美军秘密军事地图。美军在前两幅地图上标出了厦门、福州、金门、闽江口等地点,上面标记着大小不一的同心圆形状的圈,小圈代表美军战术原子弹投掷地点,大圈则代表原子弹毁伤半径;第三幅地图是美军投掷原子弹之后,国民党军的预想登陆图(参见《附图三幅》(1958年5月),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63-001。)。这些绝密情报使得蒋介石极为振奋,坚定了他反共的信心。
核打击只是一种恫吓,但美国政府也确实开始对台湾当局进行军事援助。在空军方面,美方拟提供空对空导弹40枚、F-100战机若干架(《卢福宁电蒋中正》(1958年8月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65。)。但因F-100战机库存数量太少,仅够自己使用,美军决定等年底产量增加后再拨付,改为先期提供F-86战机(参见《卢福宁电蒋中正F100拨交案》(1958年8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79;《卢福宁电蒋中正》(1958年8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64。)。
美国还在联合国争取对台湾当局的舆论支持,准备在8月13日联合国大会上宣称协防金、马外岛(《卢福宁电蒋中正》(1958年8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66;《卢福宁电蒋中正》(1958年8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3-00008-178。)。8月16日,美国驻台将领史慕德公开向新闻媒体表示,若中共对台发动攻击,美国将负起协防“义务”(《美驻台协防军援司令史慕德称将负起协防义务》(1958年8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15。)。战争还未开打,美国就已经深度介入,为台湾当局张目。不过中共对此毫不畏惧,在复杂的国际背景下,毛泽东毅然于8月23日下午发动了震惊世界的金门炮战。
炮战首日,解放军当场击毙两名国民党军高层将领,重伤一人(最终医治无效死亡),并击伤“国防部长”俞大维(参见《八二三炮战殉职将军事略》(1959年),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27-004;陈汉廷、罗顺德:《“国防部长”俞大维》,传记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159—160页。)。如果解放軍提前三天炮击金门,蒋介石都可能性命不保,以至于炮战当天,蒋经国专门致电远在美国的宋美龄,告知蒋介石虽曾视察金、马,但“今已返台北一切平安,请释念”(《蒋经国电宋美龄》(1958年8月2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28-088。)。这是解放军战术奇袭所带来的最大收获,炮战后期的杀伤效果不大,国民党军损失不算惨重。
在大规模炮战期间,金门军民总计13.2万人,其中国民党守军约为8.5万人,当地居民4.7万人(《论金门炮战》(1958年9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10-00003-056。)。炮击造成国民党陆军伤亡2306人,海军伤亡188人,空军伤亡110人,联勤7人,共计2611人(《第八次作战会谈纪录》(1958年10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50-009。)。国民党军伤亡最多的就是前述炮战第一天,共有380人,而解放军发射了31757发炮弹(参见沈卫平:《8·23炮击金门》,華艺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需要指出的是,两岸统计的炮弹数字与伤亡数字出入很大,例如炮战第一天,台湾当局统计的落弹数字为57500发(《“复国”战史》(1961年5月),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706-00065-002。),误差接近一倍。国民党军在战后检讨中对炮弹杀伤效率有一个统计比率:
自八月二十三日至十月六日,四十四天中“匪炮”发射474910发。金门本岛平均每一平方公里着弹1472发,大、二担全面积1.07平方公里,共着弹112139发,而我军伤亡人数平均为“匪”发射炮弹1000发,我死亡一人,“匪”发射炮弹230发我负伤一人。(《金门炮战作战检讨总讲评》(1959年3月2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100-009。)
根据国民党军战后统计,在44天的炮战中,共阵亡440人(张世瑛、萧李居编:《“中华民国政府”迁台初期重要史料汇编——台海危机》(二),第149页。)。这个数字与驻岛总兵力相比并不算多。国民党军亦认为:“‘匪虽以这样密集火力猛烈射击,但加诸于我的损害则不为大。”战斗后期,炮击的杀伤力甚至越来越小,平均每天只造成47人伤亡。(《第八次作战会谈纪录》(1958年10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50-009。)这一结果表明,蒋介石在金、马的防御工作确实比较完备,更说明炮击金门不是一场纯粹的军事斗争,中共的意图不在于杀伤金门驻军。
解放军采取的火力封锁战略,给国民党守军带来极大的军事压力,其中最大的困扰是后勤补给。炮战爆发四天后,驻守金门的胡琏向蒋介石发电汇报战况:解放军三面炮击金门,守军在度过短暂慌乱之后,“疏散掩护得法,伤亡日趋减少”。大、二担两岛靠近厦门,着弹较多,但伤亡并不大。金门炮兵虽然发炮还击,但是“以我炮兵射程不足,难以有力支援”。(《胡琏呈蒋中正》(1958年8月2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09。)随着持续的炮火封锁,金门“火炮人员补充较难”(《胡琏函陈诚》(1958年8月3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10-00003-047。),尤其是大、二担岛,炮击给守军带来巨大精神压力,防御工事损毁严重(《胡琏呈蒋中正》(1958年9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14。)。为切断国民党军补给,解放军重点封锁机场和料罗湾码头,借雷达实施炮击,截断其后方空海交通(参见《胡琏函陈诚》(1958年8月3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09-00010-079。)。
由上可知,解放军采取的是长期围困的政策,金门岛上守军主要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后勤补给困难;二是缺乏重型武器,无法对等还击。为解决这些问题,炮战爆发后,蒋介石通过外交申索、舆论施压等手段,要求美国协防台湾外岛。8月24日,蒋介石在大溪官邸接见美国驻台“大使”庄莱德及驻台将领史慕德。非常巧合的是,美台双方都想与对方会谈,因为庄莱德接到了美国的最新指示。美方表示,不希望蒋介石在此时“反攻大陆”,一旦台湾外岛出现战事,希望台湾当局在采取自卫行动前,根据“共同防御条约”,尽可能与美国政府协商。(《蒋中正与美国“大使”庄莱德会谈》(1958年8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74-004。)
庄莱德宣读完这份8月22日的指示后,蒋介石告诉他,战斗已于8月23日爆发。蒋介石撒了一个谎,告诉庄莱德说,金门守军保持克制、没有还击,以此表明台湾当局严格遵守双方约定。王叔铭向庄莱德通报了金门的损失情况。陈诚表示,国民党军“不能长期处于挨打地位,否则民心士气所受打击太大,难以维持”。蒋介石继而表示,美国应当发布一个正式声明,“申述台澎金马之安全不可分,‘匪攻金马即等于攻台澎,美方必将协防金马”。庄莱德回答说,扩大“共同防御条约”协防范围需要得到美国国会授权,美国总统目前只能在条约所规定的权限内考虑在台、澎及有关地区采取行动。(《蒋中正接见庄莱德》(1958年8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10-00003-045。)
除通过“外交”渠道寻求美国援助之外,台湾当局还通过各种媒介发动舆论攻势,表示绝不从金、马撤军。他们首先发布一些真假参半的战报,夸大国民党军战绩。例如8月25日,台媒报道称,在东碇海战中,国民党军击沉三艘、击伤五艘解放军鱼雷艇(《蒋中正传谕嘉奖》(1958年8月2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24。);完全不报道金门被解放军严密封锁、岛上守军补给困难的实际情况。蒋介石多次召开记者会,对外宣传国民党守军士气高昂,“海空军更能对来犯‘匪船及‘匪机施以迎头痛击,获得丰硕战果”。蒋介石对记者表示“无金马就无台湾”,如果三年以前听从西方建议,从金、马防线撤退,“那今日战火就要直迫在台澎进行了”(台北“国史馆”史料处编:《金门古宁头舟山登步岛之战史料初辑》,第509页。)。为稳定金门军心,蒋经国多次代表蒋介石到前线慰问守岛官兵,传递军情讯息(参见《胡琏电蒋经国》(1958年9月1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65-037;《蒋经国电胡琏》(1958年9月1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43-043。)。蒋经国的政治表演让金门守军官兵“均表兴奋与感动”(《蒋经国访问金门前线》(1958年10月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401-00013-010。)。为激励金门守军士气,蒋介石还给守岛部队加发半个月薪饷(《手令嘉奖前线三军将士》(1958年9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2-022。)。
炮战爆发后,宋美龄在美国各地公开求援,长时间进行反共宣传。8月26日,她在纽约对记者表示,中共企图“进犯”台湾,西方应当采取坚定立场。8月27日,她在洛杉矶召开记者发布会,敦促美国政府发表一项“明朗而强硬的声明,表示对各外岛的任何攻击,乃是对中美‘共同防御条约的一种攻击”。(《宋美龄促美国发表声明》(1958年8月2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27。)在8月30日的电台专访中,宋美龄再次敦促美国启动“共同防御条约”,协防金、马(《宋美龄于洛杉矶电台访问》(1958年8月3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30。)。她还要求西方封锁遏制中国大陆,“断绝与共党贸易”,妄言要“收復”大陆(《洛杉矶发表演讲》(1958年8月2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1-029;《宋美龄在芝加哥告记者》(1958年9月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2-004。)。还有一些言论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如宣称大陆地区已经爆发反共运动,大陆人民开始普遍革命,恢复大陆人民的自由乃是国民党的神圣使命,等等(参见《迈阿密谈话》(1958年11月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4-009;《蒋宋美龄告美记者》(1958年11月2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4-025。)。
8月27日,杜勒斯公开威胁中国,不要妄图“攻占”金、马,并在9月4日宣称如有必要将立即协防金、马(《杜勒斯声明》(1958年9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2-004。)。最终在其努力下,9月12日,美国国会授权总统艾森豪威尔宣布:“使用美国武装部队,不仅用以防卫台湾,亦且防卫诸如金门及马祖这些有关系的据点。”(《黄少谷呈蒋中正艾森豪总统声明》(1958年9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6-00003-012。)
四、运补措施
纵观整个炮战,台湾当局最主要的工作不是防备解放军登陆,而是解决后勤运输问题。后勤运输主要由国民党海军来完成,但美军是否护航至关重要。美军是否支援并不取决于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求助,而是基于自身利益考量。
在接到台湾当局各种求援信息后,8月25日,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致电太平洋战区:一旦沿海主要岛屿受到大规模进攻的严重威胁,请作好支援国民党军的准备,包括对解放军沿海空军基地发动攻击。开始时可能只允许使用常规武器,但要作好使用核武器的准备;如果允许使用核武器的话,作好尽可能深入中国内地轰炸目标的准备。然而美国总统与军队高层多次讨论后,最终事实上放弃了使用核武器的想法。(参见陶文钊主编:《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1949—1972)》第2卷(下),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第591、596页。)此外,美国还曾考虑过直接攻击中国大陆。8月27日,游弋在台海的美国第七舰队司令部下达了针对解放军的预备作战命令:三支特遣支队分别攻击汕头等地,主要作战目标为军用机场,次要目标为油料库、棚厂、无线电、雷达等设施(《台湾海峡作战计划》(1958年8月2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57-002。)。不过美军并没有执行这一计划,而是主要配合国民党空军作战。国民党空军没有能力直接轰炸大陆,美方也终究不愿冒险与解放军直接开战。
8月26日,蒋介石在阳明山与庄莱德等人会谈。会谈中,史慕德正式通知蒋介石:美国将加强驻台美军的空军力量,美国驻琉球海军陆战队、空军第十一全天候战斗机大队即将调往台湾。美国海军已调“埃塞克斯”号航空母舰及四艘驱逐舰自地中海前来台湾加入第七舰队,另调“中途岛”号航母及一个特遣支队自珍珠港启航,亦加入第七舰队。原定移交台湾的三艘LST登陆舰提前移交,六架双座F-100F战斗机已在飞台途中,可供国民党空军训练之用,以备接收更多F-100战机。为现驻金、马外岛守军的七个师从速配发现代化武器装备。将一个“胜利女神”防空导弹中队列入1959年军援计划,由美方负责培训使用。在数月以内加拨“中”字号登陆舰三艘及其他国民党海军急需之舰艇若干艘。(《蒋中正与庄莱德史慕德会谈纪录》(1958年8月2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103-003;《蒋中正与庄莱德史慕德会谈纪录》(1958年8月2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14。)
对于是否要将台湾外岛纳入“共同防御体系”,美军内部发生激烈争论,焦点集中在是否为外岛提供后勤护航。有人认为,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这些岛屿已无防守的可能。但美国陆军副参谋长李尼兹力主协防金、马,认为可以对金、马进行补给,金、马地区可以坚守(《美国陆军副参谋长李尼兹与蒋中正会晤》(1959年4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97-012。)。李尼兹的观点得到陆军部部长布罗克支持,后者立即下令将军援物资拨付台湾(《蒋中正致美国陆军部长布罗克》(1958年11月),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38-017。)。中央情报局在汇集各种情报后,对台海局势进行了研判:中共军事行动的主要目的在于试探美台“共同防御条约”是否包含金、马等外岛;由于美国协防台湾,中共与苏联此时不愿触发大战,中共至少在六个月内不会进攻台湾、澎湖;如果美国不协防外岛,中共有可能夺取这些岛屿。中情局得出结论:如果美国不能明白宣布保证协防金、马,或使用海、空军护航补给金、马,则中共的军事压力将有增无减;反之,如果美国采取上述行动,则中共将不至于攻占金、马或切断其补给。(《卢福宁函蒋中正》(1958年8月2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100-00061-002。)
8月27日起,解放军总政治部在福建前线连续播放一份广播稿,敦促驻防金门的国民党军官兵放下武器投降,引起外电关注(参见《毛泽东传(1949—1976)》(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859页。),也给了艾森豪威尔介入炮战的借口。他认为:“这个宣传对我们有利……根据福摩萨原则,我们就能够立即向国民党提供战术援助。”(〔美〕德怀特·艾森豪威尔著,静海译:《艾森豪威尔回忆录》(一),第327—328页。)8月29日,艾森豪威尔召开参谋长联席会议讨论应对炮击金门的计划,决定对台湾外岛提供包括核威慑在内的军事援助(参见陈冠任:《蒋介石在台湾》第5部,东方出版社,2015年,第276—277页。)。8月30日,蒋介石与美国陆军部部长布罗克会谈。为打破对金门地区的封锁,蒋介石认为应当破坏中共的后方运输线,尤其是铁路运输,轰炸对岸的空军基地,解除中共的空军威胁(《蒋中正与布鲁克会谈》(1958年8月30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74-007。)。8月31日,史慕德收到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决议,并通告蒋介石。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台湾外岛不会仅受炮击就被攻陷,美军将“在国际海域,即三海里范围之外……提供运输保护和护航”,但后勤补给工作应由国民党军自己完成(陶文钊主编:《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1949—1972)》第2卷(下),第599页。)。美方将维持台湾海峡的“自由航行”权,同意国民党空军攻击和追击解放军空军,并轰炸对岸空军基地。最后,为加强金门的反击能力,美国将支援金门守军12门八英寸榴弹炮(俗称“八吋榴”)。(《蒋中正与庄莱德史慕德会谈》(1958年8月3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74-006。)正是这12门八吋榴,让台湾民间在金门炮战后出现了一个流传甚广、影响颇深的谣言。
谣言主要内容是,中共之所以宣布暂停炮击,是因为八吋榴杀伤力巨大,解放军炮兵大多七窍流血而亡,尤其是击毁厦门火车站,死尸遍地,让中共误以为台湾使用了核武器。然而遍查“国史馆”档案可知,此说言过其实。炮战开始后,金门炮兵出现反击乏力和弹药引信失灵、数量不足的现象,蒋介石专门为此事向美国求援(《蒋中正与美国“大使”庄莱德会谈》(1958年8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74-004。)。美方答应根据军援计划在9月4日将第一批八吋榴运抵澎湖马公岛(《蒋中正接见史慕德》(1958年9月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19。)。由于炮身巨大,加之解放军炮火封锁,直到9月18日,美军才将三门八吋榴运到金门,20日又运来了三门。但是,前三门八吋榴刚到金门,就因为士兵操作不当而被解放军在滩头击毁一门,另有一门倒于山谷之中,只剩一门安全。(《胡琏呈蒋中正》(1958年9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13。)胡琏本对八吋榴寄予厚望,一再催促台湾方面运送重炮来金门(参见《蒋中正手谕胡琏》(1958年9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2-00094-004。)。可运到金门之后,他又抱怨说:“此炮娇嫩,零件及配件不足,吊车亦未随来,机动不便,而掩体一时构筑不及,发射不易,效力难期,距理想颇远。”(《胡琏将军呈》(1958年9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09-00001-048。)直到9月26日又运来两门,八吋榴才开始炮轰解放军阵地。29日又增加了两门。据国民党军战史记载,两日内“即轰毁‘匪阵二十余处及‘匪炮三十余门”。(《“复国”战史》(1961年5月),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706-00065-002。)无论是国民党军的战报,还是台湾当局编写的战史,都只字未提曾经击毁厦门火车站,解放军士兵更不曾七窍流血而亡。
八吋榴确实被运到金门参战,但其最大作用是鼓舞守军士气。对金门国民党军而言,最急需的并不是八吋榴,而是后勤补给。蒋介石9月1日在与史慕德会谈时就已经明确提出此事,认为应当打破金门地区的封锁,“提供足够的大炮击毁共产党人的排炮”(陶文钊主编:《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1949—1972)》第2卷(下),第604页。)。史慕德批评了国民党海军的畏战情绪,并提出四条运输建议,供蒋介石参考(参见《蒋中正接见史慕德》(1958年9月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18。)。据此,国民党海军计划在9月上中旬运补物资8240吨,人员1200名,另有紧急运补计划(“闪电计划”)900吨(《梁序昭呈蒋中正》(1958年9月),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85-013。)。9月5日,蒋介石批准实施“闪电计划”,希望当月运输物资8100吨。9月7日至8日,国民党海军在美军护航下开始向金门运输物资。(《姚道义呈蒋中正闪电计划》(1958年9月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85-013。)国共双方再次爆发猛烈炮战,中共只打蒋舰,击沉一艘,重伤一艘(《胡宗南四十七年九月份日记》(1958年9月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149-010100-0038-003。)。国民党军虽抢滩成功,但是付出了巨大代价,运输的物资不能满足全岛需要,还不得不对外宣称是在美军护航帮助下取得了成功(《美舰协同我船团护航补给金门成功》(1958年9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2-007。)。
9月12日,蒋介石再次约见美驻台将领史慕德等人,强调金门守军已经三个星期未得接济,下星期为最危急之时期,如果运输再无法成功,则守军之士气将无法控制(《蒋中正接见史慕德》(1958年9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20。)。史慕德根据上次经验教训又提出了三项措施:抢滩时守军必须尽一切力量压制解放军炮火;人力卸货过于缓慢和危险,必须以机动方式装载卸货;必须针对解放军射击方式运用各种佯动分散其注意力,使解放军捉摸不定。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9月13日至10月6日,国民党海军继续执行“闪电计划”,多梯次运补物资,改用LST战车登陆舰装载LVT两栖登陆车泛水抢滩,直接机动运补物资,取得成功。其后,国民党军开始执行“轰雷计划”,多批次运送八吋榴等武器弹药,空军执行“中屏”“神鹰”等空投计划,向金门等岛屿空投物资。(参见林文山等编著:《追忆金门炮战五十周年》,“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2008年,第221—224页。)自此,国民党军在美军帮助下,终于开始向金门大规模补给物资。9月22日至23日創纪录地运送和空投了大约253吨物资,缓解了中共对金、马地区封锁带来的压力(《蒋中正与费尔德会谈纪要》(1958年9月2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21。)。加之传来杜勒斯要求蒋介石减少金、马地区驻军人数,并从金、马撤退的消息,此时再对金门进行炮击封锁,军事意义已经不大。为维护“一个中国”政策,不使台湾成为孤岛,保持与大陆的联系,毛泽东决定暂停炮击,表示在没有美国干涉的前提下可以与台湾当局直接谈判。
毛泽东宣布暂停炮击之后,台湾当局并不相信大陆的善意,认为暂时停火七天乃是公开的“欺骗”,与台湾直接谈判是其一贯的“阴谋”,是为再次“进犯”金门作准备(《蒋经国电宋美龄》(1958年10月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628-095;《陈诚电叶公超蒋廷黻》(1958年10月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8-010109-00001-086。)。为表示诚意,停火期满后,中共宣布再次延长两周。这让蒋介石与美国意识到,大规模的炮战即将结束,两岸之间的冲突将逐渐转向“外交”领域(《黄少谷呈蒋中正》(1958年10月1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4-025。)。10月17日,美国宣布杜勒斯将于当月21日访问台湾,引发中共不满,解放军以美军护航为由于10月20日提前恢复炮击。台湾当局分析,此次炮击政治成分居多,“似专为杜卿(指杜勒斯——引者注)来台而发”(《第九次作战会谈纪录》(1958年10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102-00050-009。)。
台湾当局分析得没错,此次炮击是为了抵消杜勒斯访问的影响,客观上也帮助蒋介石抵制了美国“两个中国”的阴谋。在会谈中,蒋介石故意问杜勒斯“是否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陶文钊主编:《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1949—1972)》第2卷(下),第709页。)。杜勒斯只好回答:“恢复炮轰后,应该用停火前一样的办法处理局势。”杜勒斯访台有两个重要任务:一是解释此前要求台湾当局撤出金、马的言论,此言论引发蒋介石不满。在与蒋介石的多次会谈中,杜勒斯解释说,这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意大利、联邦德国、英国等欧洲国家的意见,他们担心美国继续协防金、马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蒋中正与杜勒斯谈话纪录》(1958年10月2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83-002。)二是劝说蒋介石放弃“反攻大陆”的想法,不主动尝试使用武力打回大陆,不挑衅大陆,并暗示减少在外岛的军事部署(《黄少谷呈蒋中正》(1958年10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121-004。)。杜勒斯还是希望蒋介石能够从金、马撤军,最起码不要驻扎重兵、刺激中共。双方经过协商,在表面上达成了彼此都满意的协议。蒋介石表示可能会把1万至2万的守军调回台湾,双方发表“联合公报”,重申团结一致反共反苏,协防金、马的论调。(参见《联合公报》(1958年10月2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14-003;《对中共“侵略”两国重申团结一致》(1958年10月2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110101-00003-022。)艾森豪威尔看到此公报后致函蒋介石,表示对会商结果“完全满意”(《美总统艾森豪函蒋中正》(1958年10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5-010205-00038-012。)。然而令美国及苏联意想不到的是,两岸在1958年10月25日之后进入了“单打双不打”的状态。直至中美建交,这种特殊的战争状态才宣告结束。
五、结 语
炮击金门是一场多种因素交织下的惩罚性打击,同时还是一场政治战、外交战。毛泽东既说过要夺占金门,又表示应该让金门保留在台湾当局手中,这并不矛盾,而是时局变化下的不同考虑。惩罚性作战不一定以夺占敌方土地为目标,而是重在通过军事手段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毛泽东自始至终掌握着战局的主动权,他后来说:“金、马局势那么严重,每个环节都是我和总理搞的。”(童小鹏:《风雨四十年》第2部,第208页。)解放军完全有能力拿下金、马,但台湾与大陆的距离就会拉大,接触更加困难,更有利于美国制造“台独”“两个中国”的阴谋。中共中央经过反复讨论,认为把金、马留在蒋介石手中比较好(《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08页。),台湾外岛留在蒋介石手里,美国便不能脱身。打与不打、如何打,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大陆手中。此次作战基本达成了中共中央的多个政治目标:声援了中东革命,摸清了美国底线,重启了中美会谈,惩罚了蒋介石集团对大陆的军事骚扰,维护了一个中国原则。自金门炮战后,国民党军拦截大陆商船和派飞机进入大陆领空骚扰的行动基本停止(参见童小鹏:《风雨四十年》第2部,第209—211页。)。这为大陆沿海此后的經济发展打下了安全基础。
台湾当局利用金门炮战获得了一定的军事、政治利益。蒋介石事实上将台湾外岛纳入了美台“共同防御体系”中,其所发表的“联合公报”指出:“金门连同马祖的防务,是同台湾和澎湖的防务密切相关的。”台湾当局不仅达到了不从金、马撤退的目的,还在炮战前后获得大批美国军事援助。中共方面则摸清了美台“共同防御条约”的底线。炮战进入“单打双不打”的奇特对峙状态,给了台湾当局长期驻军的理由,也让美苏两国大为不解。艾森豪威尔称之为“滑稽歌剧式的战争”,赫鲁晓夫更不理解中共为何不直接拿下这些岛屿,为什么不把这场耗资颇多的战役进行到底。这是因为他们不懂炮战的政治逻辑。炮击金门的根本目的是维护一个中国原则,反对美国“台独”阴谋,而不是夺占一两个小岛。在政治层面上,国共双方皆认同一个中国,并利用炮战达成各自的政治目的。金门炮战在客观上宣告了蒋介石“反攻大陆”政策的破产,台湾当局与美国维持金门最基本的生存都非常吃力,遑论“反攻大陆”。
(本文作者山东工商学院法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赵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