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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劳动实践的路径与意义研究
——以陕甘宁边区为例

2023-12-11唐普研

工会理论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陕甘宁边区边区延安

唐普研 乐 昕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一、引言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劳动是一切幸福的源泉。”①习近平:《在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上的讲话》,载《人民日报》,2020年11月25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中,劳动是发生在人和自然界之间的、能动的客观实践活动,能够创造社会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进而满足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崇尚劳动、善于劳动是中国共产党的优良传统,是党领导人民群众通过艰苦奋斗、脚踏实地、敢为人先的集体劳动创造中华文明的根本途径。延安时期,国民党对中共中央采取敌对措施,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来自机关、军队、学校的大量公职人员涌入陕甘宁边区,导致当地百姓的征粮负担加重,中共中央陷入财政危机。为坚持经济的自力更生与独立自主,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发起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广大农民、工人、“公家人”①本文中的“公家人”指党组织、政府部门、军队、学校中的工作人员。“公家人”为方言,见丁玲《三日杂记》:“咱们金豆的线线纺得好,明日格送到延安做公家人去吧,要做女状元啦。”参见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页。、学生、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纷纷参加劳动,通过共同努力,陕甘宁边区一改往日地贫人稀的面貌,获得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等全方位的进步与繁荣。②目前国内学界围绕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劳动实践的各过程、多主体已经进行较为丰富的研究。参见王保存、刘萍萍、肖宇等:《陕甘宁边区的劳模运动与新劳动观的树立》,载《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16—19页;王建华:《革命的理想人格:延安时期劳动英雄的生产逻辑》,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6年第5期,第124—136页;吴叶林、潘洵:《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高校劳动教育的构建逻辑与实践启示》,载《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199—207页;汪媛、张正光:《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高校劳动教育的历史审视》,载《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55—62页;李永进:《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劳动教育的历史考察与现实启示》,载《高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研究》,2021年第1期,第63—71页;苏久青:《延安时期〈解放日报〉劳模文化的传播研究》,载《传媒》,2023年第10期,第83—86页;曾晓丽:《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妇女生产动员研究》,载《中国农史》,2022年第5期,第125—135页;路杨:《风景与劳动:大生产运动与延安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载《文艺争鸣》,2023年第4期,第7—16页;张向辉、刘建理:《延安时期大生产运动题材美术创作的劳动叙事与意蕴表达》,载《美术》,2022年第5期,第94—100页;王建华:《乡村社会改造中“公民塑造”的路径研究——以陕甘宁边区发展劳动英雄与改造二流子为考察对象》,载《江苏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165—172页。

当前,国内学界已有的研究较多关注劳动教育方面,所涉讨论集中于劳动教育途径、效果、成功经验等内容。③已有相关研究参见臧爱绒、王宏:《陕甘宁边区劳模运动的作用分析》,载《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49—54页;焦红强:《延安大生产运动的劳动教育特色及当代启示》,载《中国职业技术教育》,2021年第36期,第52—58页;张志强、郝琦:《延安时期劳动育人的有效性及经验启示》,载《理论月刊》,2021年第3期,第14—23页;谭泓:《延安时期的劳动伦理精神及其当代价值》,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7期,第53—59页。本文基于历史考察,采用史论结合的方式,以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为基础,将中国共产党领导开展的劳动实践④本文所指“劳动实践”主要涵盖1937—1945年间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领导开展的生产运动、劳模运动、劳动教育等与劳动相关的实践活动。置于历史框架之下进行梳理归纳,试图重新勾勒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劳动实践路径,并对这一时期的成功经验进行创新性的立体建构,以赓续延安精神,弘扬新时代的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工匠精神。

二、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劳动实践的路径

延安时期的陕甘宁边区内外交困,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中国共产党动员人民群众、士兵、干部、学生、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等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各群体在劳动过程中实现了淬炼、改造、革命,共同铸就以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为主要内容的延安精神。

(一)通过群众与生产资料的自由结合,调动劳动热情

第一,开展土地革命,奠定劳动实践的生产资料基础。土地问题是农民的首要问题,只有农民掌握了生产资料,劳动与生产建设才能具备基本前提与长久动力。就地理环境和经济结构而言,陕甘宁边区地贫人稀,自然条件恶劣,几乎没有工业基础,财政外部依赖性极强。①1937—1938年,边区虽然在农业、小手工业、商业上有所发展,但收效甚微。外部援助在边区财政收入中所占比例极大,主要包括海外华侨的捐款、国内民主人士和抗日团体的捐助以及国民政府给八路军的军饷等。1937年,边区的土地总面积超过12万平方公里,②而后遭国民党军队侵占,1944年边区土地面积缩小至98960平方公里。耕地仅有8万余亩,土地和人口的矛盾突出,③“土地和人口的分布不均衡的,占边区人民十分之五的东北地区,耕地少,人口多,平均每人只有六亩,另有十分之四的人口地区则耕地多,人口少,每人平均耕地十二亩,尚有大批荒地无人耕种,有十分之一人口,地接沙漠,土地多而贫瘠,雨水缺少,收成欠薄。”参见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抗日战争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1编 总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90%的人口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农民,人民生活困苦。1934年11月陕甘边区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后,就开展起重点为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的革命。1937年,陕甘宁边区政府颁布《土地所有权证条例》,农民向当地政府领取土地所有权证以确认农民的土地所有权,保护农民的生产劳动所得;1938年新的土地法令颁布,强调在土地革命时期已经分配的牲畜、农具等财产不得变更,进一步保护边区人民的既得利益;1940年,在《陕甘宁边区移民垦殖暂行办法》中,对移民、难民所开垦土地的所有权、使用权予以照顾,并帮助他们解决吃住、种子等方面的困难,帮助其尽快转化为自耕农。④黄会奇:《论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土地政策中的公平思想》,载《广西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第156—161页。此外,为了稳定社会秩序,边区政府也适当保护地主的权益。边区的土地改革改变了过去农民不得不租用地主土地的被动境况,农民分到土地并且劳动产出归自己所有,农民的开荒积极性大大提高,推动边区耕地面积的扩大和粮食产量的提高。

第二,发起劳模运动,树立、展现劳动英雄典型形象。通过在各行业中塑造、培育、宣传劳动模范,边区政府实现生产动员、群众路线与道德教育的成功结合。其一,出台办法条例,为劳模运动提供制度支持。边区对于各行各业劳模的评选、奖励政策经历认定标准不断严格、评选范围不断扩大、奖励规定不断详细的过程。⑤王彩霞:《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劳模运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9页。1939年,陕甘宁边区先后颁布《陕甘宁边区人民生产奖励条例》《督导民众生产运动奖励条例》《机关、部队、学校人员生产运动奖励条例》,规定劳模的当选条件、奖励办法等;1941年的五一节边区各工厂模范劳动者共同开会,制定工厂中对劳模进行精神与物质奖励的办法;1943年4月,陕甘宁边区政府发布《为奖励劳动英雄的命令》,对劳模的报送材料进行更为详细的规定;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7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194—195页。同年10月公布劳模的14条选举办法,各分区也进一步细化各行各业劳模的选举标准;1944年9月,边区政府颁布《劳动英雄与模范工作者选举与奖励办法》,⑦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8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344—345页。规定在注重物质奖励的同时也予以一定的荣誉奖励,依据级别高低发放奖匾、奖章、奖状;①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8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349—350页。1946年,边区政府将奖励劳模写入边区宪法。从“条例”到“宪法”的转变,在制度层面体现边区劳模运动的深入开展。其二,举办群众性集会,在各领域发挥劳模先进作用。1943年12月,边区召开第一届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大会,劳模们总结生产经验,共同分享学习,争相制定下一年的生产计划与办法,会议气氛积极热烈,参与大会的劳模将大会的精神带回所在地区进行宣扬,激发当地群众的生产热情。1944年,在第二届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大会上,毛泽东提出劳模应发挥带头作用、骨干作用和桥梁作用,勉励劳模应当尊重干部、尊重群众,实现生产和思想的同时进步。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4页。以劳模为代表的劳动人民逐渐承担起边区政治、经济、文化建设中的重要角色:劳模开始参与乡村政权建设与社会公共事务管理,成为党员发展的主要对象,边区政府对尚未入党的劳模采取团结和培养的政策,并赋予他们多种“代表”身份与职务,如参议员、职工代表、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等;劳模领导劳动互助组织,在工厂中也成为管理者,在经济建设中发挥组织作用和动员作用,在拥军优抗中发挥核心作用和领导作用;劳模推动边区的文化教育,提出创办学校教育,去往边区学校作报告,带头取缔落后陈旧的社会风俗,如反对缠足陋习等。其三,正反典型教育并举,改造劳动实践中的落后分子。边区广泛存在的“二流子”是“对陕北农村不务正业,不事生产,以鸦片、赌博、偷盗、阴阳等为活,搬弄是非,装神弄鬼,为非作歹的各种人的统称”,③朱鸿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后来官方以实际参加生产的状况与经济来源对“二流子”进行界定。④官方将“二流子”群体划分为“二流子”“半二流子”“民选二流子”。参见王丕年:《谈农村二流子》,载《解放日报》,1943年6月4日。1943年初,边区下属10个县共划分出“二流子”9500人左右,约占总人口的五百分之一。他们大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依靠家人朋友或依靠边区政府过活,增加边区的经济负担;常常参与赌博、盗窃、坑蒙拐骗、迷信活动等,败坏边区的社会风气;一些“二流子”成为强盗土匪,甚至被日伪汉奸收买利用,不利于共产党政权的稳定。因此,亟须对该群体进行教育改造,帮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林伯渠指出:“边区展览会是一年来生产斗争的缩影,同时又应起着批评、指导、教育的作用,巩固生产热情与成绩,纠正错误与偏向,提高生产技术,并指出继续发展的正确方针。”在召开劳模大会与展览会时,政府同样请“二流子”出席旁听,这些人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劳动模范的劳动生产经历与成果后备受鼓舞,主动表示下定决心接受改造并制定生产计划,通过集会中的“批判”“羞耻”教育,“二流子”成为边区劳动实践的一分子。⑤朱鸿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7—65页。

第三,鼓励劳动竞赛,组织人民群众参与集体性生产。边区开展的劳动竞赛是大生产运动独特的表现形式,各地纷纷改进生产技术,提高生产效率。早在1932年,中共中央组织局发布的《关于革命竞赛与模范队的问题》指出:“尽量发动群众积极性,用组织模范队和革命竞赛的新方式是转变全部工作中所必需的……模范队与模范队之间,必须进行革命竞赛。革命竞赛不仅是模范队间进行,而且在还未组织模范队的群众团体间(如工会和工会、连和连等)也进行。”①中华全国总工会编:《中共中央关于工人运动文件选编》(中),北京:档案出版社1985年版,第182页。在农业领域,以“吴满有运动”为标志。1943年《解放日报》公布劳模吴满有的生产计划,借此鼓励农民之间“较劲”“打赌”,开展斯达汉诺夫式②斯达汉诺夫运动,是在苏联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在苏联全国范围内开展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运动,在此过程中苏联的工人阶级表现出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创造性,有力推动了生产和技术的发展。的劳动竞赛。紧接着,安塞县的农民、复员军人杨朝臣向吴满有提出挑战,并提出竞赛条件,列出生产计划。吴满有积极应战并倡议建设“劳动英雄庄”,以村为单位开展劳动竞赛,同时提出“把这个生产竞赛运动,扩大到全边区的军队里去,扩大到全边区的群众中去”,③《复信杨朝臣,举行全村劳动竞赛》,载《解放日报》,1943年3月1日。实现从个人劳模到劳动村庄、再到一场普遍性的军民生产竞赛运动的转变,④朱鸿召:《天上星星延安的人》,北京:红旗出版社2016年版,第293页。使得广大群众都参与到集体劳动实践中。在工业领域,以“赵占魁运动”为标志。赵占魁是“始终如一、积极负责、老老实实、埋头苦干、大公无私、自我牺牲”精神品质的典型代表,以之为旗帜发起的“赵占魁运动”推动工人、班组、车间、工厂之间的劳动竞赛,⑤朱鸿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9—50页。边区各工厂的产量和质量大大提高,公营工厂中工人的劳动态度得到明显改善,实现工人与公共生产资料的紧密结合。边区大力发展公营工厂、生产合作社、私营手工业、家庭手工业与手工作坊,到1943年已有纺织、被服、造纸、化学等77个大工厂。⑥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1编 总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7—236页。其中,纺织工业与家庭妇纺的发展帮助边区妇女获得解放。在陕甘宁边区重视纺织生产以前,妇女受传统观念与身体条件的双重禁锢,尚未成为劳动成员:一方面,边区的大多家庭固守男尊女卑思想,妇女没有主动参与劳动的观念,群众存在顾虑与猜疑;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宣传不足,有人认为“给公家纺了线,就变成公家人了,以后就是咱们的差使了,不论咱有空没空,以后就不能不纺了”,⑦莫艾:《一页妇纺发展史》,载《解放日报》,1943年2月28日。广大边区妇女害怕成为“抛头露面”的“公家人”;此外,妇女参与劳动还受身体条件限制,此时放足运动尚未普及至农村,缠足陋习在边区仍然存在。随着劳模运动、劳动竞赛的深入开展,1944年边区已有15.2万名妇女参与到纺织生产中,涌现出马杏儿等女性劳动英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格局被打破,妇女也能够主持召开家庭会议,在家庭与社会中的话语权大大增强。⑧《陕甘宁边区政府为嘉奖马丕恩、马杏儿妇女勤劳致富给建设厅的命令(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载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7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在开展劳动实践的过程中,面对边区自然环境、经济基础、人力资源等方面的劣势,中共中央领导的土地革命为劳动实践奠定了坚实基础,边区政府通过树立个人标杆、组织集体生产等方式,开展有组织、有层次的劳模运动,涉及的行业多、范围广,优化了人力、畜力和耕地的配置,劳模充分发挥影响带动、组织领导群众的作用,激发边区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热情,为抗战提供经济支持,实现群众与生产资料的自由结合。

(二)通过“公家人”与生产劳动的业余结合,实现自给自足

第一,“三民主义”①1939年4月,边区政府公布《陕甘宁边区抗战时期施政纲领》,其中指出民族主义包括“坚持巩固与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团结全边区人民与党派,动员一切人力、物力、财力、智力,为保卫边区、保卫西北、保卫中国、收复一切失地而战”等内容,民权主义包括“发扬民主政治,采用直接、普遍、平等、不记名的选举制,健全民主集中制的政治机构,增强人民之自治能力”等内容,民生主义包括“确定私人财产所有权,保护边区人民土地改革所得之利益”“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改良耕种,增加农业生产,组织春耕秋收运动”等内容。参见《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纂:《红色档案 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 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3—205页。1940年1月,毛泽东发表了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演讲,该讲话于同年2月15日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同年2月20日在《解放》第98、99期合刊登载时,题目改为《新民主主义论》,本文此处的“三民主义”即该演讲中提到的“这种新时期的革命的三民主义”,亦称“新三民主义”或“真三民主义”。为边区提供政治保障,在财政危机对党和群众的关系造成损害的情况下,边区积极开展生产动员。边区政府广泛推行“三民主义”的施政纲领,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边区各级政府能得到广大人民的同情和拥护。无论政府也好,军队也好,人民也好,都能够站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与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之下团结一气,千万人为一心,这是难能可贵之一。边区人民……民族意识和抗日情绪,异常增高起来……只要政府一声号召,便无不风起云涌,马上成功,这是难能可贵之二。”②《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纂:《红色档案 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 陕甘宁边区实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三民主义”的推行促进了政治认同,体现出延安时期边区政治的进步。然而,边区的财政危机导致群众生产负担加重,造成党群关系紧张。1939年国民党秘密下达《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后,为减少正面摩擦,共产党领导的大量军队、机关、学校转移到陕甘宁边区。1937年边区的脱产人员约为14000人,1939年后开始直线上升,在1941年已高达73000余人,占边区人口的5.37%,③米晓蓉、刘卫平主编:《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年版,第2—3页。边区脱产人口与生产人口的比例逐渐失调。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政府停发八路军的一切经费,还禁止棉花、铁、布匹等必需品进入边区,彻底断绝边区的外来援助,边区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依赖边区群众(见表1)。过重的征粮任务大大加重了人民群众的负担,对革命工作产生不利影响,有的人表示“救国公粮任务太重,群众要饿肚子了”。④李维汉:《回忆与研究》,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416页。因此,边区亟须开展生产动员,实现负担公平。

表1 1937—1943年陕甘宁边区公粮负担情况(节选)

第二,主张“自力更生”,建设“革命家务”。“公家人”以身作则,注重示范引领,身先士卒地投身到劳动实践中。1938年秋,由于边区环境恶劣,再加上国民党的封锁与日军的侵扰,边区留守兵团的日常供应十分匮乏,一部分部队利用战斗、训练之外的时间,逐渐开展小规模的生产副业,从事种菜、畜牧、纺织等活动,以改善部队生活,缓解经费紧张。1939年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上,毛泽东提出“发展生产,自力更生”的口号,号召边区部队、机关、学校的全体人员与人民群众一同投入生产,在业余时间参与必要的生产活动。毛泽东指出:“陕甘宁边区有200万居民,还有4万脱离生产的工作人员,要解决这204万人的穿衣吃饭问题,就要进行生产运动。”“无论部队机关,这种生产运动必须开展起来。”①刘益涛编:《毛泽东在延安纪事》,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44年版,第95—97页。1940年2月,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发出《关于开展生产运动的指示》,要求各部队“一面战斗,一面生产,一面学习”,②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八路军·回忆史料》(5),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页。成为大生产运动全面开展的标志。1940年秋,边区在外援几乎全部断绝的情况下又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财政极端困难,必须开展大规模的生产运动,才能够解决军需民用的问题。随着中共中央向机关、部队、学校发出生产号召,人民群众自发自由的生产劳动逐渐转变为大生产运动。1941年,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作出“政治上进步与经济上落后是一个矛盾”的判断,并提出“要认识这矛盾,解决这矛盾”,③林伯渠:《边区财政经济问题》,转引自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1编 总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5—67页。主张自给自足,以解决财政问题与党群矛盾;1943年,朱德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文章,号召建设“革命家务”。“首长负责,亲自动手”,毛泽东、朱德、陈云、李富春等领导人亲自参与到生产劳动中,这些举措起到极大的感召作用,提振部队、机关、学校中“公家人”的生产热情,人民群众主动提出代为耕种,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第三,参与“大生产运动”,减轻人民负担。在艰难时期,边区的机关、部队、学校更加努力地开展起劳动实践,以尽可能实现财政自给自足。其中,第三五九旅开发南泥湾的成绩尤为突出,成为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的一面旗帜。南泥湾位于延安东南方向约45公里处,曾经战乱频仍,虽然人烟稀少,但水土丰茂,适于耕种。在八路军一二〇师第三五九旅旅长王震的带领下,官兵们共同屯垦南泥湾。在艰苦的条件下,战士们自制开荒工具,进行生产竞赛,设立起评比小组、检查员,制定开荒进度与质量的双重标准。在此过程中,官兵们主动向当地农民请教开荒技巧,圆满完成生产任务的同时,实现领导干部与广大群众、生产与训练的结合。在基本的粮食供给得到保障后,官兵们在南泥湾还种起水稻、蔬菜,发展畜牧养殖,甚至发展起加工业和商业,并修筑公路,还通过与商人交易,取得医药、布匹等战争中最为匮乏的物资。①米晓蓉、刘卫平主编:《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年版,第103—105页。1943年7月毛泽东视察南泥湾,察看庄稼的生长情况,与田间生产的同志们亲切地谈话,说:“同志们靠着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切。”②米晓蓉、刘卫平主编:《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4年版,第109—112页。第三五九旅的官兵们共同铸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南泥湾精神,短短三年就把“烂泥湾”变成“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陕北的好江南”。

通过“公家人”与生产劳动的业余结合,机关、部队、学校充分发挥组织优势,实现经费自给,大大减轻人民负担,缓解党群矛盾。“公家人”在劳动过程中深刻理解到百姓生活的不易,深化了阶级认识,愈发关怀劳动人民利益。“公家人”的业余劳动也促进革命队伍的团结,起到改进劳动观念、严肃组织纪律、实现思想整风的重要作用,培养造就了德才兼备的干部群体。

(三)通过教育与生产劳动的社会化结合,培育劳动观念

第一,政策重视,构建体系化的劳动课程。面对边区学生和家长消极的劳动观念,边区各级学校重视劳动教材、生产实践、教师队伍的改革创新,实现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起初,师生群体中存在轻视劳动的现象。边区的小学教育严重脱离生产实际,教育课本仍采用《三字经》《百家姓》等教材,复杂枯燥且对生产生活没有助益。由于大部分小学学生需要离家住校、脱离家庭生产,许多家长不愿意送孩子上学。更有学生在毕业后轻视劳动,例如延安干部子弟学校中,学生本就尚未养成劳动习惯,加之长期接受着公家供粮,更加鄙视劳动人民,不愿生产。面对以上现实,1944年1月6日,时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在边区政府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上作了题为《陕甘宁边区教育工作改革的方针》的报告,其中提议:“在教育内容上以文化教育为主,同时须从思想上确定学生的革命观点、劳动观点与群众观点,并须进行以边区政治、经济为中心的政治教育与生产教育。”③教育科学研究所筹备处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选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第10页。此后,边区的大中小学纷纷编写新教材,将劳动教育纳入教学计划。延安大学的教育方针包括“以有组织的劳动,培养学员的建设精神、劳动习惯和劳动观念”,在学制上要求“本校教职学员均须参加经常的生产劳动,其时间与学习时间之比例为学习占80%,生产占20%”;④教育科学研究所筹备处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选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第119—120页。陕北公学明确,“学生会的各种活动与集体的劳动服务也是生活教育的一个方面”;鲁迅师范学校的普通课程涵盖“劳作”课程,学校设置“生产卫生工作委员会”,专门负责领导同学参加生产工作、播种除草等实践,并以此供给本校师生一部分的伙食;边区中等学校开设“生产知识”课程,主要教授边区农业与手工业的生产技术知识、组织劳动力的知识、机关与部队的生产经验等。⑤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二)抗日战争时期》(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445页。毛泽东指出:“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第一是工人农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点是不对的,应当改为‘万般皆下品,唯有劳动高’。”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41页。边区中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的教师队伍同样有利于劳动教育的开展,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以下简称“抗大”)的657名教职员中,322人的出身为工农分子,占接近一半的比例,②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二)抗日战争时期》(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246页。教职工不仅传授劳动知识,也带头组织劳动实践。

第二,因地制宜,开展社会化的劳动实践。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劳动教育实现学校、家庭、社会的协同,大中小学开展的劳动实践是边区生产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是开展建校运动,实现经费自给。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教育条件落后。延安许多学校在成立之初,校舍、教学用具等基础设施严重不足,学校难以提供基本的粮食与衣物,开展教学需要克服重重困难,例如延安大学“到了寒冬季节,冰天雪地,气温降到零下20度,大家还是在露天上课、读书、吃饭”。③王东维、高翠翠:《延安大学成立的历史缘由》,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4月1日。应对恶劣的环境,需要学生们通过劳动为自己创造教育条件,因此许多高校把建校劳动作为入学的第一课。抗大的干部和学生们在半个月内建成175孔新式窑洞,修筑起3000多米长的“抗大公路”,还开办起豆腐坊、粉坊、畜牧场、工厂、合作社等,以实现蔬菜和日用必需品的自主供给;④李志民:《革命熔炉》,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85年版,第23、75页。中国女子大学建立起手工业工厂,生产羊毛制品,改善学生们的生活条件。⑤《女大创立手工业工厂 制衣部已有缝衣机八架 制鞋部每月制鞋三百双》,载《新中华报》,1940年4月23日。通过建校劳动,许多大中小学独立自主地修建起校舍、教室、操场,自主动手生产教具,为教学活动的开展提供基础设施支持。二是结合生产运动,培育劳动观念。邓缄三谈道:“在实际活动里教员才能和学生结合。从劳动里考验学生思想意识。与实际联系的学习才有趣。”真正的劳动知识、技能、观点只能在亲身的劳作中获得,边中附小主张教育不能脱离社会,“每到星期六便由教师率领或学生自动组成团体到校外做宣传及优待抗属的工作,向老百姓宣传抗日,报告时事,或访问抗日将士家属,替她们锄地,浇菜,扫地,砍柴,活泼勤快地做这些工作,既不勉强又不厌倦”。⑥《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纂:《红色档案 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 陕甘宁边区实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9页。边区中等学校邀请当地劳模到学校作报告,并与当地的区乡工作取得联系,⑦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二)抗日战争时期》(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445页。学生们在劳模榜样的感召下,更加积极地投身于劳动热潮中。各级学校形成热烈的劳动氛围,“自政治部提出生产运动的口号后,在同学中,在工作人员与干部中,立刻造成了一种热烈自动的劳动空气,开始了具体行动。借农具、垦荒地、买种子、找肥料……在课余游戏时,满山遍野的人群活动着、忙碌着”。⑧教育科学研究所筹备处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选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第208页。社会化的劳动教育不仅缓解了财政压力,同时也潜移默化地纠正学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错误观念。①教育科学研究所筹备处编:《老解放区教育资料选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第210页。

教育与生产劳动的社会化结合是延安时期边区开展劳动教育的一大创举,为边区发展教育事业创造条件,培养学生们勤劳朴实的性格与吃苦耐劳的意志,塑造其劳动观念与对劳动人民的情感,“使一万多个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第一次从自己的亲身体验中懂得了什么是劳动,锻炼了他们”。②《毛泽东选集》(第5卷),青岛:胶东新华书店1946年版,第119页。同时,劳动教育也为革命事业培育了后备力量,学生们“从小姐少爷变成劳动能手,从自由散漫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变成纪律严明的无产阶级战士,从一般的爱国者转变为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青年”。③成仿吾:《战火中的大学:从陕北公学到人民大学的回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5页。

(四)通过文艺与生产劳动的审美结合,转变社会风尚

第一,《解放日报》是开展劳动宣教的主要舞台。《解放日报》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根据地出版的第一份大型中央机关报,是中国共产党在边区开展舆论宣传的核心阵地,报中题材取之于人民群众、服务于人民群众,开创典型报道的形式,对边区的生产动员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1941年5月15日,毛泽东起草《出版〈解放日报〉等问题的通知》:“一切党的通知,将经过《解放日报》与新华社向全国宣达,《解放日报》的社论,将由中央同志及重要干部执笔。”④毛泽东:《关于出版〈解放日报〉和改进新华社工作的通知》,转引自《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北京:新华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以对劳模吴满有的多次报道为例:1942年4月30日,《解放日报》头版头条刊登题为《模范农村劳动英雄吴满有》的报道,吴满有以一个普通农民的身份登上头版头条;1943年1月11日,该报又发表社论《开展吴满有运动》,概括吴满有精神,并把吴满有作为全体农民共同努力的方向;1943年3月9日,《解放日报》发表的艾青撰写的长诗《吴满有》,以诗歌的形式生动描写出一个农民如何依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艾青为了写好这首诗,专门到吴满有家住了一夜,将这首诗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并听取他本人的意见着手修改到满意为止。诗歌甫一发表,便获得中央领导的高度称赞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反响。⑤路杨:《作为生产的文艺与农民主体的创生——以艾青长诗〈吴满有〉为中心》,载《文学评论》,2018年第6期,第110—118页;杨凯:《论延安文艺作品对吴满有形象的建构——兼及对此类文艺作品特点的分析》,载《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40—43页。延安时期,《解放日报》通过刊登社论、通讯、诗歌、歌曲等,宣扬、讴歌生产生活中的先进人物及其精神事迹,规训、劝导生产生活中的落后分子与反面典型,其生动活泼的形式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让人们看得懂、记得住,实现“党性”与“人民性”的统一,充分发挥舆论主阵地的宣教与引导功能,⑥苏久青:《延安时期〈解放日报〉劳模文化的传播研究》,载《传媒》,2023年第10期,第83—84页。积极塑造出中国共产党的政党形象。

第二,文艺作品是讴歌劳动光荣的重要载体。对于劳动的感知只有在实践中才能获得,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走进田间地头后,劳动人民成为他们最为钟情的创作对象,劳动成为一种审美。起初,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普遍存在忽视广大民众的倾向。延安时期,大量文化界人士涌入陕甘宁边区,1938年5月至8月,经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介绍进入延安的知识青年就有2288人,①王云凤主编:《延安大学校史》,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8页。由于许多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来自城市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从未下乡体验过生活,自我意识较为强烈,因此未能第一时间围绕边区的新形势展开新创作。在抗战开始十个月后,边区的文化生态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民众所唱的仍然是‘奴家呀,情郎呀’一类不能配合时代的情歌,看的仍然是《升官图》《五典坡》一类麻木大众的旧戏”。②艾克恩编纂:《延安文艺运动纪盛(1937年1月—1948年3月)》,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此时的劳动与生产建设已经开展,亟须文艺工作与宣传工作紧密配合,采用多种形式宣传党的政策,服务劳动人民,起到开展社会动员、重构文艺秩序的作用。因此,亟须推动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的工农化,发挥文艺作品的审美功能、教育功能。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先后召开三次会议,文化界人士在会上展开激烈讨论,毛泽东明确提出“艺术为工农兵服务”③《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7页。的主张,呼吁文化界人士将劳动与劳动人民作为唯一的创作主题。随后,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积极响应中共中央的组织与号召,通过下乡体验生活、参与劳动,实现认知与身份的转变。1943年2月在边区劳动英雄座谈会上,丁玲感叹道:“过去总有些感伤的性情,今天几位新的英雄已经给予我们新的健康的题材了。”④李向东、王增如编著: 《丁玲年谱长编(1904—1986)》(上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9页。1943年3月15日《解放日报》报道,艾青、萧三、塞克赴南泥湾劳军,陈荒煤到延安县工作,高原、柳青等出发到陇东等地,刘白羽、陈学昭准备到农村和部队去,丁玲也已做好下基层的准备。⑤朱鸿召:《延安文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191页。文化界的同志们一致认可“到农村去,到工厂去”,主张把笔头与锄头、铁锄结合起来,⑥艾克恩编纂:《延安文艺运动纪盛(1937年1月—1948年3月)》,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418页。边区新的人物与新的生活成为歌颂的主要对象和主要内容。一方面,劳动成为文艺创作的新题材。反映边区百姓劳动生活的优秀作品层出不穷,文艺作品形式日益丰富,秧歌剧、歌曲、小调、诗歌、年画、版画、窗花、春联、摄影等艺术形式也蓬勃发展,“劳动人民是社会的主人”在文艺创作中得到最后一环确证。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的精神世界得到彻底洗礼。马克思主义的劳动理念与边区的劳动现实相结合,在他们的文艺作品表达中具备“劳动神圣”“自力更生”的观念与话语痕迹,体现出他们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劳动”“实践”等观念的初步认识,以及主动寻求体力与脑力共同发展、实现自我改造与自我升华的倾向,⑦路杨:《风景与劳动:大生产运动与延安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载《文艺争鸣》,2023年第4期,第7—16页。在劳动中获取对于伟大革命事业的无限向往与激情。

第三,文艺运动是营造劳动氛围的重要方式。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民众受教育程度很低,文盲率较高,短期内仅利用纸质文字实现劳动宣传的普及绝非易事。秧歌剧是陕甘宁边区最受群众欢迎的综合性艺术形式,随着劳动在社会中的地位愈发重要,秧歌剧的主题、内容与形式也发生变化,由一种纯粹娱乐的文艺形式变成极具革命斗争色彩的文艺载体。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边区开展新秧歌运动,鲁艺宣传队赶排出的剧目《兄妹开荒》得到领导人的高度肯定,各单位、部门纷纷开始编排新剧。起初,秧歌剧是“旧瓶装新酒”,创作者主要从内容着手进行改造,宣传劳动英雄与生产运动,激发群众热情。随着政党及其领袖逐渐取代传统秧歌中神灵的位置,剧中角色扮相的审美取向开始转变,革命政治的宣传意味愈发浓厚,“新瓶”代替了“旧瓶”,秧歌剧的形式实现彻底的转变。此后,秧歌剧从内容到形式都接受了一番政治改造,革命意识形态占领民间艺术的审美空间,秧歌剧具备号召群众、教育群众、组织群众的革命斗争功能。①朱鸿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5—146页。延安的许多秧歌队伍赴农村地区进行演出,1943—1944年的4个月间,鲁迅艺术学院(以下简称为“鲁艺”)有42位成员驻扎农村,平均每月表演近20场,受到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②王彩霞:《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劳模运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1页。

通过文艺与生产劳动的审美结合,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文艺创作形成两大主要特色,充分发挥宣传思想文化工作在劳动生产组织与动员中的作用:一方面以《解放日报》为主阵地开展组织化、规模化的政策宣传,采用人民群众易于理解、接受的报道风格,在意识形态领域坚定党的领导;另一方面以边区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开展宣传与动员,赋予文艺作品以革命政治内涵,搭建起共产党与人民群众的桥梁,发挥其“日用而不觉”的宣传教育功能。同时,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文艺创作确立起“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贯通生活实践与文艺创作,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在劳动实践中实现自我改造,生成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现出中共中央领导下文学艺术的人民性、民族性、时代性特征。

三、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劳动实践的重要意义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的劳动实践取得显著成效,在动员劳动与生产建设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重视党群关系,紧密联系群众,开展自我革命,促进政治认同,巩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实现马克思主义劳动观的中国化,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事业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第一,明晰革命事业的根本立场与依靠力量。中国共产党人在开展劳动实践的过程中充分认识到人民群众的力量,一切依靠人民,一切为了人民,革命事业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立场。其一,深化“公家人”与人民的血脉联系。共产党人在劳动中主动向当地百姓请教生产技巧,在边区百姓的帮助下,同志们逐渐掌握生产本领③在第三五九旅初到南泥湾时,虽然大部分士兵出身于农民家庭,但由于长时间脱离生产,对于农事,他们往往不得要领,生产效率低下。,习得农业知识,军民之间建立起鱼水关系。例如金盆湾的官兵们帮助当地居民开春荒25亩、栽稻28亩、秋收157亩,“老乡帮助该连二百多条牛工”。①佚名:《金盆湾军民关系融洽》,载《解放日报》,1943年1月18日。在军民互助中,“公家人”更加坚定地把联系群众作为一项长期开展的政治任务。其二,培育学生对人民的阶级情感。由于学校开垦的多是生地,边区学校的劳动教育常常比农民还要辛苦,许多学生第一次参加劳动时还“怕锄柄磨破自己的手,有的用手套套着手,有的用手绢裹着皮”。②程秀山:《“鲁艺”在生产线上》,载《新华日报》,1940年6月14日。学生们在劳动中逐渐代入劳动人民的角色,深刻体会到劳动人民的困苦。其三,启迪知识分子为人民服务的意识。陆定一称赞古元的木刻年画《向吴满有看齐》,并表示“真正懂得农民的情绪与需要,了解农民的生活与语言,才会真正实现‘文化下乡’”,“因为只有这样,文化才能真正到百分之九十的同胞中去,这样才是道地十足的大众化”。③陆定一:《文化下乡——读〈向吴满有看齐〉有感》,载《解放日报》,1943年2月10日。延安时期,人民群众在文艺创作中居于主体地位,知识分子在观察、体验生产生活的过程中愈发同情、关怀、爱惜劳动人民。

第二,探索中国共产党的动员方法。在劳动实践中,共产党人逐渐掌握进行生产动员的机制方法,学会如何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其一,注重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协调统一。在边区改造“二流子”运动中,党中央强调个人利益对集体利益的服从,通过群众舆论鞭笞、榜样模范引领、反面典型教育等方式,逐渐实现对“二流子”全部的改造。例如曾经沦为“二流子”长达十年之久的申长林,通过辛勤工作、组织生产实现改头换面,发展成新农民,被评为“模范党员”。个人与集体利益的有效结合稳定了社会秩序,劳动实践也成为社会教育与改造的重要手段,劳动主体范围得以扩大。其二,树立人民中的典型示范。延安时期边区政府对于劳动积极分子的奖励政策大大调动起人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普通群众纷纷向劳模看齐,积极学习、改进和提高农业生产技术,参与劳动互助,从而有效地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其三,发挥宣传动员作用。过去文艺工作者刻画描绘的对象往往是极个别的英雄,如今广大普通劳动者也成为文艺作品广为宣传赞扬的对象,人人都有可能登报、登戏、入画,直观体现出劳动人民社会地位的提高,“劳动光荣”的观念更加广泛传播与深入人心。

第三,实现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中国共产党一向具有重视思想路线、敢于纠偏纠错的优良传统,延安时期的劳动实践是党开展整风运动的重要方法,以保持党的先进性与纯洁性。一方面,兴起调查研究之风。在参与劳动的过程中,共产党人获取到劳动人民生产生活的一手资料,全面掌握陕甘宁边区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的建设情况,同志们得以从教条主义与经验主义中解放出来,坚持群众观点与群众路线,取得思想教育与思想解放的双重成效。另一方面,促进党内团结。生产运动推动机关、部队、学校内部的平等,许多军队家属也参与到纺线、织布的生产中,大家亲如兄弟姊妹,同样地从事生产,平分生产任务,机关、部队、学校成为大家庭。共产党人在身体素质得到提高的同时也实现思想的转变,端正劳动态度,严肃组织纪律,不断提高对革命的认识水平,加强党性修养,实现教育改造和自我革命。

第四,塑造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劳动观。人民群众的劳动观念彻底得到更新,他们认为辛勤劳动能够创造幸福生活,中国共产党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话语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一方面,体现在文艺创作上。延安时期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重要阶段,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一脉相承。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回应了“创作为了谁”与“谁来进行创作”的问题,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为广大人民群众喜爱和接受是文艺创作的旨向。中国社会的劳动话语终于与“压迫、穷困、吃苦、剥削”脱钩,农民跳脱出异化劳动的境地,扭转了全社会对于劳动的消极认知。另一方面,体现在劳动教育中。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劳动生产了智慧”“劳动生产了美”,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页。“把教育同物质生产结合起来”。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2页。列宁提出,青年们“必须把自己的教育、训练和培养同工农的劳动结合起来,不要关在自己的学校里,不要只限于阅读共产主义书籍和小册子。只有在与工农的共同劳动中,才能成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④《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2页。延安时期的劳动教育与现实需求紧密结合,促进时代新人对于劳动本质、劳动形态、劳动价值的深入理解,培育出共产主义的新生力量。

第五,启迪新时代的劳动教育改革。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大中小学通过制定劳动教育课程与劳动计划,实现校内知识教育与社会化技能教育的结合,实现劳动教育的知行合一。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青少年劳动教育,提出应当“教育引导学生崇尚劳动、尊重劳动,懂得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的道理”。然而,当前劳动教育的实施仍然存在诸多困境,例如传统知识传授型的学校教育与亟须社会化的劳动教育尚未实现协调发展、融合共生,部分学校对于劳动的认识仍然停留于体力劳动范畴,难以适应新时代经济增长模式的转变等。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劳动教育实践对于目前深化劳动教育改革具有一定的启示:应在各学龄阶段设置科学规范的劳动课程,编写劳动教育教材,培育劳动专职教师队伍,制定体力与脑力劳动并重的教学计划,加强同社区、企业、劳动教育基地的实践合作,扩大受劳动教育对象的范围,在全社会大兴劳动教育之风。

四、结论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通过多种路径在边区开展大规模的劳动实践,广大人民群众、“公家人”、学生、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参与到生产运动中,从而突破国民党的经济封锁,劳动人民的地位得到显著提高,劳动光荣的观念深入人心。一是群众与生产资料实现自由结合,延安时期进行土地革命后,劳动人民获得了生产资料,生产成果归自己所有,移难民也能得到特殊关照,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得到空前提高,妇女得以解放,共产党人进一步认识到土地问题的根本性;二是“公家人”与生产劳动实现业余结合,“公家人”实现成为劳动人民一分子的角色转变与融合,他们认识到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状况,体恤劳动人民的不易,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工作方法和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用集体生产的方式促进党内团结,提高党中央在边区劳动人民心中的威信;三是教育与生产劳动实现社会化结合,学生在劳动实践课程中掌握生产知识与生产技术,消除了家长对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顾虑,受到社会各界的认可;四是文艺与生产劳动实现审美结合,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者描绘边区的劳动风尚,以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传播方式“反哺”,塑造边区社会全民参与劳动的热烈氛围,在此过程中形成对马克思主义劳动观的认识,劳动成为一种审美。

劳动是延安精神不可或缺的关键词。中国共产党开展的劳动实践是党进行生产动员、劳动教育的典型样本,是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的重要组成内容。立足于新时代,应当赓续延安时期的劳动传统,维护人民群众正当的劳动权益,营造崇尚劳动的社会氛围,大力弘扬新时代的劳模精神、劳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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