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边界危机:古尔纳《海边》中的空间与阈限
2023-12-11李萌杨玉银程媛
□李萌 杨玉银 程媛/文
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为一位移民作家,古尔纳作品聚焦非洲流散群体移居英国的生活。《海边》作为其代表作,描写了两位主人公从单一民族身份向跨国身份过渡过程中的挣扎与无所适从。本文以辩证主义哲学家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为切入点,结合人类学研究中身份过渡状态的阈限理论,通过分析《海边》中的多层次空间及其凸显的“阈限性”,阐释流散群体在跨国身份转换过程中的艰难状况,以说明跨国群体在多元文化语境下建立情感力量的重要性,实现对其的人文关怀。
1 研究的意义及价值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为:坚定不移、饱含同情地深入揭示了殖民主义的影响以及身处不同文化和大陆鸿沟中难民的命运。古尔纳出生于东非海岸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1964年,桑给巴尔爆发了旨在推翻阿拉伯精英阶层统治的革命,古尔纳以非法难民身份前往英国,在英国求学期间便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曾长期任教于坎特伯雷肯特大学,并进行后殖民主义的相关研究。自1987年处女作《离别的记忆》发表后,古尔纳创作了《海边》(By the Sea, 2001)、《遗弃》(Desertion, 2005)、《最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 2011)、《碎石之心》(Gravel Heart, 2017)等十部长篇小说和数部短篇小说。古尔纳深刻洞悉着流亡对流散族裔造成的错置感,将生存的空间置换与人物的精神境遇相联系。《海边》作为其代表作,以从桑给巴尔来到英国寻求政治避难的中年人萨利赫·奥马尔的遭遇为主线,并以另一位移民主人公拉提夫的故事来辅助叙事。作为昔日宿敌,两个人在不同时期移民英国,并最终在不兼容的回忆中达成和解,在时代洪流中实现对彼此个人苦难命运的共情。目前,学界较为集中地关注《海边》中的后殖民主义、跨国流散叙事与身份认同以及记忆书写的问题。实际上,空间的构建始终对古尔纳的创作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古尔纳也承认自己在小说中营造了特定空间,并为此魂牵梦萦[1]。《海边》中,古尔纳在对空间建构的基础上,将人物的心理写照与之相联系。以两位主角为代表的难民离开家园空间,却又难以在异乡找到容身之处的阈限状态更是在空间中得到凸显。
对于空间问题,福柯就曾作出了当今时代首先是空间时代的判断[2]。文学文本的产生以及其审美叙事结构在空间的生产中进行。法国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以空间的视角审视着社会,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中将空间视为三元组合,即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再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分别对应空间中可感知的物理维度、概念化的空间中承载的社会意识以及可感知又可加以构想的心理维度,并以社会性联结着空间的三个层面。这同《海边》中的空间叙事策略相契合,即:承载着社会意识的空间影响并建构着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边界空间又是空间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其中,阈限(liminality)作为一种边界,由法国现代民俗学的奠基人阿诺德·范·热内普在1909年提出,经由英国著名人类学家、象征仪式学派的代表人物维克多·特纳深入发展,用于描述族群生活中的一种过度、边缘或者临界状态,介于新旧状态之间的一个非此即彼的阶段。阈限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空隙状态,用以比喻一种社会身份向另一种生存状态的转变,并可在列斐伏尔的三元叙事空间中得以体现。而作为一种分析工具,阈限理论可运用于全球化过程中的跨国主义、跨国移民、散居族群等方面的研究[3]。作为一位具有移民背景的作家,古尔纳表示自己对移民 “流动不居,在故国和他乡都会产生的孤立感”十分感兴趣[4]。移民普遍所具有的孤立感和无所适从的身份状态揭示了阈限性在不同语境、审美形式和存在内容之间具有媒介作用。罗宾·科恩曾在《全球流散:一个导论》中提出问题:跨国群体最终是否会困于“永久阈限”,从而导致其难以实现从单一民族身份到跨国身份的转换[5]。本文欲以列斐伏尔的“叙事空间”和特纳的“空间阈限”等理论为依据,以《海边》为研究文本,分析作品中物理空间所凸显的“阈限性”以及帮助跨越“永久阈限”的心理空间,能够为多元文化语境下跨国群体寻求可能的中间身份建立情感连接,探讨这种阈限性所暗示的跨文化前景。
2 物理空间:阈限的困境
物理空间强调人可以感知的空间物质状态。物理空间之间存在边界,而来自拉丁语的阈限(liminality)一词,意为“门槛”,也可视为一种边界,主要用来描述族群生活中的过渡、边缘或临界状态,其典型表征为可见的建筑中的一部分,包括:门、窗、墙、走廊、过道等。阈限主体在跨越边界时,由于处于临界处而使自身具有阈限性特点。从物理空间上来说,古尔纳善用空间的边界来表现主人公的阈限状态。小说的两名主人公逃离故土桑给巴尔,通过远走他乡实现了“门槛式”的地理过渡,而这种阈限状态使其呈现出强烈的边缘品质与混杂意识,具体表征为他们在跨国之后所居住的房间门、窗等。按照空间维度划分,机场是一种“典型的阈限空间”[6]。在小说中,在奥马尔作为难民前往英国时,就有相应的对机场的描写:
我慢慢地走过空荡荡的“隧道”,我感觉里面的灯光冷冷的,十分寂静,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那不是隧道,我穿过了一排排座位,两边是大片大片的玻璃窗,还有不少标识和指示牌。外面一片漆黑,下着小雨,而“隧道”里面灯火辉煌,这就把我吸引进去了。看着眼前这个世界,我们就感觉仿佛还泡在那个水不冷不热的浅池子里,我们从小时候就要面对恐怖,我们都知道那是个温水池子[7]。
在这里,“隧道”和“玻璃窗”都是奥马尔阈限状态的物理空间表征。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德·范·热内普在谈到“阈”(liminaires)时特别提及了空间对于人类意识的影响:“进行地域过渡的人在心灵上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会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特别的境地……由此可见,地域过渡也是一种精神过渡。[8]”奥马尔穿越的“隧道”并不是真正的走廊,而是机场里的“一排排座位”,从家园到他国避难的生存跨越使他有了这种仿佛正在穿越隧道的精神错觉。与此同时,“隧道”正将他引向另一个地理空间“英国”,这使得该隧道也具备门槛的“临界”性。通过隧道,奥马尔实现了从家园空间到跨国空间的转换,而面对隧道通往的世界,奥马尔并不感到新奇向往,而是感觉麻木恐惧。阈限空间的体验是生存体验的内在形式,处于阈限空间中的人由于生存空间的双向边缘化,造成心理状态的变化[9]。奥马尔的精神错觉源自于地理空间的阈限性。同时,“隧道”两旁的玻璃窗将内外两个世界隔离开来。“玻璃窗”象征着奥马尔能够观看却无法触摸的一切。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是根本相关的,玻璃窗将奥马尔与窗外的英国隔离开来,使其悬置于“窗户/门槛”所隔开的阈限空间中,从而使他生发出由于跨国而造成的错位体验与身份转换的焦虑。
其次,在另一主人公拉提夫的跨国体验中,也出现了“阈限”性物理空间边界。17岁的拉提夫是作为政府挑选的留学发展对象前往德国,尽管其离开时并不像奥马尔一般,把生存需求放在首位,然而拉提夫在德国的生存空间却是“宛如墓窟的宿舍”,只有非洲留学生居住的大楼和德国的现代化世界由 “窗户”隔开。无论是奥马尔在机场所看到的“窗户”,还是拉提夫宿舍的“窗户”,古尔纳在文本中所提及的“窗户”都构建出了一个重要的微观空间边界意象,它们都具有分割了物理空间且不能被打破的功能。《海边》中,拉提夫的“窗户”阻挡着德国的冷空气,也阻断了他们与德国这个现代化世界的接触,是他们所难以跨越的“门槛”。空间与空间的区隔制造出一种生产机制,会影响、改变甚至指导人们的行为方式[10]。拉提夫的宿舍是一个“夹缝空间”,一方面,他们因无法进入公众的、全新的空间而感到抗拒,以至于在这样的阈限空间内感到筋疲力竭和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他们又在这仅有的私密空间里苦苦挣扎。拉提夫无法打开阈限空间的窗户,暗示其跨越门槛阈限的艰难。窗户所隔开的宿舍楼作为拉提夫的阈限空间,是巴赫金的 “门槛时空体”,具有介于此岸与彼岸,危机、害怕越过门槛或犹豫不决相关联的隐喻含义[11]。窗户作为奥马尔和拉提夫物理空间阈限的共同表征,体现了难民在不同时期实现跨国过渡的中间状态,即无所适从、被分隔且难以突破。
3 心理空间:永久阈限的跨越
心理空间映射着人的主观意识对物理空间的编辑,是人的情感和意识构建和改造外部世界的结果。古尔纳作为移民作家,其作品具有跨国性特点,是书写跨国主题的践行者,其作品的主人公通常具有高度的混杂性,具有阈限的主体表征。特纳认为,阈限包括脱离、阈限和再同化三个阶段。当人处在阈限阶段无法前进,便会进入社会学家萨科奇扎伊所提出的“永久阈限”危机,即“阈限变成了一种永久状态,就好像一部电影停在了一帧上,永远无法前进。”而这种状态会因其停滞性中所包含的僵化、无望而产生重大的精神危机。对此,萨科奇扎伊借助法国著名数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的哲学观点认为挣脱“永久阈限”不能只靠“理性”,关键是要靠内心的情感力量,这里的内心是基于外在经验与自我内心的综合感受,是一种可以调动理性的感性力量。因此,情感给予内心的稳定性可以帮助阈限主体脱离“永久阈限”的静态、僵化和无意义。古尔纳在后期创作中开始着重关注人的“心灵风景与情感世界”,关注跨国主体内心的情感力量。《海边》作为其晚期转型时期的代表作品,也强调了跨国主体建立精神力量的重要性。小说中,阿方索的“毛巾”作为奥马尔的精神载体贯穿了小说叙事的始终,并且常常出现在情节和人物心理发展的关键场合,发挥着提供情感和信念支持的重要作用,进而被建构为安放自我与精神力量的心理空间,情感力量在心理空间的揭示让奥马尔“在均质性的混沌中获得方向也成为可能”[12]。阿方索在奥马尔离开“拘留所”的最后一刻塞给了他一条毛巾,并告诫他:“你要时刻保持干净……老头,你听到了吗?不管他们对你怎么样,你都得把自己弄干净。”对于流散中的人来说,“保持干净”意味着保持清醒、坚守自我。而奥马尔就在混乱无序的难民客栈中,选择在那条毛巾上“休息”“做祷告”甚至“冥想”。此时的毛巾不仅是一块织物,还被营造为其抵御外部世界侵蚀的心理空间,将他与麻木愚钝的生存空间划出一道边界。“为了改变生活……我们必须首先改造空间”,这条毛巾就是奥马尔改造混杂的现实空间的尝试,是他为满足自我精神需求而开辟出的中间地带,是奥马尔在难民客栈中开辟的一处角落,用以安放自我的心理空间,以求在“自己的角落里获得安宁的存在”[13]。事实上,奥马尔整理毛巾是在梳理自己的内心,抵抗外部空间对其自我意志的侵蚀,消除阈限加给自己的种种不确定以及试图打破跨国阈限体验中造成的无所适从。
而在故事的最后,奥马尔应邀到拉提夫家里同住时,仍强调毛巾带给自己的安稳感可以伴随自己始终:“我在公寓里瞎转悠,每个角落和缝隙都看过,所有的橱柜和门都打开过,还试着开窗户,看看是否能够打开,找到了他工作和写作的地方,我去寻找他可能让我睡觉的地方,找到以后,我开始琢磨晚上有没有干净的床单……但是,通过小心翼翼地调查,我并没有发现干净的床单。闻着这里面的气味,就知道不可能有干净的床单……我还带着阿方索的毛巾,所以无论如何都能凑合。”纵然拉提夫和奥马尔实现了精神的和解,并在异国建立了友谊,但是奥马尔在拉提夫家里依旧保持着警惕性,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干净的床单。然而,结果却是像在难民客栈一样,依旧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干净的生活空间。由此可以看出,奥马尔在英国的居住环境始终具有阈限空间的混乱特征。然而,奥马尔却始终用毛巾来抵抗自己所处空间的不稳定性,把毛巾看成保留自我情感力量的心理空间,与周围的环境进行抵抗,从而实现“永久阈限”的超越。在这里的描写当中,奥马尔尝试打开门、窗等空间边界,也象征着其试图跨越阈限阶段,实现从单一身份到跨国身份的过渡。因此,《海边》中阿方索给奥马尔的毛巾便是处于跨国挣扎中阈限主体维持内心稳定力量的心理空间,也是阈限主体向跨国身份转换的重要载体,是让奥马尔可以淡然面对阈限危机的灵魂的避难所。
4 结语
本文基于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分析《海边》中的叙事空间,从具有跨国经历的主人公因地理空间变化和心理秩序变动而产生的阈限性这一新的角度出发进行阐释,挖掘了古尔纳作品中所关注的难民主题与跨国身份。《海边》中所创造的叙事空间与特纳的阈限性不谋而合,体现在古尔纳擅用“门槛、窗户、走廊”等物理空间边界来表现主人公的阈限体验,即处于一种 “中间过渡地带”所带来的无所适从。阈限作为一种门槛,在《海边》这部作品中通过空间这个载体得以体现,表现了难民在跨国背景下的生存困境与内心挣扎,并呼吁跨国主体通过建立稳定的心理空间来跨越“永久阈限”,完成跨国身份的过渡。■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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