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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弁服周朝祭祀应用考辨

2023-12-11李佳

海外文摘·艺术 2023年7期
关键词:大夏上古礼记

□李佳/文

皮弁服是上古狩猎、巫蛊祭祀时的常用服饰。在周朝祭祀礼仪中,主要应用于蜡祭、《大夏》乐舞和祭菜礼之中。蜡祭,是先秦一种带有戏剧舞蹈因素的庆祝丰收、酬谢神灵的祭典;《大夏》或是夏朝集体祭祀庆功歌舞;祭菜礼是先秦贵族子弟入大学时举行的合乐而舞的祭祀仪式。三者因均是上古猎祭歌舞的余续,故而其参加人员需穿戴皮弁服。

《白虎通德论·三正》云:“王者有改道之文,无改道之质。如君南面,臣北面,皮弁素积,声味不可变,哀戚不可改,百世不易之道也。”皮弁服,也即皮弁素积,白鹿皮为冠,白缯成裳,腰部襞积,是上古狩猎巫术的常用服饰。早期人类社会,鹿崇拜曾广泛存在于整个欧亚草原。鹿作为上古主要的狩猎物,在田猎祝祷、祭祀活动中多有表现。以白鹿皮制成的皮弁服是上古搜狩之服,具有伪装保护、巫术祝祷以及图腾扮演的意义[1]。《礼记·郊特牲》云:“周弁、殷冔、夏收。三王共皮弁素积。”皮弁服在夏商周的礼仪应用中具有重要意义,实有研究之必要。基于此,本文重点考察周朝祭祀仪制中穿戴皮弁服的场合及缘由。

在周代礼制中,皮弁服出现在丧、祭、射、冠、朝、聘等诸多仪式。而在祭祀方面,皮弁服主要应用于蜡祭、《大夏》乐舞和祭菜礼之中。

天子大蜡八……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罗氏致鹿与女,而诏客告也,以戒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国。”天子树瓜华,不敛藏之种也。八蜡以记四方。(《礼记·郊特牲》)

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礼记·明堂位》)

夫大尝、谛……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礼记·祭统》)

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礼记·学记》)

蜡祭、《大夏》乐舞和祭菜礼的(部分)参加人员需穿戴皮弁服,说明这三者均与上古狩猎祭祀歌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 蜡祭:狩猎与农耕仪式之融合

蜡祭,也称“八蜡”“大蜡”,是先秦金秋时节(周历十二月)庆祝丰收、酬谢神灵的祭祀仪式。《周礼·春官·籥章》云:“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蜡祭时要奏古乐,歌《豳风·七月》,敲击土鼓,以报祭神灵,敬送旧物,祈求大地的再次复活。另外,蜡祭上不仅奏乐歌唱,且还包括戏剧性的舞蹈因素。蜡祭祭祀范围很广泛,索求、聚合万物之神而飨祀之。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八种神。而这所祭八种神灵,均由人来扮演。对此,苏轼在《东坡志林》卷二中曾明确表示:“八蜡,三代之戏礼也。岁终聚戏,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因附以礼义,亦曰不徒戏而已矣。祭必有尸,无尸曰奠,始死之奠与释奠是也。今蜡谓之祭,盖有尸也。”孙希旦《礼记集解》在解释蜡祭中的“迎而祭之”也推测曰:“迎,迎其尸也。猫、虎非可为尸,盖使人蒙其皮以象之欤?[2]”任半塘先生对于其他几种除猫、虎之外的蜡祭之神的扮演亦有精彩的论断:“物凡经过神化者,无不可以设尸。坊庸、水土、昆虫、草木,其本身之像虽不便扮饰,若一经抽象为坊神、庸神、水神、土神,以至昆虫、草木之精灵,乃无往而不可扮为尸。[3]”由此可见,蜡祭是一种载歌载舞、人神同欢的祭祀仪式。

在周朝,蜡祭属于春祈秋报的农业性祭祀节日,但是其中仍有猫、虎等禽兽类崇拜的痕迹。萧兵先生征引史籍,指出三代之“蜡祭”与秦汉出现的“腊祭”同源于上古的狩猎仪式[4]。上古渔猎为主,岁初或岁终常有大型狩猎,以猎物为牺牲来报祭神灵、敬献祖先、庆祝(或祈请)当年之丰裕与来年之兴旺;或许还包括击鬼攘灾、安抚猎物灵魂等含义。至农耕时代,这种猎祭融合了农神祭,甚至渗入了“昆虫祭”,逐渐发展为蜡祭。

蜡祭存在两种服饰,同样体现出蜡祭是狩猎、农业两种祭祀的结合体。清金榜《礼笺》认为:“皮弁素服,在位者之祭服也;黄衣黄冠者,庶人之祭服也。”黄衣黄冠,“取像田野,摹拟农禾……其色尚黄,既像泥土,又像秋收”,庶人多从事农业耕作,故穿之。而在位者所穿戴的皮弁服则是延续上古狩猎巫术服饰,其表演或如现今的鄂伦春人温搜坎仪式一样,摹拟鹿科动物动作,化身为鹿神,以期冀万物繁盛,庆祝或祝祷狩猎成功[5]。

蜡祭与狩猎祭祀之间的关系,还可从《礼记·郊特牲》的记述中得到印证。《郊特牲》在交代了蜡祭起源、祭祀对象、祭祀服饰等内容之后,在“八蜡以记四方”文字之前,插入一段似乎与蜡祭毫不相关的叙述:“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罗氏致鹿与女,而诏客告也,以戒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国。’天子树瓜华,不敛藏之种也。”郑注“诸侯贡属焉”句云:“诸侯于蜡使使者戴草笠贡鸟兽也。”这段记载非常有趣,恰好表现了渔猎时代与农耕时代交替时的一些现象。大罗氏是执掌天子鸟兽的官员,在蜡祭这样一个农业性节日里,却接受诸侯贡献的鸟兽,并将猎物的代表——鹿和女子转赠给诸侯。这本身就表明蜡祭源自上古狩猎仪式,同时也潜在表示出蜡祭中有男女交媾以唤醒大地丰育的仪式。但是,在转赠过程中,罗氏要代表天子告诫诸侯不得沉溺于田猎和纵欲,应该更加重视“树瓜华”,即农作物的种植。这又指出,相比于狩猎,西周更重视农业生产。此外,诸侯贡献鸟兽的使者要穿“草笠”这样的“野服”,这种“野服”应该就是上文所说的“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礼记·郊特牲》),是农夫的服饰,这同样体现出狩猎与农耕仪式的交融。

2 《大夏》与祭菜礼:狩猎歌舞之余续

与蜡祭相似,《大夏》和祭菜礼同样属于狩猎歌舞。《吕氏春秋·古乐》云:“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於是命皋陶作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又,《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公子札来聘……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这两段记载均认为《大夏》最初的创作动机和主要内容是歌颂大禹治水成功,虽未必确实,但《大夏》是夏朝集体祭祀或庆功之歌舞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周代,《大夏》属于 “六代乐舞”之一,为天子专用之乐。其功用,一是如上引《礼记·明堂位》,在禘礼中祭祀宗庙、祖先时应用;二是用于祭祀山川(《周礼·大司乐》);三是被列为贵族子弟接受教育的必修科目之一,并在相关祭祀中使用(《礼记·内则》)。古代祭祀山川、宗庙是国之大事,其场面、规格往往宏大。据“八佾以舞《大夏》”“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两句描述,《大夏》的表演方式是:六十四人“头戴皮弁,内穿丝织素衣,下穿白色有褶皱的裙,袒开外服(皮弁服)左襟,露出裼衣舞《大夏》”,声势非常浩大[6]。

德国的民族学家威兹·格兰特认为,“一切的跳舞都是宗教的”[7]。原始歌舞与巫术密切相关。《说文》卷五巫部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象人两袖舞形。与工同意。”日本学者中岛竦先生判断:最古巫、舞恐一字。无、巫同音……古著巫咸初作巫,巫善舞,以降无形之神。是巫舞无三字关纽出于一元,分而为三。[8]”而《大夏》这种“八佾”整齐群舞的形式,颇类似于格罗塞(Ernst Grosse)所描述的“狩猎民族的跳舞”。原始社会,由于能力不足,为了猎捕更多动物,部落常举行集体狩猎;与之相关的带有咒术性质的舞蹈,也多以集体群舞的形式出现。而商周集体狩猎活动中,获得最多的猎物就是鹿麛之类[9]。由此,皮弁服也成为《大夏》之类的夏商周集体祭祀歌舞中的常服。

周代,贵族子弟在入国学时,需行祭菜礼(又云“释菜礼”),以祭祀先圣先师。《礼记·月令》云:“仲春……释菜……天子乃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祭菜礼”中天子、公卿等均出席观礼,可见其在周代礼制中的重要程度。“祭菜礼”的具体仪轨,《礼记·学记》郑注:“皮弁祭菜者,谓天子使有司服皮弁,祭先圣先师以苹藻之菜也。”又《周礼·春官·大胥》云:“春入学,舍采,合舞……以六乐之会正舞位,以序出入舞者。”郑注云:“采,读为‘菜’。始入学必释菜,礼先师也。”则所谓“祭菜礼”,就是由执掌大学的大胥一职穿皮弁服,带领国子以苹藻等菜肴祭祀先师;在祭祀过程中,要用“六乐”的乐舞来配合表演。“六乐”,即前所说“六代乐舞”,包括《大夏》。那么行“祭菜礼”时,也要跳《大夏》之舞。

周代的祭菜礼亦应是上古狩猎歌舞的一种余续。这是由西周大学的教学目的和内容决定的。杨宽先生对此曾说:“西周大学中的贵族公共活动,以射猎、行礼、奏乐、舞蹈为主,其教学的主要内容也以乐和射为主,尤以射为重要……贵族要把子弟培养成为军队的骨干,用来保护既得的特权,而射猎正是军事训练,舞蹈也带有军事训练的性质。[10]”大学教学既然以射猎、乐舞为主,那么,国子入学时举行的合乐而舞的祭菜礼,应该与原始氏族公社时期狩猎乐舞一脉相承。并且,由于大学的教学内容全部贯穿着军事训练的成分,在大学中教授国子的“师”“大师”“夫子”等最初本就是田猎和军事方面的首领,故而他们理所当然应该穿戴上古猎祭之服——皮弁服。由此,颇疑上古时期与西周祭菜礼相类似的仪礼,最初祭祀的是狩猎神。这种推测,在以游牧、狩猎为生的契丹族那里,能够得到印证。辽朝每逢狩猎或征战往往会举行祭祀活动,祭祀的主神就是其猎神——麃鹿神(《辽史·圣宗本纪》《辽史·国语解》)。只不过后世的仪式逐渐冲淡了其宗教信仰的痕迹,转为以苹藻祭祀先圣先贤了。

此外,还有一个相关的问题:为什么祭菜礼并没有如《大夏》乐舞一样,参与者通通穿戴皮弁服,而只是执事者穿服?这是因为在周代,大学的教育是“冠礼”前的一种技能培训,培训考试合格者,方能拥有贵族的权利,担当宗族的义务。“士男子二十而冠”(《通典·嘉礼一》),冠礼中第二次所加冠为皮弁。而对于尚未行冠礼的在大学学习的国子而言,还未具有穿戴皮弁的资格。

3 皮弁服的文化溯源:鹿崇拜

祭祀仪式中穿皮弁服的习俗,一直延续至明代尚存。而扮饰鹿形象的祭祀歌舞,即使在现存的民族资料中亦有体现。除前文提及的鄂伦春人温搜坎仪式之外,又如流行于广西地区的鹿舞。乃由一男童披上竹木绸布扎制的鹿形道具,在鼓乐声中,两手握持鹿头内的木柄,模拟小鹿的各种神态作舞,用以昭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11]。这同蜡祭中狩猎与农耕祭祀结合类似。另外,赫哲族还留有“跳鹿神”的歌舞仪式。凌纯声先生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记载甚详。“跳鹿神”的意义,有些类似于“大傩”,主要是消灾求福,同时也具有庆祝狩猎成功、报祭神灵、祈请征战胜利的意义。与《大夏》一样,“跳鹿神”也是歌舞的形式:“萨满穿上神衣……敲着神鼓,跳着鹿神舞,大小萨满们戴着二叉、三叉、四叉、五叉乃至七叉、八叉的鹿角神帽,唱着请神的萨满调”。另外,藏族有名为“羌姆”的跳神仪式。“仪式举行时,场上唢呐、长号、鼓、钹齐鸣,群‘神’聚集出场,分别出现凶神舞、骷髅舞、牛神舞、鹿神舞、熊神舞,手执乐器的金刚力士舞、护法神舞。”同样是群神歌舞的形式,亦有鹿神的身影。由此可见,与鹿有关的狩猎歌舞在历史时空绵延之久远、分布之广泛。■

引用

[1] 李佳.周朝皮弁服形制及意义溯源[J].大众文艺,2022(18):202-203.

[2] 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696.

[3] 任半塘.唐戏弄(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219-1225.

[4] 萧兵.傩蜡之风[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598+610.

[5] [苏]A·П·马津.埃文克——鄂伦春人的萨满教[A].萨满文化研究(第二辑)[C].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

[6] 郭珂.《大夏》着装与舞者身份考辨[J].中国文化研究,2009(2):159.

[7] 岑家梧.图腾艺术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6:90-95.

[8] 萧兵.楚辞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47.

[9] 胡厚宣.气候变迁与殷代气候之检讨[A].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95-899.

[10] 杨宽.我国古代大学的特点及其起源[A].古史新探[M].北京:中华书局,1965:208-212+217.

[11] 孙建君.祥禽瑞兽[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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