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之湖（组诗）

杨 炼

蝶之湖

一只蝶翼蒙住整个湖面

另一只在你心中翕动 抖落的粉末

解开满房间水波和树影 芦苇丛

一夜金黄如一只准时栖落在窗台上的孔雀

一只蝶翼睁大亮晶晶的眼睛

另一只合拢 下潜至漂泊中的漂泊

看啊 你架在每道浪峰上的小小彩虹

都像栅栏 细数抓不住的 漏出的日子

画带着家 抱紧沉甸甸的爱不停跳水

柏林是你的 这夏天唯一一只孔雀

来找你 要你飞 追上翩跹的难度

要我们无限抵达刺痛的 甜香的一刹那

跃入一个蜕变的躯体 被水声吞没

一件艺术吮尽未完成的生活

斯旺西：远眺的身边之蓝①斯旺西（Swansea）：英国威尔士的城市名称，本义为“天鹅海”。英国大诗人狄兰·托马斯诞生于此。

抬起身子 眼中笃定有一只海鸥

倚着虚空 叼住你腰上那条软软的线

窗口的色情是吸进一个大海

荡漾的肉香 小小阁楼在船桅的高度

刚刚渗出 一条白裙子抖着成形如翅膀

斯旺西 远眺的身边之蓝

衔着你的蕊 大西洋滑落像一个早产儿

一浪接一浪 拍打床沿像拍打着船舷

一扇蓝色木门关住油漆剥落的风声

老灯船锈蚀的速度 数尽夜空中的鱼眼

诗人静静躺进棺木 而沙滩上

一首熨不平的爱情诗 仍在剥光你 绑紧你

斯旺西 远眺之蓝 把你收入

一页亮晶晶的 没人能捣毁的家谱

蒙着远古的皮肤越摩擦越鲜嫩

远古的幽灵 修饰海鸥尖嘴上茫然的啼叫

还回仅属于我们的日子 湿漉漉

填入炫目的空格 大西洋

卧在你臂弯 小如一滴墨 锁定恋人的书法

天鹅 依偎着潮水

蓝 依偎着风暴的舌尖 一场泛滥想来就来

远至眼中只有你 海平线

储存花瓣的颜色 开落一百万次还是你

在身边 一对肉体钉在零距离远眺上

像个想象刚刚涌出 想象

一百万年无非一次涌出

裸露到不停的梦里 斯旺西

我们的出海 同时是一场湛蓝无尽的返回

你对了 天鹅当然能叫作海鸥

当飞翔是幽灵书 翻开每一页都漏下神话

和这只香喷喷的枕头 依傍一片水

抬起身子正低低掠过海面

就那么连着 虚空着 共用拍翅声似的涛声

紧贴一枚蓝透 痒痒的耳垂

连哭出的盐 也在完成一首使我们诞生的诗歌

石头·羽毛

但丁的三行诗

手把手教女儿拼贴一座地狱

石头台阶层层向下 毁灭的方程式

薄如肉体的纸

一枚头骨珍珠母 一条死鱼地平线

撕碎的韵律紧咬黏合的韵律

闭起眼睛才看见 那黑暗

腐烂成婴儿 那铁丝网刹住海浪

火山口探出的手 轻抚琴弦

死亡裸露一只蝴蝶 嵌进眼眶

就是现实 波斯尼亚的枪声太近

孩子跪着 小小的乳房里灌满泥浆

羽毛真空管里躲着母亲

流泪就是流奶 一滴体内分泌的美

让你吮 人生最黑的一部分

灾难台阶层层向下 还能多幽邃？

人的陷阱 辞的陷阱 每一步踏入现在

从未抵达海底 到处深陷于海底

一幅恐惧的蓝图 只一页

已写完血肉之诗 石头之诗

轻飘飘的羽毛归纳了未来

羽毛·石头

湖是一幅肖像

你手中 这支活的羽毛笔

碰碎了寂静 远飞的雁行

像串溅出中国古诗的墨迹

一粒小黑石子也追着那翅尖

想象 云的画布上谁在逃离

你 或者湖 用雁翎的桨划动容颜

水声浸进雁群三十五次来回

等于三千五百次？远山的调色板

每刹那悄悄变幻不变之美

石头守在你窗前 桌上的蜡烛

飞 穿越黑暗中深怀亡灵的轮回

沿着雪白镌刻的纹路 这放逐

集合石头之重 羽毛之轻

溢出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这孤独

无比热烈 几乎香着 吹拂人生

一大片冲决了岸的汩汩水波

荡漾一张脸 每张脸的投影

你的笔尖 滴下天的颜色 山的颜色

一幅闪着光粼粼洇开的自画像

倒映世界 爱它就带它无尽漂泊

听茶（一）

一片蓝紧闭自己的心事 背靠

碎石小径 云海 斟满的天池

一片蓝烹煮眼中那汪泉水

氤氲的景致 追着你体内的海拔 飘

闭上眼 耳鼓中有根弦

烫你伤你 香的瞬间爆裂成空间

这个早晨就被听见了 蓝

也有上山的脚步 一棵树的老屋里

乡音采摘不完 高寒引你滋长一枚嫩芽

嵌进残梦的茶花欲言又止

盈盈倒影 谁不被水俯瞰？

最玲珑的一杯茶放在诗边

像件晴朗的乐器 朗读飘的名字

茫茫人海间饮也是飘 满目

叶脉流淌汁液 每一滴吮啊品啊你那滴

艳冶的痛 返回的痛

慢慢咽下一整夜的无眠

慢慢咽下歌唱的 泯灭的无限远

无声说 不必 你品着听

听着想 一缕香融进血肉

删除了血肉 蓝蓝抵达一座山顶

天池中一首诗荡漾不去

你忍住回声 孑然一身的地平线

袅袅的焦距对准伤口上的盐

听茶（二）

听一个梦像听一种颜色

两只茶盏上空永远低低悬着月亮

你的二泉 你的音乐 天天

陨落 总有更深的黑暗一唱三叹

让一片小海浸润内心

峭崖在脚下 惊涛步步逼近

铸铁的阳台栏杆也是一个湛蓝的字

从未出口 已抱紧了一切

昨夜旷野上的舞步无比静 无比喧嚣

谁在哪儿 踩着一枚绿叶翩翩欲飞？

茶香里有人 无人？

漫溢的温情 细嗅自己的厄运

一个梦让你无尽地坐进去

一个娇羞的身子 让扩散的年轮

扩散圆圆荡回的风暴 你的黑颈鹤

用骸骨尖叫 谁说一种优雅不能沸腾？

一种裸裎的不在 琴音

缭绕 你血淋淋的嫩

还含在黑暗嘴里 命定

演奏一张瞎了的乐谱 听茶就是听你

飘的深渊潜入何处？摔碎声多远？

世界学会像一颗心喃喃自语

黑暗无穷无尽 只一吻

递过时空的杯子轻倚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