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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

2023-12-11祁小鹿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阿塔阿布苏木

祁小鹿

上编

那个拉着一只猴子的陌生男人出现在铜普镇的午后,阿塔弄折了最后一把铁锨。他从三天前开始挖镇门口那一小块只在六月长出过几棵低矮青稞的土地,决心挖一口井,再也不喝从莫托雪山上流下来的泥水。镇上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块布满盐碱的土地下面会有水的踪迹,没有人对他近乎疯狂的行为表示好奇,就连跟他最亲近的兄弟苏木德也混在羊堆里,从没有问过这项巨大工程的任何问题。他依旧充满信心,旱獭般不知疲倦地向下挖掘。一声清脆的“咔嚓”像只调皮的跳蚤从双手间弹到耳朵里,他才扶着腰部抬起头。这时,那张布满尘土的陌生笑脸探入他促狭的视野里。他也咧嘴笑了笑,搓了搓手,灵长动物一般迅速攀缘而上,爬出地面。

“你在挖一口井?”陌生男人细小的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光芒。他身后蹲着一只穿花衣裳的猴子,脸上一层厚厚的泥痂,嘴巴比猪嘴巴粗糙,只有鼻孔处才有一丝肉色。

“当然。”阿塔得意地回答。

“见过猴子吗?”他拽了拽拴着猴子的绳子,猴子不情愿地站起来。他打了一声口哨,猴子向后仰了仰,做了个后空翻,只是做得不够到位,脸被绳子拽得龇牙咧嘴的。

阿塔好奇地看着猴子,摸摸它身上的衣服,拽拽绳子,也学那个人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猴子耷拉着头蹲在地上,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个猴子会的可多了,会唱歌,会跳舞,会抽烟,也会给人点烟,会用筷子吃饭,也会喂人吃饭,太多了,简直就是一个小孙悟空。你想看它做什么呢?”那个人说。

“它会画画吗?我想知道它画得好看还是查拓伊画得好看。”

“查拓伊?”

“就是我们家雇来放羊的,他老是画画,已经弄丢了好几只羊了,不过他很会画画,我阿爸每次都原谅他。”

“它也会画,但是它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恐怕画不动。”

阿塔听了,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干面饼递过去。那个人拿过来分一小半给猴子,自己吃另一半。阿塔看着他们很快吃完了,就要求他让猴子在地上画画。那个人捡起一根木棍,放在猴子手里,但是猴子只画一个圆又不动了。

“它对我说今天它累了,不想画太复杂的东西。”他说,“你们镇上哪里人最多呢?你带我去吧,我想让大家都看看这只猴子的表演。”

“我家在镇东边,门前的阳光很好,总有很多人聚在那里聊天什么的,我带你去吧。”阿塔爽快地告诉他,他也想看看那只猴子的其他表演。

阿尔吉老爷午休后总是要走到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看看,在那里他能看到全镇的房子。阿塔带着那个陌生男人走进小镇时,他正在梦里被两只秃鹫追捕。这些突兀而来的危险差点让他昏倒。他双手扶在发烫的石壁上,看着他们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那只猴子幽灵一样从陌生男人身后窜出来,他才惊觉掌心里的灼热电流般传递至大脑,两个透亮的火泡瞬间出现在手掌里。他觉得手掌应该很疼,才感觉到一股尖锐的疼痛渗透在手心里,经由复杂的神经系统传到他的大脑。那个午后,他的一切感官系统都是迟钝的,就连大脑也短暂地停顿,某个片刻,他甚至与悬挂在阳台上的雕塑并无二致。意识恢复后,他发现阿塔和陌生男人已经穿过方形广场,走到大门口前的那处高台上,原本聚在那里晒太阳的人们围着他们,准确地说,围着那只丑陋的猴子。而那只猴子上蹿下跳地做着费劲又难看的动作,让他想到多年前因为不满他修太高的房子而当街手舞足蹈破口痛骂的阿吉娜。阿吉娜年轻时矫健如马驹,生了很多孩子,他们像马匹一样分布在草原上,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孩子。谁知她快六十岁的那年生了查拓伊后,不到一年就生病去世了。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阿尔吉老爷顶着压力把他带回了家。等他长到十五岁,阿尔吉老爷把手中的皮鞭和一副新做的马鞍交给他,带他去马市选一匹马,好去草原深处放羊。查拓伊选了性格最温顺跑得最慢的那一匹,至今还没有学会牧羊。

此刻阿尔吉老爷看到查拓伊坐在一块石头前,费力地在上面画着已经画了好几天的画,远处的羊群安静地吃着草。不管怎么样,羊群让他觉得安慰,掌心里的灼痛感也不那么强烈了。他转身下了楼梯,走出大门外。人们一看到他,就自动让出一条路,那只猴子显然感觉到了空气中凝重的气息,瞬间安静地蹲在地上。那个陌生男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前。

“你从哪里来的?”阿尔吉老爷问他。

“从十雁坪来的。”陌生男人回答。

阿尔吉老爷显然并没有听过十雁坪,但他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他看看地上的猴子,又看看好奇心还未退却的人群——看得出来,他们也无法理解阿尔吉老爷对一只能歌善舞的猴子流露出来的厌恶。

“我不管你的家离这儿有多远,但是请你在天黑前带着这只猴子离开我们镇。”他说。

陌生男人点点头,手里紧紧攥着拴猴子的绳子和一只差不多掉完了漆的拨浪鼓。

阿尔吉老爷从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向他递过去。“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家的话,就买个饼吃吧。”他说。

陌生男人惊讶地看着阿尔吉老爷指尖处的闪亮,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就在他快要把硬币拿到手的时候,阿塔突然拽住阿尔吉老爷的袖子。

“阿爸,他没做什么坏事,你为什么要赶走他?”他问。

“他是没做什么,但是他到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想这不是巧合。”阿尔吉老爷耐心地回答。

“什么噩梦?”

“天空飞满了秃鹫,像乌云一样,整个小镇都变暗了。那些秃鹫一齐冲下来,衔走了我们的羊和粮食。镇上没什么东西了,它们把我们也衔在嘴里,吞到肚子里。最后它们飞到了别的地方,我们的小镇也彻底消失了。”

“可他带来的只是一只猴子而已。”阿塔不抱希望地辩解,他知道阿爸乐于用梦指引现实生活,哪怕听起来有些荒诞。

“但是,谁知道一只猴子与一只秃鹫哪个更危险呢?”他问。

阿塔摇摇头,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人们怎么驯服一只秃鹫,让它成为牧羊的好帮手,但是不知道怎样驯服一只猴子;同样他知道一只没有调教过的秃鹫怎样杀死一只羊,但是不知道一只没有驯服过的猴子会做出什么举动。

生物数学课程在进行总结性复习时,为了梳理各个章节的层次关系,往往需要借助知识结构图展现其中的知识点层次关系。类似层次关系可以通过横向拓展或纵向延伸的方式表达。一方面,横向拓展的知识维度,在于梳理同一章节内的并列知识同级关系。另一方面,纵向延伸的知识维度是架构知识结构的递进关系。通过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能够更加清晰的解析层次关系网络,令学生对生物数学知识点产生整体性与系统性的认知和记忆。以常数项级相关知识点为例,其层次关系见表2。

阿尔吉老爷笑了笑,抓起陌生男人的手把硬币放在他的手心里。那个男人表示感谢后,就牵着猴子离开了。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阿塔才想起自己挖到半途的井,可是家里已经没有铁锨了,他想了想,打算去找小镇最西边的铁匠阿布。

那个拉着猴子的陌生男人的故事,先于阿塔到达快被荒草埋住的铁匠铺。阿布热火朝天地向等待打马掌的索木来讲述他并没有亲眼见到的那个场景。在他嘴里那只猴子不仅穿着花衣裳,还穿着花裙子,长得很漂亮,跳起舞来比年轻时的阿吉娜还漂亮。常年在草原深处放牧的索木来想象力匮乏,无法及时在脑海中设想出他讲的情景,也无法对他精彩的描述给予满意的回复。阿布急得抡起大锤把快要做好的马掌打回原形。他看到阿塔弓着腰走进铁匠铺,脸上的失望瞬间被好奇代替。

“阿塔,听说是你带那个陌生男人来我们镇的?”他急切地问。

“是的,不过没有我的话,他也能走到我们镇。”

“听说那只猴子会画画,画得比查拓伊还好,是真的吗?”

“假的,它根本不会画画。”

“你没有看错吧?”

“我怎么会看错呢?你这里有打好的铁锨吗?我要一副。”

“不会。你多长时间可以打好铁锨?”

“要两三天。它怎么不会说话呢?”

“我怎么知道?”阿塔不想谈论那只猴子,“那你给我打一副铁锨吧,三天后我来取。”他说完话就离开了铁匠铺。

阿塔离开后阿布更加失望,比阿吉娜还漂亮的猴子怎么不会说话呢?他怎么也想不通。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向其他人继续讲述的热情,不到三天,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那个陌生男人和他的猴子,亲眼见过他们的人说起那个情景就像多年前的老人们说起杀过豹子的射手一样充满自豪,也像谈论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充满感情。孩子们夜晚会做同样的梦,梦里有五颜六色数不清的猴子,一只比一只神奇。久而久之,人们一提起从外面来的陌生人就会联想到一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过,不包括那些每年春天穿过铜普镇到莫托雪山上挖虫草的托瓦人。

大家对托瓦人太熟悉了,知道他们晚上扎营时帐篷房门朝向哪个方向;知道他们早中晚都吃些什么(他们的食谱比牛羊的还要单一);知道他们早晨起来先穿哪一只鞋子;还知道他们把几乎用不到的钱币藏在衣服的哪个兜里。他们也曾从外面带来新鲜的小玩意儿,比如会报时的小摆钟、会唱歌的木匣子、提线木偶等。但是等人们发现这些东西很容易失灵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木头,而为此换了主人的牛羊还好好地在草原上撒着欢,就对那些玩意儿失去了兴趣。那只猴子的传奇色彩在小镇上渐渐褪去,阿布开始打托瓦人挖虫草专门用的镢子,那东西有点像数字“7”,头很尖,把儿沉重,头在地上能戳出很深的洞,一摁把儿便能撅起一捧土,虫草就在这捧土里,既不会挖断,也不会被埋起来。它很受托瓦人的欢迎,阿布每年都可以赚一笔为数不少的钱。

阿塔再一次来到铁匠铺时,阿布正哼着时常挂在托瓦人嘴上的喜庆小调儿,神情专注地敲打着镢子,在虚晃的阳光间精神得有点像个小伙子。阿塔没有出声,默默地扫视着房间里的铁器。那些在暗中发光的金属物体,仿佛在角落中沉睡了好几个世纪后突然复活了,有了不一样的姿态。它们在虚无的空间里开始扭曲、旋转,甚至说话。阿布也变了,他不像是在铸造铁器,而像个无声的自由舞者——胳膊在变长的瞬间变短,身体在弹跳的瞬间短暂消失于世界,继而庄重又轻盈地飘浮于眼前。

“嗨,阿塔,你来了。”阿布打断了他的思路,也变回了那个普通真实的阿布。他手里举着一把铁锨,递了过来。

阿塔拿着铁锨,感到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那些铁器,尤其是那把悬挂在最显眼处的猎枪看起来锈迹斑斑,毫无生气。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情。

“谢谢你,阿布叔叔,要多少钱?”他问。

“不要钱。去年你阿爸送给我的小羊羔长大了,快要生小羊了。打一把铁锨又算得了什么呢?”阿布笑着说。

阿塔不好意思地拿着铁锨,一下子跑远了。跑了很久,他停下来喘息,突然感觉到天空和大地是倾斜的,遥远的地平线像一道巨大的天梯直通云端,而云在山腰间停驻,仿佛早已抛却天空。他还注意到远处山鹰飞翔时不仅会张开双翅凌驾于风的力量,还会收起双翅垂直向下,像子弹一样把自己发射到地面。天黑了,他发现夜晚的世界也不再是漆黑一片,西边的山后总有五颜六色的光芒闪烁不停,照得一些敏感胆小的小动物惊慌失措,四处流窜。阿塔像那些小动物一样,再也不敢入睡,被迫注视着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

在白天,他想更努力地挖井,想把一切力气都用尽,但是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专注——在井中,他发现一个更幽暗细密的世界,比草种更小的甲虫居住在隐秘的洞穴里,他的铁锨一挖下去,就会毁掉无数小动物的家园。他无助得像另一只被毁坏了家园的小动物。好在不到三天,他终于挖掘出了土层下面的沙石,再也没有小动物让他分心。他恢复了以前的专注,哪怕挖掘难度比以前提高了不少。

铜普镇所有的草都变绿了,阿布新打的镢子生了锈,托瓦人却还没有出现。镇上的人议论纷纷,有人猜测他们挖虫草赚了一大笔钱,再也不想在山间像蚯蚓一样爬行;有人猜测他们变卖了家产,鸟雀一样飞到了城市的半空中生活;还有人猜测他们也开始圈草地养牛羊……他们的言语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伤感——漫山遍野的虫草,在等待中蓬勃生长,一棵棵嫩芽急于脱离虫体,变得毫无价值。托瓦人最先发现了莫托雪山上的虫草。这种神奇的生物,至今都让人无法把它归类于动物或是植物。它们冬天是虫子,蛰伏在土层里,春天长芽破土而出,长出枝芽。虫体肥美时,有极高的医学价值,夏天抽芽虫体变空后,就成了极其普通的草。要不是家中牛羊无人照看,他们一定也会像托瓦人一样带着锅碗瓢盆和粮食去莫托雪山挖虫草。

阿布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生意萧条,没有了继续在日渐酷热难忍的小房子里打造铁器的热情,开始像镇上大多数牧人那样赶着羊群在肥沃的草地上自由穿行。他只有一大一小两只羊,看上去更随心所欲。不过有好几次,他不知不觉地把羊赶到镇西边的羊肠小道上,那是托瓦人到来的方向,整个春天几乎无人问津,快要被荒草掩埋。他每天都怅然地朝远处望一望,心里空落落地回家。

春天快要结束的一天,他赶着羊在暮色中归来时经过那条小道,突然看到荒草之上跳跃的模糊身影,像一只只麻雀在草尖上嬉戏。他克制住内心蓬勃升腾的喜悦,藏到路边的野草丛中,细心地观察他们。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一队数量可观的人马——比往年挖虫草的托瓦人多三倍不止。他们驾着比人高许多的马车,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来到阿布的身边,马车里装满了衣物,每只马都驮着两只大箱子,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但是看得出他们不像以前的托瓦人那样带锅碗瓢盆和憋足劲儿才咬得动的跟车轱辘差不多大的馍馍。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好奇地四下里指指看看,动作轻快,像一群无忧无虑的羊。他们不是托瓦人!这个发现让阿布感到恐惧。他把身子蹲得更低,几乎要贴近地面,双眼却透过缝隙一直观察着他们。在队伍里没有看到那只神奇的猴子后他失望地躺平了身体,几乎在同时他注意到那两只羊——他唯一的财产——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弓起身子,在草丛间慢慢穿梭,毫无线索地拨开一层比一层厚的荒草,确定那群人不会再发现自己以后才站起来大胆地寻找。天很快黑了,整片草原被冷风侵袭,发出萧瑟的声响,他绝望地向深处进攻着,像一副冰冷锋利的犁铧,渴望着触到那两团曾带给他希冀的柔软。小镇很远,也很亮,他想象着人们围着那群陌生人,好奇地观察着他们和他们车里的东西,每个人的脸都被昏黄的灯光照得红扑扑的。后半夜,冷风停止了呼啸,像秃鹫突然收拢了巨翅,天空变得空荡寂静。阿布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无法控制地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得越来越大,超过了前半夜的风声,惊得洞穴里做梦的野兔四处逃窜,石岩间孵蛋的鸟雀瑟瑟发抖。

“阿布,你怎么了?”突然有人问他。

阿布看到眼前的草丛晃动了一下,转瞬间人的身形幻化而出。他十分熟悉那个身形,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那是每年都来铜普镇挖虫草的托瓦人黑子。

“黑子,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在挖虫草的途中迷路了。起先我在一面镜子般能照出人影的湖边发现了一只野鹿,去捉它,绕着湖边跑了很远,直到那只鹿再也跑不动了,我把它捉到了手,这时候我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同伴,也不知道方位。我照着原来的方向往回走,却再也找不到原来扎营的地方。好在我捉了一只鹿,一边找出路,一边保存体力,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那面湖是不是达纵湖?我们把它叫作死亡之湖,据说在这个湖里照见自己脸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黑子笑着说。

“多年前阿尔吉老爷也从达纵湖捉了只豹子好端端地回来了,但他从那以后收起猎枪再也不做猎手,规规矩矩地做了个牧人,他的羊群快速繁衍,成为这片草原上最大的羊群。”他说着,想到自己丢失的两只羊,再次难过起来。

“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还想去达纵湖。你看我带了什么东西?”黑子取下缠在腰间的包袱,在刚从乌云间挣脱开的月亮下面打开,一捧洁白的沙子在他手掌间流泻着冷冽光芒。

“这是什么?”

“你尝一尝。”

阿布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小心地伸出舌头舔舔。“咸的,是盐吗?”他问。

“是的,整个达纵湖布满了盐,湖水像卤水一样咸。如果我们去那里挖盐,肯定比挖虫草的挣钱。”黑子的幻想在逐渐变得干净透明的月光下游弋如鱼。

阿布沉湎于丧失了羊的悲伤中,无法体会黑子轻快的心情。但他依旧表示对此充满期待。黑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月光下越发坚硬,让阿布想起阿尔吉老爷从达纵湖扛着豹子回来的那个傍晚。那时候他只有七岁,整个童年的记忆都被这个身形巨大的男人和他肩膀上的野兽占据。

阿尔吉老爷经常被噩梦吓醒,那个夜晚他梦到了一只看起来比豹子还要凶残的猴子。它坐在二楼的阳台边上磨牙,周围一片模糊,而它嘴里的一颗颗牙却异常清晰,犹如十几把散发着冷光的匕首。阿尔吉老爷感到肩膀上有一股尖锐的痛,如同多年前被豹子咬伤的那一刹那。他惊醒过来,摸了摸肩膀,确定完好无损后才起身下炕。走到院子时,他听到一阵乱纷纷的吵闹声,那些声音很明显是由人发出的,可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却变得抽象,好像一些呓语的混合,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韵律。他在这韵律中变轻了,神思恍惚起来。他打开门,发现一个身着单薄的少年牵着两只羊站在门前,显然那个少年也被这奇怪的韵律纠缠住了。

“阿爸,你要去哪里?”少年问他。

声音很熟悉,帮助他从那韵律中挣脱开,辨认出那个少年就是阿塔。

“起夜。”他出于习惯回答,“你怎么牵着两只羊?”他又问。

“我从井里出来时发现这两只羊站在井口,看着有些像我们的羊,就牵来了。”

阿尔吉老爷一边上前走,一边问他:“你的井挖得怎么样了?”

阿塔沉默一会儿,才回答:“地底下可能没水。”

阿尔吉老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羊的尾巴和后腿说:“这是我给阿布的羊,明天你给他拉过去吧。为什么会觉得地底下没有水?我以为你会像老鼠一样把一辈子都花在打洞上面。”

阿塔听出了他阿爸口里的嘲讽,但他还是认真打开已变得粗糙不堪的手掌,将一小块透明的白石头展示在他的眼前。“沙石下面都是这种石头,密不可分地排列着,我想水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说。

“这是盐吗?”阿尔吉老爷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举起那块石头放在嘴边舔了一下,一股粗粝滞重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咸——他的味蕾迟缓地捕捉到这一味道。“明天去把那个洞填掉。”他严肃地说。

“为什么要填掉?如果真的是盐,我们挖出来吃就行了,再也不用跟托瓦人买了,这不好吗?”阿塔倔强地说。

“我的阿爷因为喜欢吃盐,脖子变得粗大无比,时常呼吸困难,脸色发黑;我阿爸,死于运盐路上的暴雪,他把盐保护得好好的,可自己却被冻死了;我年轻时,是个算得上勇猛的猎人,为了追捕一只豹子,误入达纵湖边,我和那只豹子搏击了一天一夜,夜里趁着豹子睡着,用石头砸死了它。可是我扛着那只豹子在湖边整整绕了三天三夜,差点就死在湖边。那湖里的水,怎么说呢,我喝过一口,那种感觉就像嘴巴瞬间被开水烫着了,再没有勇气喝第二口。好在我快要精疲力竭的时候,绕回了原地,看到我和豹子搏击时撂在一边的水壶,捡起来一看还有半壶水。就是这半壶水,救回了我的命。后来我才知道达纵湖也叫死亡之湖,湖水下面布满了盐。盐是我们家族的克星,你一定要离得远一些。”

阿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牵着两只羊走进了院子。他把两只羊拴在木桩上,走进一楼房间里。苏木德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被窝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炕被冰冷的月光侵占了。他拖着疲倦的身体爬上炕,一串串奇怪的韵律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很快梦见自己在羊群中捉迷藏。

阿尔吉老爷走到方形广场的时候,终于知道那奇怪的韵律源于何处——一台和风匣子一般大的收音机正闪着五颜六色的灯,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一些人忙着搭台子,一些人紧锣密鼓地排练着,台子面前还有几个镇上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看到苏木德趴在另外一个男孩的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子。他突然有些难过,眼看自己就要老之将至,两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小。不知不觉他感觉到眼睛里有了温热,赶紧转身离开。他走在半路上,身后传来密集的鼓点和更热烈的韵律。许多睡眼惺忪的人都被那韵律缠住了,迷迷糊糊地向前走,像得了集体癔症。而他异常清醒,他的噩梦告诉他这是一支将消失于黎明前的危险马戏团。人群中还有阿布,他看起来愁容满面,也许正在为丢失的两只羊担忧。他身边有个身形高大魁梧的年轻人,细看才认出来那是托瓦人黑子。他看到黑子,就想起自己身强力壮漫山遍野寻找猎物的时候。而现在呢?只有脚下短短的半截影子了。

还没有出太阳的清晨,阿塔被苏木德冰冷的手掌拍醒。

“哥哥,你怎么在睡觉?全镇的人都看了马戏团的表演。”他兴奋地说。

阿塔不情愿地睁开双眼。“我本来要看的,但是捡到了阿布的两只羊,就牵回了家。”他有些遗憾地说。

“阿布的羊?”苏木德问。

“是啊,阿爸给他的,又跑回来了,一会儿我要去还给他。”

“你挖井太累了,我还回去吧。”

“也行。”阿塔说完,突然想起阿爸昨天说的话,心里突然着急起来,连忙穿上衣服跳下炕。“你一定要记得把羊还回去,不然阿布会找疯的。”他又嘱咐道。

“知道了,你要去哪里?”苏木德问。

“我要去填井,那口井永远不会有水出现。”阿塔已经跑到院子里。

苏木德不知道哥哥发什么神经,一会儿挖井,一会儿又填井。他太困了,不想过多思考什么,倒头躺在炕上。

阿塔一出大门就闻到了不同于小镇往日清晨的味道,像几万只马刚刚从镇上穿过,新鲜粪便和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蹿鼻腔。阿塔向前走着,味道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复杂,像埋在泥土下的死马的腐烂味,也像宿醉的酒鬼吐出的呕物。他强忍着往前走,到了方形广场边,看到被拆得只剩下木架的舞台、撕成两半的劣质红纱裙、画着奇怪半裸女人的纸片、破碎的彩色羽毛、堆成小山的瓜子皮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杂物铺满了这一小块曾被他阿爸亲自设计和带人修建的广场。他停下来,担心再走一步就要被这些成堆的垃圾裹挟为一体。他实在没有办法经由这些痕迹去想象苏木德兴高采烈准备向他描述的马戏团,只能想到他们是比托瓦人更贫穷的一伙人,正经历着亡命天涯的乞食之途。要不他们怎么仅仅驻足于深夜,却不敢在白天放心大胆地表演?他激愤地想着,突然注意到摆在广场最西侧的木架下面有东西在动。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那下面用一块黑布盖着什么东西,呈动物蹲居状的柔软曲线,让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午后看到的苍老猴子。他忐忑地拉开那块布,却看到一个坐在一堆衣物里的小女孩。她的眼睛盯着他,脸上露出捉迷藏被人发现后的那种轻松的笑。她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穿的红棉衣,脚上也穿着一双大棉鞋。她站起来,双脚轻快地从那双肥大的棉鞋中跳出来,看了看周围,动作突然凝固了,像脑袋刚探出洞口的兔子觉察到周围的危险。

“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吗?怎么还在这里?”阿塔问她。

“是的,我和我爸爸一起表演魔术,我完成表演后就藏到这里睡觉了。”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叫醒你吗?”

“我不知道。”小女孩忍不住哭了。

“他们应该走了没一会儿,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阿塔问。

小女孩止住了眼泪,眼睛亮亮的,看了看西侧的小路说:“他们应该向西走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往西走。”

“那我带你去找他们。”阿塔说着,捡起地上的那双大鞋,把小女孩的手牵在手里。“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又问小女孩。

“嗯,我叫阿真。”

“真是个好名字,我叫阿塔。你多少岁了?”

“十二岁,你呢?”

“你怎么会有十二岁呢?你看起来只有十岁。我再过十五天就十七岁了。”

“怎么没有呢?我就是个头小了点,谁都知道我和马戏团里的小狗同岁,只不过那只小狗去年就病死了。”

“那你们马戏团有猴子吗?”

“有,有好几只呢,不过之前表演结束后,管理员没看好,被人偷走了。不过也有人说它们在马戏团吃不饱,自己逃走了。”

“你们马戏团的猴子会画画吗?”

“不会,猴子怎么会画画呢?它们只会跳动作难看的舞,这还被人教了很长时间。”

他们边说话边向前走。阿塔突然看到镇前他打井的地方围着好多人,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他想到那口深井,恐惧像突然飞过天际的秃鹫迅疾准确地攥住了他的肩膀,一阵凉意自上而下传遍全身。

阿塔顾不上阿真,独自跑到井边。阿尔吉老爷在用铁锨快速往井里面填土,像一台马力很足的小型机器。身边那些年轻人插不上手,像机器旁随意丢弃的工具,斜着身子站着。阿塔看到站在人群里的黑子,嘴唇翻动着,似乎准备一长段话。旁边的阿布满脸惊慌地看着不断挖土的阿尔吉老爷。

“这味道让我想到达纵湖,滞涩,坚硬,又危险。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必须掩盖它,我们要那么多盐干什么呢?有羊就足够了。羊总是那么温顺,肉吃起来比任何野兽的味道都好,毛可以做被子,皮子可以做棉袄。你们还想要什么呢……”阿尔吉老爷不停地跟自己说话,看到阿塔远远地走过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脸庞变得很不平整。“你们现在大了,见了几个陌生人就以为认识了全世界,谁还会真正明白我说的话呢!”

他声音提到最高的瞬间突然重物落地般静止了,身边的年轻人赶紧看他,却只发现半截铁锨深深地插在土堆上,而他却掉进了井里,一半身子陷在土里。好在井已被他填了一大半,几个年轻人跳下去很轻松地把他抱了上来。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住了,苍老的脸庞也被愤怒定格,因此显露出的滑稽胜过昨天晚上在舞台上使出浑身解数的小丑。没一个人发出笑声,他们意识到阿尔吉老爷中风了。

阿塔冲到他们跟前,赶紧背起他的阿爸向海拉文医生家跑去。阿爸的身体很热乎,让他想到童年时捉在手掌里的雏鸟,只是雏鸟很轻,有随时起飞的危险,阿爸却很重,像一麻袋新收的小麦。阿塔走到方形广场时停下来老牛一样喘息。这时苏木德牵着两只羊跑过来,他胡乱地把绳子塞到阿塔手里,背起了阿尔吉老爷。

他走了一会儿,神色突然变得惊慌,“阿爸在变轻,在一点一点地变轻。”他说。

“怎么会呢?他只会越来越重。”阿塔在后面说。

“真的,变轻的同时也在变软,现在我感觉他像件皮袄一样搭在我的背上。”

“怎么可能,你快放阿爸下来!”

苏木德慢慢把阿爸放在路边的草地上。阿塔触摸到他微弱的呼吸,准备再一次背起阿爸。这时候阿尔吉老爷突然提起右手向他摆了摆。

“别做徒劳无功的事,阿塔。”他说。

“阿爸,你不会有事的。”阿塔哭着晃动他的手臂。

“你要照顾好苏木德,无论怎样都不要赶跑查拓伊,还有……”他最后一丝呼吸随着低下去的话语消失殆尽,阿塔没有听清楚阿爸最后要嘱咐他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有想过阿爸会离开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和苏木德趴在阿爸的身边无助地哭泣着,像两只被遗弃的小豹。

埋葬好阿尔吉老爷的第二天铜普镇开始下雪。阿塔把贴牛粪的任务安排给苏木德后,走出家门去寻找阿真。阿爸入土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好几天没管阿真,才注意到她早就不见了。阿塔很快被大雪包裹,他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像一只误入山林的肥胖白熊。天色一直保持着即将变暗时的那种灰色,阿塔的时间意识变得异常模糊,他在镇里转了一圈后,认为一天时间已经过去,心灰意懒地返身回家。谁知刚到家门口,从院子里面传出阿真的笑声。

“……他们煮羊肉给我吃,那羊肉真好吃,我从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羊肉。后来他们让我表演魔术,我可真不想表演魔术,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我爸爸逼我练的。我就瞅准机会逃掉了。我觉得还是你们这里好。”她兴高采烈地说话。

“是啊,我们家里也有很多羊,只要你想吃就给你煮。”苏木德说。

“其实那天晚上我是故意藏在舞台下面睡觉的,我和爸爸捉迷藏,看他能不能找到我。他急着向大家兜售去年从青城旧货市场买的几只手表,好快些娶马戏团里表演独轮车的那个女人,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

“索木来用两只羊换了你爸爸的一只手表,第二天下午就不转了。结果他赶羊太迟,羊群遭到了狼的袭击。他把那些被撕得四分五裂的羊皮铺在帐篷前,一块一块地数了好几天。”苏木德说。

“我早就知道他们那些破烂东西没一个有用。那天晚上我真想出来阻拦你们把羊换给他们,可是我太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其实他们经常用羊换没有用的东西,上多少次当都不会长教训,不过也难怪,铜普镇最不缺的除了草就是羊。”

阿真被苏木德逗笑了,她大声笑着,没有一丝忧愁。

阿塔回到自己的房间,天色还是和刚才一样灰暗,他像挖出盐回来的那个傍晚一样困倦地躺到炕上。炕冷冰冰的,自打阿爸去世以后,就没人操心过煨炕这种事情。他想是该自己操心了,但他很困,来不及想其他的就睡着了。阿真的笑声传到他的梦里,比刚才更加放肆,他看到她变成了一只喜鹊,落在门沿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天空的故事。她身后的天空很蓝,是干燥冬天才会有的那种蓝。她渐渐说起秃鹫的故事,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秃鹫,在院子上面盘旋了一会儿,在天空间消失了。世界一片寂静,阿塔的梦变得混沌起来。

阿真清脆的笑声又出现在阿塔的耳边,他确定阿真既没有变成一只喜鹊也没有变成秃鹫之后,听到门外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他起身来到院子,雪花仍然飞舞不停,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此刻是傍晚还是早晨。

门外是海拉文医生的老婆萨仁。她穿着暗红色棉袄,脸上挂着明朗而别扭的笑容,腰间挎着一只装满鸡蛋的笼子。自打他们唯一的儿子从马背上摔死之后,爽朗热情的萨仁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变得冷漠迟钝,转而一门心思地喂养起小鸡。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你们一定是没有吃的了吧?”她问。

“三天?”

“是啊,路上雪很厚,我整个脚都陷进去了。”

“这么说,我已经睡了三天?”阿塔困惑地说。

“很有可能,以前你阿爸捉到豹子后也睡了三天。”她笑着说。

阿塔让萨仁进去,他这才发现院子里堆满了雪人。他往前走一步,就有一只雪人也往前迈一步。他停下来观察很久也没有看出那只雪人和别的雪人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阿真吗?”萨仁在后面惊呼。

“哈哈哈,是我啊,我在院子里站一整天了。”阿真笑着把她身上的雪抖掉。这时候还有一只雪人也开始动了,是苏木德。

“这是我发明的游戏。”苏木德不甘示弱地说。

“好了,都快进房间吧,要不然你们都快要被冻死了。”阿塔说。

“不会冻死的,你信不信其实雪里面热乎乎的?我终于知道那些埋在雪下面的植物为什么第二年可以重新发芽了。”阿真说。

“是啊,阿真太聪明了。”萨仁说。

“你是谁?”阿真问。

“你忘了我是谁吗?我和镇上的女人一起替索木来洗羊皮的时候,看到你正好在草原上迷路了,就叫你过来,还给你煮羊肉吃呢!”

“那羊肉是野狼吃剩下的,一点都不好吃。”阿真不客气地说。

萨仁宽容地笑了:“你那天说铜普镇太好了,想留下来。回去我想了很久,决定来找你。阿真,你要是想留,就来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有很多鸡,可以天天给你吃鸡蛋。你要是想吃羊肉,我明天就去买来几只养着。你说好不好?”她认真的神态好像是在跟一个大人说话。

阿真看了看一篮子鸡蛋说:“好啊,我最喜欢吃鸡蛋了,我还喜欢你棉衣上的毛领,是专门缝上去的吗?”

“是啊,一只野狐皮,费了很多力气才缝上去的。”萨仁把棉衣脱下来,披在阿真身上。

“阿真,我们家有铜普镇最大的羊群,你留在我们家吧。”苏木德在她身后说。

“你们家没有人给我缝棉衣啊。”阿真笑着说。

“你这个叛徒!”苏木德恶狠狠地说。

“我也觉得阿真去萨仁家比较好,不冷着不饿着,万一生病了,海拉文医生就在旁边。比我们家好多了。”阿塔说。

“那你也跟着去好了。”苏木德对阿塔说话,眼睛还是巴巴地看着阿真。阿真反复摸着毛领,一点都不在意他的眼神。

萨仁把一篮子鸡蛋留给阿塔,领走了阿真。他把鸡蛋拿到厨房里,发现那些鸡蛋已经冻裂,蛋壳缝隙里隐约看得见细小嫩黄的绒毛。他不安地把篮子放在案板下面,用一块布盖住。水缸里的水冻结了,盘子里的馍馍被老鼠啃坏了,面柜里没有面,只有一堆黑面虫。他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厨房里的一切,甚至想不起自己吃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眼睛转到灶台后面,他突然发现柴木上面长出一棵绿芽,认出那是一袋马铃薯里冒出来的。他振奋起来,打开袋子取出几颗马铃薯,快速摘芽,铲雪热水,清洗后放在锅里。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后,他在灶台里添柴生火,半封闭空间里的火苗肆意窜动,仿佛带有一种生命力,和锅甚至和马铃薯密切交流着。阿塔开始眩晕起来,整个厨房都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束火光,轻盈地飘动。马铃薯煮熟后,他装到盘子里端到房间。热气在厨房到房间的那一小段距离里消失殆尽,等他放在桌子上,那几颗马铃薯更像几块铁疙瘩。苏木德既没有表示喜悦,也没有拒绝食物。他漠然地坐在桌子旁边,拿着马铃薯啃起来,张合缓慢的嘴部,让人想到一只毫无力气的老山羊。他们快吃完的时候,天空急速变暗,很快就伸手不见五指。阿塔游魂一样在房间里游荡,寻找蜡烛。苏木德仍然无动于衷地吞咽着,牙齿和马铃薯铰合的细微声音装满了房间。

“蜡烛早就用完了。”苏木德说。

“不,阿妈生妹妹的时候用过,没有用完。”阿塔坚持说。

“是没有用完,阿爸把剩下的都扔掉了。他说黑夜再也不需要一丝光亮了。”

“阿妈和妹妹下葬的第二天早晨,阿爸又捡回来了。你没有看到,他藏在了没有人看见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你没必要点蜡烛,我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摸索。”

阿塔的手停在空中,苏木德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早就习惯了黑暗,在房间里毫无障碍地走动,熟悉每个抽屉里每个东西的位置。但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他就是迫切地想点一根蜡烛,迫切地想看清房间里的一切,哪怕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继续拉合抽屉,清楚抽屉里没有蜡烛,却还是摸索了一番,然后再拉开下一个抽屉。他的记忆出现错乱——那个早晨,阿爸并没有拿来蜡烛,而是拿着蜡烛走出去。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明亮的影子,想不起它走路的方向。

“我其实很怕黑。”他自言自语。

他想起妹妹生下来时那一声微弱的哭声,紧接着屋里的人的脚步焦急起来,声音紧张起来。他在外面紧紧盯着映在窗户上的那一小束火苗。到了半夜,屋里安静下来,他不知不觉打起盹,等他眼睛睁开时,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他心里一慌,站起来往前走,暗里踩到立在墙边的锄头上,被巨大野兽瞬间掀翻般他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时候苏木德在屋里睡觉。

“黑子说,他们的托瓦镇一到夜晚到处都是发光的灯泡,他说他迟早有一天也要把灯泡带到铜普镇。”苏木德说。

“黑子?”阿塔想起阿爸一倒在泥土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个男人,“那个爱占便宜的胆小鬼?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他一点都不胆小,他是个既勇敢又睿智的男人。”

“好了,我不想再讨论他,快吃完马铃薯睡觉吧。明天我们去牧场看看查拓伊和羊群。”

阿塔边说话,边往前走,身体突然碰到一张移动了位置的椅子,虽然没有摔倒,但那种意料之外的碰触感让他感到重心不稳。他扶到椅背,感到一丝微弱的温度。这是苏木德的椅子,他早就吃完马铃薯,离开了椅子。阿塔想把椅子放回原地,但是无法确定“原地”。他感到许多事物都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原有的秩序。

天空变亮的速度远比变黑的速度慢。首先东方山头渐渐变得灰白,好像有人准备把盖在小镇上方的那块灰布一把掀掉,过了好一会儿就会发现灰布纹丝不动,只是不像原来那么暗了。阿塔勉强认为天亮了。湛蓝的天空不复出现,他费劲地想象着那种抽象的蓝色,不情愿地起床穿衣。

雪暂时不下了,但灰白天空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到了胯部,外面的雪更厚,已经到了腰部。他和苏木德走在雪地里,好像两只旱獭在土地里打洞。走了一会儿他们不得不手握到一起并排走,以节省力气。他们跋涉了很久才走到牧场。牧场的雪松软许多,但也更有危险性:雪地下布满了老鼠洞、小坑、石头以及捕鼠器。

“查拓伊,你还在睡觉吗?”阿塔站在帐房外面大声问。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他们走近才看到帐房门从外面锁住了。阿塔拽开了锁子,帐房里面多了一块石板,细看才知道那是阿爸亲自给查拓伊搭的床。上面的床铺消失了。

“查拓伊离开了?”苏木德不确定地问。

“听说他的哥哥们都在草原深处,他可能去找他们了。我们去看看羊群吧。”阿塔转身向门外走,他发现门口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头,其中就有天空般抽象的蓝色,但他的眼光只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转到了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上。帐房后面就是羊圈,石块围起来的矮墙已经淹没在雪地里,搭在墙角处用来放干草的小茅屋已经垮了,屋顶危险地悬在空中。羊呢?阿塔看着羊圈里面厚厚的积雪,着急地想。苏木德跳进羊圈,用手捧起雪,扬到身后。他快速重复的动作,近乎舞蹈般的疯狂,让阿塔想起自己挖井时的情景。很快苏木德刨出了一只羊,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他们发现旁边还有许多羊,呈安睡状,睫毛上的冰莹宛如出自手法细密的匠人之手。两人一言不发,翻耕土地般刨雪,把冰冻的羊扛到羊圈外面。扛到一半,发现雪下面有血迹和打斗的迹象,很快看到有些羊被咬得只剩下脑袋或尾巴。阿塔收拢那些石头般随处滚动的羊脑袋,堆成一座小塔。

“七百三十一只,一只也不少。”阿塔自言自语。

天空的西边部分明显亮了很多,太阳就藏在薄薄的云层后面。他感觉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光照射着,脸上有尖锐的灼热感。

“嗨,你快过来看,这儿还有两只羊,活的。”苏木德站在茅草屋旁边高声喊。

阿塔跑过去,一大一小两只羊藏在草料里,无辜惊恐的眼神朝向他们。阿塔注意到拴在羊脖子上的黑色绳子,脸上惊喜的神色荡然消失。

“这两只羊是阿布的。那天我们从广场背阿爸回家时,它们肯定自己走到这里。”他说。

“不!这是我们仅剩的两只羊,阿布的那两只早就冻死了。”苏木德坚定地说。

阿塔沉默了好半天,才说:“你先牵回家吧。”

“你呢?”苏木德问。

“我再去帐房里面看看。”

阿塔向帐房走着,世界在他眼前再一次飘动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惊慌,只是迫切地想拿起笔画点什么。他想画那只穿花裙的老猴子,想画井里深邃丰富的世界,想画没来得及看一眼的马戏团,想画阿真,想画会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马和羊群,想画湛蓝的天空——他的眼睛感到被一股强烈的光刺痛,天空果然裂开了一道缝,大束大束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挤出来。光线后面就是模糊的蓝色,虚幻,轻盈,比他想象中的那种蓝色更加抽象,更加不可描述。但他还是很想画出来。他已经来到帐房里,拿起那堆彩色石头后面的画笔,在光滑空白的石板上画起来。

下编

苏木德的胡子像牧场上的草齐刷刷长上来,胳膊和腿变得强壮无比,身体像一台快速运转的小型机械,充满了力量。他很想干点什么,比如骑马打猎,尽管打猎已经从上个月1 日起被列为本镇禁止事项之一;比如喝酒,像酒狂一样酒不离口从没有清醒的时刻;再比如阿布,他不太情愿地想到自那场大雪后从镇上消失的铁匠,像他那样挥大锤也成为此刻他想做的事情之一。他坐在石头上,被暴烈的阳光烤着,几乎快要点着了。他觉得被点着也很好,那种感觉肯定像一阵旋风,迅疾,痛快。但是他的身体一直处于那种即将被点着的状态。阿塔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画画,专注得像另一块石头。他的样子比查拓伊还要投入,但他画的画远不及查拓伊的好看,查拓伊画什么都像真的,阿塔的画远看像十几种颜料胡乱涂抹,近看才看得出几条毫无规则的线条间突然冒出鸟的脑袋或羊的爪子。阿塔说那是他眼里的世界。可是在苏木德眼里,世界只有一种颜色,灰色的天空和草原,一望无际的死寂。

黑子领着挖虫草的队伍再一次经过镇上的时候,苏木德决定跟上他。他的队伍已经从原来的十几个人壮大成几百号人。铜普镇下大雪的那一年他在达纵湖旁悄然失踪,第二年只有三个人愿意跟着他再来干挖虫草的老本行,其他人都带着斧头去城市“站大脚”。他们几个人挖着又大又饱满的虫草回到家乡,那些去城市的人也扛着失落的斧头回来。城市里楼房修得越来越高,他们能干的活却越来越少。黑子还是愿意带他们挖虫草,但是收了他们一笔数额不小的草皮费。

黑子比几年前瘦了很多,也更黑了,笑起来的时候两片嘴唇像干裂的树皮卷起来,让苏木德想起几年前在镇上看见的那只猴子。那时查拓伊还不那么痴迷画画,勉强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牧人。看到干粮完了,他叫苏木德回家去拿。苏木德一个人在镇上走着,迎面撞到陌生男人和被他牵着的一只黑乎乎的猴子,他没想到猴子会那么丑,一点都不像在书里见过的。他本能地躲到一边,让他们快点走过去,可是他们走得那么慢。镇上的小孩子开始梦见五颜六色的小猴子的时候,他一闭眼睛,眼帘上还留着那团可怕的阴影。

“跟我一起挖虫草可以,但是你得跟其他人一样交两千元草皮费。”黑子指指他身后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的人群。

“草皮费?”

“这么多人到山里乱挖,可不破坏了山上的植被?收点钱要按时维护。”

“维护?”

“当然!”

“这几年我也没见你维护过啊!”

“哈哈,这样吧,看你是铜普镇上的人,我就收你一半草皮费。行的话现在回家准备准备,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不行的话,赶紧给我滚远点。”

“你一个托瓦人,倒替我们的莫托山收草皮费了!我告诉你,我要把你收钱的事告诉全镇的人!你们休想从我们这里挖走一根虫草!”

“哈哈哈,小孩子,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来你们镇挖了,”黑子动作夸张地用手比比胯部,“从那时候起,草皮费有我一分,就有你们镇上一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你还需要告诉谁呢?”

“我不知道。”苏木德说,“就算是这样,我也没钱交草皮费。”

“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没钱交,交一百只虫草就可以了。”黑子指指身后的那些人。

“一百只?这么多?”

“这多什么?眼力好的人一天就挖一百只了,眼力不太好的五六天也就挖够了。以后挖的就是自己的。”

“那我回家考虑考虑吧。”

“没什么好考虑的,你要想挣钱,明早就跟我一起走吧。”

苏木德要考虑的是那些辛辛苦苦喂大的羊,他一点也不放心把它们交给阿塔。他画起画来可以三天不吃饭。他三天不吃饭可以,羊可以吗?要不把羊交给萨仁喂养,她养鸡是一把好手,养羊应该也差不离,而且羊被阿真吃了,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他胡乱地想着,撞得房间里面的东西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阿塔刚把羊赶到院子里,听到房间里不正常的声响。

“没什么。”苏木德说。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自从两年前安装了灯以后,房子变得又矮又旧。他在开灯的那一刹那总担心猛然亮起的炽白灯光把房间撑破。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小镇上每一个人梦里都多了重型机械挖掘土地的声音,一群长得和那个拉着猴子来小镇的陌生男人很像的人熟练地操作着一些形状奇怪的工具,很快把半截水泥柱子埋在底下,把三根粗壮的钢丝线搭在上面。他们说那就是“电”,不能碰。为了起到警示作用,他们还别出心裁地在水泥杆子上画了一个红色感叹号并圈起来,但还是有一些鸟儿大胆地在上面筑巢。

“我想到莫托雪山挖虫草。”苏木德忍不住说。

“好啊。”阿塔拴上羊圈门,心不在焉地说。

“我以为你会反对我。”

“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是在挖井吗?人总是要挖些什么,要刨开地面才能看到世界的深处到底有什么。”

“我以为你只会画画。”

“你以为?你想当然的东西太多了,更要亲眼去看看。”

苏木德准备行李的时候,阿塔交给他一副弓箭,弓的中央被握得油光闪亮,箭头看起来锋利无比。“我在阿爸的床底下发现的,你带着吧。”他说。

苏木德接过弓箭,把箭搭在弓上,双臂轻轻向外一拉。弓在他双手间变成一个痛苦饱满的圆,发出低沉呜咽。他感到浑身热起来,连日来即将要燃烧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好像真的被点着了。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羊,这温顺的动物,已经跟自己的命运无关。

黑子的队伍足足有三百人。这些人一齐趴在山上就是一片硕大的羊群。山上到处都是大坑,起先苏木德还以为那是某些兽类撕搏后的痕迹,直到亲眼看见一个人挖出几根虫草后其他不知哪里藏身的人一拥而上在周围疯狂挖掘的场景后,他才明白人的力量完全可以和动物匹敌。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膝盖和胳膊肘上绑着已经被磨圆了棱角的硬木板,趴在地上时眼睛距离地面不超过十厘米。据说他们可以保持这种姿势在山里爬行十个小时,有人甚至可以坚持十二个小时。他们身底下几乎是一座冰山,趴下去不一会儿衣服就湿了,人像裹在潮湿泥土里的蚯蚓,只能艰难地蠕动。

第一天结束了,苏木德只收获了一根虫草,那是他站在一个大坑边上准备撒尿时偶然看见的。他小心翼翼地挖出来,轻轻搓掉它身上的泥土,反复抚摩婴孩般安睡的褐色虫体和头顶上微微透着红色的嫩芽,认真地用布块包住,装到上衣口袋里。晚上回帐房的时候,大家脸上都带着失望的神色,他们同样收获寥寥,有些人甚至一无所得。他们悲伤地计算:一天挖一根虫草,那得要一百天才可以交够草皮费。苏木德蜷缩在帐房角落里入睡,风吹得盖在帐房上面的塑料哗哗响,像豹子用爪子使劲拍打着,他睡不着。到了半夜,他感觉身上最后一丝温度都消失殆尽,向里面挤了挤,身边的人同样毫无温度。他听到那个人粗重的呼吸,比外面的风声还要大。

“你怎么了?”他摸摸那个人发烫的脸颊,着急地问。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晃晃脑袋,表示自己很难受。他们两个人惊动了帐房里其他熟睡的人,有个人哆嗦着从被窝里钻出来,点灯过来看。

“他高原反应了。”那人说。

“那怎么办呢?”苏木德问。

“我们看着他,你去找黑子,让他准备一辆车,把他送下山。”

苏木德钻出帐房,冷风猛烈吹动,像一万只愤怒的狮子在耳边嘶叫。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努力散发着光,大地深陷如天空的倒影,几处灯火在风中颤抖。黑子的帐篷灯火通明,还传出硬物碰撞声和一两声叫骂。

“跟我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自己的身体很好,从半路开始就有人说躺下就躺下了,这不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黑子丢下手中的麻将,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

“有些人就是说不好,在家里身体健壮如牛,一来这里就不行了。”身边有人说。

“你去准备一些开水,我去那边让他们准备车,一会儿开过来。”黑子说。

苏木德回到帐房,那个人已经被卷起来,像一只硕大的虫子。他找到自己的热水壶,在里面灌了一些热水,又顺手拿了一块不知道谁的毛巾。准备好这些,皮卡车轰隆的声音已经在帐房外面响起,他连忙叫几个人把那个人抱出去。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双脚搭在方向盘上心不在焉地抽烟,看到他们把人放好了,才摁灭了烟。

“留下一个人跟着,其他人都回去睡觉。”他说。

“我跟着去吧。”苏木德说。

车灯像一把滞钝的剪刀在轰隆声中缓慢地剪裁着黑夜。那个人躺在苏木德身边,脸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胸膛坚硬胀起如一面鼓。苏木德仔细分辨着夹在车声中的呼吸,听那一声重,那一声轻。他想起父亲在他背上时呼吸的节奏,和此刻这个人的并无二致。他突然感到害怕,摸索着握住那个人的手,碰触到手心里的一团温热,总算让他感到一些安慰。他俯身紧紧贴着那个人的身体,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叫声才抬起头看看周围。小镇近在咫尺,海拉文家的那间小药房发出的微光格外注目。

“你看医生家就在那处有亮光的地方。”他忍不住站起来提醒司机。

司机不发一言,甚至动也不动,他跷着二郎腿,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原来司机已经睡着了,是皮卡车自己往前开!这个发现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赶紧跳到副驾驶上准备控制车子,却发现司机的手像长在方向盘上,怎么取都取不下来。皮卡车缓慢而危险地驶到海拉文医生家门口,司机像木偶般提起手挂了一下挡,让车停下来。

“到了。”他说完像一只麻袋搭在车座上,继续睡觉。

苏木德把那个人背进小药房里,敲了敲柜台,海拉文很快从白色帘子后面走出来。他穿戴整齐,像是专门等他们到来。

“苏木德,你背着谁?”他问。

“我不清楚他的名字,他在莫托雪山上有高原反应,你看看。”

“那不用看了,你把他放在那张床上使劲按按胸部。”海拉文说完又走进帘子后面,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碗红色的汤药。“让他喝掉,然后你也在他身边睡觉吧,能不能缓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他说。

“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这是我从莫托雪山上采的红景天等十几种药材熬煮成的,对许多人都有效果。”

苏木德给那个人喂了药,又不放心地在他的胸前按一按。他的胸部柔和了许多,像无数只鱼儿挤挤挨挨在皮肤下游动。他又按了按,直困得头都抬不起,就在旁边睡着了。阿塔和羊群一齐挤进他的梦境,羊肥壮洁白,像一团团白云掉在地上,阿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散漫,握着画笔在羊群间画画,不一会儿那些羊就被他涂抹成五颜六色。他仍然胡乱涂抹着,把羊群涂抹掉了,羊群脚下的草原和头顶的蓝天也随之消失了,只有不规则的线条和色块不停转动。阿塔还在不知疲倦地挥动着画笔,线条和色块越来越密集,他画得也越来越快,没有任何构思和笔法,面部表情越来越狰狞,仿佛正和一只猛兽较量。一只毛发比白炽灯光还要刺目的雪豹果真穿破那些线条闯进来,苏木德心里一惊,赶紧找弓箭,想起弓箭留在莫托雪山上的那一刻,雪豹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吞进一片黑暗中。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有人拍拍他的脸颊。

他睁开眼睛,阿真冲破那片黑暗,撞到他的视线里。她的脸上满是惊讶。

“我昨晚送一个人来这儿看病。你放假了吗?”他记得阿真在州上读书。

“我不读书了。你送了谁来看病?是你自己吧?”

他顾不上阿真的嘲讽和空空的周围,连忙追问:“你怎么不读书了呢?”

“没什么意思,读那些书只会让人越来越笨,还不如跟着阿塔哥哥放羊呢。”

“你喜欢放羊?”

“不是,我喜欢骑在马背上的感觉。”

“现在我家里一匹马都没有,不过等我挖虫草挣了钱,就给你买一匹最听话的马。”

“我不喜欢听话的马,我要跑得特别快的马。”

“你想要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

“你刚才说什么?你去挖虫草了?”

“是的。”

“你不知道那是最无耻的托瓦人干的活吗?他们已经把莫托雪山像老鼠打洞那样翻遍了,从山上流下的水脏透了,你不确定打水时会碰到什么东西,前天我碰到了一条内裤,昨天我阿妈碰到了一只鞋垫。现在我们都害怕没过几天整个雪山都被他们铲平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你自己出去看看吧!”

阿真把苏木德推出药房,“啪”的一声关上门,他险些被推倒在地上。

“小伙子,昨天晚上是你送我来这里救命的吗?”身后有人突然说话,转身发现正是昨天夜里送来的那个人。他在药房前席地而坐,脸色仍带着紫青,但是比昨晚好多了。

“是我和黑子叫来的一个年轻人送你来的,他开车。”

“我隐约感觉到昨天晚上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了,是你的手吧?”

“是我的,那时你的手心里有一团热气,一直到药房这里还没有消散。”

“小伙子,就是你那只冰冷的手把我拉回了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那时候我身边有四个小鬼一直缠着我,说我的阳寿到了,要带我走。我真想赶走那些烦人的东西,可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你一握住我的手,我的身体突然就有了力气,那些小鬼一看,自己吓跑了。是你救了我,小伙子。”

“不是我,是黑子,还有海拉文医生一起救了你。”

“你别提黑子了,他一点都不想救我,一条命对他来说还比不上一根虫草值钱。”

“可是昨晚派车拉你到这里的就是他。”

“他只是把我扔在这里,不然现在怎么不见他们的踪影?从去年开始他的皮卡车就会连夜开下来,起先只有一辆,现在已经有四五辆了,你知道他们开车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

“装盐。”

苏木德一听到“盐”,肩膀仿佛受了一记重拳,久久不知道说什么。他想到在镇口阿塔挖出来的井边的那场纷争。你想把铜普镇埋在地底下吗?阿爸扶着铁锨大声地问黑子。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既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只是在众人填井的时刻悄悄离开了。可是现在他背着全镇的人又开始挖盐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挖盐吗?”

“不知道,大概在达纵湖和铜普镇之间的某个地方。”

“你可以带我去找找吗?”

“你沿着车辙自己去找吧,我现在只剩下回家的力气了。”

他说完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向前伸了伸双腿,让身体充分暴露在晨光中。

皮卡车驶过的地方把野草紧紧压在地上,从药房延伸到草原深处。苏木德知道那不是通往莫托雪山的路,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太阳从清晨的薄雾中挣脱出来,彻底地照耀着他。越往前他脚底下的车辙越模糊,那些草原深处被无数牛羊啃食过的野草焕发着更强硬的生命力。他在野草间迅疾而急切地穿梭,双腿充满了力量,犹如一匹失群狂奔的马。车辙消失了,他依靠野草倾斜的姿势找准方向继续前行。身后的小镇轮廓已经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他阿爸修的那栋小楼在烟雾间摇摇欲坠。自从阿爸离世后,他们谁也没有上过二楼,也没有维修过。突然他在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修建一栋能看见整片草原的楼房。他在脑海中构思那座房子:颜色要那种旭日般明亮的大红色,底座要砌满半透明的大理石,拱形大门,一进门便是宽敞透亮的大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高,高得一伸手就可触及翱翔的雄鹰。在想象中,他的情绪变得高亢起来,那座大楼也在想象中高入天际,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在高楼旁飞翔的雄鹰,目不转睛地领略着它的壮观。

太阳转到头顶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草原的最深处,草原已不能给他任何前行者的消息,四周一片空寂,唯有莫托雪山在天际摇曳着光芒。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饥饿和疲倦像两只野狼同时扑向他。周围安静极了,只有荒草间小动物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那些声音远去后,他听到一两声铁器敲打石头的声音。他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那些声音变得厚重起来,像一只只马蹄猛烈落地。他循着方向往前走,一块蓝色的石头在他视野间越变越大,直到变成一座帐篷,他急切地向前跑去——呈现在他面前的俨然是一座小型工厂,蓝色帐篷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仅用来装货物。它旁边停着好几辆黄色的挖掘机,像一只只威猛的老虎趴在地上。草原被挖出了一块巨大的伤疤,里面的泥土、岩石、盐粒都逐一暴露出来。许多人站在伤疤间,匆忙而有序地操纵着手中的工具。他向前走了几步,眼前冒出几道突兀锐利的白光。那就是盐!它们铺在整齐平展的水泥地上,放肆地吸取阳光,又放肆地把阳光吐纳出来。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洁白、如此纯粹的盐,他抓起一把捧在手掌里,一阵滚烫从手部迅速传到全身。他再一次感到全身一团奇怪的热点着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有人大声问。

他抬头发现站在前面的是黑子,他昨天不是在山里吗?怎么今天又出现在这里?他不安地想。

黑子认出了他,咧开嘴笑着说:“除了你,没有人能找到这里。”

“但我找到这里也没费多少力气。”苏木德说。

“是的,我就是想让你们毫不费力地找到这里,想让你们铜普镇的人加入我的工厂中来,挣大把的钱,可是没有一个人靠近这里,有人放羊看到这里就掉头跑回去了。你们啊,除了放羊对别的事情毫无兴趣。”

他想告诉黑子,铜普人不仅只喜欢干放羊这一件事,还会干许多事。会在青草开始发芽的时节,开辟土地种植马铃薯和青稞;会在温暖的春夜围篝火而坐,唱歌跳舞吃烤肉;会在干燥的秋天举行跑马比赛——那是每一个男孩都期待展示风姿的节日;在没有禁猎前,打猎是人们最热衷的事情,有人即使成不了最勇猛的猎手,也可以在骑马转山时感到快乐。可是所有的这一切,在那场雪后戛然而止了。铜普镇上的老人们一天天变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像一棵棵植物应承着时间变化,而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漠视,仿佛整日飘浮在一片黑暗里。他看见黑子充满嘲讽的脸,并没有说什么话。

“加入我们吧!”黑子的神情突然变得恳切,“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我会给你工厂的钥匙,让你管这几百号人,所有的收益我们都平分。”

“为什么?你放心我吗?”他内心的怀疑被浮动的喜悦所占领。

“当然。我放心你们每一个铜普人,尤其是你,你勇敢果断,善于思考,我早就看中你了。你来工厂就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坐在上面的房子里看别人干活。”黑子指指蓝色帐篷旁正在搭建的地基模型,“将来,这是我们工厂的办公楼,计划有十层高,是这片草原上最高的建筑,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未来这里一定会非常繁华,还有许多更高的楼会很快修建起来。”

“这座楼是什么颜色?”苏木德激动地问。

“红色,在绿色的草原上只有红色最显眼。”

“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所以,你同意来我们工厂吗?”

“同意。我想修建草原上的第二栋楼,也是红色的。”

“好,那么现在我希望去铜普镇告诉人们这里的情况,让他们明白黑子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趴在山里挖虫草的人,他掌握了最先进的科技,开了草原上最大的工厂,要把地底下埋藏了几百年的好东西挖出来,要让他们相信跟着黑子会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们?就像你说的,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你开工厂的事吗?”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并不了解。他们以为我在破坏草原!我要他们来到工厂里面,看看机器是怎么运转的,看看大把大把的钱是怎么流到工厂的,要让他们知道达纵湖不是死亡之湖,而是聚宝盆。实话对你说,这里的盐比起达纵湖的,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很聪明,将来一定会是我最有力的臂膀。”

黑子笑了,看得出他的笑容很真诚,但这让他看起来更像那只母猴子。

几天后铜普镇上出现了两个陌生女人,她们逢人就发高价购羊的宣传单。宣传单上画满了色彩鲜艳形状墩圆表情丰富的小羊,很吸引人。当然更吸引人的是那上面的轻快幽默的文字:

高价收购羊啦!

一只一千元,十只一万元。

一百只十万元,外加两万元补贴……

还在犹豫什么呢?快牵着你的羊到阿布铁匠铺换钱吧!

人们看到地点是阿布铁匠铺,心里都暗暗惊讶,难道是阿布从外面赚钱回来了吗?但是谁也没有看见他回来啊。好奇心驱使人们跑到阿布的铁匠铺前,他们发现那座快要被野草埋住的小茅屋突然焕发出不同于小镇的奇异鲜活的气息:门前的野草地被蓝白地砖铺成平整的小高台;细泥抹平的墙面涂成了红色,木框涂成了黄色;木门和木窗被拆除,装了玻璃的门和窗。里面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两个穿黑色紧身礼服的人趴在一张桌子前无所事事地翻动笔记本,偶尔提笔写点什么或简单交流几句,他们身后的墙壁已经涂成了金黄色,包括那把摆了很久的猎枪——此刻,它看起来像随意涂抹在墙上。有人注意到其中看起来年长一些的那个人就是阿布。但人们想了解宣传单上的内容,甚于想了解阿布的行踪。他们一拥而进,把那间小房子挤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阿布站起来说话,“一百只羊就是值十二万元。但是第一年我们只能给你一万元,第二年再给你一万元……”

“那十二年的时间,这些钱才会全部到我们手里吗?”有人打断他的话。

“原则上是这样的,但是你有急需的话,我们可以按照你的需要提前支付。”他耐心解释。

“那为什么不能一次性支付呢?”有人问。

“我们的公司才刚刚成立,暂时手里没有那么多资金。”

“公司?是不是和黑子的工厂一样?”

“黑子?我们不认识他。我们的公司是一家国际知名的羊肉加工公司,原材料只有羊,但是产品非常多元。这几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肉质鲜美的羊肉,几天前来到你们这里,才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们这儿更好吃的羊肉了。如果你们愿意把你们的羊卖给我们,全世界的人就都可以尝到这个美味了。”

“这是真的吗?你们总该有加工羊肉的地方吧?在哪里?”

“在这里。”他说着,指指身后地图上一个画有红色小圆圈的地方。

“这个地图上面可以找到我们铜普镇吗?”有人惊奇地问。

阿布看看地图,摇摇头说:“铜普镇太小了,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小镇,根本没办法标出来。不过等你们的羊肉销往世界各处,每个人都知道了你们小镇,没准就标出来了。”

人们想象着这份抽象的荣耀,感觉他们的羊已经变成了新鲜的羊肉,冒着热气递到了世界上各个角落的人的嘴边。但是过往被托瓦人蒙骗的经历,让他们及时恢复了理智。

“我们愿意把羊卖给你们,但是不做欠账的买卖。”有人说。

“对!对!”其他人也呼应着。

“但是我们的资金一时周转不开,你们可以选一部分成年公羊和老羊卖给我们,留下母羊和小羊继续喂养,也无损你们的羊群。”他说。

这时候人们看到苏木德赶着一群羊来了。那些羊毛发灰暗如刚在泥土中打过滚儿,仿佛已经洞悉了即将被宰杀的命运,走得缓慢而谨慎。人们看着他那群颤巍巍的羊,从房间里出来站在一旁。他拿着鞭子挤到羊群前面,走进那个小房间。

“听说你们这里高价收羊?”苏木德问。

“是的,你带了这么多羊过来?”阿布看看羊群,高兴地说。

“是啊,我怕你们看不上,特地选了羊群里最好的羊赶到你们这里。”

“一共有多少只?”

“一百零三只。”

阿布拿出许多材料,让苏木德查看、签字,身边的年轻人拿出计算机算了算说:“这些羊一共值十二万三千元,但是你是第一个来卖羊的,奖励五千元。所以你应得十二万八千元。按照规定你现在可得一万元,剩下的一年给你一万元,直到付完。”

“什么?一年付一万元,那不得付十二年?要是我活到五十岁就死了,你们岂不是赚了便宜?我这些羊可是一只不少地给你赶过来了,你们付钱怎么一点都不利索?”苏木德急了。

“你不要着急,一年付一万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我们也想把所有的钱都付给你,可是有些钱要用在产品加工和推广上,所以才能用这种方式给你。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有什么急需的事情,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给你所需的金额。”

“那也行,明年我准备盖房子了,到时候我怎么找你们?”他不情愿地说。

“我们的办公地点一直设在这里,要是不出差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随时恭候你们。”他说话间从抽屉里面取出一沓整齐崭新的钱,交到苏木德手里,“这是一万元钱,你最好当着我们的面数清楚。”

苏木德果真数起来,他的动作很笨拙,总是数错又重新开始,表情认真又固执。那些从房间里出去的人,围在门口和窗户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如生锈的机器拨动着钱,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替他数。总算数完了,他确信钱没问题后装在自己的贴身衣兜里,理平整衣角后走出房间。门前的羊有的在拽草尖上的嫩芽吃,有的目光涣散地卧在草丛里,有的头朝外站着准备回到原来的牧场……他几乎把每一只羊都看了一遍才下定决心向前走。人们看着苏木德的背影渐渐远去,都在暗中担心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受到出其不意的哄骗。

苏木德开始着手修建新房子。阿塔曾经挖的那口井里的土随着雨水冲刷而下陷,周围土方连续崩塌,变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洞。苏木德运来沙土,认真掩埋了那个洞,等人们发现他的举措时,他已经在上面打好了一片比镇中心的方形广场还要大的地基。人们永远不知道阿尔吉老爷的儿子们想要做什么事情,他们不是挖洞就是填洞,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现在苏木德开始打地基了,他扬言要盖一栋能看清楚整片草原的房子。人们觉得这和当初阿塔准备打一口井毫无二致。他们没有一个人跑来看,更不要说帮忙。直到夏天到来,雪山上那些挖虫草的人群跑下来,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走在那方地基上,把手中的石柱来回拉动,想把地基辗得更牢固一些。

“苏木德,你没有再上山是最明智的选择。”为首的一个红脸膛男人说。

“那不是我自己的选择。那天我醒来时司机早就开着车子不知去向。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因为睡着没听到车声,就恨不得给自己来两拳。”苏木德说。

“你没必要这样想,这几天我们把整个莫托雪山挖遍了,所有衣服也都磨烂了。前天早晨吃完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口馍馍,到了晚上我实在太饿了,吃了好几口泥土。说实话泥土不难吃,就是下咽的时候有些费劲,要不是昨天黑子上山收我们挖的虫草,我真没觉得吃泥土有什么不妥。可是他收光了我身上所有的虫草,这还不够付他的草皮费,还差九条呢。其他人也是,都欠着他,有人甚至欠他二十条。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继续挖吧,整个莫托雪山都是你们的,大不了把雪山挖平。可是我们谁都清楚,莫托雪山上再也没有虫草了。想到这个,我们再也不能像老鼠一样在泥土里打滚了,黑子一走,我们就转身收拾行李下山了。”

“没有人拦你们吗?”

“当然有,可是他们几个人正好喝醉了。再说了,他们几个人也拦不住我们这些人。”

苏木德看到他身后的人群,个个脸庞黑乎乎的,身上穿着厚厚的烂棉袄,背上扛着巨型炸药包般包扎整齐的行李。人群中间还有一两个女人,她们头上戴着看不出颜色的头巾,脸庞比男人的干净不了多少,神情间多了几丝愁苦。

“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苏木德问。

“应该是回家,回家后再做打算吧。”红脸膛说。

“你们有人愿意留下来帮我盖房子吗?我会给你们工钱的。”

“我愿意,我以前就是做过土木活的。可是你得先让我吃顿饱饭。”有个高个子大声说。

有近一百人选择留下来,他们会熟练操纵那些苏木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各种重型机器,轻而易举地吊起一块石头,或者挖出一个大坑,甚至夜晚时也不肯休息,树个高高的杆子挂上灯在底下劳作。

整个小镇充满了机器的噪音。人们白天心神不宁,夜晚有的失眠有的坠入噩梦;羊群在经久不息回荡在大地上的一阵阵战栗中失去方向;鸟类深藏于山洞石缝,天空荡然一洗。终于有人想起多日前苏木德卖羊的事情,他们终于明白苏木德和多年前挖井的阿塔不一样。是的,很不一样。小镇很快恢复了安静,他们看到苏木德几乎变戏法一样,修建起一栋高楼。即使站在自己家院子里,也能看到耸入天际的红色大楼,楼顶的玻璃从早到晚收纳着不同方向的阳光,又丝毫不剩地洒向小镇,弄得镇上的人晕头转向时常忘了即将要做的事。有人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这座大楼,心情和当初走进阿尔吉老爷修建的小楼时一样充满好奇,只不过那座小楼如今被荒草围攻,形状颓败,像一只患病的老羊。他们一边假装冷静地暗暗观察,一边向上攀爬,走到楼顶时却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他们看见了达纵湖,这片死亡之湖在莫托雪山的右脚下散发着银白刺目的光芒,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最让他们惊讶的是,另一座看起来更加壮观的红色高楼耸立在那面镜子的不远处,高楼下面就是黑子的工厂,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有开向达纵湖之势。他们不相信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镇上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惊讶的情绪很快被深深的失落代替。他们沉默着收回目光,悄然下楼走回黯淡无光的家。

一批批陌生人南迁的候鸟般涌入小镇。他们的模样既像多年前那个拉猴子的陌生人,也像善于利用小把戏骗人的托瓦人。他们脸部总是发生变化,说话时也要借助手部动作,每个人都准备着用自己的思想指导别人。第一批人从远方迎来一条黑色巨型传送带,在草原深处的沼泽地里他们别出心裁地竖起比电线杆粗十倍的水泥柱子,将传送带架起来,震撼壮丽如一道空中虹桥。走上苏木德的高楼,便可以看见那条传送带从达纵湖旁边穿过,一直延伸到天际。起先传送带运转缓慢,一只火柴盒大小的车子总是要运送很长时间。渐渐地传送带上车越来越多,传送速度也越来越快,人们对它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第二批人在某个傍晚的暮色掩饰下悄然隐入小镇,他们一下车就奔向苏木德的高楼,仿佛对这个地方的一切熟知于心。第二天,他们在一个微微驼背、穿黑色贴身西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的指挥下开始在苏木德的高楼旁修建另一座高楼。几天后,人们悬起的一颗心掉回了肚子里——他们只修了三层高的楼房,没有挡掉小镇的全部阳光。有人传言那是镇长的办公楼,楼修好后果真有一些人入住了,但是他们从不和镇上的人们说话,而是总忙着写什么东西,似乎和小镇没有多大的联系。第三批人到来时,铜普镇落了第一场雪,不管高楼还是野草都被大雪覆盖,那些人像疯子一样在雪地里打滚,在路边堆起和人等高的雪人,喧闹声一直到夜幕遮盖那场大雪。之后来的人,再也没有引起镇上的任何人的注意。镇上很快出现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事物:饭店、酒店、超市、游乐场、KTV 等,而羊却成了最多余的东西,它们惊慌地在粗壮石柱间穿梭,不是陷在沼泽里,就是走上传送带被汽车碰撞。人们时常在夜色中寻找未归的羊,多次失望而返。他们忧心地发现,草原被外来物分割成了碎块,宛如一座巨型迷宫,稍有不慎人就会迷路,更不要说羊了。他们决定卖羊,再次翻出那张高价购羊宣传单,纸页已经泛黄起皱,但内容再一次让他们激动——十几万,可以像苏木德一样修建高楼,也可以开一个饭店、一个酒店。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把所有的羊赶到阿布的铁匠铺里,阿布和那个年轻人还像原来一样热情,可是只肯给一万元。这是原则,他们知道。他们同样知道,剩下的钱可以随时申请,所以还是把羊群放心地交给了他。回来的路上,没有了羊群的道路无比宽阔,口袋有了厚厚的一沓钱,总有种下坠感。他们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轻,轻得快要在天地间飘起来。他们果真飘起来了,既不想修楼,也不想开店,只想喝一顿酒。于是走进新开的酒馆。那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要了度数最高、价格最贵的青稞酒,加入了群体性的痛饮。

只有阿塔还守着他的羊群——要不是他准备结婚的消息在小镇上传播,人们甚至都忘了他和他的羊群的存在。人们改变了生活习惯、衣服样式、说话方式,融入外来者的行列,成为黑子的盐厂工人或者殷勤的酒店服务员,直到深夜下班在昏暗的小镇旧街上相撞时,两个铜普人才可以短暂地相认,对暗号般用毫不矫饰的熟悉语言匆忙打声招呼。小镇的时光在盐厂数不清的齿轮间飞速转动,他们忙着应接变化,谁也不会去注意还保持原样的微小事物。阿塔把大部分精力花在画画上,他的作画水平并没有太多进步,但是对画画的痴迷有增无减。他一直俯身作画,根本没有抬过头看看天空多了什么。因此他保持着镇上人人费解的作息习惯——日出而起放羊,日落而归圈养休息——这对于每个天不亮就出门赶着去工厂打卡的人来说,无疑是懒惰的。他身上的衣服,让看见他的每个人都认为那是阿尔吉老爷穿过的:灰色衣袍洗得发白,腰间总缠着一条厚重的红色带子。他们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和怎样的一个女人结婚。

同样无法想象的,还有苏木德。他是镇上最忙碌的人,经常拿着一些表格出入镇长办公室,既为自己的酒店做安排,还为黑子的盐厂出谋划策。他一听到阿塔结婚的消息就往家里走,小镇早已不同以往,但是他能凭借直觉辨别方向,没过一会儿就走到自己家门前。里面很安静,全无喜庆的气氛,他快走进房间时,屋里突然传出一串女人轻快的笑声,他突然心里一紧,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那是阿真的声音。难道阿塔要和她结婚吗?他不安地想。

“该轮到阿真了,阿真你说一个愿望,我帮你实现。”阿塔说。

“给我画张画吧,我要最丑的。”阿真说。

“阿真,你不知道阿塔画的每一张画都很丑吗?”苏木德听出这是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不,阿真从不说实话,她说要最丑的意思就是她要最好看的。”阿塔说。

“这次我没有说谎,我真要最丑的,要是别人见了那张画,我就告诉他这是铜普镇上最烂的一个画家画的,哈哈哈。”阿真笑着说。

苏木德抬腿走进去,他们三个人停止说笑,一齐转头看他。

“听说哥哥要结婚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困窘地说。

“都准备好了,没什么事情。进来坐会儿吧,和我们一起聊聊天,我们刚才还在谈论你呢。”阿塔说。

“谈论我什么呢?”苏木德眼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光芒。

“没什么,就是在说你以前用卖了羊的钱盖了一栋楼房,可是别人卖了羊,只收到第一笔钱后,阿布他们就不见踪影。我想你是不是和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阿塔哥哥说你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做这种事情,就是有点想不通而已。”阿真毫不客气地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和阿塔商量着卖一部分羊,只是为了修缮这座阿爸盖的房子,发现卖的钱很多,就索性修了一栋楼房。”

“事实上,你根本没有修这座房子。”阿真平静地说。

“阿真,你不要乱说话。”旁边的女人按阿真的肩膀。苏木德这时候才认出来她是牧人索木来的女儿阿央。

“你们大家就是这样讨论我的吧?”苏木德坐下来,抓起一只放在桌上的马铃薯往嘴里塞。马铃薯已经冰冷,但他还是把整个吞咽了下去。

“没有,苏木德你不要乱想。”阿塔说着和那个女人对视一下,仿佛交换着彼此的阴谋诡计。阿塔的眼里满是苏木德从未见过的柔光,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和阿塔准备结婚的是阿央,而不是阿真。他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转头看了眼阿真,此时她愤愤不平的神情里,多了稚嫩和任性。

“我真的不清楚阿布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他们以前也离开几天,但很快就回来了。我想这次也会回来吧。”他说。

“他们离开三个月了,以前从没有离开这么久。”阿真说。

“我没有注意到,我太忙了。”

“是的,你是大忙人,连阿塔哥哥结婚的事情是最后一个知道。”

阿塔和阿央听她这样说都笑了,反而弄得阿真不好意思起来,她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自从苏木德的高楼修起来后,我要是八点以后才回家,准会被阿妈大骂一顿。”

“那我送你回去吧。”苏木德说。

“用你新买的车吗?我怕我受不了那刺鼻的臭塑料味。”她说。

“我没有开车,走着送你。”

“那也行。”阿真勉强同意。

夜色已经变得浓烈,风打在人的脸上,很硬,夹杂着秋天的讯息。远处灯火通明,高楼在风中晃动如幻境,依稀可见人影在窗前走动,一扇扇窗户像苏木德记忆中的那场马戏团无限的镜像衍生。

阿真突然停下来,对他说:“这是我第一次来你们小镇表演魔术的地方。”

他认真打量四野,从几块堆在墙角的残损古旧的方形灰砖里模糊判别脚下的位置,对四周景象却全无印象。

“你的魔术表演得很好,我到现在还记得,你躲到盒子里面一会儿就不见了,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会变身术。”他说。

“事实上,我也只会这一个魔术,就是打开机关藏到舞台底下。每次我都会在舞台下面藏很久,那下面又冷又黑。只有最后一次,我爸爸提前给我放了他的棉衣和鞋,我睡着了。第二天,是阿塔哥哥看见了我,他打算带着我去找爸爸。其实我一睁开眼睛就知道我爸爸不可能再找到了。”

“阿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未来才是我们要追求的,明天太阳一出来,一切都又是新模样。你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呢?不要再想这些了。”苏木德笨拙地安慰她。

“不过在铜普镇的这几年我过得也挺开心的,我阿妈和阿爸特别疼我,想要的东西,从不用我说出来,他们就会摆到我面前。阿塔哥哥一直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有什么好东西就拿到我面前。我很知足,这叫什么来着?对,叫因祸得福,是这个意思吧?”阿真说着,脸上的愁云淡去,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

“以后我们还会更好的,你知道吗?我在我的楼房最高层,为你留了一个最明亮宽敞的房间,你站在窗前,就像一位女王,可以看到这片草原的任何地方。”苏木德认真地说。

“女王?”阿真惊恐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变成女王呢?我只想做一个牧羊女而已。”

“那也好办,我现在可以为你买下最大的羊群。”

“可是,这里再也没有一片能让我无忧无虑放牧的草原了。”

“怎么会没有呢?阿塔不还在放羊吗?”

“我总觉得,阿塔哥哥总有一天也会卖掉他的羊群,推翻他的旧房子。说实话,我真的很怕这一天到来。”

“不会的,阿塔这个人有一种能屏蔽外界的超能力,他会按照他的想法一直活下去。”

阿真不再说话,走向灯火通明的新区方向,而不是此刻陷在暗处的家的方向。苏木德想起她刚才说的她阿妈会担心之类的话,但没有提醒她,而是跟紧了她的步伐。她不再说话,神情不安地看着前方,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快走出路口时,苏木德注意到路灯底下停着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遍身覆盖的塑料布和紧紧地捆货物的粗尼龙线在灯光下异常夺目。自从第一批人迎来传送带,又不知道最终引向哪里后,镇上总是会有这样来历不明的货车经过。那些据说脚很臭、晚上睡觉呼噜声胜过打雷的司机,有时会在镇上停上两三天,像游客一样到处观看,有时则吃过一顿饭就开车离去。镇上谁也不会太在意他们的去留。

“苏木德,你在这里不要动,我要去车那边的野草堆里尿尿。”阿真说着,脸上流露出别扭的神情,说不清着急还是羞涩。

“我不动,你快去吧。”苏木德说。

苏木德看着阿真从车后面绕过去,身影消失在车那侧的阴影里,刚准备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突然听到车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他心里一紧,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跑到车头旁,看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司机。他还没来得及拉住车门,那辆货车就已经发动起来,从他身边开走了。他只模糊看到那个司机的脸:狭窄的脸庞,细小如缝的眼睛,向两边翻开的嘴唇,露出狡黠笑容的嘴角。他再一次想到多年前在镇上看到的那个拉猴子的陌生男人。没有丝毫犹豫,他追向那辆货车。车镜里反射出的阿真的平静的脸一晃而过,似乎在告诉他这就是她早已做好的决定。可是他还是没有停下步伐,他感觉到整个世界的痛都涌向他的心脏,像阿妈生妹妹时房间里微小的火苗突然熄灭的时刻一样,那时候他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满怀希冀地听着外面的一切声响,直到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他才敢躲到被子里痛哭。可是现在,他不愿意停下来。他希望那辆车突然停下来,阿真笑嘻嘻地从车里跳下来,告诉他这只不过是她的又一个恶作剧而已。可是那辆货车却越跑越快,沉重的呜呜声肆意撞击着深夜,也撞击着他的脑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他的脑袋里还残留着嗡嗡的声音。他绝望地倒在路上,倒在那条传送带上,没有了行驶的汽车,它如此安静,仿佛是大地上原有的一部分。他像一匹力竭而亡的马,空洞的双眼注视着缀满繁星的天空,整个身体彻底臣服于大地的怀抱。他想起去草原深处寻找黑子盐厂的那个午后,那时他如此矫健,浑身充满力气,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针锋相对——他就是打算找到黑子,像父亲多年前阻止他挖井那样阻止他在草原上开盐厂。可是他看到盐的那一刻,原有的所有想法都土崩瓦解了,那些盐粒散发的光芒在瞬间摄住了他的灵魂。而他不知道的是,从那一刻起,他的阿真就离他远去了。

他闭上了双眼,身体变轻了,在黑洞洞的夜间飘荡起来。高大楼宇间的喧闹已经停止,只有一扇扇空荡荡的窗户通向苍茫夜色,仿佛马戏团表演结束后的舞台。盐厂里面的机器依旧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在为小镇上每个入眠者编造不安的梦境。达纵湖的一半已经被盐厂的大型机械所占据,另一半借助繁星发出光芒,如一面碎裂在草原间的昏镜。他飘过那些碎裂的镜子,飘到黑暗中隐迹的莫托雪山上,飘过一个个无法填补的大坑,一道道正在消融的冰川裂隙,终于找到当年挖虫草时扎帐篷的地方。厚厚的一层毛毡几乎快要和泥土融为一体,他掀起毛毡,那副阿爸留下的弓箭如一条封冻的蛇静静地躺在泥土里。他喜极而泣,拿起那副弓,将箭搭在上面,用尽全身力气把弓拉成一个大圆。在放手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背部突然被重力推了一把,世界上所有的风都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把自己发射出去了。在永无止境的黑夜里,他迅疾飞翔如一只山鹰,不知最终会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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