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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

2023-12-11黄水成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母鸭直播间

黄水成

1

地铁里的味道有点“腐”,不过漠野早就习惯了,这终年不见光的百米深地底,不霉、不臭就算新鲜,能顺畅呼吸就可以了,谁还讲究那个?没劲。如今就更不在乎了,出门谁不戴口罩,空气都过滤了,再新鲜的空气也有股味,箍久了,人特别困,在地铁这陌生的海洋,一下就变成一条缺氧的鱼,困。

漠野在3 车连接处的空位上锚个位置假寐。不寐又能干啥,刷手机。车厢里洋流般漾动,而且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一站涌过一站,片刻便晕头,还是闭眼盹会儿舒服。随着车厢左右摆动,漠野便晃进了《寂静天空》的画面里,哈雅乐队的音质很纯,那女声一唱便让人飘到了高原,除了雪山还有雄鹰,一位母亲在挤奶,奶牛站立在一片被野花铺满的坡地上……

一咣当,车子进站,漠野被那股惯性荡醒了。

他习惯地撮了一下鼻子,咦,有股味道,一股熟悉的味道。人还有点困,漠野想不起这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些久远,但他熟悉这股味道,戴着口罩也一样能捕捉到它。

他扫了一眼车内,一个年轻人离开对面座位,把手机往兜里一扔,懒散地挪到车门下车了。站台上灯光迷离,脚步忙乱,人群虽不汹涌,但也不冷清,不愠不火的样子。短短半分钟,又上来六个人,刚好满座,车门又关上了。

车门一关,漠野就闻出来了,这股熟悉的味道就是紧挨在身旁的女士传来的,但他能判定这绝不是香水。这股味道很沉,由里往外蹿出来,中间还有点脂粉混合的味道。他侧过身子乜了对方一眼,就这乜一眼,一下被黏住了,他差点惊叫出来,却一时茫然,见过,肯定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这是谁呀,见鬼了,名字都跑到舌尖了,却想不起来。他的眼睛上上下下仔细刮了对方一遍,针织帽,米色毛衣套羽绒外衣,外加一个米黄色双肩包,黑色高筒靴,嘴角翘,鼻子尖,配上加长睫毛,有点俏皮样。一股脑儿的熟悉劲,却组合不出一个清晰的名字。

对方警惕地横了他一下。没有谁这么野的,看人像扒活一样,眼光里透出一股饥饿般的狠劲。地铁内漫不经心的样子才是规矩的,特别是男人看女人,稍聚焦认真看都显得有些贼,何况这么仔细地上下淘,没教养。

漠野不管对方,又抽了一下鼻子,对,就是这股味道,他又开始野蛮地“扫描”对方。对方高傲地昂起头,长发向后收了一些,露出紫罗兰的星瓣耳钉。他咯噔一下,脱口喊了对方:“鹿鹿!”

“有病。”

对方很脆地回了他一句,又横了他一眼,便走到车门边倚扶手站着。话音未落,一车人都被惊醒似的,一个个盯贼似地的看着漠野。他感觉到车内的温度瞬间升高了,一会儿额头就冒汗了。他想下车,可是自己又没干什么,下车反而告诉人家自己真“有病”。他生硬地在脸上挂个酒窝,然后看着车顶棚。

这时,对面那排一直在玩手机的刺青男突然站起来,他手一招“鹿鹿”,说,你坐这,说完便挪到“鹿鹿”原先那空位坐下来,那一身腱子肉,此时成了一车人最结实的盾牌,车内紧张的空气一下松弛下来。

2

漠野有些蒙,不对呀,明明是鹿鹿,她怎么会不认呢?其他都有可能误认,但她星瓣耳钉下右耳那枚绿豆大的红色胎记,总不会也一模一样吧?就在前两个钟头,这个戴星瓣耳钉的“鹿鹿”,还一本正经地在网上和自己嗨皮约定见面,有地点,有暗号,一副不见会死的样子。

彼时,鹿鹿在直播间又蹦又跳,她的每个笑容都像暖阳下的三角梅,美得让人炫目,总是话音未落,就收获成片点赞,鲜花、大拇指爆屏。这个来自九龙岭山区的贫困女孩,在大学城上学,还兼职直播,阳光、自信。她镜头里的那个养生胶,是她老家大山里十几种特产,加上当归、川芎、白芍、熟地组成的四物,以及黑枣、黑桑葚、黑枸杞、黑芝麻组成的四黑,还有银耳、百合、杏仁、怀山组成的四白,一起熬出来的养生胶,她责无旁贷地替家乡代言直播。

鹿鹿说,这些配料听起来让人觉得并不稀奇,但其“山沟仙”“地精”二味可是外界无从获取的宝贝,虽然“山沟仙”和“地精”她也无法准确地翻译出来,但确是她老家所特有,它是护腰之宝,因而又有腰宝之说,搭配其他几十种配方,再用上大山里的野蜂蜜调制而成。这野蜂蜜,那可是在原始森林中,由几个年轻小伙子爬到几十米高的参天大树上采割回来的,市场绝无此物,稀罕得很。

漠野是她直播间的常客。之前,没有谁关注到这个贴着灰太狼头像的“荒野郊狼”,他在鹿鹿的直播间潜伏了三个月,连个表情都没有,但他一直都在,他像一匹黑夜之狼,冷冷地盯着黑夜里的一切动静。直到夏至那天,鹿鹿在直播间做下半场。应该是深夜了,鹿鹿吐槽做直播真不是人干的,她说自己入行时间也不短了,粉丝没过五千,养生胶也没销多少,除了白发多几根,最大的收获就是把眼袋熬大了,她对不起九龙岭九村十六弯的三万九千八百七十五个父老乡亲们的期盼,更对不起日夜相陪的“亲人们”。说着说着,她几次别过脸去,镜头里只露出消瘦的双肩在激烈地耸动着。她抽抽噎噎说自己跟不上趟,想退网,从此和“亲人们”相忘于江湖。

漠野就是在那个深夜里扑向鹿鹿的直播间,带头送了鲜花,还打赏了六六六,当场下单十二盒养生胶,共三千六百元。这可是鹿鹿直播以来最大的一单,一下带燃了鹿鹿的直播间,界面有熊熊的火在燃烧,紧接着那个“山南水北”“柳暗花明”“桃花潭水”“万丈深渊”……一大群的精粉们像鱼群一样拢过来,下单、打赏、送花,虽然隔着屏幕,但明显能感受到那沸腾的温度。这些还不算,这些精粉们还各自把自己的“亲人们”也拉进直播间。那夜,鹿鹿粉丝过万,收到打赏过万,更重要的是她的养生胶直销五千件,所有的库存一夜告罄,弄得鹿鹿在直播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被狂风吹落的梨花一样,密密地抛了几万个飞吻,不断擂着双拳发誓,“爱了、爱了、爱了,爱爱爱爱……”她爱死了她的粉,她的精粉们,她一直喊到嗓子彻底沙哑,很难再发出清晰的声音,又在精粉们死死地劝说下,才洒着热泪从直播间退场。

在那纵情飞舞的夏至之夜,在鹿鹿激动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漠野看到星瓣耳钉下右耳那枚绿豆大的红色胎记,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对他说的话。他自己也有一处胎记,不过是长在左小臂上,红彤彤的,有一枚铜钱大小,还长着一撮很粗的毛,难看死了。他从小到大都在抱怨自己这枚长毛的胎记,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一次被同学嘲笑后,他还拿着铅笔刀想剔掉它,彻底地和这个别人爱嘲笑、自己不喜欢的胎记说“拜拜”。一刀下去剔去一大块皮,翻盖一样,可能是太疼了,剜心地疼,再也没勇气下手。也怪自己不够狠,当时血喷出来,还溅在前排女同学的白裙子上,一下梅花飞舞,吓得大家惊慌大叫起来,那个女同学差点晕倒。所幸老师及时赶到,带他去卫生室包扎,后来就被母亲带回家去,嘲笑他的几个同学连同家长都挨了当班老师的批评。母亲把他接回家时,心疼而又认真地对他说,“胎记是上天留下的记号,是来世亲人相认的符号,一定要保护好!”

看着母亲严肃的表情,一瞬间,他内心认领了这枚上天给他的标记。半个月后,这枚胎记不但康复如初,而且那撮毛就像打了激素的韭菜,长得更旺了,从此他再也不穿短袖,绝不把这特有记号公之于众,并暗暗留意别人的“记号”。鹿鹿那枚红色胎记他越看越熟悉,觉得这胎记就像他亲手烙上去似的。但他绝不打听,就像自己那枚记号,他觉得每个人都该有不容窥视的神圣领地,问了就是冒犯。

自夏至之夜后,她的直播间一下驶入超车道,鹿鹿笑容满格,活力爆表,她自然不会冷落从黑夜跳出的这匹“荒野郊狼”,总是第一时间就和他连麦,或不断艾特他,从不显山露水的灰太狼竟然一时成了榜一,让他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他这匹“荒野郊狼”其实更像只“荒野之兔”,甚至是“荒野之鼠”,胆子小得很。他多希望自己是匹狼,一下变得强悍。然而,他还是习惯隐于幕后,从未跳到前台露出尊容。

车子又进站了,距偶撞鹿鹿已过了十三站,二号线差不多从这个城市的东边穿行至西边,下一站就是终点站。早在前三站漠野就该下车了,但他没下,他一直盯着车顶棚,脑子里迅速把鹿鹿捋了一遍。

鹿鹿在前一站下车,并没有在约定的前三站的太阳宫站下,漠野真有点蒙了。

他不是错过,而是刻意,他就想看看鹿鹿在哪站下车。真的,若在前三站下,他肯定会跟下去。但她又往前走了两站,直到身边那个刺青男下车,她才下车,这弄得他有点迷糊了,干脆再走一站,总不能让自己再“犯病”。

3

再次撞上鹿鹿是三天后的事,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漠野从城东首发站上车,三站后,鹿鹿出现了,依然是前次那副装扮。一上车看到漠野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两车接驳的角落,和漠野正好是对角线。还好,乘车人不多,相互间依然在视线内。鹿鹿看手机,漠野双手交叉胸前看车顶棚。

上回错过三站,漠野很懊丧地回来。次日回到鹿鹿直播间,鹿鹿又第一个艾特他,和他热切互动,看不出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样子。漠野几次话里话外都提到地铁的事,见对方毫无反应,他想扒出真相,干脆直说:“在二号线见你了。”

“不可能。”

“难道是你替身?”

“瞎掰,我还没红到需要替身哟。”

“连星瓣耳钉都同款。”

“是吗,我被复制了?那我是A 还是B?”

一连串炮轰下来,鹿鹿纹丝不动,挑不出任何毛病。漠野开始急躁起来,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从线上撤下。

撤下又能干啥?日常简单得如同凉白开。每天十一点半起来,到隔壁第三间养生粥店来碗面线或海鲜粥,除此,他很少换品味,不为别的,从后半夜睡到中午,人都快脱水了,面线和粥一次性把碳水化合物和水分同时补充。他喜欢这快充式营养补给,省事,两碗下去,满血复活。紧接着便回到店里,很有仪式感地穿上那黄色的鸭牌工作服,开始他一天最为隆重也最为无聊的卖姜母鸭营生。

真想不通,父亲会让自己去卖姜母鸭,他真忍心把自己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其实他只是不愿细想,掰着脚指头数一下也能明白,这并不曲折,也没苦衷,父亲就不想管自己。

漠野很久没见过母亲了,父亲从未提起,听那个他从小叫“姨”的胖女人说,母亲是跟人跑的,在他上小学一年级上学期末就跑了。他从不问母亲为何跑了,和谁跑了,他的生活中已不存在“母亲”二字。但他记住那个叫姨的胖女人,到他七岁时都还和她同吃同睡。父亲没别的本事,但他有权把学校的食堂承包给这个胖女人经营,也不需要她什么好处,就是把一个半大的儿子往她怀里一塞,他便照样四平八稳地过起逍遥日子。一个只有三百来人的学校也没多少大事要管,除了开会,教学的事还有三个副校长和一个教务主任,他只负责把他们几个叫到一起,把任务摊下去就行,然后东遛西走,等电话,等牌友和酒友们的电话,大家凑一块喝酒、搓麻将。有时是喝了酒搓麻将,有时是麻将搓好再喝酒,开会、喝酒、搓麻将,父亲的日子过得非常有规律。

直到小升初,父亲希望他能考上县城一中,或那所私立学校,这两所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最关键是封闭式管理,这又省去他不少精力。但那次考试没坐在班长旁边,左右两个女生都特别死心眼,把卷子捂得特别紧,结果,他妥妥的垫底。父亲倒也没生气,中考后,他还多交了万把块钱,把儿子塞进一所职校,希望他学门技能。他想学电脑,父亲不让,他心一横,冲父亲说,那就学厨师,父亲竟然同意了。职校三年,连勺都不想摸,饭店实习两个月,就洗过五次菜,端过三回盘子,后来那次把一盘热菜倒在客人桌上,他的实习就提前结束了。再过一个月,就和大家一块从职校毕业了。一毕业,父亲就让他去卖姜母鸭,理由是,专业对口,而且他叔叔卖姜母鸭已经在城里买了两套房了,他相信儿子也能在城里卖姜母鸭卖到买房、娶妻、给他生孙子。从小到大和父亲的对话屈指可数,漠野从不争辩,争辩也一样,父亲校长当习惯了,凡事都像布置工作一样要执行。

其实卖姜母鸭并不烦琐,每天午餐后,他叔叔便会准时送来十只杀好的番鸭,还有相应的配料,他只要在后厨按步骤把它们分别加工成熟食,等客人上门买鸭就可以了。他叔叔说,这里是大学城,人流量大,不用吆喝,一天至少也能卖个十来只,这样至少能进账五六张老人头。刚开始,每天送十只鸭来给他练练手,养养人气,等漠野生意再好些,他会随时差人送鸭子过来。他叔叔是这个城市姜母鸭的总经销,所有卖姜母鸭的都从他那进货。

漠野按叔叔说的做,他每天不多不少卖出十只鸭子,然后收摊。他叔叔想给他再加五只鸭子,他总能找各种理由推脱,好像十只鸭子就是他的工作时长,超过一只都算加班。他不愿加班,他还有很多正事要做,比如追剧,虽然手机也可过把瘾,但毕竟不如电脑痛快。特别是游戏,手机约不了角来对打。还是电脑给力,戴上麦,那杀起来简直天昏地暗。以前除了游戏还靠父亲拿生活费填肚子,如今自食其力,他和父亲约定四六开,他得四,父亲六。而这个六,父亲说替他先保存,那是他将来的房子、车子以及娶妻生子的财源。每天卖十只鸭,能从父亲那分得两三张老人头,生活已经非常完美了。他才不管什么房子、车子呢,这些都是父亲的追求,和自己有多大关系?才不呢,游戏才是日常不可或缺的东西,或说是生活真实常态,其他,都挺虚的。

平日,总是和一丁、三正、六子四人固定在拼杀,谁知情人节那天见鬼了,三正和六子不辞而别,没听说他俩有什么爱情。要是三缺一还可临时拉木木或者九九入局,但同时拼两个凑对,感觉有点乱。这在外人很难理解,在他们这就是正常,别看江湖这么大,常见的也就这么几个。

真没劲,干脆自己玩,杀它几局。但也就三两局而已,也就觉得累了,从心里感到累,干脆上街。见鬼,一晃就到了地铁口,顺着溜达进去,上车,就像游戏一样,让自己在地底深处不断穿行。从起始到终点,那晚反复穿行了两趟,心还是涣散的,又瞎溜达,在网上乱逛一圈,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鹿鹿的直播间。

直播间能有什么好事,又不是三岁毛孩,那些花枝招展的主播个个长得比妖精都漂亮,但都很虚幻,背后往往都是坑,漠野只是路过看一眼,谁知坏菜,鹿鹿说的那些“山沟仙”“地精”秘方,全是他熟悉的东西,就像自家菜园子一样熟悉,小时候胖姨常炖汤给他和小胖墩吃。他感觉真奇怪,这些熟悉的东西都有黏性,而且还特黏人,他从逛直播间那天开始,几乎一天不落,每天都锚在那。说不上多有趣,人是奇怪的动物,就像他父亲串门一样,熟悉了三妹麻雀馆的气味,每天都会去那串一回,玩不玩都去。他在鹿鹿直播间一锚就是三个月,后来那天纵身一跃从直播间跳出来撑场开始,还把自己锚成了榜一。那晚打赏和下单三千六百元,攒了几个月的钱一下砸了大半进去。后来成了榜一就更豪迈啦,处处都要有范,打赏下单都毫不犹豫,其他铁粉看他下场才会跟进,他是鹿鹿直播间最大的角,也是最大的主,连他自己都毫不怀疑。没多久,家底就快耗光了。偶尔懊恼起来,他就去钻地铁,他喜欢在陌生的海洋里游荡,在地铁里就感觉人在洋流中穿梭一般,在丁零咣啷的人群中放空自己,然后回来再跳到直播间看一会儿鹿鹿。他感觉鹿鹿身上有股魔力,是他无法抗拒的那股力量。当了几个月榜一,一切都应水到渠成,不妨约一下,起码不会被她拍砖。谁知,被人家当面刷了。

4

一点不意外,还是和上回一样,从始至终他俩都没对过一个眼神,鹿鹿在太阳宫前一站下车,漠野在太阳宫后一站下车。漠野其实也没下车,无非就换乘折回来,幽灵一般再回到店里,然后再看鹿鹿直播间,给她留言,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在二号线又见到你了。”

“真见鬼,我真被复制了。”

“我确信见到你了。”

“好吧,你真遇上替身了。”

鹿鹿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漠野摸不着北,他一努嘴下线,带着闷气进入梦乡。

翌日晚上,漠野没上直播间,他早早收摊便去刷街。不刷街又能干啥?几个月没玩,瘾头一过,游戏也变得没劲。不玩游戏,把自己关在店里就更没劲了,除了手机,还有那颗父亲随时能查岗的摄像头。父亲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小时候不好好带他,挺放心地把自己交给胖姨,现在长大了,他反而不放心了,竟然用一个摄像头来关心儿子。摄像头不会给儿子送来热汤和早餐,却会送来父亲的视频连线与消息。可能是把儿子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觉得往大海里放了一尾鱼一样,太空旷了,他心里空吧,所以才会想个法子,让儿子时时出现在眼里才好。现代科技一下帮上这位不爱管事的父亲的忙,只要不断电,漠野在店内的一切都在父亲眼里,包括游戏和懒觉。

不过还好,父亲没有通过摄像头打扰他的生活,该吃吃,该睡睡,只要手机静音,父亲打扰不了他,他觉得还和小时候一样,父亲在别处生活,与他无关。还是情人节那晚,自己去刷街,钻地铁,父亲就出现了,他每隔一个钟头在微信中唤他一次,其实是留言,这令他五味杂陈。父亲竟然还牵挂自己,竟然担心自己,这简直是童话故事。但仔细一想又不对味了,他啥都不担心,偏闹心刷街时就准时来关心自己,这个点他掐得太准,不得不令人怀疑。看来平时冷冰冰盯在墙角的那个摄像头,关键时刻就会出卖自己,那是一双域外的眼睛,谍战一般盯着一切。

也好,管他呢,只要闹心,他还是照常刷街或钻地铁,然后照常会得到父亲异常的关照,平日则相忘于生活的乱麻之中。他甚至会想,隔三岔五地让父亲“关照”一下,也是挺解恨的。这恨没来由,也很莫名,但他就是这感觉。日子一长,他都不知到底是父亲在“关照”他,还是他在“关照”父亲,或许这样,有助于父子俩常在时空照面吧,反正他都认了。

最近他刷街、钻地铁得有点勤,父亲也关照得格外勤,父亲越勤关照,漠野越加大了刷街、钻地铁次数,父子俩在无形中比拼一样。后来遇上鹿鹿了,心思就不在原来弦上了,和父亲比拼的瘾头也就没了。如今刷地铁的瘾头全在另一根鹿鹿的弦上,没想到,鹿鹿这根弦不好弹,还有点乱,令他一时理不清头绪。

就像今晚,他也是莫名地就想上街,甚至出发前就想好了,就上街,不钻地铁了,管他什么鹿鹿,那原本就是一个局,一个人家做好的局,自己不小心掉进去了,还死心塌地地不钻出来,真贱。竟还想着约人家线下见,纯属臆想。什么太阳宫站,什么龙港城消夜,那全是鬼话,真是游戏玩上头了,真假莫辨。他甚至都想好了,再卖一阵姜母鸭,囤点粮草,就走,走得远远的,远得父亲无法连线,让他找不到的地方,租间小屋住下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游戏、追剧、刷抖音,管他呢,随便干什么都行,反正是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被人盯梢被人戏弄的鬼地方。

还好,最近他的姜母鸭生意不错,他发现稍加用心,生意就有起色,他向叔叔每天多要了五只鸭子,还让叔叔暂不告诉父亲,只说是为了练练手。叔叔见他上心,很爽快地答应了。这多进的五只鸭子没入账,父亲根本无从知晓儿子还有一块自由田在耕作。他暗暗地囤了一阵子了,原先给鹿鹿打赏的亏空快填回来了,照这个速度,再有一阵子就差不多可以下决心了。

一闪过这个念头,漠野就会一阵小兴奋。一兴奋,好像姜母鸭都变得畅销些,好像也没比平时多忙多少,一样不耽搁他刷街、钻地铁。最近上街更勤了,几乎天天都刷。只是今晚的风有点硬,吹得人有点不舒坦。他毫无头绪地在街上随着人流走。大半个晚上,在闹哄哄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江河里的一条小鱼,竟不知该往哪去,恓惶得很。那小电驴都快被骑没电了,最后还是去钻地铁,他感觉地铁才是踏实的,起码不会像街上那么空旷。他喜欢这相对密闭的空间,不会显得那么缥缈,有个结实的靠背,游荡的心才会收回来。此时还不满座,他走到角落靠扶手处拣个位置坐下,然后把卫衣帽子拉低遮着脸,一会儿便溜入梦乡。

他在梦境中随着飞速的列车向前的惯性轻微漾动,竟不知不觉地流下口水。最让他难堪的是随着列车减速进站一个小趔趄,他差点扑到邻座那个女的身上,醒来抬头一看,竟是鹿鹿。刚才是他帽子遮挡,一抬头,目光激烈地碰撞了一下。鹿鹿本能地往一旁挪了一下,漠野直接站起来到斜对角的空位坐下,不熟知他俩过节的乘客,看不出这有任何异常。

在洋流般漾动的列车内又过了七八站,漠野一瞥,对角那熟悉的身影正起身准备下车。他透过车窗,瞥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衣服,还戴着遮阳帽,此时他把帽子压得很低,看上去就像一团黑影。瞬间觉得有股力量把自己拔起来,漠野朝着另一节的车厢门走去,对他来说这两处的距离一样,重要的是他避开了某个重要的目标,让自己隐身于人群中。

漠野把帽子拉低。就在十几米开外,鹿鹿跟着人群往前走,她没往右上台阶,而是横穿向对面再右拐,不像要到对面的站台候车。

地铁的台阶就像桥墩,台阶上层是通道枢纽,再往上是地面。鹿鹿径直朝前走去,此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来,紧跟在鹿鹿的身后。再往前就到洗手间了,而这一站的桥墩下还多了一间屋子,可能是保洁员的杂货间,也可能是其他杂货间,虚掩着门,没有灯,是间黑屋子。人群朝上层通道涌去。鹿鹿走得有些急,她对身后一无所知,正朝洗手间走去,那个身影也朝着洗手间走去。灯光下,两个身影几乎重合在一起。不,后面那个身影几乎把鹿鹿盖住了,就像日全食。

从后方看不见鹿鹿的身影,眼看一颗星星就要陷入黑洞之中,而且还在加速坠落。又正好有根巨柱像一扇墙平行地挡在黑屋子前方,黑屋子与巨柱间成了窄小的瓶口。漠野不想从这窄小瓶口穿过去,这样太突兀,最好是小跑绕过柱子,迂回过去,像个路人甲一样假模假式地走在鹿鹿身旁,一切就了事了,鹿鹿就暂时安全了。可是来不及了,他们再往前几步便到了杂货间与洗手间,等他绕过巨柱,可能连鹿鹿都消失了。此时,那个巨大的黑影正抬起右手,接下来就会雪崩般把某个目标吞噬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漠野大叫了一声:“鹿鹿!”

鹿鹿一转身,差点撞上了身后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也转过身来瞪了漠野一眼,恶狠狠地瞥来一束凶光。不管他遮得多么严实,漠野还是把他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刺青男。鹿鹿已经溜进了洗手间,那黑影转过身来朝漠野走来,漫不经心地狠撞了一下这爱管闲事的小屁孩,在他眼里,漠野应该就是小屁孩那一类的,只有他才算是个男人。

漠野一下跌倒在地,手机摔在地上,连屏幕都碎了。对方朝他挑起中指,嘴里呲的一声,往左一拐,转身上了台阶,消失在楼上通道里。

好一会儿,鹿鹿才从洗手间出来,她看着漠野从地上捡起手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漠野说了一句:“他是万丈深渊,是榜二。”然后转身朝对面站台走去。

5

新手机一到手,漠野突然又想去钻地铁。好些天没刷街了,钻地铁的念头一冒出来,又想到了鹿鹿。

那天地铁回来,他倒头便睡,反正手机也坏了,什么也干不了,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上网、不玩游戏,暂时和这个世界隔开一下。

其实,之前囤的“粮草”也够买部新手机,但他不急着这么做,他想清静几天。他觉得隔离一下也好,只要不刷街,父亲就在静音世界里,这样最好,他不习惯父亲的叨扰。他需要一个独立且自在的世界。

这些天他又向叔叔再多要了五只鸭,他要加速把亏空填回来。他发现越上心,生意便越好,现在姜母鸭可以卖出之前的两倍了,依然可以准点收摊。几天过后,他差不多都要忘记地铁的事了,没料到,一想鹿鹿,心间有股浪拍过来,挺澎湃的,那股莫名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过来。

其实,那晚,鹿鹿曾回给他一个信息,一个抱拳加一朵花,没其他下文,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换了一个人似的。次日,她又来了一条问候消息,再过一天又是。三天没收到回复,她竟然给漠野打电话,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记得他当榜一后曾给过号码,那个号码就像一朵花或一个微笑一样的符号,扔在鹿鹿的私信上,谁知她记下了,却又连了个忙音。她不知漠野没换手机,他把这个世界屏蔽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每天都有留言,虽然留言里嘻嘻哈哈的,但能看出她似乎有些担心。

漠野是第七天换的新手机,他一登录,竟然跳出这么多鹿鹿的信息,感觉被吓到了。他回了“暖心”的符号。

很快就收到鹿鹿的回复:“天哪!你还活着。”

“为何咒我?”

“屁都不放一个,谁知道你是死还是活。”

……

还是原来的鹿鹿,还是那么先声夺人,几下就把人家拿下,漠野又答应钻地铁。

不过这次还好,漠野城东上车到第三站,便闻到一股甘甜的味道,他抽了一下鼻子,一抬头便看见鹿鹿已径直朝他走过来,还朝他闪了一朵笑靥。漠野想起身给她挪个位置,正好有人下车,他们便挨着坐下。漠野直直朝她看,鹿鹿不看他,却把手摁在漠野的手背上,过了三五分钟,才淡淡地朝漠野说了一句:“一会儿带你去一个地方。”漠野见她神情有些凝重,便猜想,这一定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他不敢问对方,也很凝重地点了一下头,便感觉有股力在牵引自己,一直朝前奔去。

从太阳宫出地铁站,鹿鹿走在前面,先向左穿过一条斑马线,再往湖滨走上两三百步,抬头便看见一所医院。漠野不敢问,跟着鹿鹿穿过一号楼的连廊到三号楼,乘电梯上到十三层,楼梯口有医护人员专人把守。鹿鹿朝对方点头打招呼,对方也朝她点了个头,看来鹿鹿常来这地方。鹿鹿朝对方出示了探视证,又指指漠野说:“是娃的舅舅。”

对方很认真地看了一下漠野,没说话,帮二人测过体温,再换上一套防护服。这时,漠野才看到鹿鹿很小心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母乳包,放进一个专用手提箱里交给另一位医护人员,并跟在她身后来到1333 室。刚好另一位白大褂正在给婴儿换尿不湿,见鹿鹿来,笑着说:“从箱里出来才几天呀,你看,会哭、会笑,有情绪了,来来来,笑一个,笑一个。”说着朝她轻轻拨弄一下,她竟然“哇”的一声开腔了。

漠野看了一下鹿鹿,面罩起雾了,他看不清她的脸,感觉她有些颤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她朝着婴儿轻轻地呼唤:“宝宝、宝宝,妈妈来看你了。”

大约半小时,二人才从医院离开。回程的路上,鹿鹿告诉漠野,孩子六个月就生下来了,还不到六百克,全身像透明的小白鼠。医院当时说很难,即便保住了,至少需要一套房的费用,说着那个医生朝她伸出了食指。她坚决要保,那个孬种却离开了。果真,呼吸困难综合征,动脉未闭合,还有肺炎,几次严重肺炎……医生说太小了,早产儿可能有的病症她几乎都赶上了。医生都劝她放弃,她坚决不。别人在箱里待两个月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宝宝却要待上三个多月,目前还在术后观察期,算下来,前前后后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十个月。天哪!娘胎没待足,竟然在医院里待得比娘胎还长。这不是可以轻易承受的,没有足够的钱,她很快陷入生活的危机。有选美经历的她,知道哪里来钱快,坐了30 天月子便开始直播,快撑不住时,遇上他这位榜一,当然也遇上形形色色的网络江湖。等过阵子,宝宝出院了,她便不卖那些保健品。

漠野好奇地问,不带货,你们吃什么?鹿鹿笑着说:“给宝宝舅舅卖姜母鸭。”

鹿鹿对过去叙述得相当简约,漠野却似乎看见她在生活丛林中穿梭的情景,他觉得这或许才是生活背后的真相,心头某些飘忽的东西忽然着地了,像在自语:“那好吧,我哪儿也不去了。”

“你还想去哪儿?”

漠野没有回答,笑笑地拉着她的手,一块朝地铁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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