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真（四首）

毕如意

夜 归（拟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自含在口中一枚铁

跃而入春夜，也因着鼓声催促

转过兰台。青是你归去的动作。

策马驶入隧道，夜宴就已在身后。

下站至曲江，至郓州，最后是玉阳山，

而华丽的一切有你卧轨。

她温热的手被握住，当她的上海

开始眩目。缓慢离开渡口。

一生的漂流。画楼，灯火夜航船。

新架桥，恨便不再绵密，

水面也不再纠缠。

只有雾气，于命运的丝绸中裸身，

缓声念你的诗，电灯不住地闪烁，

字字确凿。也自矜地穿戴着衣帽，仿若面前

确有那菱镜。一束瞳孔还在盏中，

倒映着昏睡的重帷。当广播播报着皇帝。

火车驶入隧道，那枚懊悔的唇形，却也只有雨水无题，

光线的衰退在记忆的旷野游牧。

用手指覆灭她的朝代，碧桃抹去心字。

灯花破碎今夜晃动的天平。

当冰凉落满潮湿的泥土。一生似有情，

不便托出。

失 真

早晨驱车离开市里，只带了花。

件件规矩，若母亲开口讲，我想她是很晓得。

这些年偶照镜，看见自己隐去，慢慢只现出端倪，如 此身是身外之海，

是庞杂了，此时拾级而上，却又在春光中几为乌有。

岁月恰似梦一般，回忆也像对陌生者的珍惜，

时常极轻，极缓。

这风吹过着千千块刻有名姓的石头，

或许这千千名字，再从前，也是正从石头上来。

想起新来近旁之人言语，总是翻来覆去，

若不想显出衰老，还是沉默些好。

只是将面对你，总不能免除回顾着自己，

未有建树，也未酗酒，做何坏事，

而且从不允许自己在沙发上整夜睡眠。

有天夜半起来对住电视，未曾得到个

容貌似你的孩子，不知那该是如何心情，

当她翻找出叠放箱底的黄色衣裙，

我将会重新衰老，或是从未如此年轻。

你和樟树有了新邻居，我远远看着那老先生的背脊。

和金色的刻字：“愿始终与你是那并蒂的莲”，

此句写得真好。妻，我的爱，也愿始终与你是并蒂莲。

爆竹生生地响了，当我踏着满地红纸往外走，

你也就收到了我心里的一封信。

物 品

“即使在我们睡着时

物品仍在站岗。”

古玉吮过她的汗。

有一枚镶金镯子，她戴上了就脱不下。

木梳子缠断过她的长发。

纪元后橡胶园热寂

在越转越慢的钻石棱镜下

不会有物品真正丢失。新鲜挤出

的香膏怎能不爱怜，

象牙雕的连环球

比永恒的圈套彻底。

怎能忘却前苏联汽车的

莫兰迪颜色，罗马人制造

早熟蓝玻璃罐。

漠然，守墓的奥德西斯被

叙述剜掉左眼，灵魂的塔尖

在大英博物馆。

一千年，氧化的盘子盛过冒热气的胰脏。

而铜锈不可逆。而狼毫笔瘙痒。

主义的月季永恒盛开

在搪瓷洗具上。

在肇事现场车轮仍转个不停。

两对银叉反射模糊的霓虹。

在典当行旗子的注视下，青瓷太奶奶将第四次

被碎花裙子以一些屈辱

举过头顶。

永不谙风情的棕女人。

过 去

过去曾有一段时间

我和外婆都时不时去月牙潭公园

尽管好像从未在那碰见。

我坐在小摊，用心描画我的陶存钱罐

喜欢那个鸟笼样的蹦床，想象一进去

就登陆了奥比岛。旁边就是海盗船和

飞天秋千，妈妈心情好的话

我可以玩个遍。我在涼亭里曾享用

十岁生日的披萨，穿着溜冰鞋。

当我有了自己的钱，

我会去买鱼饲料，沉默享受

众鱼捧我的感觉。小木屋里有

炸洋芋和一口一个酸萝卜双拼

那阵时几乎买不起，连同夏天草坡上

卖菠萝串的小车洒水。月牙潭公园

跟对面酒吧街对望：它们白天总懒洋洋

当我开始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样，我开始

试着谈恋爱。在公园里，当那个男孩扒拉

我的胸衣，公园的手电筒说：关门了。

我们划船，像两个正在相亲的

有工作的人。当穿越黑暗的竹林，我因为胆子小

拉住他的手，他却恶作剧地跑掉了。我可能已经

很多年没到那里去，连妹妹

也不到那里去了。外婆则好像

遗忘了它。月牙潭公园不会变得更优美，

也不会被拆除。因为它是一座

人民的公园。每个城市都有的

人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