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雕塑稻花香
2023-12-06王必昆
作者简介:王必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博物馆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等报刊。出版《云岭红墙》《红河哈尼梯田》《芳华蒙自》等5部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云南文艺基金奖等。
一
我们大多数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农耕文明的基因与血脉。这样说,缘于远古时期,除了中原的农耕文明,还有北方的游牧文明。男耕女织,晴耕雨读,随便一个词语,都能勾起那些远离都市的乡愁,泛起遥远农耕时光里的温暖。
而在农耕文明中,有一个词,充满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和时光雕琢,蕴含着民族、智慧、汗水、生态的结晶,这个词就是“梯田”。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梯田是在丘陵山坡地上沿等高线方向修筑的条状阶台式或波浪式断面的田地。遍布全球山岭的古老的波浪般的梯田,自然形成了很多独特的梯田文化景观,有的还成为旅游胜地,有的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乃至世界遗产。云南红河哈尼梯田、广西龙胜龙脊梯田、福建尤溪联合梯田、江西崇义客家梯田、湖南新化紫鹊界梯田等都已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若要评最美最壮观的梯田,则非云南红河哈尼梯田莫属。红河哈尼梯田总面积超过100万亩,层级多达3000余级,最大垂直落差2000多米,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但深藏在哀牢群山中的哈尼梯田,远在深山人未识,直至20世纪90年代,才逐步进入世界的眼帘。
有人把红河哈尼梯田比喻为大地雕塑,而我觉得红河哈尼梯田是镌刻在哀牢群山上的大地浮雕。这片巨大无比的浮雕披挂在哀牢山的身躯上,随山脉一起呼吸、起伏,是活态的浮雕,是具有生命的浮雕。哈尼梯田的一呼一吸,都会触动大地的生命律动,带来哈尼世界蓬勃无穷的生机。
红河哈尼梯田规模宏大,仅元阳县内就有19万亩。元阳县内全是崇山峻岭,所有梯田都修筑在山坡上,梯田坡度在15度至75度。随便一座山坡,都会有上千级的梯田景观,甚至高达几千级,世所罕见,令人惊叹。
神奇的大地艺术,会呼吸的大地雕塑,已成为哈尼族及其他兄弟民族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二
多年来,我毫无厌倦地行走在滇南的山峦中,以极慢的蚁速遐观哈尼梯田的色彩,聆听自然的旋律,嗅闻生命的气韵。在哀牢山脉,大地以浓墨重彩的褶皱向南延伸,湿漉漉地润养于吟唱的岚霏里。群山,森林,河流,梯田,村寨,彩云,以色谱的天意纂组,玄幻为一幅会呼吸的立体油画,在大地的皱面上缀玉联珠,雾锁云埋。
大地是苍老的,遍布哀牢山的哈尼梯田更是尽显沧桑。梯田是绝美的,我喜欢梯田密布的大地,这样的大地留存着混沌初开后的众多地痕,足以让浮躁的心灵勒马停歇,宁静致远。
在这里,无论雪山、草原、森林,抑或沙漠,都是大自然的倾情画卷。那些被哈尼人世代雕琢的千万层梯田,纹理绵密,山积波委,成为艺术的世界,生命的襁褓。
匍匐在大地的雕塑上,我必须动用身体所有愚钝的感官,才能聆听大地的心曲,发现哈尼梯田的大美,以及哀牢山万物生长的密码。风儿吹过山冈,云儿飘过梯田,我在哈尼梯田慢慢熨帖心情,冥行擿埴,一切任由心生。
流动,生长,变幻,活态,红河哈尼梯田如同一幅富有生命的沙画,以生物多样性的方式,千百年来在哀牢山脉上生生不息地变换着大地的多彩艺术。这或许是哈尼梯田作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不经意间带来的深厚农耕艺术魅力,也成了这个活态文化遗产的巨大附加值。
哀牢山海拔落差可达两千多米,单是山岭上的梯田水稻就能显现独特的垂直气候。同一座山脉的上千层梯田,当山脚梯田的水稻已经成熟为金黄色时,山顶梯田的水稻还是碧绿的;待到山顶梯田的稻谷黄了,山脚梯田的稻谷早已收割完毕。冬春季节灌满水的梯田可见天蓝色,夏季长满水稻的梯田呈现碧绿色,秋季稻谷成熟的梯田流淌着金黄色。在这个天下最美的红河哈尼梯田,不同时间,不同季节,不同角度,梯田总能向人们展示大自然的魔幻之美。好似美丽的哈尼姑娘,总会随时节与场合换上特别的哈尼服饰,展现自己的美。而这一切美的本质,都来源于自然,是生物多样性和民族文化多样性融合的产物。
哈尼梯田是活着的大地之画,除了远眺,我更奢望能在那画中漫游。四季的哈尼梯田,就是四季变换的大地艺术。油画的色彩,国画的写意,诗经的乡愁,古琴的韵律,伴随梯田红米、云雾茶、焖锅酒一起,让每一个来到哈尼山寨的游客,都回味无穷。
在哈尼梯田,每个季节都值得用诗意去细细品味,去体会节气之变。孟春,万物复苏,梯田轻舞薄雾,我们可踏春之缥缈。仲夏,万物生长,梯田漫山暖翠,我们可以感受夏之活力。季秋,万物成熟,梯田遍地金黄,我们可共享秋之金灿。暮冬,万物休眠,梯田水天一色,我们可追寻冬之宁静。这是哈尼梯田的四季之美,需要每个欣赏梯田的人,带着心灵去寻觅,发现生物多样性视野下的细节变化,以及每个鲜活细节的独特之美。
徜徉在哈尼梯田四季之美的时光中,我相信这是大自然才能完成的庞然大作。然而,我更相信,这是红河州各族人民共同创造的。
三
稻是人类最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一半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
稻谷与很多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演绎着多样性的稻作文化。这粒古老的文明种子,也伴随哈尼族的迁徙翻越崇山峻岭,来到云南哀牢山,在哈尼人开垦的梯田里茁壮生长。透过一粒平凡的稻谷,沿着众多学者的视野,我们可嗅到千年前哈尼梯田的稻花香,了解哈尼族千年躬耕的稻作典范。
哈尼梯田耕作技术历史悠久,自成体系,生命力旺盛,是一个巨大的活态梯田稻作博物馆。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的哈尼族与哀牢山梯田互为依赖,在梯田里从事季节交替的稻作农耕,积累了无穷的智慧与经验,创造了高山稻田农耕文化的样本,终成一项独特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与世界共享。这份深深打上民族烙印的农耕文明,如同梯田霞光一样,铸造着永恒的光辉岁月。
稻谷是人类文明的种子,伴随农耕文明一路旅行,不断寻找一个又一个生命家园。但凡稻谷能生长之土壤,即是人类能生存之地方。任何一个有稻花飘香的地方,总是令人敬畏,定然沉淀着悠久的稻作文化。这些鱼米之乡的背后,是无数勤劳的农民用智慧和汗水浇灌出来的阡陌稻田。
中国是稻作历史最悠久、水稻遗传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也是公认的世界稻作起源中心。
哈尼族的祖先是较早栽培水稻的民族之一,历史上哈尼先民在西南大迁徙中,一直携带保存着珍贵的稻种,直到把稻种带到哀牢山区。他们明白,只要有了稻种,就会有希望的水田,就能栽秧收谷,用稻米养活全家,养活整个民族。
在坎坷的迁徙岁月中,稻米一直是哈尼人的美梦,稻作是哈尼人的本事。正是因为哈尼先民怀揣稻种,掌握稻作技术,才促成了高山梯田的开垦耕作。可以说,一粒古老的稻种,就是一部民族的史诗。在云南哀牢山,一粒稻种的生命史,就是哈尼梯田的开墾史,也是哈尼族的农耕史。千百年来,红河哈尼族世代以梯田稻作为生,定居在哀牢山繁衍生息,他们创造的红河哈尼稻作梯田系统,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和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由于哀牢山独特的立体气候,红河哈尼梯田形成了典型的水稻立体栽培系统,其稻谷种质资源与基因具有多样性特征。在红河哈尼梯田种植的水稻品种非常丰富,目前约有50个。
在哈尼先民千百年来精心保存,并育种栽培的众多水稻品种中,最受哈尼人喜爱的是红米,当地人称为“红玛瑙”。红米因其表皮呈深红色而得名,是哈尼梯田的舌尖珍品,哈尼人祖祖辈辈吃的都是红米饭。在哈尼梯田景区的农家饭店,卖的都是红米饭。甚至在红河州府蒙自市,遍布大街小巷的哈尼饭馆,除了特色菜外,上的饭也是一甑子红米饭。
查阅相关资料后得知,红米是哈尼梯田栽培的老品种,一般生长在海拔1600米至1800米的哈尼梯田里,生长周期长达8个多月,产量极小,仅为现代杂交水稻的一半。梯田红米不耐肥,施了化肥之后就会害上稻瘟病等病害,即使是施农家肥也不能过多,是一种自然意义上的绿色农产品。梯田红米营养极为丰富,富含人体所需的多种氨基酸。
一粒稻种的史诗,如同《哈尼古歌》一般,就这样从神话中走来,在红河哈尼梯田中吟唱不息。而哈尼人,也用生命呵护着稻种,传承着古老稻种的生命密码,演绎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完美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