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石山工区
2023-12-06汪萍
作者简介:汪萍,供职于北京局集团公司丰台工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北京铁道报》等报刊。
方宇尽量小心翼翼地开门、关门,我还是醒了。我的睡意在对面床铺、衣柜、书桌上微弱地流淌着,那感觉就像雾霭中的深山。望着窗外射进来的光束乱打着屋子里的寂静黑暗,听着工机具碰撞的声音,我慢慢回想起自己在哪里。
咽石山。这里是咽石山工区。
我起身走向窗口,院里已空無一人,只是刚刚那片骚动像是一首交响曲遗留的尾音一样尚未散尽,一点点在夜空中飘散着。抬头仰望,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此时,月在云隙之中,所照之处,皆是一片清耀之白。从半窗月色之中遥望,对面的咽石山却一片溟蒙,树木如墨点在宣纸上晕开的毛边儿,延伸至目不可及的漆黑中。
我推门走到工区门外,登上护网外的土坡,循着线路望去,他们并未走远,头灯似萤火般飞飞顿顿。夜风阵阵,山中凉意浸润。往事扑面而来,六年前的那场大雨至今还历历在目,大雨中我曾有过的迷茫与怅惘、清晰与坦荡也同样记忆犹新。
可以说,我在那场大雨中找到了自己。
一
那是我入路后的第二个夏天。
烈日当空,我们扛着水准仪和全站仪在线路上行走。轨温近60摄氏度。豆大的汗珠落到钢轨上,瞬间即干。我看着脚下线路笔直,似无终点,忽地停住,不再走动。这工作,这铁道,总让人逆向而行。冬日深夜天窗,被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反复锤炼,生生打拼出一身汗来;夏日晃晃烈日直射,钢轨上滚动着看不见的火球,一路烘烤,漫无边际。我忽然觉得,这工作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情绪低落,打电话给大我两届且同在一线的师兄方宇。他听我说完并不接话,只说:“你休班时,来我这儿一趟。”
进了山群,火车如穿山甲般钻进山体,隧道紧连隧道。车内光线忽明忽暗。我收起随身带的一本书,专心看那光与暗的交错。隧道外满目青山绿意浓,偶有山峰奇绝挺立,形态各异。山上草木蔚然,有苍松翠柏,交映成趣,长尾山雀,振翅盘旋,若不是心中有事,这番景致必让人生出些许温柔敦厚的雅意来吧。隧道内,黑漆一团,只闻风声,看上去了无他物。
但我知道并不是真的了无他物,我能感知到一排工友正在道旁避车等待继续巡检。我知道旅客可能并不会注意到他们,更无法如我般感知到他们。
方宇手提几根黄瓜来接我。
“坐了大半日火车,清爽一下。”他递上黄瓜,拍着我的肩膀说,“是我们工区种的。你小子倒真是黑了,也瘦了。”
我打量他。三年多不见,清癯文人变成矫健壮汉了。原来白净的皮肤已成小麦色,脸部线条更加明朗,肩膀结实有力。才三年,精神气色竟有如此转变,我不禁一阵惊叹。
他自己浑然不觉,笑我过于夸张。
我们走了半公里,步上一土坡,土坡上铺着几块青石板石阶,两侧牵牛花藤蔓织网般攀过来,野风中颤抖着那一夕紫色残容。天边云霞层暮,彩翼飞腾。钢轨上的日光由厚重的浅色变得轻薄、昏黄起来,像是钻入了黄栌的梦中,片片树叶如翅膀般翩然煽动,似要飞到那遥远的云霞中去。山也坐不住了,雄壮的山影一寸寸扑过来,将山这边的铁道、葳蕤枝叶一点点吞噬下去。眼见太阳落下去,铁道瞬间变得严肃,钢轨、枕木、石砟都变得厚重无比,仿佛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此时显现出雄壮的生命力。
穿黄马甲的人出现时,我们正站在小土坡顶上瞭望。山川原野,铁道无尽蜿蜒。一片开阔之色中,人显得格外渺小。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那沉稳的步态像是对脚下的一切已无比熟悉,让人不禁猜想他将带着这种熟悉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近了,那人身材颀长,偏瘦,黄草帽的帽绳挂在脖颈上,草帽随风跳跃,给整个画面增添几分活泼之色。方宇对他招手呼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师父,咽石山工区工长——万友良。万工长五十岁出头,大家都喊他“老万”。
老万爬到坡上,向我淡然点头后,便同方宇说起现场工作的事儿。
我们翻过小土坡,咽石山工区赫然在目。两个土黄色的大门垛被土黄色的围墙拉开距离安然地对视着,蓝色不锈钢大门敞开怀抱迎接客人,一个整洁干净的小院落静坐在内等候。院内东侧的菜园子是它写给这个季节的协奏曲,黄瓜、西红柿、香菜密密麻麻各自写满两畦,那声音必是时而低沉时而昂扬。西面是工区在施工前或平日演练时临时存放工机具的场地,现在虽空无一物,却盛放着一种有节奏、可舒展的工区生活。
方宇提出去老万屋里喝茶,我只好跟随他们进了老万的屋。水刚烧上,便有电话打来,老万接着电话去别的屋安排工作去了。我环视屋内,书桌前那幅《修路修身 养路养心》的书法作品格外醒目。我自幼练过两年颜体,大学又修过一年书法理论(我和方宇便相识于书法社团),可观出那幅字颇具颜鲁公的雄深肃穆、雅厚森严,端详片刻,感觉又不止这些。再往下看,案头有一叠行书小字,仔细一看,内容竟是《铁路线路修理规则》《铁路工务安全规则》等各种规章,王羲之的笔法并不完全渗透,却仍是好字。我看着这些书法,总觉得还有什么是非常熟悉又无法说出的东西在里面。
“字写得不错吧!师父转业前就练字,一直无所成。自打来到这咽石山,竟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前读的帖与自己的生活体验竟然融会贯通了。”
我惊得张大嘴巴,这些字竟出自老万之手!
“老万有事出去了,他说这柜子里有茶。”一个高高壮壮的工友走进来,方宇说这是他的室友佟海,我现在睡的就是他的床,因为我的到来,他暂时去别的宿舍住了。
第二日早饭后,我们上山。这咽石山原是清末一举人到此后所命名。当时,这山中有泉,径流百米,遇一险石横端,石下竟为万丈深渊,泉水遂直泄而下自成一瀑。举人路过此地,在瀑下百米处掬水而饮,水在乱石中湍急流淌。周围青松环绕,日光静落林隙,举人吟起王右丞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吟罢便挥毫在旁边大石上题下“咽石山”三字。山名自此而来。后来,山泉不在,“咽石山”石碑也在战争中遭遇毁灭。众人唏嘘时,山下工友却对“咽石”二字另有解读:咽石咽石,所咽之石尽为危石,何为危石?是山上欲滚落、危我线路、侵我列车之石。山咽危石,是山之护佑。这一解,倒也自有妙处。当然,“咽”字读音便也改了。
刚到半山腰,方宇接到单位提示暴雨红色预警的电话。我抬头看那烈日高悬,有些哭笑不得。他却一脸严肃,迅速转身向我示意:“回去吧,以雨为令。”
我们刚至山脚,豆大的雨点子便哗啦啦落了下来。我好像还来不及从“把下雨当作无稽之谈的哭笑不得中”抽出神来,就被方宇拽着往工区跑。刚要进院,却见工友们都扛着工具往外跑。
“你在家听电话,我们去二龙沟找老万他们去。”
二龙沟在距离咽石山工区5公里处,工区辖区内90%的险情都发生在那里。其线路左侧是悬崖,右侧是垂直山体,山高坡陡,且前后最近的两个隧道相隔只有1100米,一旦发生落石、泥石流,就可能导致大水漫灌隧道或线路冲损,威胁列车安全。由于最近雨水不断,老万怕二龙沟会有险情发生,所以召集工友们火速赶往那里待命。
方宇一脸凝重,进屋端起菜盆洗菜,我上前帮忙,他边切菜边给我讲起一些往事。
二
老万刚到这里时,咽石山工区远不是现在的样子。
咽石山工区地处偏远山区,条件有限,原本是个环境不佳的工区。
所以,听说老万要来这里时,有些职工并不相信。因为当时他已经是段上的“明星工长”了,局技术比武一等奖,总公司技术比武第六名。他明明可以有更宽广的舞台,怎么会主动请缨来偏远山区?
大家便是带着这样的疑惑参与老万让工区改头换面的行动中的。先是冲刷厕所;清理院中杂草和不知何时堆在院中的建筑垃圾;平整院中土地,经常走路的地方铺上砖石,并用水泥固之;将所有的屋舍收拾整洁并重新规划……
后来,有传言说,老万的老家便在这咽石山后的山沟里,父母年迈,他是家中独子,他调到这里是为了方便回家探望父母。
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大家推翻了这个想法。
前年雨大,7月中旬连下三天两夜的大雨。山洪暴发,附近的村庄纷纷组织撤离。村干部给老万打电话让他去接父母离开,老万当时正在组织抗洪抢险,电话在手里紧紧地攥了几秒,还是说出了那句:“我这里情况更加紧急,现在没办法过去。”挂断电话,他又完全投入紧张的抢险工作中。后来,村干部联系了老万的妻子,妻子托娘家弟弟去接老人,老万的父母才被安全撤离。
老万为何调到咽石山工区似乎也成了一个谜。
三
雨越下越大。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大的雨。我站在窗口向外张望,方宇在炉灶前盯着那满满的一锅土豆炖豆角不说话。天要黑了。我总感觉方宇像是随时会冲出去,他浑身上下绷着一股劲,那股劲即使不看他也可以感觉到,更像一把已经被拉弯了的弓。箭在弦上欲发而不能,那力道仿佛马上会把弓拉断。
他感觉到我在望着他,突然抬头,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满脸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的双眼,与其说是看着我不如说是看着他心中的某个场景:他们的电话打不通,工区的电话也出现了问题。“我不能待在这里,他们现在还没吃午饭,我们必须拿上足够的干粮去找他们。前年也是……”
“师兄,我听你的。”看着他的样子,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带上工区所有的即食食品,连他自己的零食都带上了。我有些诧异地说:“是不是太多了,十二个人吃不完的。”他没有说话,只将这些食物装了满满两个大麻袋,用塑料布包裹,再用胶带捆扎好后,我们一人背一个就出发了。
方宇只顾往前走,走得很快。我的意志力被他牵着,一路跟随。入路一年来,每一次的现场测量也是这样,我跟在大家后面,每一步都是从众,从不思考更多更远,感受到的只有酷热或严寒。
方宇和他的工友们对待工作的态度对我触动很大,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融入他们的救援行动中的。我在大雨中迈着步,所有的心事与担忧都涌了过来,与大雨一起浇到我的头上,把所有的表象都驱散,试图看清自己的内心。
雨很大,那段路出奇地漫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俩仿佛都要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雨鞋里灌满了水,雨衣的帽子早已被风掀掉,身上背的仿佛不是物资,而是水,到处都是水。在这茫茫大雨中,我俩仿佛也是两滴水,却不可以流下去,要挣扎着向上流动,流到这一切的源头里,去阻止顺流而下的事情。特别是,在摔了一跤之后,我像是铆着一股劲,不想落在方宇后面。就在这时,我迷迷糊糊地感到有星星在我身边闪耀,使我涌起一股想去追寻与证实的力量,向前走,超越过去从未真正踏入这条路的自己。
这些年过去,我还经常想起那夜的星空。奇怪得很,那是瓢泼大雨啊,怎么会有星空?可是我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嘴上吃着力,眼睛被雨淋得似乎从没真正睁开过,却总能从那看不清的茫茫雨帘中扫描到星星点点的光芒。这种感觉将我彻底融入那瀑布似的雨幕中,融入那群人所拼搏的事业中。
我们终于松口气,以为到了目的地时,却发现没有人在那里。正疑惑之时,两个身影从雨帘中闪出来,方宇看出是佟海和另一个工友。下午在距离防洪点不到100米的弯道处,发生了一次险情。幸好万工长及时发现,工友们及时赶到,经过一下午的紧急处理,解除了险情。可这边险情刚处理完不久,就收到前面4公里处枣子岭山体塌方的消息,万工长留下佟海两位看管二龙沟,他带领工友们去枣子岭工区抢险。
我和方宇对视了一下,便心领神会,决定继续前进。方宇欲打开麻袋拿些吃的留给二位工友,他们却一把攥住方宇的手说:“兄弟,你一打开就全灌上雨水了,我们才一顿不吃,没那么饿,这里估计一时也没有什么体力活要干了。辛苦你们把这些给他们送去,那里人多,听说灾害不小,可能需要幫助的人更多。”
谁也分不清是泪是雨,大家都抹了一把脸。我们再次出发。
能量守恒定律,初中就学过的,可是那天我才明白,人的精气神儿有时候不可以用物理定律推算,因为有时别人的一句话可能让本没有电量的你重新电量满格。在一个忘我的世界里,连泥巴和困难都是忘我的。泥巴为捍卫大地的尊严而纳天空之泪于胸怀,困难却为成全我们人间大爱而让泥巴与雨水相濡以沫,纠缠到底。它们一动不动地横在那里,或者源源不断地涌向那里,在人类忘我的世界里,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嗨,你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很多。”方宇喘着气对我喊。我一下子停住了,他走到了我的前面。
“其实我不怕吃苦。”又走了大概二十多步,我追上方宇对他喊道。
“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立刻转身对我喊道。
这次我无言以对。
“师父说,工作和人一样,都是一面镜子。你怎么对它,它就会怎么对你。”又走了百余步,他突然对我说。
天边一道闪电,一瞬间整个世界一片清晰。我将这片清晰照进记忆里反复回想,画面还是一点点模糊下去,那种感觉却愈发清晰起来。
我就是带着这种逐渐清晰的感觉看到那一幕的。电闪雷鸣之中,四五十人挥舞着铁锨、洋镐在瓢泼大雨中奋战……方宇早就跑到最低处老万的旁边,卸下麻袋,抢过铁锨开始干,老万马上会意,将麻袋又推回方宇身边,抢过铁锨对他喊了几句话,方宇看了看老万,点点头又朝我跑来。
前面两公里处,列车被困在两处险情中间。哪边先修好就从哪边通过。老万他们已尽全力召集四个工区的兄弟齐上阵,一刻不停地对抗险情。
“现在哪还顾上吃饭,被困列车上有老人小孩,快把吃的给他们送去。”老万着急地对方宇喊道。
我永远忘不了列车员大姐见到我们时满眼含泪的样子,忘不了一个小女孩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襟说“叔叔,谢谢你”的天真笑容,忘不了那一车人看我们的目光中那深切的感激之情。那一刻,我看到了我身上的光芒,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心将这种光芒永远留住,即使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要暗暗发光,像老万他们那样,像所有奋战在一线的铁路工友那样。
“嘿,状态不错。”当我们一起在枣子岭奋战到天亮时,方宇看着飞驰而过的列车对我说。
老万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点头一笑。
四
“工作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一种使命,是一个人心中先有别人后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在回程的列车上,我写下了这句话。
这些年,在严寒酷暑的逆行中,我经常望着脚下的铁道线想起这句话。而今站在咽石山工区的门口向线路上的夜行者们张望,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这是老万退休前的最后一次施工。
不知为何,我听闻后一定要来。一则老万是我敬佩之人,想来送送他。二则心中疑问存在多年,也想寻个答案。
照完合影,我把老万拉到一边,问他当初为何申请调到偏远的咽石山。
老万一笑,不答。过了许久,他看着咽石山高高的峭壁说:“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说完又对我一笑,摆摆手,走了。
我离开之前,老万让方宇转交给我一幅字。我打开一看,正是他书桌前那幅《修路修身 养路养心》。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字,竟倏地想起初来咽石山那天太阳落山后的铁道线,那线条的挥洒中同样有种宽润舒朗、无限外扩的张力。
“这次看出来了吧?师父的心性便在这深山旷野、蜿蜒铁道之中。”
我顿悟:“真的是喜欢,是融入生命的喜欢。”
“嗯,师父最不愿别人用‘奉献
‘犧牲之类的词去形容他,他说他一直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前我不太懂,现在好像懂了。”我们相视而笑。
再次环视四周,铁道与大山早已融为一体。咽石山工区像是一所山间邮局,传递着铁道与大山的交谈话语,咽石山的工友们,便是那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