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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庭院

2023-12-06黄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红纸大舅姥爷

作者简介:黄勇,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五期高级作家班学员。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西机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齐鲁晚报》《大众日报》等报刊。

五十年以前,我是姥爷家的上宾。每次母亲回娘家,我总是坐在“白山牌”自行车的前梁上,手扶着车把,那感觉是我替父亲驾驶着解放型蒸汽机车。自行车沿着浑河的堤坝向北走,穿过一片小松林,绕过胡同口那条吐着红舌头的大黑狗,一个四进的院落便在眼前了,慈眉善目的姥爷早已在家门口等候我们多时了。

在黑漆剥落的院门口有两只石鼓,那是我的专座,磨得溜光水滑。大门的里面是白白的影壁墙,墙上有个红红的大“福”字。院内栽了些花木,红的红,绿的绿,都在你追我赶,生怕迟到似的。我坐在石鼓上,背靠着凉津津的门垛,学着姥爷样子架起了二郎腿……

第一进院落里住着姥爷。春日柔软的阳光透过木棂子的窗户射进幽暗的堂屋里来,懒懒地洒在老屋的火炕上,空气中弥散着陈旧的气味。姥爷是一家之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他说了算。儿女交来家里的钱,他都放在炕席底下,至于怎么花销,姥爷一概不问,一切都由大舅掌管着。每天中午吃饭,他都要喝点烧酒。酒用小小的锡壶装了,姥爺随手从炕席下面拽出几根麦秸秆,用火柴点着后燎着锡壶。啪!一个麦秸秆爆裂在火中,冒出一股青烟,火苗跳起来,将锡壶底舔热,这烧酒就热得了。

姥姥盘腿坐在炕头,很自然地把她三寸的小脚收在腿下。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拿出那把黄灿灿的小剪子,淬火的刃口上发着蓝汪汪的寒光,更增加了锋利的凉意。剪子是姥姥托人从北京城特意打制的。姥姥一手捏着红纸,一手拿着那把黄灿灿的金剪子,神情专注地在红纸上划划剪剪。那张红纸在她手里灵巧地翻转、挪移,剪子在纸上张张合合地游走,红红的碎纸屑如云霞般纷纷飘落。

姥姥的剪纸不打草稿,放剪直下,兴之所至随心所作。画面不太逼真,却生活情趣十足。她剪纸的时候,我就趴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姥姥把剪好的红纸片儿用手指压实线条,再迎着阳光仔细端详,红纸片把阳光反射过来,屋里顿生一团喜气。姥姥轻轻地吹口气儿,那两张叠在一起的红纸,分离成两张一模一样的图案,玲珑别致的窗花就出现在眼前,让人爱不释手。一把剪,一张普通的红纸,在姥姥的手里翻来折去,便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姥姥剪了一只白鹅,大白鹅就踱着方步走来了;剪了一条小狗,小狗就摇着尾巴跑来了;剪了一朵花,喇叭花就开得笑盈盈了;火车还没有剪好,那山脚下鸣着汽笛的火车由远而近开过来了。火车的黑烟从烟筒里喷涌而出,空气中留下了煤炭燃烧后的焦炭味道。一串大红车轮带着一阵轰隆声风驰电掣般冲过来,从车底卷出的疾风,吹得灌木丛乱颤。我想,这轰隆隆飞驰而去的火车,顺着两根伸向远方的铁轨,一定是开到姥姥那红红的剪纸里去了吧?

在院墙周围的墙根上,姥爷见缝插针种了些丝瓜。细小的蔓子都是向上卷曲着,爬上墙头开起花来了。还有些不安分的蔓子翻越了院墙爬到街上去,开了一朵朵黄艳艳的花儿。姥爷喂养了三只百灵鸟,每天都在那里呼朋引伴,让人知道什么是“鸟语花香”。邻家的花猫经常光顾,偷吃小鸟。我想教训一下那只偷吃的花猫,大舅拦下不让。多年后,我在某本书中看到一段关于养猫的逸事,发生在清华园。似乎是林徽因家的猫骚扰到了钱锺书家的猫,两只猫见面就要掐架,林家的猫每次打架必定是能占上风的。于是,钱锺书每次都帮助自家的猫打架,即便是在寒冬腊月的被窝里,他亦是马上起床照打不误。妻子杨绛对钱锺书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此话如此诙谐,以致日后看到关于养猫的故事,都再无如此乐事了。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在长白山这个地方,剪纸是祖辈们留下来的传统。那时的窗户是木窗棂,细细的纹理里散发着木质的清香。随便剪些精巧的窗花贴上去,把农家小院辉映得美好、祥和。冬天,地里没了农活,这时女人们就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土炕上,边拉呱边纳鞋底。手巧的便摊开红纸,手持一把剪刀,一个个淳朴的图案便跃然纸上。女人们平时就是这样用剪纸装点生活——鞋子做好了,随手剪个花样,把它用线粗略缝在另一张白纸上,放到灯烛上方用灯烟熏烤。烤黑后,再把剪纸图形剪下,纸上就留下以黑烟为底的空白图案,附于鞋上在空白处就可以绣花了。

6岁那年,我出彩的日子来了。邻居的姑娘要出嫁,拿来些红纸请姥姥剪喜字。不巧的是,姥姥去坡里(农田)干活了,看对方很着急的样子,我怯生生地说自己也会剪,不妨试试。于是,我拿起姥姥的那把金剪子,红纸在手上扭转翻飞,一会儿的工夫,一个“喜”字便剪成了。得到邻居的赞许,我又来了勇气,剪了一幅《喜鹊登枝》。伴随着飘落的碎纸片,两只花喜鹊“活”了,红红的梅花“开”了,我也唱起了歌谣:“小手小手真灵巧,拿起可爱小剪刀。剪只公鸡喔喔叫,剪只小鹅摆摆摇……风婆婆来凑热闹,小动物们满地跑……剪纸剪纸多奇妙……”

有一年腊月,姥爷的家里重新粉刷了墙面,屋内炕围子贴上了白纸。我和姥姥寻思着用《老鼠娶亲》的剪纸装饰炕围。我们每天迎朝阳而起,轻轻将红纸折叠,剪刀“咔嚓咔嚓”,一只栩栩如生的老鼠出现了。红纸映衬着姥姥慈爱的脸,每剪完一只老鼠,脸上总会露出孩子般的微笑。一个星期后,二百多只剪纸老鼠便跳到炕围上,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那红火的日子,托起一个阳光灿烂的腊月。

相传正月初三晚上是“老鼠娶亲”的日子,人们在老鼠常出入的角落,撒上一些米粒、糕饼,与老鼠共享喜庆的欢乐和一年来的收成。正月初三的夜,我是不肯轻易睡的,瞪着眼睛看着高高的房梁,等候老鼠娶亲的仪仗走出,这等来想去的就睡着了。在梦里,一群老鼠抬着大红花轿,悠然自在地提着花灯,举着彩旗,吹着喇叭从家里的炕围上走下来了。傧相、宾客、执事个个喜气洋洋,拎着鸡鱼大礼。轿子里面坐着戴着凤冠的鼠新娘,它微微掀开轿帘羞涩张望,新郎的礼帽上戴着宫花,骑着蛤蟆满面春风,还有嫁妆的红箱随轿而行。火红的颜色,吉庆的场面,将我带进一个温暖的童话世界。

第二进院落里住着大舅。进得堂屋,正面墙挂了一幅《百里负米》的画,两边各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大舅是个敞亮人,手里总爱拿着线装书,读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也不知那书里写了些什么,因为祖父每每读起《朱子家训》总是摇头晃脑,我想这大概是天下最好的文章了。

大舅母手里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和煦的阳光懒洋洋地爬上墙外老槐树的树梢,透过树叶把斑驳的金黄照到院子里来,大舅母在地上铺了张草席,坐在上面缝棉袄,她边絮棉花边拍打压实,漂白漂白的细小棉絮在阳光里飞舞得热闹。大舅母的眼睛总是笑盈盈的,她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大舅喜欢养茶花,有红红的赤丹,红得乐而不淫;有浓浓的粉霞,粉得娇而不艳;有淡淡的白天鹅,白得哀而不伤。还有杨朔在《茶花赋》中提到的童子面:“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可大舅培育的童子面却是粉色的,更像孩子粉嘟嘟的脸。斜阳里,我坐在花丛下,阳光偷来天上最好的胭粉,涂在了我脸上,我甜蜜蜜地笑着,大舅这时就会说:“童子面开花了!”

冬天来了,茶花也累了。大舅早早就让它们走进花窖里。花窖的三分之二埋在地下,花窖的顶上覆盖着玻璃,里面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花架。茶花喜暖怕风,最喜欢半阴半阳,事事都得细心,大舅把这些茶花收拾得整齐利索。在有阳光的日子里,花窖里是温暖如春的,我常常在里边玩耍。在雪花飞舞寒风冷冽的冬天,花窖里却是暖暖的春天!

第三进院落里住着黄狗、小鸡和憨厚的老牛。公鸡每天起床最早,天未亮就开始打鸣。

七星瓢虫在土墙上趴得不耐烦了,展开翅膀,一下没了踪影;牛棚里的蚂蚁捋着触须开始干活了,忙忙碌碌搬运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食物。这引来了散在院子里的一群鸡,低着头在地上寻食,一路而来。一只公鸡寻见了一条蜈蚣,它先是伸着脖子咕咕地叫着,摆出攻击的架势,然后扑打着翅膀用它那尖嘴叼住蜈蚣,左一摇,右一甩,几下就吃进肚里。姥姥从麦瓮里挖来半盆粗谷,鸡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姥姥一边走,一边把谷物抖落一路细线,还不时地用脚赶开那些阻着她去路的鸡们。贪吃的鸡在这里捡了几个粒,又去那里叼一粒谷穗,好像要把什么味道都要尝一遍。那时候的我,最爱听大舅讲《三侠五义》的故事,很想学侠客来点仗剑走天涯之类的事儿。趁姥姥不注意,便拾起瓦块,回头向地上寻食的鸡们大喝:“看镖!”受了惊吓的鸡不停地发出慌亂的、不安的啼叫,以及沸汤一样的骚动。结果引来姥姥的训斥:“哪儿都有你,欠灯儿似的,再嘚瑟,削你啊!”以至于后来读了鲁迅等人的作品,就算是北侠欧阳春再世,我也不会再扔瓦块了。

主人在的时候,黄狗很安静,只要唤它,马上就屁颠屁颠地冲你奔来。主人离开后,黄狗就撒欢起来,四处张望,仿佛世界就是它的。好像鸡狗天生就是冤家,见面就掐架,整个院子都闹得鸡犬不宁。我的那本童话故事书里说,鸡和狗本来是好朋友。只因为在十二生肖的座次排序中,鸡耍了点小聪明,占了“先机”,狗心中不忿。于是,闹出鸡飞狗跳的琐事。

见鸡群来到了牛棚寻食,那条黄狗觉得自己受到了藐视,猛地冲进来,受了惊吓的鸡们扑打着翅膀,四下里逃窜,引得卧在稻草上看热闹的老牛不满,“哞”地叫了一声。

姥爷说,牛眼看人高,鹅眼看人小。牛眼睛看东西会放大,甘于听人召唤;鹅的眼睛看东西会缩小,它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进出牛棚的时候,有时会与黄牛的眼睛对视,发现它的眼睛根本不看我,都是直视前方。

第四进院落是个荒废很久的小跨院。三间斗拱房屋,一缕阳光从空气中弥散着旧味的房顶漏洞中射进屋来,显得阴森恐怖。平时,院门紧锁着,门环上长满了铜绿。是否像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写的那样,这院子里也住着一条好大的赤练蛇?这引得我好奇地从结满蜘蛛网的门缝中向里偷窥,但见荒草萋萋,深深浅浅的绿色绵延了整个院落,唯有屋前那株桃花开得灿若云霞,朵朵桃花角逐,一朵胜似一朵地展示身姿的娇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昆曲《牡丹亭》里的一句戏词突然惊鸿一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就在绝大半花开的声音都指向桃花深处的时候,小院里也有一瓣桃花莅临。季节就是如此淡定自若,不偏不倚地维系着一个蓬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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